李徽一挑眉,饶有兴致道:“想不到你还敢威胁我。”他往前这边更靠近一些,压着声道:“若真是被我那皇兄查出什么,要担心的可不止是我吧。”

安岚心中一凛,他这是在拿姜氏的安危要挟吗?

李徽笑了笑,从她手里拿走刚剥好的橘瓣,塞进嘴里嚼了嚼道:“我们两人,包括我那个三皇侄,咱们的安危原本就是绑在一处,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说那些话可吓不到我。我不管你心里所属是谁,可你记住,你只能当我豫王的王妃。”

第69章

安岚曾经觉得, 没人比她更了解李徽。他发怒时从不大吼, 却能令所有人都感觉冷若寒霜。开心时,眼尾会漾起浅浅的笑纹, 若是认定一件事, 便带着睥睨天下的狂放, 披荆斩棘也要办到。

这一世,她逐渐清醒, 逐渐看清他身上不为人知的一面。可这一刻,他眉宇间染着傲色, 说出无论她是否心有所属, 只能做豫王妃时。安岚才觉得,这人其实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李徽。

她将目光移向车帘上仿佛晃动的云纹, 轻叹了一声道:“王爷总是这般自信, 可偏偏有些事,哪怕机关算尽,也如不得你的意。”

李徽的黑眸凝住, 因这句话涌上股奇怪的感觉。好像在某段深埋着的混沌记忆里,他也曾黄袍加身, 费劲半生筹谋, 终于能立于万万人之上,可偏偏在最后一刻,他失去了一样东西。足以让宝座变成黄土, 将整颗心掏空的东西。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再怎么努力回忆, 总有一铁扇门挡在面前, 刚企图绕开它,他的头便尖锐得疼痛起来,李徽按着额角,本能地抗拒这段回忆,再抬头时,眸间仿佛都染了血丝。

安岚被吓了一跳,难不成自己一句话给他说魔怔了,小心翼翼地朝后挪了挪,觉得不放心,又抱来个锦垫挡在自己面前。

李徽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倾身过去,一把抽出她手里的锦垫道:“我真要对你做什么,这个有用吗?”

安岚干笑一声:“我信王爷是个君子。”

李徽把那锦垫甩开,也笑着道:“不如这样,我们来赌上一赌。若你最后嫁了我,就是我赢了,你就心甘情愿为我做一件事。若是我输了,我就心甘情愿为你做一件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

安岚想了想,抬起下巴自信答道:“好。”

其实她心里根本没底,可不想让他看出端倪,自己的态度够坚决,他才不敢轻易强逼着来侯府下聘。

以前只想拖得一天是一天,现在却被他提前发现自己心有所属。李儋元那边刚拒了门亲事,若是短时间内再让成帝赐婚,必定会引起他的不悦。

而且,她还不知道李儋元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前世的那场亲事就结得稀里糊涂,这一世,她不想再这么仓促地交托自己的终生。

直到回了侯府,她越想越觉得头疼,越想越觉得困倦,于是让丫鬟服侍着洗漱完,搭着眼皮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堆成层浪似的纱帐,突然又想起在河边的那一幕。她前世也曾与人如此亲昵过,可那感觉却不同,那时她对李徽是因仰慕而生出的爱慕,仿佛遥遥天际的一颗璀璨星辰,倏地落进自己怀里。她被那夺目的光芒吸引,自然地视其为自己毕生的珍宝。

但是李儋元不是天上的星或者云,他是陪着她长大的树,偶尔摇晃着树枝嫌弃她,偶尔缩着叶子躲避,可更多的时候,他为她浇洒雨露,用枝桠为她指向远方,让她能长成与他一般高的良木。她对他的感情掺杂了感激、挚交、倾慕和依赖。每一样,都无可替代。

