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侯爷听这话的意思, 那两人晚上肯定是宿在一处,心里像堵了团棉花, 连气管都梗得不畅,从鼻子里“呼呼”冒着闷气。

终于, 花厅的门槛外拉出两个人影, 李儋元的银色裰袍衬出清俊慕雅的好气色, 安岚几乎是被他拽着手拖进来, 走进正厅时还紧抿着唇,敷衍得对谢侯爷一福,然后就偏过头不发一言。

谢侯爷被她这态度气得够呛,差点把手串里的细绳给拉断,可长女还站在三皇子身边,他再不情愿也只得先站起来,朝李儋元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才摆出长辈的架势教训道:“岚儿,你和三殿下虽然已经订亲,本朝男女成婚前有不能见面的习俗,你们偷偷见面,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同寝在一处,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要时刻记得,自己侯府嫡小姐的身份,说话行事,必须得清清白白,规规矩矩才行啊。”

安岚本来就快藏不住厌恶,眼皮朝上翻,正想开口,李儋元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自己身后,然后朝谢侯爷露出个谦谦的笑容道:“谢侯爷说的对,堂堂侯府的嫡小姐,当然得顾念声名和清誉。可这话从您口里说出来,倒真令本王费解。”他话锋一转,面上寒意骤起:“难道不正是您,亲手把即将出嫁的女儿,送进另一个男人的府邸里,整整四日,不透任何风声,真是好一个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大户侯门!”

他故意在最后一句话加了重音,讥讽的味道更浓。谢侯爷羞愧地垂下头,这事,他确实做的亏心。可他也没想到,三皇子会毫不留情地直接质问,几乎算是当面打起他的脸,连张透风的帘子都懒得遮。

不过也难怪,那个男人碰上这种事能忍,没去御前告上一状已经算是给他这老丈人留情面,哎,全怪李徽那小子给他施压,又一再承诺自己能够让安岚回心转意,害他一时昏了头就…安岚在王府一关就是四日,他也曾登门去要过人,可都被李徽给打发了回来,最后还让三皇子发现,弄成了最难收拾的局面。

谢侯爷越想越悔不当初,其实今天,他本来只是想来道个歉、圆个场,顺便把安岚给接回去,可一听见他们同宿的消息就昏了头,只顾着兴师问罪起来。这下可好,又把人给得罪一遍。

“那件事,其实是个误会,全是豫王爷他擅作主张…”

“侯爷!”安岚根本不想听他的托词,上前一步道:“麻烦您让琼芝和将我房里的衣物送过来,侯府我不会再回去,也替您省些心,不用成天算计该怎么破坏我的婚事。”

谢侯爷被刺得浑身都在抖,几乎不敢相信长女竟连一声“爹爹”都不愿喊,挺起隐隐作痛的胸口道:“岚儿,无论如何,我还是你的爹!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伦理纲常,是天地正道,你怎么能为了爹爹的这么一点过错,就背祖忘亲,连家都不回了!”

安岚蔑然一笑:“什么君臣父子,不过是画地为牢,凭空给人套上一道道枷锁而已。就算是一国之君,如果残暴又无能,也会被史书唾弃,有改朝换代之忧。凭什么做父亲的失了德,还能自诩为天地纲常,让子女对他唯命是从。“

谢侯爷听得惶恐又震惊,指着她道:“你可知这话有多么忤逆不道,若是传到今上耳朵里,只怕你的小命都难保住。”

“谢侯爷…”李儋元突然拖长了音打断他,走到安岚面前,将她的手包进自己掌心道:“岚儿是我的妻子,夫妻本为一体,她说的话就如同我说的话,所以侯爷刚才说,这话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谢侯爷瞪大了眼,没想到这位三皇子,能护妻护到这个份儿上。安岚刚才说的那番话,已经算是罔顾伦理和皇权,有大不敬之罪。可他却敢二话不说,陪着她一起扛了下来。更何况,他还是以当朝皇子的身份来维护,这份心就显得更加可贵。

