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无比骇然,怀中是他的妻子不错,可眼神却和他熟悉的安岚不太一样,有种古怪陌生感的混杂其中,这期间的微妙,只有常伴枕边的人才会察觉。

在这副身躯里苏醒的安岚抹了抹眼泪,握住他的手道:“阿元哥哥,我现在很难和你解释,可你记得那对血玉玉佩吗?”

李儋元怔怔地点头,安岚吸了吸鼻子道:“那道士说的是真的,哪怕这一世我们不能相守到老,可我们还有许多世的缘分,每一世都会遇上彼此,哪怕不记得对方,也能重新相爱,这是命定的缘分。相信我,我们终究会等到幸福圆满的一世。”

李儋元听得似懂非懂,可看见她的眼神,便莫名觉得安慰,手指在她掌心动了动,温柔笑着道:“这一世能遇上你,是最幸福圆满的世了。”

安岚听得心痛如绞,低下头止不住哭泣,然后感觉意识突然模糊,渐渐地向上方抽离,恍惚间又回到那条凝着雾气的通道里,她惦记着心中那人,拚命往回跑,然后脚下一沉,终于倏地坐起,满脸都是泪水。

鼓起的肚子被轻轻踢了几脚,安岚的心脏狂跳,摸着肚子有了恍如隔世之感。看了眼更漏,现在才刚刚到辰时。旁边的李儋元被吵醒,睁开眼就见她坐着发呆,再看仔细点,发现她竟然在哭,连忙坐起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安岚怔怔地转头看他,同样的俊俏五官,脸色虽然苍白,可眼眸却是无比明亮,比起“梦里”那个李儋元要健康的多,鼻子猛抽了抽,失而复得般抱住他的脖颈,放声大哭起来。

“你说你做了个梦,是关于我们前世的前世?”

安岚的头枕在李儋元腿上,嚼着他喂进口里的樱桃道:“没错,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我觉得可能是那对血玉的作用。你还记得吗,那使臣说过,有了这两块血玉玉佩的人,便能不受轮回所限,结下永世之缘。我在梦里又看到了那个道士,他也是这么说的。”

李儋元听得无比欣喜,他一直觉得遗憾的就是,上一世陪着她的人不是自己。而最怕的,就是李徽才是和她有夫妻缘分的人。可如今这么听来,他们的缘分早从上上世开始,而且会一直延续下去,生生世世,他们都会遇上对方,再也不会分离。

这时,安岚感觉肚子里又开始闹腾起来,忙叫李儋元弯腰下来道:“快听,他又踢我了。”

心念一动,想起梦里那一对乖巧的儿女,连忙道:“太医说了,我的肚子好像比寻常的妇人都要大一些,也许我们怀的还是一对双生子。”

李儋元眼眸发亮,笑道:“所以我们很快就要有太子和公主了吗?”

黄橘色的暖光从窗格透进来,照着李儋元温柔的笑颜,如珠玉皎皎,熠熠生辉,安岚的心仿佛也被流光填满,眯眼笑起来道:“如果是双生子,我们就给他们取名昭慈和昭恩好不好。”

不是所有失去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而他们何其幸运。

得遇良人,哪管今夕何夕。

第124章 番外

因为安岚“梦”中曾经难产, 这一世她生双生子的时候,李儋元严阵以待, 几乎叫了整个太医院的人在殿外守着。结果就变成了一群人围在殿外听皇后生孩子,御医们都有点尴尬, 可这当口又不能闲聊, 再看旁边皇帝满脸紧张, 刚想说几句缓和气氛,一道冷冽的目光就射过来, 吓得他们赶紧垂下头, 摆出虔诚认真的模样等皇后生孩子。

等双生子出生后,被稳婆高举着出来报喜,那群御医松了口气之余, 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就围住小太子和小公主,从头到脚、七嘴八舌地夸赞了一番。可怜双生子刚来到这世间,就被一群老男人吓破了胆, 哭得小脸都变形了, 可他们的娘还趟在床上,而爹只看了他们一眼, 就冲到皇后的身边嘘寒问暖。

双生子瞪着圆滚滚的大眼往外猛飙着泪水, 一出生就体会到:人世简直太艰难了!