第二天一大早,谢侯爷就叫她去了正院,然后让刘管事把府里的账本和对牌全交给她,说自己过两天要办寿宴。侯府这几年都没有主母,许多事得让谢侯爷亲力亲为,于是想借着这场寿宴,把府里的中馈全交给长女,由她来替自己办好。

安岚心中一动,这两年,她在京城也暗地置了些产业,以往并不太在乎侯府的中馈,可谢侯爷竟然在这个关口将这些全交给她,莫非是想借此稳住她的心。

可送上门来的财政大权,她也无谓拒绝,于是便应承了下来。然后刘管事带着她去账房,将府里的事全交代了一遍,再商量完寿宴的排场和邀请名录,安岚惊讶地发现,谢侯爷这次竟是要大事操办,请来做客的名单竟包括几位国公、亲王,甚至还有礼部尚书、两位侍郎以及太常寺卿。宣武侯府式微到如今地步,只是一个小小寿宴,谢侯爷是怎么请到这些人的。

安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刘管事一直缠着她核对账目,交代府里的大小事宜,连午饭都是在偏厅匆匆吃了几口。一直到傍晚,刘管事才放她离开,安岚晕晕沉沉走在回廊之下,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突然心中一凛:谢侯爷没有理由请到这些人,可有一个人却有!

她站在花圃中央,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因为甄夫人的事,侯府已经许多年没有办过什么筵席,谢侯爷为什么会突然想办寿宴。现在离他的生辰只剩两日,为何要这么匆忙去办,而且还请到如此重要的人物,不怕准备仓促,怠慢了他们吗?

再想想其中还有和谢侯爷从无交情的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他们来做什么?安岚心头的猜测渐渐成了形,只怕刘管事给她的名录里,还少了最重要的一个人,也就是豫王李徽。他们想借寿宴请来这些人,然后豫王会当众向侯府下聘,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这些国公、亲王的见证,迫着她没法反悔。而且,他将提亲的阵势闹得这般隆重,李儋元再做出任何行为,都算是忤逆之举,既不合情理,也不合规矩。

她没想到豫王在短短一晚就能想出这么周密的计划,让她来筹办寿宴,也不过是想有借口将她留在府里,保证在那天之前不出任何纰漏。安岚掐着右手虎口,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毕竟离寿宴还剩两天,她还有机会去找李儋元商议个法子。

可当她佯装无事地走到大门前,发现这里竟多了两个她没见过的护卫,一见她过来,便笑着拦在她前面问:“小姐要去哪里?”

安岚细眉一挑,高声道:“我出去办些事,怎么还需要向你们报备吗?”

那两个护卫仍是笑着,身体确实丝毫不让地挡在门前,似乎为难道:“侯爷交代了,您要在府里好好筹备寿宴,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去办就行了。”

安岚瞪了他们一眼,挺着背脊就要往外走,那两个护卫身形飞快地又将她挡住,道:“小姐莫要我们为难啊。”

安岚见硬闯的路断了,只得暂时先回到卧房,这次她不想打草惊蛇,便差了琼芝偷偷往后门溜出去,可只过了一刻,琼芝便灰溜溜地回来道:“到处都加了护卫,连只苍蝇都飞不走。”

安岚没想到自己竟被软禁起来,顿时又气又急,几乎想要去找谢侯爷质问,可理智又让她冷静了下来,这时去找谢侯爷大闹一点用处都没,唯有先忍下来,假装自己还不知情,这样才不至于让他们更加防备。

这一晚,安岚几乎是彻夜未眠,她突然后悔将肖淮给了李徽,如果这时候他在自己身边,一定能想到法子出去。她在瓷枕上翻来翻去,直到窗外的打更声响起,突然冒出个念头:有一个人,一定可以帮她!

第70章

连着两天, 侯府的下人们都互相传着件事:二小姐安晴最近心情暴躁,能不去她身边当差就别去, 不然, 很可能会被她迁怒到,白白挨顿教训。

对此, 安晴房里的大丫鬟饮香表示:字字血泪,绝无半句虚言。

可人人都能躲, 她却躲不过。这天一大早, 她刚在铜盆里浸了帕子给二小姐洗脸, 然后就被湿漉漉的巾帕给甩了一身水。安晴乜着眼,拉下脸道:“这么热的水,想烫烂我的脸吗?”

