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面色凄然,偏过头,将手臂缩了缩道:“肖大人,你弄疼我了。”

肖淮这才发现自己用力太过,连忙松开她,心急之下,想去拉起她的衣袖检查刚才的力道有没有弄伤她。

春娘往后一退,冷声道:“肖大人,我花了许多力气才来到这里,到没人知道我过去的地方从头开始。我现在过的很好,不想要任何以前的人来提醒我,曾经多么不堪过。您如今身居高位,是云端上的人儿,奴家命贱,受不起您的关心。”

肖淮还想上前,却看见春娘白着脸猛往后退,到底不想吓着她,转身坐下道:“酒呢,怎么还不上酒。”

那天肖淮在酒坊一直坐到快打烊,所有的伙计都发现,那位来头不凡的贵客,无论喝酒还是吃菜,目光始终盯着柜台后忙碌的老板娘。

可老板娘却始终冷着脸,看也不往那边看一眼,只是当那客人点到第四瓶酒的时候,她坚决不让他们再上酒,打发跑堂的上去解释:说本店有规矩同一个客人只能买四罐酒,委婉地请他离开。

跑堂的苦着脸走过去,心想着哪有酒坊会有这种规矩。又嘀咕着那人生的人高马大,万一生气了要砸店,自己这小身板可挡不住。可幸好肖淮只是淡淡回道:“知道了。”然后继续坐着,就着两盘小菜吃到了打烊。

自那天起,肖淮只要不在军营,便呆在白露酒坊喝酒,伙计们背地里纷纷议论:看来,是老板娘的桃花到了,这客人气度不凡,出手也阔绰,连小费都给的碎银,就是不知家中是否有妻妾。不管怎样,就凭他那样的模样身份,也是老板娘赚了。

可他们家那位老板娘,仿佛是个睁眼瞎子,这么位俊俏的客人杵在面前,却被当成了挡路的木桩,来来回回,连余光都不往那边瞥。

直到有一天,城里首富任家公子又来了酒坊,伙计们面面相觑,心说这下可热闹了。

他们都还记得:当初这位任公子借酒装疯,对老板娘动手动脚,哪知道老板娘模样虽然柔媚,性格却是无比的刚烈,撸起袖子就把人给打了出去。

幸好老板娘是个聪明人,一来城里就打好山头,经常给太守府送酒,有了太守撑腰,任公子也不敢乱来。但他始终没断了念想,时不时就来酒坊转悠,舔着脸让春娘跟他回府做个贵妾。

这一次,任公子一进门,就大喊道:“好春娘,快来陪爷喝一杯。”

春娘眼皮一翻,打发跑堂的过去应付,可这次芜人攻城时,任公子的爹捐了不少白银出来,被保荐封了个乡绅,太守都得对他们家高看几分。

于是任公子心思就活络了,撩袍走到柜台前,笑嘻嘻道:“几日不见,你可又漂亮了。”

春娘冷着脸收拾柜台,根本不搭理他一句,任公子却藉机去摸她的手,道:“生气也这么勾人。”

可小手还没摸上,就听见个淬着寒意的声音:“阁下最好离她远一点。”

任公子调情被打断,心里很不痛快,转身看见个生面孔,心里也是暗自吃惊:祁阳城里,何时来了位这样的人物。

但他到底横行惯了,走过来抬着下巴道:“我和春娘之间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管。”

肖淮今日只穿了常服,周身却带着武将不怒而威的气势,将手里的酒杯轻轻放下道:“只怕在她心里,你连外人都不如。”

任公子黑了脸,朝身后两名会武功的长随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壮起胆子,上前就要揪着肖淮的衣襟往外赶。

可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边,两人就发出惨叫声,被抛麻袋般抛到一边。

任公子彻底呆住,心里也猜到这人不好惹,可不想在春娘面前失了面子,便瞪起眼大喊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谁知话还没说完,肖淮长腿一伸,脚踢着面前长凳翻起,正好打中他的下巴。

任公子彻底被打懵了,捂着下巴惨叫道:“你…你等着,我让陈太守把你关进大牢。”

肖淮轻蔑一笑,将一面写着“肖”字的腰牌往桌上一放,道:“好,你让他照着这腰牌来捉我。”

任公子也算是有几分见识,一见这腰牌,腿一软就跪下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莫要怪罪啊!”