他们被按照安岚的意思起名叫作昭恩和昭慈,小时候的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粉嫩嫩的脸蛋, 大大的眼, 瞳仁黑得跟龙眼核似的,肉嘟嘟似的小胳膊一挥,就让坤和宫的宫女、嬷嬷们心都化了,心甘情愿伺候一对小祖宗拉屎撒尿。

双生子长到五岁时,宫女们不靠衣衫也能轻易分辨出太子和公主,老呆在书房让人给他念书,斯斯文文的那个就是太子,而不是在栏杆上就是在树上,上蹿下跳静不下来的就是公主。

安岚为此也有些困扰,某次在寝宫梳头时道:“为什么咱们的一对儿女,性子这般奇怪。”明明是同一个时辰出生,同一个宫里长大,从小几乎从未分开过,为何会一个静得出奇,一个闹得过人,实在令人费解。

李儋元站在她身后,用一只玉篦扫过油亮乌黑的长发,他今日正好无事,便想着替皇后梳一次头。安岚听他不答,便回头又喊了一声。

李儋元笑着摇头,低头用下巴压在她发顶道:“看你这里,都有白发了。”

安岚怔了怔,然后嗔怨着道:“怎么?嫌我老了?”

李儋元笑着道:“朕的皇后绝色倾国,就算满头白发,也没人比得过你”见安岚被哄得又露出笑容,继续道:“你啊,就是为儿女操心太过,才会连白发都生出来。他们爱做什么就让他们去做,只要不出格,朕愿意看他们和别人不同。”

安岚觉得有理,转回头又叹息声道:“当娘可真累,明知是小事,就忍不住担忧记挂,再这么下去,只怕不止白发,连皱纹都要生出来了。”

李儋元俯下身子,对着铜镜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眼角印下个吻道:“少想想他们,多想想你家夫君,自然就不会生皱纹。”

安岚笑着按着他的手道:“我家陛下英明果断,受世人景仰,有什么能让我操心的?”

李儋元一脸哀怨:“朕的皇后眼里只有儿女,已经许久不愿好好看看朕了。昨晚朕也生了根白发,就那么孤零零地呆在头上无人替我拔去,着实可怜可叹。”

安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女都五岁了,还这么肉麻。可他已经做出这副可怜模样,自己总得好好安抚他,于是站起来,按着李儋元在凳上坐下,低头在他发间拨弄一番,实在未找到什么白发,于是泄气道:“哪里有什么白发,是给你梳头的宫人替你拔掉了吧。”

“朕不开口,谁敢随便动我的头发。你再弯下来一点,仔细找找。”

安岚不疑有他,将腰弯的更低,唇几乎贴着他的额头,继续在他发间翻找,正是聚精会神时,那人却突然抬头,猝不及防在她唇上啄了口,然后趁安岚怔忪间,伸手将她拉得坐进自己怀里,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狐狸。

虽然是老夫老妻,安岚的脸还是瞬间红了,瞪起眼道:“陛下怎么这般幼稚。”

李儋元用额头蹭着她的,一点点啄着她的唇,道:“咱们可好久没亲热了。”

安岚无奈地瞪着他,却又有些心软。有了一对儿女后,她不想抛给奶娘,几乎事事亲为,日日都将他们带在身边。有孩子看着,确实是少了与李儋元在日间的亲昵。

这时被他亲得有些悸动,将胳膊搭在他肩上道:“可是,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

李儋元笑了笑,突然将她打横抱起,道:“那咱们就去别的宫里,朕的皇宫这么大,想去哪儿偷情都行。”

安岚对偷情这个词很是无语,但突然被他抱起,想着外面全是守着的太监宫女,顿时觉得羞耻难当,于是推着他的胸口小声道:“那你先放我下来啊。”