饮香明白这时申辩只会让二小姐发更大的火, 只得按着衣裙下摆,慌张地道歉, 顶着湿透的前襟却不敢去换, 大声喊着其他丫鬟进来换水。

好不容易洗漱完毕,安晴坐在铜镜前, 摸着那张还带着许多稚气的脸庞, 突然问道:“饮香,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多大。”

饮香正在为她梳头的手一抖,幸好她跟安晴的时间长,脑子飞快一转, 便答道:“小姐这容貌气质, 说是已经及笄人家也会相信。”

安晴总算露了点笑容, 可那点儿喜悦,根本压不住沉积太久的恨意。为什么她还有两年才能及笄,为什么那个她心尖上的男人,明明知道安岚的真面目,还偏要约她出去。

她可以输给任何人,甚至是徐佩蓉,可绝不能输给这个事事压她一头的长姐!

安晴心里堵得慌,将桌上的簪子用力握在手里,细嫩的皮肤上很快被戳出个红印,饮香看得害怕,连忙将那簪子夺了过来,正想着说两句话缓和气氛,房门突然被推开。谢家大小姐穿着织金对襟褙子,袖边的牡丹绣纹从博古架扫过,一身的端艳明丽,让布帘还未掀开的闺房里,瞬间照进一道光。

饮香看着二小姐的脸瞬间变黑了,一时竟犯了难。嫡小姐来了她们房里,按道理应该端茶倒水好好招呼,可自己如果表现出一丝恭敬,少不了会被二小姐臭骂。幸好,安岚看出她的无所适从,自己搬了张绣凳坐在安晴旁边道:“我有话和你说。”

她抬头看了眼饮香,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我想单独和她说。”

饮香看了眼安晴的脸色,觉得这房里气氛危险,还是赶紧逃离的好。于是飞快将安晴的头发梳好,笑着福了福道:“我去外面给两位小姐煮茶喝。”

安晴见大丫鬟大气也不敢出地仓促跑去暖阁,撩起裙摆,将腿叠在一处,只从铜镜里瞥向安岚道:“长姐怎么会纡尊降贵,到我这房里来了?”

安岚没空理她的嘲讽,身体压过去,直接道:“你知道豫王明天要在爹的寿宴上向我提亲吗?”

安晴扶着镜子的手一歪,俏生生的脸蛋瞬间狰狞起来,咬着牙道:“长姐心也太急了,只是将要求亲,就迫不及待来我这里炫耀了。”

安岚笑了笑:“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只是想来告诉你,我根本不想嫁给他,我心里,另外有喜欢的人。”

安晴倏地转头看她,似乎想分辨出,这句话究竟为了继续羞辱她,还是真的在向她坦白。

安岚当然明白她的怀疑。她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经年累月,被打磨成两块对峙的尖锐礁石,谁也不可能轻易相信谁。有时,她想起前世的那些姐妹情深,都会觉得荒谬而可笑。

可再争锋相对的两人,也不代表不能成为盟友,只要那个筹码足够有力。

于是她压着声道:“不管你信不信也好,我想,你是打心眼里不想豫王变成你的姐夫吧。既然我们都有同一个目的,为什么不能一起去达成它呢?”

安晴仍是狐疑地看着她,蹙着眉想了许久,仿佛在思考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安岚等得不耐烦,假意站起身离开,眼角往下瞥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只是明日之后,这事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你从此只能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姐夫。”

这话直戳着安晴的心窝子,她把铜镜往桌上重重一扣,冷眼扫过去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当安岚离开后,从安晴的丫鬟口里传出一个消息:早上嫡小姐专程来和二小姐商量寿宴的事,结果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被二小姐嚷嚷着赶了出去。

当谢侯爷从跟着安岚的护卫口里听见这个消息时,拍着腿,摇了摇头感叹:这个二女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只怕等到豫王和安岚订了亲,还要再闹上一场。他想的头有些疼,又问了句:“那大小姐呢,后来去了哪儿?”