如果是位真心疼爱女儿的父亲,是该为女儿找到如此有担当的良配而欣喜感动吧。

谢侯爷想到此处,心中五味杂陈,刚才的话题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接下去了,既然他这女儿叛逆到如此地步,父权压不住人,唯有再用怀柔政策。于是他暂时放下了所有架子,苦口婆心地劝告:离大婚还剩数月,这期间侯府会有多少人登门道贺,安岚身为主人家,如果一直不现身,必定会引起外人的揣测,传言多了就会变成谣言,若是流进皇帝和太后耳朵里,还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李儋元这边也要忙着选址建府,安岚毕竟还没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妃,露不露面都显得尴尬,不如先回侯府好好备嫁,等到大婚当日,体体面面地走完整个流程。

这番话总算是说的合情合理,让安岚暂时压下火气,蹙着眉沉思起来。谢侯爷眼看有戏,连忙又指天对地发了通誓,绝不会再违背她的心意,也不会私自让豫王到府里来,还请女儿能给老父一个面子,能在来侯府的亲戚和同侪面前有个交代。

安岚想的头有些疼,按着额头冷声道:“我明白了,侯爷先回去吧,等我有了决定,再派人去告诉您。”

谢侯爷见她的态度冷漠疏离,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没忍住回了句:“看来岚儿还没成亲,就和我摆起王妃的架子了。”

安岚在心里感叹:这卖惨的戏码才演了一半,竟然就沉不住气了啊。内心的恶劣因子作祟,故意歪着头,用骄纵的语气道:“反正这王妃早晚都是我的,架子早一天摆,晚一天摆又有什么关系。”

谢侯爷狠狠瞪她,但中间杵着个护短的三皇子,他什么火也不敢发,只得阴阴沉沉,咬着牙道:“那好,王妃可考虑清楚了,我在府里等你的消息。”

当谢侯爷灰溜溜的离开,李儋元的脸却一点点沉下来,捏着袖子走到罗汉榻旁,懒懒靠着软垫,一句话也没有说。安岚察觉出不对,走过去问:“怎么了,你不高兴了吗?”

李儋元抬眸看着她,满是被抛弃的哀怨:“你想回去,是不是?”

安岚叹了口气,在他身旁蹲下:“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们的婚事还剩几个月,千万不能出了差错。现在我们这样,到底是于情理不合。我想这件事以后,他们也不敢做的太过分,毕竟还要忌惮你这边会不会追究。”

李儋元轻哼一声,“若不是念在他到底是你亲生的父亲,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安岚捏了捏他写满不乐意的脸,继续道:“其实,我想回去还有个原因。在我成亲之前,很想和娘亲见上一面,她以前曾经告诉过我,我及笄时送我的簪子,可以作为和姜氏联络的信号。我猜侯府可能会有她留下的眼线,我想回去把簪子戴上,等着娘亲来找我。”

李儋元掀了掀眼皮,不情不愿地发出一声:“嗯。”

安岚便当他是同意了,笑着在他胸口蹭了蹭,然后又听他道:“我派两个暗卫和你一起回去,有什么事一定要先来通知我。”

安岚全应承下来,然后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可刚转了个身,就被他一把拽住了指尖,无奈地甩了甩手道:“你不是答应了嘛。”

李儋元轻轻吐出口气:“可我舍不得。”

安岚见他这副别扭模样,又是好笑又是甜蜜,只得再坐进他怀里,又亲又抱的好好温存了一番,然后用下巴搁在他胸口,可怜巴巴道:“我现在能走了吗?“

李儋元摸着她的头发,坚定地摇头。

安岚彻底无语了,挑眉抱怨道:“三殿下,你怎么变得这么孩子气了。”

这话彻底激发了他的不满,一把将她拽起,咬着她的耳垂道:“谁说我是孩子的,昨晚你就应该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男人。”

安岚想到昨晚,脸有些发红,朝他丢了个白眼骂道:“不要脸。”

李儋元搂紧她的腰,带着药香的气息在她脸颊旁游离:“过了今晚再走。”

安岚的脸更红了,转头嗔怒地瞪着他:“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李儋元没好气地看着她:“都说你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我想多陪你一天,等你回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

安岚笑的缩起脖子,突然想起件事,拉着他站起进了卧房,从昨晚换下的衣服里掏出个宝蓝色的荷包,献宝似的递过去,再抬起下巴等他夸奖。

谁知李儋元拿在手里转了两面,皱眉问:“这上面绣的是什么?符咒吗?”