李儋元坏笑着看她,迈开步子就往外走,道:“不放,好不容易抱住的,可不能让你跑了。”

转眼就出了安和殿,旁边侍立的宫人一见这情形,连忙转身对着墙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安岚把脸埋在他衣襟里,突然又想起件事:“可他们回来看不到我们会哭的。”

“那就让他们哭吧,反正这宫里谁都顺着他们,也该让他们早受点挫折。”

于是可怜的双生子自出生那次后,再次被父母抛弃,缠着乳母和嬷嬷,边叫母后,边哭得肝肠寸断。

到了太子十二岁时,李儋元便让他陪着上朝理政,然后将批阅奏疏的活儿全交给了太子。自己起初还在旁陪着指导,可日子久了,发现以太子的聪慧,完全能自己处理好那些奏疏,更何况还有内阁大臣先做批注,于是连去奉文殿的次数也少了,乐得多回寝宫去陪皇后下棋、聊天。

太子十四岁时,已经对大越朝政了若指掌,因性格沉稳、才识过人,被满朝文武公认是位优秀的储君。李儋元索性下了道诏令,说自己旧疾复发,让太子来监国亲政,自己则带着皇后出了京城,一去就是几个月,名曰是求医问药,其实是行游山玩水为实。

而明珠公主越大越对读书没兴趣,反而就爱舞刀弄剑,向往着话本里那些纵横沙场的武将。李儋元也由着她的性子,先让近卫陪她练武,后来公主对兵法更感兴趣,听闻本朝出了一位女将军,不愿在京城成亲,二十岁随父亲去战场,几年后立下战功,被李儋元破格封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听闻这位钟毓秀是母后的闺中好友,公主便闹着要去将军府,找钟将军学习排兵布阵与武艺。

可这一来二去,公主便和钟毓秀的侄儿钟显生出了情愫。这位钟显也是少年英才,从小就跟着叔父去边关历练,未及弱冠就已经立下赫赫战功,令异族闻风丧胆。因他上战场从不穿盔甲,便得了个白袍将军之名。到了公主及笄的第二年,李儋元便将钟显封为驸马,两人在公主府住了不到两年,公主就跟着驸马去了岩城,随他一起守住大越以北的防线。

安岚听闻此事后有些不舍,怕自己从小在宫中长大女儿,会受不了边关苦楚。可公主却道:她本来就不爱京中沉闷,想要去边关见识大漠长河,而且她身为公主,本就有责任守住大越江山,不让百姓受外族屠戮。

安岚盯着女儿倔强而坚定的脸,打心底生出骄傲之感,她的孩子长大了,不需要任何人做主,她知道该走怎样的路。

等公主走后,安岚感慨地擦了擦眼角,然后被李儋元抱进怀里,听他在耳边道:“谢谢你,替朕生了对好儿女。”

一年后,可怜的太子发现,只剩自己被留在宫城里,每日勤勉理政,妹妹和驸马夫唱妇随,在边关受尽拥戴,据说好多百姓还为他们立了长生牌位,日日供奉。而他的父皇和母后早已寄情山水,每年留在宫里的日子不超过两个月。父皇偶尔回来听他禀报朝事时,还会笑着拍他的肩道:“多亏皇儿了。”

太子很是憋闷,为什么全家只有他逍遥不起来,日日上朝不说,还得被那群大臣念叨着劝他娶正妃。幸好每年到了除夕,帝后和公主都一定会回宫过年,这一年,他们陪大臣们吃完了宫宴,便如同太子小时候一般,全窝在了坤和宫里,让御厨专门送来一大盘煮好的饺子。

他们照惯例让宫人都退到殿外守着,暖阁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围坐,偌大的宫城在这一刻,才显出些民间团圆过年的烟火气。饺子被端上桌时,公主当仁不让,将一双银箸钉住一颗,笑咪咪拎进了口里。