护卫回:“去了刘管事那里,继续安排寿宴的采买和接待,看起来没有异常。”

谢侯爷这才稍稍放了心。可他没想到,根本不用等到明日,刚过了晌午,安晴就已经闹到他这里来。

看着这个从小疼爱的庶女哭得梨花带雨,谢侯爷只觉得十分烦躁,明日就是寿宴,他实在有太多事要操心,哪有空安抚这无理取闹的小女孩。所以当安晴提出想出府去听戏散心时,他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允许了。那时的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那两个势同水火的女儿,竟可能连通一气,将他骗得团团转,将他们精心准备的计划彻底打乱。

一个时辰后,一乘翠青色的肩舆被轿夫抬着来到正门。门口的护卫对望一眼,还是尽职地拦了下来,准备进行照例地询问。

轿帘掀开一半,安晴那张脸写满娇矜的脸露出来,斜斜往几乎有她两个人高的护卫身上扫过去,哼了声道:“怎么,我爹都不敢拦我,你们倒拦起我来了。”

那护卫知道这位小姐不好惹,偷偷往轿子里瞥了眼,只看见一个丫鬟模样的女人低头坐在一旁,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问:“二小姐,能否把轿帘打开,让我们好好看看。”

安晴叉着腰,摆出撒泼的态度大喊道:“好啊,现在连你们也瞧不起我,把我当犯人看着查着。怎么着,还怕我夹带了府里的财物吗?”她越说越激动,眼里都憋出泪,哑着嗓子喊:“要查,就把我爹叫来查,我再怎么着,也是侯府的正经二小姐,省的被人胡乱诬陷了去。”

两名护卫被她吵得十分头疼,想着侯爷只让他们看着大小姐,无谓多惹些是非,连忙挂上笑,赶快将这难缠的二小姐放行了去。

小小的肩舆行出了铜门,拐到大道旁僻静的小巷子里,安岚撩起轿帘往外张望,又向着小声夸赞道:“想不到,你还挺会随机应变的。”

安晴轻哼一声,指甲刮着缎面:“你别以为我是想帮你,我是看不得有人被你装模作样给骗了,稀里糊涂误了终生。”

安岚眯眼一笑,拖长了声道:“知道了,我的好妹妹。叫他们停着,让我下去吧。”

她每次喊妹妹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讽刺。安晴狠狠瞪了她一眼,可还是大声喊轿夫停住,然后看长姐下了轿子,低着头快速走远。

安晴将布帘狠狠甩下,巴不得她这次走了再也不回来才好。

安岚当然不会不回来,侯府嫡女的身份,她绝不会轻易放弃。可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确定一个人的心意。

这时已经到了深秋,冷风一天强过一天,李儋元的别苑里除了烧旺的地热,早早就在房里加了炭炉。这时天近黄昏,他正在书房和蒋公公议事,少了阳光辖制的寒风越发肆虐,不断从窗缝中溜进来,李儋元冷得搓了搓手,下巴几乎全缩进披风上的那圈白狐毛里。

这时,他仿佛从还未暗透的窗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跟着守门的护卫往里走。待到终于确认,他倏地站起身,喊了声:“蒋公公,你去接她进来。”

等蒋公公领着安岚走了门,就识趣地关上门离开。李儋元见她穿着丫鬟的薄袄,鼻头都冻得红红,皱起眉解下身上的披风把她全身裹住,不满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加件斗篷。”

男子尺寸的斗篷,几乎将安岚整个人都包起,只剩一张楚楚动人的巴掌脸露出来,杏眸里藏着几分迷茫,像只误闯进别苑的可爱小狐狸。

李儋元看的心都化成了水,低头替她将的披风带子系好,柔声问道:“这么晚来找我,出什么事了?”