肖淮面色丝毫未变,只朝旁边的春娘看了眼道:“以后,谁都不许来骚扰她。”

任公子一见这架势,就差没说人是他的了。连忙对春娘点头哈腰地道歉,然后带着随从一瘸一拐地跑出门。

肖淮从头到尾连身都未起就收拾了那群人,看得伙计们目瞪口呆,几乎想鼓掌为他喝彩。

可春娘却看得清楚,他刚才踢椅子时,收腿不小心撞上了旁边的桌角,磕的桌角都裂开一块,可见用了多大的力。于是板起脸,走到肖淮身边叉腰道:“谁让你瞎出头的,砸坏了我们家桌子,可是要照价赔偿。”

肖淮看着她微笑起来,道:“没事,我不疼。”

 

 

第126章 肖淮番外(下)

肖淮看着她微笑起来, 道:“没事, 我不疼。”

春娘的脸瞬间红了, 强撑着气场道:“谁问你疼不疼了,我让你赔我们家桌子!”

肖淮立即掏出整锭银子放在桌上,问:“够不够。”

旁边的小伙计眼睛都亮了, 这银子可抵得上他们整月的开支, 正想跑过去接,春娘却把银子往回一推,挑眉道:“装什么大方,你平时能有多少俸禄,这么乱挥霍。”

肖淮想了想, 柔声道:“那便当作是我以后的酒钱吧。”

春娘觉得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下, 又酸又疼。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客人又被刚才的闹剧给吓走, 干脆打发伙计提前关门。然后在他旁边坐下,也给自己斟了杯酒,垂眸道:“肖大人,你日日到我这里来, 今天又闹出这么大的事,迟早会传得人尽皆知, 连太守府都会知道。”

肖淮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 脸上露出笑意, 把酒罐从她手里拿走, 道:“那又如何?”

春娘仰头把酒液灌进喉咙, 她已经许久未喝酒,这时只觉得涩意沁入心肺,颤声道:“你难道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和脸面吗?”

肖淮皱起眉,正要说这和他的脸面有什么关系,却听春娘提高了声音问道:“肖大人,你日日待在我这酒坊里,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话倒把肖淮给问住,他垂眸摩挲着瓷杯的边缘,想了许久才回道:“我不知道,就是想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春娘阖上双眸,搭下的羽婕微微发颤,终于下了决心道:“肖淮,我很高兴你还记着我。可那时我身份低贱,所有的事全不由己,总想着过了今朝就没有往日,所以才会…才会那么对你。可我现在已经不同了…”

她看见肖淮的脸色渐渐沉下去,把心一横道:“我现在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事事都需要避嫌,再没资格任性地去靠近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肖淮握住酒杯的手腕一抖,倾身追问道:“你何时有了婚约?”

春娘又倒了杯酒,抹了把脸上的泪道:“他是个鳏夫,有个三岁的女儿。可他对我很好,经常来我酒坊帮忙,他女儿也很喜欢我。以前的事,我告诉了他,他说我们都是可怜人,正好搭伙过日子。他现在去了省城进货,明日就会回来了。肖淮,到了现在,我只想能过些简单平静的生活,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自问从未亏欠过你,你也绝不亏欠我。今日我陪你喝到尽兴,明早起,咱们便各走各路,就当从未相识过。”

肖淮心中无来由的一痛,却说不出挽留的话来,将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又再斟上一杯,朝她手里的酒杯碰了碰,声音有些发哑道:“我也想看你过上好日子。”

春娘忍住泪意,又拿了几坛酒过来,四周沉静,只听见酒坛撞着瓷杯的声音。像极了她被送进左相府的前一晚,他不出声陪她痛饮发泄,直到那个带着酒香的吻,混着他呼出的气息,反反覆覆,在她梦里回现。

多少难熬的漫漫长夜,就靠着这么点甜意,才能有力气撑下去。

春娘的酒量不及他好,渐渐地便觉得脑中发沉,眼皮也灌了铅一般,索性往桌上一趴,大着舌头道:“其实肖淮…我很高兴…高兴你没忘了我…可我也明白…你记得的…根本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已经不值得你去记着了…”

她越说越觉得心酸,干脆藉着酒劲,将这几日压抑的情绪全哭了出来,肖淮默默看着她,掏出张帕子,温柔地帮她擦着脸上的泪,然后也将下巴枕在手臂上,对着她的眼睛道:“现在的你,很好。”

可春娘已经昏睡过去,并未听到他这句心声,肖淮脱下外衣披到她肩上,再坐回时,见她唇角微微翘起,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唇纹上轻轻划过,可很快又想起她方才的话,立即将手缩了回来。