太子摇头,斯文地夹了一只饺子到面前的醋碟里,道:“都要当娘的人了,还像个猴子般。”

公主在边关几年,皮肤晒成了浅浅的小麦色,幸而她五官艳绝,倒添了些和京城美人不同的味道。她边扇着口中的热气,边含糊道:“我才不像你呢,无论何时见到,从小就是这副老气横秋的无趣模样。”

李儋元见一对儿女又开始斗嘴,笑着夹了个饺子放到安岚面前的碟子里,冲公主道:“你吃的再急,也不一定能吃到钱币的。”

公主已经咽下去一个,这时又夹起第二个目标道:“我多吃几个,就比你们有机会。”

太子见她这副模样,同小时候如出一辙,心头有些暖暖的东西流过,又偏头对李儋元道:“对了父皇,您以前告诉我们,每年除夕都要一家人吃饺子,吃到包到铜钱的就会有好运,这是您小时候就有的习俗吗?”

李儋元望着安岚笑而不语,他不想告诉他们,自己小时候过得孤独凄苦,直到某年的除夕,一位少女在每个饺子里都包上了铜钱,用纸条告诉他,吃到铜钱饺子就会有整年的好运。

那一晚风雪漫天,她却在他怀中种下一片春意,然后生长繁衍,直至今日,结出一颗又一颗饱满的甜果。

他们便是他最圆满的果。

第125章 肖淮番外(上)

那日皇后的册封大典,她站在太庙外的高阶之上, 大红蟒衣, 团龙纹褂, 受群臣伏地叩拜。

他站在禁军列队的前方, 佩刀迎风肃立,远远看见她头上凤钿, 在猎猎风中泛起一片银光。

不知为何会想起, 她五岁的那一年, 在侯府的竹林仰着头, 努力摆着架子对他道:“以后, 你就做我的护卫吧。”

暮鼓声响, 册封大典结束。送皇后回宫的仪仗隆重繁琐,礼乐之声惊醒树丛中飞鸟,翅膀掠起的风声擦过肖淮的耳膜。他身姿挺拔不动,仿佛一具威武的塑像,默默守护着皇后归来的方向。

皇后銮驾,尊贵威仪, 顶上鎏金的凤鸟引颈展翅, 像要朝着九重天高高跃起。

肖淮微微躬身, 领禁军侍立在两旁,听着车辙从御道的金砖上碾过,恍惚间好像又听见, 哪一日他陪她从庄子重回侯府, 她唇角微扬, 面上隐隐现出傲然的光:“肖淮,我们该走的路,还远着呢。”

整整十五载,他终于送她去了她最想去到的地方,找到了最想要相伴的人。

远处的坤和殿外,“恭迎皇后回宫”的高喊声,在巍峨的宫墙间久久回荡,肖淮低着头,轻轻牵起唇角,任风鼓起袍袖,卷走藏在心底的那一丝酸涩。再抬头时,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是手握重权的五城禁军统领,只是那声“小姐”就此埋进了岁月里,再也没法唤出口。

中启五年,肖淮领了兵符,被外派去祁阳城,以镇国将军之名,助那里的守城将士抗击芜族的进攻。

他临行前,到干元殿觐见皇帝时,李儋元正逗弄两岁多的明珠公主,看着她用小短腿卖力爬上矮榻,去够桌案上垂涎不已的豌豆黄,眼看指尖就要碰上了,李儋元却一挑眉,故意用手肘将那碟子又碰远一些。

李昭慈气得小腿乱蹬,张大嘴正要控诉,她那俊俏却坏心的爹爹,已经用两指夹起块豌豆黄塞进她嘴里。小孩子最是好哄,咂摸着嘴里的甜意,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肖淮看着这幕其乐融融的景象,不自觉脸上也带了抹笑意,走到御前行礼道:“肖淮明日就要领兵去祁阳,陛下还有何交代。”