安岚抬头看他,眼眶竟不自觉红了一圈,轻声道:“阿元哥哥,明天,豫王就会来我家提亲。”

李儋元的指尖抖了下,努力保持平静的语调问道:“你愿意嫁他吗?”

见安岚红着眼猛摇头,他捏着衣袖温柔擦拭她的眼角,安慰道:“别哭,你先留在这里,现在到明天时间太紧,我尽量帮你想个法子…”

安岚咬着唇,突然一头栽到他怀里,壮起胆子搂住他的腰问:“你只想和我说这个吗?”

李儋元整个身体都僵住,喉结上下滚动,胳膊晃晃举起,几乎就要落在她微颤的肩膀上,却还是在空中收住,然后偏过头哑声道:“你现在很混乱,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安岚闭上眼,倏地放开他站直身体,鼓足勇气问道:“三殿下,我今天来不是想让你帮我,嫁不嫁人,要嫁给谁,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可我只想知道…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究竟有没有想过,要和我一起过下半辈子。”

李儋元脸上闪过丝痛苦,仿佛想开口说什么,却始终绷紧薄唇忍耐着。安岚的心一点点凉下去,深吸口气,将弄乱的碎发别回耳后,重新拾回傲气,昂头冷笑着道:“好了,我明白了。既然三殿下没有这心,再勉强也只剩难堪而已。我会让蒋公公送我回去,三殿下就当我没来过吧。”

然后她转身飞快跑出门去,李儋元觉得身体像被人生生扯开,一半留在原地,另一半血肉模糊地追随她而去。他只怔了了一刻,就立即出门去追,可乍然离开温暖的室内,身上又少了件保暖的披风,寒风像刺刀般直往喉咙里灌,但他顾不得这具肉身,只不顾一切地想要去追她,力气迅速被抽尽,脚一滑便栽倒在地上。

安岚正万念俱灰地往前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惊慌地喊“三殿下“的声音,握拳收住步子,试探地往回一看,发现李儋元被人扶着从台阶上站起,有人哭喊着求他快回房去歇息,可他冷着脸,竟还有力气挣开将他往回拉的手,执意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艰难挪动。

她心里到底不忍,于是僵着脸走回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咬牙道:“你不要命了吗?”

李儋元紧紧钳着她的手臂,指甲都快陷进绸布面料里,生怕放松一分,她就会从身边消失。猛咳了几声,眉间闪过丝阴冷道:“你不要的东西,我留着还有什么用。”

安岚的心很没出息地软下来,眼看着四面平地都啸起冷风,生怕他的身体受不了,连忙扶着他一路走进卧房,再让他靠着躺在床榻上。替他掖好了薄被,正想起身去将炭炉拨的旺一些,李儋元却死死掐着她的胳膊,道:“你不许走!”

安岚心里突然升起股恼意,甩开他的手高声道:“三殿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做的那些事,样样都代表心里有我。可我每次鼓足勇气找你要个答案,你偏偏不愿给。”

李儋元往后重重一靠,似乎思索许久,闭了眼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安岚一挑眉:“当然!”

李儋元睁开眼,用一双亮得惊心的眸子盯着她,缓缓道:“三年前,你来这里向我道别,我那时就想,干脆心狠些把你关起来,关在我身边,这样你就做不成豫王妃,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后来你扮作沈晋,在国子监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多想告诉你,从十五岁起,在我眼里,从来没有过什么其他姑娘,只有你。还有那次你让我去侯府求亲,我回了别苑后,穿着朝服坐了一夜,直到清晨都没忍下那股冲动,差点就要进宫让父皇给我们赐婚。”

安岚眼泪止不住落下,忍不住追问道:“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躲避,明明这样的深情,却不愿让她窥见分毫。

李儋元将冰凉的指尖放在她手腕上摩挲,突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慈宁寺的许愿树下,你抛上去的是什么愿望。”

安岚一怔,随即瞪大眼,问道:“你看了那个布条!”

