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皇上陛下敬完酒笑着转身之际,孟子瞻无意间瞥见而立之年的皇上转过去的侧脸,忽地有如雷殛只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住了,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连呼吸都已忘却。

这样的一张脸,怎么会是这样的一张脸?

侧着面,带着笑的脸,很容易让人忽略掉他唇上墨黑的胡须,忽略掉他眼中的那抹高深莫测,如果再忽略掉他因年长而越发显得刚毅的面庞,这不活脱脱就是那个大年初一出生的玉茗道长?

孟子瞻闭上了眼,只觉两只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

他想,他一定是醉了,醉到眼花缭乱了,醉到竟然会联想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于是,他只能倒下,俯倒在桌上,真正的但愿长醉不愿醒。

旁人都笑呵呵地看着他笑道:“小孟大人可真是醉了。”

机灵的小太监赶紧请示了孟尚德,然后过来扶着他送出宫去。一路之上,孟子瞻都没有睁眼,等回了府,家里人也只道他是醉得厉害,让人好生地服侍他睡下了。

等到四周终于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孟子瞻才猛然睁开了双眼,一脸肃然地坐了起来。

伸出手掌,看着每一根纹路都是那么的清晰明白,很好他知道自己的双眼没有瞎,也没有花。再度闭上眼睛,默背着很小的时候学过的诗词,再心算了几道算术,很好,他知道他也没有疯。

那么,一个没有瞎了眼,也没有发了疯的他,怎么会看到那样的情形,想到那样的事情?

所以,孟子瞻觉得,自己肯定还是瞎了眼,还是发了疯所以,他才会继续去想这件绝不应该去想的事情…

玉茗在思荆园里玩了一会儿,日头一偏西就赶回天一神庙去了。出家人有出家人的规矩,也怕庙里的人担心,大伙儿也没有留他。只送他走的时候,方德海的眼神颇有些复杂,让章清亭起了些小小的疑心。可她还没张嘴问,方德海自己倒是又念叨起来,等年一过了,就赶紧去找儿子的尸骸,找着也不回京城了,直接就回乡下去。

这老头,章清亭知道他有心事,可就是不能问,没法问真是憋死个人了。

等到夜里,乔仲达就带着儿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他的生母,从前的孟府丫头秋萍,现今的乔府陈姨娘。

初二是章清亭说好要宴客的日子,她们一早就准备好了各项美味佳肴,方德海歇息了一夜,今日似乎心情也不错,非常给面子地亲自下了厨,烧了几个拿手菜。

因乔仲达私下跟亲娘交待过,故此陈姨娘特意备了份厚礼,和儿子孙子都一起过来相看这家人。

一进门,就见一个身材高挑,曲致玲珑的年轻妇人上着湖蓝底子缠枝红牡丹斜襟棉袄,下着梅红色八幅宽摆裙在屋中指挥着。这个放这里,那个摆那边,一屋子男女给她指挥得进退有据,越发显得此女飒爽英姿了。

只那端庄的眉目里掩不住一股子天生的大家闺秀的气质,看得陈姨娘微微地蹙起眉来。这女子,也太厉害了些吧?跟她结亲家,合适么?

乔仲达笑着上前介绍,“娘,这位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张夫人了。”

章清亭扭头见他们进来,一看这年纪打扮,就猜出陈姨娘的身份了,忙不迭地上前行礼,“不知老夫人到了,未曾远迎,还忘恕罪。”

“快别如此了,我哪里敢当什么夫人呀。”陈姨娘见她行了大礼,忙去谦让,回头又嗔着儿子,“你呀,出了门也不知检点些,我知道你心里头孝顺,可也别在嘴上带出来,让人听了怎么想?”

可章清亭却仍是行完了礼,才起身笑道:“老夫人,我们乡下人也不懂什么规矩,有什么错了的地方请您多包涵着点,您既是二爷的生母,又在自个儿的家里,您不是夫人,谁又敢当呢?恐怕连二爷立足的地方都没了。”

乔仲达听得甚合心意,“娘,您可听人说了?这又不是在府里,在咱们自己家里,哪有那么多的规矩?您就放心地应吧,难道在亲儿子这里,也还要讲这些虚礼不成?轩儿,你也记着,以后在咱们家,就叫奶奶,知道么?”