李儋元拍拍手上的糕屑道:“这次前来进犯的,是芜族被驱除的一个部落,兵不强马不壮,不过是想在边城捞点好处罢了。朕这次派你去,是想给你个历练,如今大越国内四海清平,朕想将祁连山以北防卫都交给你,至于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就得看这一战的表现如何。”

肖淮连忙跪下谢恩,李儋元却笑着让他起来,又赐他在旁边坐下,道:“岚儿对我说,她一直当作你是哥哥,所以朕从未把你当成外人,只有我们两人时,你也不必这样拘谨。”

肖淮向来不会说漂亮话,听见皇帝这么说,也只是腼腆一笑,低头闷闷应了一声。李儋元明白他的性子,也不逼迫他,转头看见公主托着粉嘟嘟的小脸,用手指沾着砚台里的墨水在桌上乱画,得意地笑起来道:“看我闺女,这么小就爱舞文弄墨了。”

肖淮有点无语,看来当了爹的人,看自己子女都是自带圣光啊,于是顺着恭维了一句:“公主日后必成大器。”

李昭慈不懂他们的意思,大约听明白了是在夸她瞎画,于是更来了劲儿,将整个手掌按进墨汁里,再啪地印在李儋元的袍袖上,然后邀功般地对着他“咯咯”发笑。

李儋元的脸立即黑了,肖淮想笑又不敢笑,抿着嘴低头道:“臣去把外面的内侍叫进来吧。”

可李儋元却无奈地摆了摆手,指了指正一脸兴致勃勃玩着墨汁的女儿,用眼神示意:若换了衣服,她便知道是做错了事,可不能让她失望。

肖淮侧头观看,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在别苑门前见到的,阴鸷而冷漠的少年。如今他容貌未改,身上不仅多了帝王的沉稳,更添了些慈父的温暖气息。

这一切,全源自一个女人。

他心头有些唏嘘,和李儋元谈了几句便告退,不再打扰父女俩的天伦之乐。可就在他起身行礼时,李儋元好似随口道:“我记得你比岚儿还长五岁,今年应该二十有七了吧。以你现在的身份,早该选一位贤妻为伴了。前几日工部侍郎还和朕提起,说他家的四小姐去年及笄,一直很仰慕你,想问你是否有心与她见上一见。”

肖淮连忙摇头道:“赵侍郎家的四小姐才不过十六,和臣足足差了十一岁,实在是太小了点。”

李儋元手指叩着桌案,眼神里藏了些探究:“朕每次与你说媒,你都嫌小,可这京城贵女适婚的,和你年纪全差上一截。莫非,你还想找个寡妇不成?”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有些说头,肖淮心头惊惧,连忙解释道:“臣这些年一心记挂着宫城布防,丝毫都不敢松懈,而且肖淮本就是个粗人,怕委屈了那些贵家小姐。”

他向来口拙,硬说出这么一大堆话,急的脖上青筋都冒出。李儋元叹了口气,挥挥手道:“罢了,朕也不逼你,只是你身为二品武官,府里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且记着这事,从祁阳城回来便留心张罗人选吧。”

肖淮闷声应下,不敢对皇帝坦言:自己确实毫无娶妻的兴趣。他虽然不善言辞却十分通透,这几年被送到身边来的名帖,全是因为他禁军统领的头衔。那些贵家小姐与他来说,就像是府里被硬送来的名家画作,看上去贵重又美貌,只能高高挂在厅堂,却无法引起他任何悸动,到底缺了些生动与鲜活。

就在他转过这个念头时,脑中模糊地闪过一张脸孔,柳叶眉,丹凤眼,纤巧的鼻头弧度似弯钩,有时是活色生香的媚,有时又是如细雨落花般凄迷。

还有她柔软湿润的唇,带着桑落酒的香气,以一种孤绝和无望的姿势,反覆从他唇上扫过,她说:“肖淮,别忘了我。”