第二日,肖淮鬼使神差地还是去了酒坊门外,只是站得远远,看着一个朴实又健壮的汉子站在门前,笑着从马车往下搬东西,一手拎一包,做事十分利落。旁边还站着位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笑着酒窝弯弯,一见春娘就往她怀里扑。

肖淮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寒露爬上脚踝,门口再也没有那一家人的身影,他才低头自嘲地笑了笑想:她说的没错,零落半生,那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不该被任何人打扰的生活。

后来,他就不再去白露酒坊,但始终记着那桑落酒的味道,便让宅子里的下人去酿,可始终酿不出他想要的滋味。直到有一日,玉墨在厨房外,撞见他第一次发火训斥了下人,低头轻叹了声,理了理鬓发走进去道:“这酒我会酿。”

肖淮没想到,玉墨酿还真会酿酒,而且正是他想要的味道。那天他喝了许多酒,玉墨则坚持坐在旁边侍奉着,见他已经喝得双眸发红,满脸都是颓意,走到他腿边蹲下,仰头道:“肖将军,你觉得我和春娘姐姐像吗?”

肖淮一时没懂她的意思,只皱眉看着她,可玉墨已经鼓起勇气,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放上去,哭着道:“如果将军愿意,玉墨可以陪着你,将军放心,我什么都不要,就想跟着你,让你开心,直到你厌倦为止。”

肖淮忙她的手甩开,偏头道:“你不需要这么作践自己。”

玉墨吸着发红的鼻头,抱住他的腰道:“我没有作践自己,只要能和将军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

肖淮扶着桌案站起,用背脊对着她道:“你走吧,以后不用来了。”

玉墨看出他是真动了怒,吓得忙跪下央求道:“是玉墨错了,玉墨不该痴想,将军不要赶我走。”

肖淮背着她叹了口气道:“我明日去替你赎回卖身契,算是答谢你这些日子帮我做的事,你以后就不要来了,去做些小生意也好,嫁人也好,好好过日子。”

玉墨明白他心意已决,边道谢边垂着头不住哭泣,肖淮觉得头疼,越过她就想往外走,又听见玉墨在身后高声道:“春娘姐姐从没定过亲,黎大哥是曾经喜欢她,可她说这辈子不愿嫁人,黎大哥便再没提过这事,只是帮酒坊进货而已。”

肖淮倏地转身,捏紧拳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玉墨抹了抹眼泪道:“是真的,春娘姐姐骗你,就是为了让你死心,她一直都没忘了你…”

她话还没说完,肖淮就冲了出去,只留她跪在原地,露出个凄然的笑容。

白露酒坊的伙计都知道,这两天老板娘的心情很差,动不动就发火,害得他们平时都提心吊胆,生怕得罪了老板娘,惹来一顿骂。

这一天,春娘悻悻坐在柜台前,明知不该,还是不住地往门外瞥,果然见不到那个身影,心里一阵烦乱,对伙计道:“提前关门吧。”

伙计互相看一眼,这可还剩一桌喝酒的呢,幸好那桌是熟客,干了杯子里的酒就起身离开。

伙计正想把门板放下,突然一只大掌按住门板,等看清那门神一样的魁梧男人,再加上他一脸的阴沉,伙计冷不丁打了个寒碜,缩着脖子问:“肖大人,今儿怎么来了,可惜来的不巧,我们要打烊了。”

肖淮没工夫和他废话,扒着他的身子往里走。春娘正懒散地歪靠在柜台前,鬓发都有些散乱,冷不丁见他进来,吓得立即站起想整理头发,谁知太紧张,一脚就踢上了柜子角,疼得她脸都抽了下,却不敢弯腰去捂,只把那只脚偷偷踮起来。

肖淮在军营练出的敏锐,当然看出她发生了什么,皱眉走过去,问道:“很疼吗?”

春娘本来还不觉得什么,被他一问,眼里便不争气地带了雾气,连忙低头想掩饰,可肖淮上前一步,打横将她抱起,吓得后面的伙计目瞪口呆,然后赶紧装没事溜之大吉。

他的双臂结实,胸膛隔着衣衫也是滚烫用力的,春娘的脸不自觉红了,又瞪起眼道:“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肖淮将她放在椅子上,蹲下去摸着她的脚踝,道:“还好,没有肿。”又隔着裤腿小心往上按了按,问:“这里疼不疼?”