安岚快被他气吐血,大声抗议道:“你什么眼神啊,那是云!云纹!”

李儋元这才明白过来,笑着问:“是你绣的?”

安岚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只怪他看惯了宫里的刺绣手艺,这样粗陋的荷包哪里入得了他的眼,赌气地偏过头道:“不是,丫鬟绣的。”

李儋元长长地“哦”了一声,将那荷包挂在腰际道:“是哪个丫鬟手那么巧,让她来给你做个陪嫁可好。”

安岚一眼看去,那针脚都参差不齐的荷包,挨着贵重的杭绸面料上煞是扎眼,连忙伸手去抢:“你还挂起来干嘛,还是扔了算了,省的让人笑话。”

李儋元却往后退了步,抬起下巴道:“我偏要留着,还要日日都戴在身上。”又将她圈进怀里,含着笑道:“我家夫人一针一线绣出的心意,哪里舍得扔。”

第86章

安岚回到侯府的第二天, 就在院子里撞见了安晴。

自从安岚被许了婚事,安晴的心情就由阴转晴, 每天和颜悦色地看书绣花,见谁都是一副笑脸,赏赐下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倒像要那个成婚的人是她自己一样。侯府的下人们各个都是人精, 都在心里盘算着, 嫡小姐就要出阁,安晴本来就得侯爷的喜爱,又是小世子的同胞姐姐,以后可算是侯府的半个主人,于是一改之前避如蛇蝎的态度, 在管事嬷嬷那儿塞好处、献殷勤, 各个都想被派到二小姐身边先占个好位子。

有个机灵的小厮, 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只波斯长毛猫, 眼珠一蓝一黑, 大圆脸,粉嫩鼻, 总是眯眼慵懒的模样,不像猫, 倒像位大爷。可安晴一见就喜爱的不得了, 日日抱在身边不撒手, 还专门派了个丫鬟照看, 安岚见到她时, 她就正坐在院子里的荷花池旁逗猫。

那时已经入了冬,荷花池里满是萧瑟。安晴穿着葱绿妆花小袄,笑意盈盈歪靠在扶手上,将手里的鱼干掰断,故意往远处扔,可那懒猫只斜斜瞥去一眼,圆脸趴在刚舔好的爪子上,一副快给大爷捡过来的懒散态度。

安晴瞪着它煞有介事地教训:“咪咪,你也真是太懒了,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再这么懒,我就派你去捉耗子。”

安岚看的失笑一声,这时的安晴杏眼圆睁,脸颊还带着未褪的圆润,才真像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然后她的笑容渐渐敛去,突然想起前世安晴的结局。

比起她糊里糊涂受宠的一世,安晴才算是真正的悲剧。她从小就活在长姐的阴影下,对自己的亲近和仰慕,又何尝不是为了能在侯府立足,藏着性子刻意讨好。原本等安岚出嫁后,她就能彻底摆脱长姐的阴影,可她偏偏爱上了自己的姐夫。然后又被心上人利用,做为棋子嫁人生子,眼睁睁看着长姐受尽宠爱,毫不费力就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她付出了所有,最后只落得一场空。

所以安岚并不恨安晴最后的选择,毕竟是因为金哲先起了杀心,安晴也只是走投无路,做出鱼死网破的报复而已。

说到底,也不过是可怜人。

真正可恨的,是自以为能在背后操纵一切的那人。

这一世,安岚和这个妹妹从未看对眼过,可这一刻,她却突然读懂一些她的扭曲和怨恨,想了想,走过去道:“安晴,我有话和你说。”