李儋元露出歉疚的表情道:“你给我看手相时,我从你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不少。所以才告诉你,对着那棵树许愿最灵,因为我太想知道,究竟那个结局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你对我讲前世的事,每次讲到皇叔当了摄政王,就会语焉不详地带过,也从不敢说清楚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如果我没猜错,我前世应该没有活的太久,皇叔他最后还是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安岚未想到他竟猜到了自己前世的结局,又是慌乱又是心疼,可她说不出诓骗她的话来,只是止不住地流泪。李儋元抬起手指柔柔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嗓音清润,如泉水流过石涧:“你问我想不想和你一起过下半辈子,我当然想,而且不止一次的想过。若是你能做我的王妃,我陪你在京城最繁华的坊市建府,因为你这人最喜欢热闹,这别苑到底是太荒凉。再给你请几个当世最有名的大儒为你讲课,当然,他们可能不愿专门为个女子开学堂,甚至言官还会向父皇进谏,说我仗势欺人。可我总会想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教你,反正我这辈子也没用这皇子头衔去做过什么事,为了你,总归要爽快一次。”

安岚听得整颗心又痛又酸,俯身下去,将脸靠在他胸前,带着哭腔道:“好啊,我还没试过做祸国殃民的奸妃呢,一定很有趣。”

李儋元的手掌落下去,留恋地抚着她的头发道:“可我的下半辈子,已经没剩多久了。也许是十年,也许是几年,我不想残忍地给了你这一切,再让老天全收回去,这对你太不公平。可皇叔他不一样…”李儋元的声线有些发颤,捏紧了拳,强逼自己说下去:“他和你做过一世恩爱夫妻,你现在虽然恨他骗你,可我觉得,至少这一世,他对你总还是有真心的。他有满腹才学,有问鼎天下的雄心和韬略,只要你能绕开心结,未必不能和他有个好结局。至于我…虽然不知道还能剩几年,可为了父皇手里的大越江山,我会尽我可能和他斗,但只要你需要我,我什么都能为你做到。”

他终于有勇气吐露埋藏在心里的所有事,这时只觉得周身都轻松起来,怀里那人双肩不停发抖,让他胸前衣襟都湿了一片,他无奈地揉了揉她光洁的脖颈道:“别哭了,待会儿脸哭肿了,人家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可下一刻,他浑身再度紧绷起来,连呼吸都窒住。因为安岚突然抬起上身,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用哭红的眼笑起来,下巴搁在他胸上,用悠悠的气声问:“阿元哥哥,你不想要我吗?”

第71章

李儋元的身体猛震了下,然后用力按住被角, 哑声道:“不要胡闹。”

安岚歪头冲着他笑, 白栀花似的脸颊, 染着深浅不一的酡红, 几缕乌发落在樱唇上, 更添了些妩媚动人的味道。见李儋元的喉结上下滚动, 额上全是隐忍的汗珠, 她用涂了蔻丹的指甲, 戏弄般地缘着他衣襟上的绣纹挑动, 然后皱起脸道:“我今天是偷溜出来的, 现在回不了侯府, 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只能在你这里凑合一夜了。三殿下你若是拒绝我,我大概会伤心死吧。”