后来肖淮偶尔会让府里的下人酿桑落酒来喝,却再也找不回那晚的味道。

而那个人,也像一朵跌落湖心的橙花,被潮浪吞噬,自此消失不见。

他到祁阳城是在两日之后,正如李儋元所言,进犯的芜人不过想借攻城抢点东西,并不会对兵防造成太大威胁。可他还是立即调配将士,在某个夜晚出击,烧了芜人的粮草营,直接绝了他们的后路。

那一晚,可怜的芜人还未完全睡醒,就发现营帐处浓烟滚滚,想救已经太晚。再看一身银色铠甲的威武将军,身后高扬着大越军旗,如天神般坐在马上,冷傲地宣判他们的死期。

祁阳城太守对肖统领如此速战速决很是叹服,可圣上曾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肖淮在祁阳城里呆足一个月,熟悉边关的布防,和京城以外的兵士操练。

既然敌人如此不堪一击,肖淮又是京里来的长官,太守便以庆贺大捷为名,为他在城中设宴,所有驻守在此的将领一杯杯给肖淮敬酒,围着他不停地说着恭维之语。

肖淮原本就不善交际,这时并不回什么话,只是不停喝酒,让那群人心头惴惴,不知道这长官究竟是何深浅。眼看场面有些冷,太守连忙让小厮下去,领舞娘上场舞一曲助兴。

肖淮本喝得有些上头,突闻清脆的脚铃踏着鼓点响起,心中无由狂跳起来,抬头就看见一抹黄色的影子旋转着舞到酒席中央,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得身形有七分相似,连忙揉了揉眼睛凝神去望,然后便是深深的失落。

可很快他又觉得庆幸地勾起唇角:幸好,她不用再过这样的生活,幸好。

旁边的太守一直盯着他的举动,自然不会放过这幕,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叩,再抬头望向那舞娘,也堆起个自得的笑容想:没想到,肖将军好的竟然是这口。

于是当天晚上,肖淮喝得七荤八素回房后,一坐上床榻,竟摸到被子里有个软软的身子,惊得他立即站起,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呵斥:“是什么人?”

那舞娘被他吓破了胆,被子里探头出来,怯生生道:“是我…他们让我来伺候您…”

肖淮重重吐出口气,背过身道:“我不需要,你走吧。”

那舞娘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忙把衣服穿好,根本不敢再和他说一句话,抱着肩就往外跑。

肖淮看见她瘦弱凄然的背影,突然和记忆里另一个影子重合,出声道:“你就这么出去,他们会罚你吗?”

舞娘转身朝他跪下,哭着道:“肖将军就把奴婢收下吧,若是让他们知道,将军不愿碰我,他们肯定不会轻饶了奴婢。”

肖淮的心莫名一痛,曾经,她是不是也抱着这样的绝望和惊惧,被豫王送进了左相府,于是软下声音道:“你去偏房睡吧,明早再走,也好对他们有个交代。”

那舞娘震惊地抬头,然后朝他重重一拜,哭着道:“玉墨这样的低贱之人,何德何能受将军垂怜,日后若有机会,奴婢必定倾身想报。”

肖淮摇头:“我没什么需要你报答的,你起来吧。”

其实,他不像她想像的那么无私,他帮她,不过是因为她和春娘太像,当初他没法救她,这一次,至少可以借帮助和她一样的可怜人弥补些愧疚。

可谁想到那晚之后,玉墨便和宅邸里的嬷嬷打好关系,时常进来帮他收拾房间,或做上一顿饭菜,有时碰上他,也只是低头向他行礼,并不过多言语。

肖淮不在时,她便自己默默的做完离开,不给他添任何麻烦。太守和县尉知道后,都笑肖将军艳福不浅,有个绝色佳人自愿当小丫鬟伺候他,赶都赶不走,还不提任何要求,这就是何等的痴心。

肖淮却觉得有些困扰,他那时不过是随手帮了她,没想到这少女心思执拗,无论他如何婉拒,都一门心思的回报,哪怕只是给他做些粗活也甘愿。

这一日,肖淮从军营回来的早,正好撞见玉墨在他房里,拿银杵子拨着香炉里的香。他想着她这些日子除了跳舞便是来他宅子里做事,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便坐下道:“你先别忙着走,厨房里做了莲子羹,喝一碗散散暑气再走吧。”