安晴立刻收起小女儿态,瞪着眼,警觉地看着长姐。地上那只懒猫好像也读懂了主人的心,竖起颈毛,对安岚呲着牙嗷嗷直叫。

安岚对着这摆出同样姿态的一人一猫,无奈地摇了摇头,拖长了声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找茬,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安晴有点迷惑,自从她成年以来,和长姐好像只有一种相处模式,那就是互不相让,或冷嘲热讽,或争锋相对,当然通常都是以她吃瘪为收场。

安岚见那只猫呲牙叫了两声就累了,重又蜷起身体,刚打了个哈欠,突然被人一把抱进怀里,眯起眼呼噜着表示不满,然后就被按着头猛揉了几把。

安晴先炸毛了,大喊道:“谁让你抱我的猫的。”

安岚笑的狡黠:“这猫按理说属于侯府,爹爹曾说过让我来掌侯府的中馈,那这只猫也该属于我接管之列”

安晴被她绕晕了,咬着唇喊:“你不是说不是来找茬的。”

安岚耸耸肩,实在是对这个妹妹压制习惯了,一时忘了自己的目的。手撸着猫毛,认真地盯着她道:“我是想提醒你一声,豫王他,不是个好人!”

安晴哼了声,试图用手里的小鱼干逗那只猫自己跳下来,可惜那只懒猫被摸得非常舒服,几乎要在安岚怀里打起瞌睡了,气得安晴猛瞪它几眼,恨不得马上把这猫给扔了,然后又抬眸道:“自己得不到,还要中伤诋毁,坏了人家的姻缘。长姐,我倒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安岚早猜到她会如此反应,倾身过去道:“我知道你现在不会信。可我想告诉你,以后他无论柔情蜜意,给你许下任何承诺,你都不要信。除非…他愿意娶你。”

安晴脸上闪过丝恼怒,以为明白了她的目的,把鱼干往地上一扔道:“搞了半天,你就是来羞辱我的,等我及笄,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娶我。”

安岚觉得头有点疼,干脆将那只肥猫放走,边掸着裙摆边道:“总之你记得,不要因为他而做出什么傻事,你要嫁什么人,过什么日子,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见安晴依旧对她怒目而视,她觉得已经言尽于此,将身上最后一根长毛用指甲扒下,然后唤来丫鬟往自己房里走,想了想,又转头道:“无论如何,你还是我妹妹,是侯府的二小姐。我再不喜欢你,也不想看你走错路。”

安晴尖锐地笑了两声,盯着她大声道:“何必如此作态呢,这些年,我从没当过你是我姐姐,你又何尝当我是你妹妹,我要走什么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安岚在心里轻叹一声,无论安晴会不会把她今天的话放在心上,她已经做完长姐该做的事,剩下的,便只能看安晴能否领悟。毕竟所有的悲剧,说到底,只缘于自己的选择。

百无聊赖回了房,安岚把下巴搁在妆台上,从铜镜里看见一张打不起精神的素白脸蛋。她还记得这张脸在某人身旁,曾是多么的娇艳明丽,无论是含羞还是带笑,全是挥之不去的春.意。

捂着脸长长哀叹一声,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没出息,才离开他两天而已,就觉得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就在这时,琼芝掀开布帘走进来,对着炭炉搓手道:“侯爷说让你去看首饰呢。”

安岚这才想起,自己离府前,谢侯爷专程来说过,给她打了一套纯金首饰作为陪嫁,还说是他这个当爹的心意。

如今想来只觉得讽刺,可既然是自己的嫁妆,安岚还是决定去看上一眼,也算把这出戏圆圆满满做到结局。

花厅里,谢侯爷将锦盒铺在桌案上,正背着手一样样地欣赏。见安岚进来,便笑着招手道:“岚儿快来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我再让人去打。”

安岚对这些向来提不起兴趣,懒懒往里瞅了一眼,突然瞪圆了眼,她用指甲掐着手心,努力压抑着喉咙里的颤意,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步摇要打成这个图案?”