春娘偏过头,泪水几乎快忍不住,他对她如此温柔珍视,好像她是什么良家小姐一样,于是猛吸了下鼻子道:“肖大人不必如此,春娘受不起。”

肖淮的手滞住,抬头看了她许久,终于道:“我不是什么大人,我以前也只是侯府的奴仆,谁都可以差使那种。如果不是因为小姐,我现在大概也只能做个护院。”

春娘声音有些哽咽,吐出口气道:“我知道,你很仰慕她,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她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能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一眼,日后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可她也明白,自己和侯府嫡小姐之间的距离岂止千重,何况安岚是那样美丽又坚韧的女子,他本来就该爱那样的人,她是皎皎月华,自己却是在大树脚下挣扎求生的小花。

肖淮叹了口气,站起来坐在她身边道:“我确实很仰慕小姐,甚至也偷偷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能走到高处,也许就能和她匹配。可渐渐的,我看她和三殿下相处,便知道谁才是最适合她的人。渐渐的,这种感情就变成了尊敬和守护,我想看着她好,这是我的责任,却不再掺杂私欲。”

他第一次如此袒露自己的心事,显得十分局促与腼腆,低头道:“可这些年我总会想起你,豫王被流放的那日,我专程去找他问过你的下落,他说你没有死,可他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于是我在京城时总会想,现在的你究竟过着什么生活。想到你可能受苦,就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可能,这就是牵挂吧…”

他盯着春娘水波一样的眼,突然又紧张起来道:“可我对你…不是退而求其次,也不是可怜你,只是,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照顾你,看你跳舞,看你笑,想…给你一个家。”

春娘再也忍不了,捂住脸崩溃大哭,“可你知道的,我以前的那些事,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她曾经那么低贱,浑身污秽,怎么受得起他这样的深情与呵护。

肖淮伸手摸着她的脸,为她一点点擦着眼下的泪,柔声道:“那些事,都非你所愿。你根本不需要自轻,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干净可爱的,就像我认识你那时一样。”

见春娘哭得话眼都肿起,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不敢回应一声,肖淮又笑了笑道:“不过倒是有一样不同。”

春娘终于抬起通红的眸子,哑声问:“什么不同。”

肖淮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了口,道:“你那时,可比现在大胆多了。”

春娘怔怔由着他在自己唇上摩挲,然后终于勾起甜甜的笑容,靠在他耳边道:“这可是你说的,等以后我大胆了,看你招不招架的住。”

鸳鸯吻颈,耳鬓厮磨,所有的漂泊与无望,终究有了归途。

 

 

第127章 尾声

在我刚出生时, 就知道我有一位经历传奇的表姨婆。

据说,她在母亲很小的时候, 宁愿放弃族里的地位, 和一名大越国的男子私奔。后来,母亲成为了姜族首领, 她曾和我说过, 表姨婆实在太傻,明知大越男子全都寡情薄意, 却还为了他背弃自己的族人。果然,表姨婆最终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在母亲刚成亲时便回了部落, 陪伴她的,只有始终忠心跟随她的傅云飞。

表姨婆回来后, 便和傅云飞一起住进了偏僻的小院子里,自此闭门不出。许多好奇的族人都想去问个究竟,全被表姨婆给赶了出来。后来, 母亲敲开了表姨婆的门,两人谈了足足一宿,然后将她领到了所有人面前,尊敬地像表姨婆行礼, 说她是会改变姜族命运的人。

果然, 我出生的前一年, 表姨婆带着族人帮助大越皇帝赢下关键一仗, 姜族终于能立国。姜氏与李氏自此不再对立, 从此后能通商和交流,我的族人们因此能接触到广袤的中原文化,也终于明白,为何前辈们总是想要奔向那里。

我从小便爱赖着表姨婆,听她讲大越国的故事,那时我太小,还会傻傻地问她:“大越的男子真的都是寡情薄意的坏人吗?”

表姨婆听得止不住发笑,摸着我的头调侃道:“小小年纪,哪懂得什么寡情薄意。”

后来我长大些表姨婆便告诉我,大越和姜族不同,千秋基业、万里河山,有权势的地方便有纷争。可无论在哪里,总会有痴心不渝的男子,对他们所爱的女人,会倾尽真心,绝无任何杂质。她的女婿,便是这样一个人。

我那时听了许多有关安岚表姨妈的故事,听说她在皇城创办了只收女学生的国子监,让大越女子也能入仕为官,享受与男子同等的权利。听说她与大越皇帝情深不渝,两人携手去了不少地方,在各地设立女子学堂,让那些穷苦的女孩们,除了被当作换取嫁妆的货物,也能找到更好的路。