李儋元被她撩拨得口干舌燥, 一把按住那只作乱的手, 体温随着她一同烧热,连警告也少了力度:“我说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谁知安岚收起调戏的眼神, 挺直上身, 用仿佛誓约的认真语气道:“阿元哥哥,我不会后悔。”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掌中纹路, 柔声道:“我已经活过两世, 对生死之事, 大概没人比我想得更明白。前世我活了二十八年, 如果没有那次毒杀,也许我能顶着皇后的头衔活到寿终正寝。糊里糊涂,被人宠着,被人敬着,像戏台上穿着漂亮戏服的陪演,不需要唱念做打,只要笑看人演完整幕戏。那样当然也算是一种幸福。可我想过很多次,愿不愿意用重生的这十几年去换取那样的幸福,愿不愿装聋作哑、随波逐流地得到宠爱。后来,我想通了,这十几年,我大哭、煎熬过的次数大概能比前世的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可我很庆幸,我的双眼从未被蒙住,能看到、体验到前世永远不可能发现的精彩。人活一世,如果不能清醒地面对一些苦痛,怎么算是真实的活着。我不想嫁给豫王,因为我想选择自己的生活,它大概不是一眼能望穿的坦途,可能会很艰难,甚至让人痛彻心扉,可是攀登过一个个山头,才是活着最迷人的地方不是吗?”

她抓起李儋元的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恳切道:“阿元哥哥,那些美好的东西不会被收走,它们会一直留在这里。以后你活一天,我就陪你一天。你若不在了,我还能带着那些回忆继续往前走。你什么都不必为我担心,那些经历,只会带我走到更高的地方。如果最后你能留在我身边,我会欣喜若狂,感谢上苍垂怜。如果你不能陪我,我也永远会记得,你陪我上山时走过的那些路。”

李儋元从开始服毒起,就渐渐斩断了许多**。唯一能令他想要追求的,就是那个九五至尊的皇位。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心里偷偷钻进不该有的渴望,它兀自攀着心脏生长,踩下去,又冒出尖,砍不断,反而蜿蜒长成无数细根,深深扎进五脏六腑里。他曾想过,迟早有一天,他狠心将它们拔起时,只怕会带出太多血肉,在心上留下个没法填补的血窟窿。

可他从来不敢想,她会亲手给它们填上土,微笑着,看它们结成茂密果实。巨大却又不真实的幸福感占据感官,整颗心甜得发痛,明明亲耳听见最动人的情话,却忍不住小心地确认:“你真的这么想?”

安岚坚定地点头道:“阿元哥哥,无论什么时候,我不会怕,也不会后悔。你只要问问你自己,究竟想不想和我一起,想不想…要我…”

她说最后两个字时,声音低成了蚊子叫,嗡嗡嗡在空气中乱颤,可见刚才的诱惑模样全是装的。李儋元终于笑了出来,把手从她胸口收回,在那张红透了的嫩白脸蛋上轻刮了下,故意调侃道:“哪有你这样的,攥着男人的手往自己胸上搁。”

安岚气得剜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回两句狠话,他的手又滑过耳根,不轻不重按着她的后脑,黑眸里浮浮沉沉,盛满了浓烈的喜悦。安岚很不满,正要抗议他把自己的发髻都揉散了,李儋元手上突然用力,身体倾过来,猛地吻上她的唇。

安岚最后能听见的一句话是:“以后,还是让我来主动吧。”然后,便彻底迷.乱起来。

根本不像她之前羞涩的轻啄,凉水涤过般的薄唇压着她的,重重地摩擦、辗转,带着长久未能疏解的欲.念。偶尔露出些獠牙,试探地咬上一口,到底不敢太过火,怕烧起来就再难收拾。

安岚被亲的心跳如鼓,脑中却短暂地分了个神:那样漂亮的唇,尝起来会是什么样的。她到底不似他青涩,大着胆子让舌.尖溜出来,沿着他的唇形,快速地舔了一圈。一股浓浓的药香瞬间窜进来,与她口中的香气混在一处,酿成了奇异的迷香,全身都跟着软了下来。

李儋元觉得唇上一麻,从脊椎处炸起酥意往下窜,差点就想把她给一口吞了,捏紧了拳,强忍着让自己离开那张柔软可口的唇,哑着声恨恨道:“谁让你舔我的。”

安岚很不服气梗着脖子道:“是你先亲我的啊!”