谢侯爷没留意她的异样,笑着道:“这是我们谢家的传统,说起来还得追溯到我爷爷那辈,当年他在战场受了重伤,幸好被旁边村子里的部落救下,那部落以这图案为图腾,爷爷他觉得正是这图腾保住了谢氏一族的根脉,便将以图案为护身符,每当谢氏子女嫁娶之时,都要打一套这图案的首饰,保他们夫妻和顺,子孙绵延。”

安岚扶着桌沿坐下,藏在宽袖里的手抖个不停,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有些事还解释不通,必须查证后才能窥得分毫。

回房之后,她立即召来李儋元为她留下的暗卫,嘱咐他们去给李儋元带一封信。只等了一天,她就等来了回信,李儋元身为李氏皇族,对这些宫廷秘辛是最熟悉不过。豫王的母妃萧太妃,原本开了间歌舞伎坊,在京城颇有名气。有一日谢侯爷的父亲,老宣武侯陪着还在世的明帝去听曲儿,恰好撞见萧宛的亲自献艺,明帝因此迷上了她,两人春风暗渡后,萧宛就有了身孕。那萧宛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明帝对她难以舍弃,给她换了个身份,进宫封为了常在。可因为身份低微,她在宫中始终郁郁寡欢,终于在豫王八岁时离世,豫王被送进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徐太后宫里养大,被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成帝视为亲兄弟一般看待,也算是明帝对这位曾经的红颜知己最后的恩惠。

安岚看着这封信,整颗心如坠寒窖,想了想,又给李儋元写了封信,让他深挖这位萧宛在开伎坊前是否留在京城,和什么人有过接触。

当真相全摆在她眼前,安岚再也无法忍耐,直接去了正院找到谢宁道:“爹爹,能让我再和李徽见一面吗?”

谢侯爷以为自己听错了,重问了一遍:“你说你要见豫王?”

安岚用手撑在鬓边,轻轻阖上眼,声音仿佛飘在空中:“没错,叫他来见我,我有些事要问他。”

谢侯爷的心莫名一阵忐忑,总觉得有些不详的预兆,可既然女儿破天荒要和豫王见面,他便差人去将李徽请了过来。安岚却坚持要单独见他,于是安排两人在花厅相见。

李徽也没想到安岚竟会提出要见他,刻意好好拾掇了一番,独自坐在檀木椅上,紧张地猛灌了两杯茶,终于看见安岚双手在袖中交握,低着头,迈过门槛走进来,脸上的表情辨不出悲喜。

他笑着站起身道:“柔柔,你终于肯见我了。是想通了吗?”

安岚抬头看着他,那目光竟令他打了个寒颤,往前倾身问道:“你还在怪我?”

安岚将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抬起,纯金的步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我爹给我打的嫁妆,这个图案,你应该不陌生吧。”

李徽猛地后退几步,陡然失了平衡,整个身体跌坐进宽大的檀木椅里,他偏头扶着桌案,嘴边的肌肉绷紧,许久发不出一句话,额上却沁出汗来。

安岚凄然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道:“新婚的第二天,你送了个镯子给我,说是你母妃的珍爱之物,镯子上的图案,源自她祖上的习俗,能庇佑后代福泽绵延。”

她扭头讥讽地盯着他:“你们真的很细心,前世我出嫁时,爹爹刻意不用这图案给我做嫁妆,可能连我母亲也没有见过这图案。可世事偏就是这么无常,如果不是你将我掳走,如果不是你将我掳走,爹爹为了表示对我还有父女恩情,专程告诉了我这个典故。”