我对她又是崇敬又是好奇,于是在我十四岁时,坚持要和族人们一起前往大越皇都,想亲眼见见这位表姨母。

可当我被领进了皇宫,第一眼见到人的却是他。

他那时穿着明黄色的纱袍,端端正正坐在奉文殿里,姿态清贵却不带傲气道:“母后与父皇去了江南巡视,你若想见她,只怕得多留上一段时间了。”

他似乎偷偷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随意托着下巴,只需一眼,我便明白,为何表姨妈能为了大越男子放弃从小拥有的一切,只为能陪在他身边。

也许,大越女子本来就有为心爱之人义无反顾的勇气,那天起,我便住在宫里,不是为了表姨妈,而是为了他。可大越国的太子,从小被大臣们赞赏,聪慧勤奋,沉稳持重,偏偏对□□从不开窍,所以才会一直是孤身寡人,日日埋在奏章与朝事里,无论我如何明里暗里撩拨,他都好似闷嘴葫芦毫无反应,令我颇为沮丧。

幸好他看在我与表姨妈的关系,对我始终优待,听说我很喜欢大越的诗词与史籍,便给了我能随意出入宫里藏书阁的权利。我很珍惜这个机会,除了在他下朝时缠着他聊天、陪他尝御膳房新做的茶点,便是泡在藏书阁里,翻看那些记载着前人智慧的书籍。

直到有一日,我正坐在书架后看书,突然听见楼梯那里有声音,那时藏书阁的官员应该已经散值,我以为是来了贼人,便躲在书架后往外看。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所见的情景,那时正是黄昏,暖黄的光束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金线。有人踏着光走来,俊美的中年男子将手捂在宫装女人眼睛上,笑着道:“你说你对藏书阁了如指掌,这下看不见了,你还能找出那本书吗?”

女人漂亮的樱唇翘起,声音虽已不再年轻,和男人说话时,却还带着娇滴滴的尾音:“若是我赢了,阿元哥哥给我什么奖励?”

眼看两人往这边走来,我吓得往后缩回身子,可他们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再加上那不似凡人的出挑容貌,我已经猜出他们的身份。虽然之前听过许多传言,直到这一刻亲见,我才知道帝后是如何的默契情深,令人艳羡。

可我还没想好该怎么离开,安岚姨妈的脚已经踩住了我的裙子,然后她惊呼一声,握着眼睛上的手掌移开,低头瞪圆了漂亮的杏眸问:“你是谁?”

没想到,当表姨妈陪我住了两天后,立即就发现了我对太子的情思,她不但没怪我,反而觉得有趣,有次还兴致勃勃地对皇帝道:“想不到我们那个木头儿子也有人喜欢,还是这么个伶俐的小美人儿,要不咱们来赌一把,那小子什么时候能开窍。”

而那位在人前威严十足的皇帝,竟不觉得这赌局有什么不对,只是宠溺地看着表姨妈说:“你要赌什么,我奉陪就是。”

两人兴冲冲地商量出了赌注,而且对我毫无避讳,令我颇为无奈,然后表姨妈还对我说:“我下了重注你能让那小子心动,可一定要让我赢哦。”

后来又过了半年,我能察觉太子可能动了心,可他顾虑太多,迟迟不敢对我有所回应。直到有一日,丞相将自己的嫡女送入了宫做了女官,就是逼让太子早日立妃,我见他竟没有当场拒绝,一气之下决定离宫,再也不想见这个铁石心肠的狠心人。

我离开皇宫外出游历的那天,表姨妈亲自去了渡口送我。我以为她回挽留我,谁知她只是说:“你做得对,就该给他点教训,如果他能想通,你就回来。如果他这点勇气都没,也不值得你去爱。”

她知道我喜爱中原文化,便替我指了条路,说在贺州的新野城里,有一位教书先生,他是大越曾经的皇叔,也是大越最有学问的人之一。

表姨妈让我拿了她的信去拜他为师,让他把毕生所学教给我。我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只是后来见到那位叫做李徽的俊逸男人时,他脸上带着奇异的光彩,将那封信反覆看了几遍,然后小心地折起放在胸口,冲我朗朗笑道:“你想学什么?”