李儋元盯着她那张倔强的小脸,好像非在这事上和他争个高低,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她哪知道自己需要多艰难地克制,才能不被这个吻引得野火蔓延,原本只想浅尝辄止,结果她还不怕死地来舔他,最后还弄得全像他的不是。

他心有不甘,在她脸颊上重重捏了把,还觉得不解恨,唇贴着她腮边滑过,轻咬住那颗圆润的耳珠,软溜溜在口里吮了一圈,才吐出口气道:“我当然想要你,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按着她的肩给搂进怀里,“反正也等了那么些年,也不在乎再多等些日子。等到将你明媒正娶成了我的王妃,那时…一定努力让你满意。”

他总不愿让她好好感动一番,偏要在话尾带些狭促,安岚满脸通红,憋着气在他脖子上咬出个齿痕,然后又琢磨出另一层意思,顿时整颗心都雀跃起来。然后又生出些玩心,下巴压在他的肩上,用可怜兮兮的声音道:“那我今晚能睡你这里吗?”

李儋元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哄道:“我让蒋公公带你去客房睡。”

安岚无辜眨巴着眼:“我怕冷,想睡你房里。”

李儋元僵了僵,又道:“那你睡这里,我去睡暖阁。”

“不行,那我可不忍心。”安岚歪着头,笑眯眯地往床内侧一指,“反正你的床大,分一半给我就好。”

李儋元咬着牙瞪她一眼:“你就是故意来考验我的是吧。”

脸颊还带着粉意的少女,笑得像只被戳穿把戏的小狐狸,可她太了解李儋元,这人若是说了不会动她,就一定不会越界。于是她越发肆意地攀着她的胳膊道:“这么冷的天,就是要睡在一起才够暖和。反正我们从十几岁就认识,彼此间熟的不能再熟,我信阿元哥哥是个正人君子。”

她厚着脸皮胡说八道,打定主意要蹭他的床,可李儋元这时倒是淡定下来了,眼尾往她身上一挑道:“那好,你先把外衣脱了。”

见小狐狸的脸瞬间红了,李儋元倾身过来,故意勾着她的衣带,用暧昧的语气道:“不脱衣服,怎么上.床。”

安岚受不得激,下巴抬起来,大剌剌去扯绕在儒衣上的绸带,衣襟随之飞散开,锁骨从大红衽领中露了一截,李儋元看得喉咙一阵发干,连忙按住她的手,红着脸轻咳一声道:“算了,还是别脱了。”

安岚低着头闷笑不已,这场比谁脸皮厚的战役,最后还是她赢了。然后踩着脚踏上了床,李儋元早朝里挪了个身,让出一大半床褥,生怕她会从自己身上爬过去。

两人就这么规规矩矩面朝上平躺着,躺得僵了也不敢变姿势,生怕挨上不该挨到的地方。谁也没有说话,可乱七八糟的呼吸声出卖了两颗睡不着、又悸动的心。最后安岚觉得保持这一个姿势太折磨人,翻了个身,对着他的侧脸问道:“阿元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李儋元正在努力让魂魄离体,才不至于被身旁飘来的阵阵香味,搅得全身燥热不堪。可刚成功了一半,又被她给狠狠拽了回来,偏偏那人还露出一副懵懂可爱的表情,让那魂魄眼馋地绕着她乱飞,又想亲又想咬上一口,可最后只是咬住了自己的牙根,不甘地磨了磨道:“我也不知道。”见她的眉眼瞬间耷拉下来,连忙补上一句:“很早就喜欢了,一直喜欢,满意了吧。”

安岚满意地笑开了花,上身抬了些,在他额上奖励似的亲了口道:“阿元哥哥,你真好。”

可下一刻,她就被人攥着手腕压在身下,男人心脏隔着薄薄的布料,一下下敲着她的。冰凉的唇从眼皮一路滑下,最后落在她唇上,轻咬着软软的唇瓣道:“再这么不规矩,可要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