李徽长吐出口气,扶着桌案的指节已经发白,又听安岚继续道:“王爷能不能解释,为何萧太妃在入宫前所开伎坊的银两,全是来自我们谢家,她和我那位早逝的大伯,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徽阖上双目,艰难地开口:“我母妃与你爹爹的长兄谢封曾有过一段情,原本谢家想把她收为妾室,谁知谢封意外早逝,而我母妃那时才知道,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老宣武侯因这个孩子生出了大胆的计划,故意让我母妃去勾引父皇,令他误会这个孩子是他的,然后就被接进了宫里,给这个孩子冠以李姓,能有机会继承大统,或者,想法子夺得江山,再光复谢氏门楣。这,便是谢氏对李氏王朝的报复。”

安岚终于崩溃,腾地站起走到他身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哭喊着道:“所以你早知道这件事,也知道我们的身份根本不能成婚,可你还是娶了我,再用药让我没法生育,因为你怕这后代会有隐疾,败露了你们的计划是不是!”

李徽愧疚地闭上眼,颤声道:“柔柔,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第87章 生生世世

虽然早料到这一天会来临,可当身份败露, 皇帝派出的羽林军将王府重重围住, 李徽知道, 自己一旦走出去, 就是欺君谋反的死罪。

叔父说得对, 这一切全怪他不够果决,心还不够狠,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眼里不会再有什么兄弟亲情, 更不会有良善不忍,他的命运早已写好,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斩除所有障碍, 替谢氏坐上那个皇位,不然只有死。

长街上厮杀声一片,他被亲卫护着逃出了王府,最后看了眼惨白的月光,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曾被他当作骗子的道士。

那人曾经对他说, 他能助他完成宏业, 只求能做上国师之位, 可他的说辞太过诡谲, 匪夷所思,所以李徽只是笑笑, 就让他离开。那道士却不着急, 只是俯身对他说了一个地方, 然后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道:“王爷迟早会想起我,到时你就知道,只有我才能帮你。”

于是,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赶到那里,金哲一身道袍,在月光下泛起诡异的银光,他负手看着他狼狈地闯入,笑得胸有成竹。

“王爷命中会有比劫,唯有此符能破。”

那是李徽第一次知道,人竟然可以重生,而且能不止一次地重活。

重生后,李徽第一次见到安岚,是在十四岁时,他从宫里溜出,偷偷去谢家见叔父。

他还记得,谢侯爷带他站在祠堂里,指着谢家长子的牌位道:“谢家会以你为傲,迟早有一天,我们会给你娘一个名分。”

李徽恭敬跪拜父亲的牌位,内心却是一片荒凉。从没人问过他,想不想要背负这些。从他懂事起,母妃就如同逼迫般反复告诉他,他必须当皇帝,必须把江山从李氏手上夺过来。

如果可以,他也想只当一个闲王,每日作诗饮酒,最好还有位知己美眷相伴。前世,他身边的妻妾全是为了巩固势力,从未尝过真正动心的滋味。也许,他永远不可能尝到这样的滋味。

低头将三支香插进香炉,看着牌位上那个陌生的父亲名字,李徽嘴角添了丝讽刺,无论重生多少次,他都没法摆脱这样的命运,除非他能真正登上那个至尊宝座,可到那时转头再看身后,他不知道还能留下什么。

从祠堂走出后,他为了掩人耳目特地绕到偏院离开,谁知刚走过一片杏树林,却被一个黑影拦腰撞了下,心中顿生警惕,低下头却突然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不到他胸口,穿着洒金襦裙的十岁少女,明艳艳的杏眸瞪圆,朝他紧张地做了个“嘘”的表情。这时,杏林外传来丫鬟的叫声,她连忙拽着李徽的袖子拉到假山后,双手合揖,软着声央求:“别告诉她们我在这里。”

李徽很容易就判断出她的身份,想着她好歹也算自己的堂妹,虽然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在做什么,却没有走出去暴露她。

等那群丫鬟绕着假山走过去,安岚才悄悄冒出个头,然后转身拍了拍胸口道:“谢谢你了,对了,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李徽怕暴露了自己,不愿和她多打交道,不发一言大步往外走,可安岚却对他有了兴趣,小短腿追着大长腿,气喘吁吁才跑到他面前,歪头问道:“你是爹爹客人的吗?以后还会来吗?”