后来我便留在了那里,李徽让我叫他先生,我给先生在学堂做助教,顺便向他学知识。很快我就发现,先生身上有种诗酒风流的隐士风姿,虽然身在乡野,却也不失皇族之人的高贵做派,我有时会奇怪,问他为何甘愿过这样的生活,他却笑着道:“能清心寡欲,教书育人,已是几世难求的大幸。”

我在先生身边足足呆了一年,看他尽心地对待每个学子,经常收到学生家里送来的鸡鸭米面,便做上一桌好菜,邀请我去和他同吃,再饮一壶酒,多喝了几杯后,就会忍不住问我关于表姨妈的事。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的出,他和表姨妈之间一定有着很深的牵绊,可我什么也没问,那些往事只适合尘封,就这么埋进他们记忆里,偶尔嗅到翻起时的馨香。

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直到他出现了学堂外的那一日。

那天学生说院子里有人找我时,我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太子。他未带随从,短短一年竟是清瘦了不少,还是用那双清亮的眸子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我没有立太子妃,等你等的太久,只有自己来找你。”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或是干脆跑进他怀里,告诉他这一年我有多么思念他。这时,先生拍了拍我的肩,对我微笑道:“去吧,有些人一旦错过,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临行前,先生托我给表姨妈带去一些草药,说是这边一位药农在险峰采到的,十分珍贵难寻。他本来想要写信,可我亲眼见他将信写好又揉烂,只让我给表姨妈带了句话,说他虽然恨他,可还是想让那人多活几年,因为只有他能让她快乐。

这话绕得我有点晕,但不敢去想其中的深意,太子好像对先生颇为不喜,连话都不愿和他多说,只警告他离我远一点。

回到皇宫后,我便和太子成了亲,第二年生下了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孩。我们成婚的第二年,太上皇便禅让太子登基,然后和表姨妈继续游山玩水,直到我们的孩子八岁那年,太上皇突然病倒,然后便再也没有起来。

我还记得太上皇驾崩的那天,明珠公主也带着两个儿子回了宫,和驸马一起守在床边,太上皇将几个孩子都叫到身边,看我们时脸上还带着笑,然后握住表姨妈的手说:“那些年,我独自呆在深宫里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儿孙满堂的一天。岚儿,谢谢你。”

然后他让我们都离开,说要和表姨妈单独说话,我们不知道父皇最后说了些什么,只是半个时辰后,表姨妈虚弱地推门走出来,用几乎木然的语调说:“你们的父皇,他走了。”

我很担心表姨妈,她在那之后并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冷静地办着太上皇驾崩后的所有仪式,我日日陪着她,直到夫君有天晚上一脸恐惧对我说:“我觉得,母后可能撑不下去了。”

任谁都看得出,表姨妈在太上皇走后,几乎被抽干了所有的息怒和灵魂,经常会坐在坤和宫发呆,甚至有时还会走到鬼使神差地走到奉文殿里,直到看清御案旁做的是新皇,才会仿佛惊醒一般离开。

我知道,她是想起了曾经和太上皇一起在奉文殿批阅奏章的日子。

就在所有人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表姨妈时,我却突然收到了先生的信。他说他到了京城郊外,可他早被禁止进入京城,想要我能和表姨妈说,明日亥时,能去和他见上一面。

表姨妈知道这件事后,久久没有说话,然后笑了笑说:“我不会见他。”

可到了约定的市井,表姨妈还是去了城门处,只是坚持站在里面,绝不愿再往外走。我让所有守卫离开,先生与她隔着道城墙相对,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默默站到天色渐暗,我终于听见先生在城墙外道:“我知道,你能熬过去,因为你答应过他。”

然后,表姨妈竟终于哭了出来,她扶着城墙,哭得声嘶力竭,先生站在墙外陪她哭,却始终未踏进一步。

表姨妈哭完后便离开,我记挂着先生,跑出城门去看,只看见他洒脱却显得寂寥的背影。

他们就此分别,终生再未相见。

那天以后,表姨妈终于又露了笑容,只是她不愿住在宫里,而是搬去了郊外的一间别苑。据说那间别苑是先皇曾经是三皇子时住过的,我去看表姨妈时,她便拉着我的手,笑着告诉说,这里他们曾在某处一起吃过饭,在某处一起看过书,在某处闹过脾气。又指着某棵树说:这里曾有过一只鹦鹉,就是它开启了他们之间的缘分。 表姨妈是大越最为传奇的皇后,因为她与康帝一世情深,在夫婿死后,花了足足三年时间完成了康帝曾提出的所有政见,当所有事都了结后,便在别苑里如坐化般薨逝。 她死后,那对神秘的血玉也不知所踪,人们都说那对玉佩有灵性,所以会随主人而去。 她走时只留下了一句话:他用了一世来陪我,现在,可以换我去陪他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