玉墨脸上一红,垂着下巴在他对面,乖巧地等着丫鬟送莲子羹过来。

她偷偷瞥了眼坐在身边之人,他刚从军营回来,穿着鸦青色戎服,更显得宽肩猿臂、高大健硕,她看得耳根子都有些发热,尖下巴垂得更低,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那时还未到黄昏,和门外的喧闹相比,房间里静的出奇,肖淮惯于沉默,也不觉得有何不对,玉墨却觉得尴尬,搓了搓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铃,拎在手里把玩。

肖淮随意往那铃上一瞥,目光骤然凝住,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这铃铛是你的吗?”

游香见他终于开口,心头一阵欢喜,忙点头道:“是啊,我跳舞时用的。”

肖淮立即想起她在宴席上起舞时,那串熟悉的铃声,追问道:“你从哪弄来的?”

游香眨了眨眼,道:“是一位姐姐送我的,我曾经在她的酒坊里跳过舞,她说我舞技不错,可跳起来却总差些令人惊艳的特色,于是送给我这串铃铛,让我挂在脚踝上。我照着她的法子去编舞,果然名气大增,连太守都会请我去府里跳舞呢。”

她说的随意,肖淮的心却狂跳起来,倾身问道:“你说的那个姐姐叫什么?她是本地人吗?”

玉墨道:“春娘姐姐不是本地人,是四年前到我们这里来的。不过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姓。不过春娘姐姐生的美,虽然男人们总觉得她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人,她现在就在城西开了间白露酒坊,生意一直挺红火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对面的男人腾地站起,连一身戎服都来不及换,立即冲出去让家丁备马,倒让刚送莲子羹进来的小丫鬟愣了半晌。

黄昏时分,白露酒坊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春娘布衣荆钗,歪靠在半人高的柜台后,指使着小二将酒坛搬下来。这时,她听见背后跑堂的在问:“这位爷,几位啊?”

然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回道:“就我一位。”

春娘的背脊瞬间一僵,那声音仿佛远在云端,又仿佛就响在耳边,她恍惚地站直身子,脑中却一片空白,直到旁边的小二在问:“老板娘,是这坛吗?”

四处乱飞的魂魄总算归位,轻轻应了声,然后又觉得自己可笑。只是一个像他的声音而已,竟能令自己如此失态。

正想转身去拿账本核对,却看见跑堂的走过来道:“老板娘,那位公子说要您过去一趟。”

春娘突然觉得指尖有些发凉,干嘛低头理了理鬓发,又偷偷检查裙裾有没有弄皱,然后才转过身去。远远就看见那人坐在椅子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春娘突然觉得腿有些发软,不敢再看第二天,倏地转身掐着虎口,直到疼得钻心,才总算意识到,这一次,他竟不是出现在她梦里。

深吸口气,将眼眸间的泪意压下,然后才转身走过去,摆出若无其事的笑容道:“原来是位故人呢,肖大人怎么到了我们这个边陲小城,想喝些什么,今天我请客。”

肖淮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脸上熟练的客套笑容,仿佛是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客人,手指渐渐收紧,直到气氛有些凝滞,才出声道:“给我一罐桑落酒。”

春娘似乎愣了愣,然后又堆起笑容道:“好啊。”转身朝后喊道:“给这位公子上一罐桑落酒。”

她生怕再回头,好不容易起撑起的伪装就要崩塌,低着头就想往后院走,谁知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听他用几乎温柔的声音道:“我想要你陪我喝。”

他的手心很烫,隔着衣也能让春娘觉得手臂都在发烫,努力把一颗心按进深渊,转头道:“对不起肖大人,我从良了,早就不陪客了。”

肖淮胸口骤痛,手掌不自觉加了力道:“风尘之人才叫从良,你不是风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