李徽觉得她十分呱噪,皱眉用长辈的口气教训道:“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不然你爹爹可要骂你了。”

小安岚耷拉下嘴角,把五指控诉地往他面前一伸:“不要,她们每天逼我刺绣,绣的我手指都戳破了几次呢。”

她仰着认真的小脸,仿佛被刺破了手指是一件天大不得的事,李徽记得谢侯爷对这位嫡小姐一向宠溺,个中缘由却有些残忍,他想起这位堂妹和自己一样,也是早早失去了母亲,再看她那张稚气未褪的脸蛋,心底便软了软,可还是不想和她过多纠缠,冷漠地从她身边绕过道:“我真的要走了,抱歉。”

小安岚对自己被忽视非常不满,再度拦在他面前喊:“喂,你是不是从来不会笑啊?”

李徽有点头疼道,故意冷下来低头道:“没什么事值得我笑。”

小安岚叹了口气:“你长得这么好看,就该多笑笑。你不会的话,我来教你啊。”

说罢她不等李徽拒绝,眼尾扬上去,露出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得意地道:“爹爹说过,我笑起来时最好看了。”

李徽怔怔看着面前这张笑脸,突然想起,他有多久没看人这么笑过了,思绪有些飘远,回过神来,小安岚的笑容明显已经僵了,可还是努力维持嘴角的弧度,小姑娘态度十分坚决,不引他发笑绝不休止。

也许是被她的执着感染,李徽竟真的笑了出来,然后迅速恢复冷漠神情,绕过她往前走,只抛下一句话:“好了,我学会了。”

小安岚正为他敷衍的态度小声抱怨着,突然见那人又转身道:“你笑起来时,确实很好看。”

于是自那以后,嫡小姐房里的丫鬟经常能听见她笑,据说是有位漂亮哥哥夸她笑得好看,吓得房里的嬷嬷再三对她叮嘱,女儿家需要矜持,可不能把什么哥哥放在口边。

可当他们再次见面时,已经是五年后,那一年,安岚刚到及笄的年纪。

李徽坐在谢侯爷的书房里,听见他匪夷所思的提议,只觉得无比荒谬:“你说让我娶你的长女?她可是我的堂妹!”

谢侯爷叹了口气:“除了这个法子,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岚儿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如果有了夫婿,就不可能再对我这个父亲唯命是从,可没有姜氏的帮助,我们根本难以成事。”

李徽心里最清楚这点,毕竟前世他就失败过,可想起那张明媚无邪的笑脸,他突然不忍心看它失望流泪的模样,于是问道:“可万一她知道了真相呢?”

“只要我们瞒得够好,她一定不会知道。毕竟你的身份就是个禁忌,根本不可能轻易暴露。只是,你最好不要让她有孕,万一你们的后代有什么隐疾,事情就可能败露…”

“叔父!”李徽将手里的杯子重重放下,沉着眸子牢牢盯着谢侯爷道:“你已经毁了她的母亲,怎么忍心再毁了她的一生。”

谢侯爷低下头,脸上也现出愧疚,李徽回忆起她的模样,娇憨的、可爱的,像琉璃一样,透明又无暇的光。哪怕明白这是条最好的路,他还是瞬间做了决定:“我不会娶她。叔父当年不也是信心满满,能靠婶娘得到姜氏的帮助,可最后呢?不也是一场空。不靠姜氏,我们也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从正院走出时,他不知为何绕到了嫡小姐住的撷芳院,隔着垂花门往里看,那女孩已经长成了明丽的少女,这时坐在秋千上,被丫鬟推着荡起又落下,腰上系着的五彩宫绦,随着裙摆在空中飞舞,像一只快乐自在的云雀

就留住她这副无忧的笑脸吧,李徽在心里这么想,默默给这只云雀放了生。

谁知半年后,李徽就听见宣武侯府和三皇子结亲的消息。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去找谢侯爷质问,为何要把女儿嫁给一个随时都可能病逝的失宠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