“知道,奶奶。”乔敏轩用力地点着小脑袋,甜甜地叫了一声。

陈姨娘欢喜得是心花怒放,作为亲生母亲,她怎么就不盼着自己的亲儿子管她叫娘,亲孙子管她叫奶奶呢?可在侯府,那都是绝对不能的可在这儿,她却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可她欢喜归欢喜,却对章清亭的戒心更重了一层。如此八面玲珑,又能言善辩的妇人,可不是容易对付的。

她在打量着章清亭,章清亭自然也在打量着她。

这陈姨娘倒真是生得好相貌,一双杏仁眼,两弯柳叶眉,虽已是四十许人,却仍是风姿绰约,不难看出年轻时候的动人美貌,也难怪她能在侯府这么多年屹立不倒。

章清亭心里清楚,能在大户人家里做上几十年姨奶奶,还混得有儿有女的,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别看这陈姨娘面相甚是老实贤淑,那肚子里的心眼不会比旁人少半分。也别指望用一点点的小花招小伎俩就能讨好她们,她们可不吃这一套。

不过章清亭既不有求于她,对她便没什么想法,大家只要混个面上光就行了。当下热情地招呼她坐下,又让赵成材也来见了个礼。

一时客人陆续来了,大多都是头一次见陈姨娘的,未免又是一番客套寒暄。倒也不用章清亭怎么招呼,仍是忙着去张罗饭局了。

不一时,冷热拼盘各色菜品都摆了上来。章清亭请人上桌,陈姨娘当然给大伙儿让到了首座,她虽是姨娘,却也是在侯府锦衣玉食过惯了的。原本对他们这顿饭没抱多少指望,以为不过是些寻常小菜,可没想到上桌子一看,竟是色香味俱全,这一桌子菜,可不让侯府大院了。

未免有些讶异,“这是哪儿请来的厨子,竟做得如此好菜?”

说话间,却是赵玉莲捧着最后一道菜,和方德海一块儿也进来了。她起先因在厨房里帮忙,故此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小袄,简朴之极。见有外客,放下菜,只点头微笑施了一礼就先回去换衣裳了。

可陈姨娘仍是在满屋子中发现了她,心下暗暗纳罕,怨不得儿子看上这姑娘了,果然是很有几分姿色。但这样小门小户的女子想做儿子正妻,恐怕还是次了点吧。

可陈姨娘心中虽有些嫌弃,却没有当即就对儿子提出来。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后半生的靠山,陈姨娘还是很懂得拿捏分寸的。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开口。在侯府里历练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有许多事,只要你沉得住气,也许在你开口之前,都已经解决掉了。

没一会儿,赵玉莲换了过年的新衣裳出来了。这是章清亭特意给小姑选的一套大红绫子的上衣,领口袖口皆镶着些雪白的毛边,合体妍丽,她极少穿这样的艳色,就是乔仲达瞧了,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上来重新给陈姨娘见礼,乔敏轩孩子气十足地摸着赵玉莲的新衣裳,仰头看着她,稚气地夸奖着,“莲姨今天真好看。”

此言一出,逗得众人都笑了,牛得旺忍不住很是得意地插了一句,“我姐姐一直都很好看。”

这话夸得赵玉莲脸上更红了。

陈姨娘笑吟吟地从手腕子上褪下一只青翠欲滴的翡翠镯子来,“真是好标致的姑娘,今儿也没带什么,这个就给你做见面礼吧。”

赵玉莲脸上一紧,出言推辞,可陈姨娘却是不依,她一个年轻女孩儿也不好太过别扭,眼神便往大嫂那儿示意。

章清亭一瞧那镯子的水头,就知道很是贵重的,有些吃惊于她的突然示好,赶紧上前拌道:“这可太贵重了,心意领了,咱们可不敢收老夫人这么大礼。”

“有什么呀。”可陈姨娘笑眯眯,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她更是惊讶。

第403章 护身符

陈姨娘硬是拉着赵玉莲的手,把镯子给她戴上了,“那个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宝剑赠英雄,鲜花赠美人。这漂亮首饰就该戴在漂亮姑娘的手上你们也别嫌弃了,只要你们愿意啊,恐怕赵姑娘日后戴的比这个好上千百倍的日子都有呢。”

这话说得章清亭心头一惊,陈姨娘这是何意?她这样的人,不像是无缘无故说这种话的,那她是有什么暗示么?这是要玉莲又攀上哪根高枝?难道真的是乔仲达?

可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人家既都送上了手,若是再摘下来,实在太不给面子了。于是便拉着小姑一起道了谢,请大伙儿入席开了宴。

陈姨娘坐下之后,一面吃是一面夸奖,特别是尝到他亲手做的百鸟朝凤一菜,赞不绝口,“这菜年前宫里也曾赏了下来给我们府里,这不是我恭维一句,还没方老师傅做得好呢。”

方德海听得眉头一皱,呵呵笑着自嘲,“哪里哪里,是老夫人过奖了,我年纪大了,手脚都不稳当,哪里比得上宫里的大师傅们?”

“我这可是实话实说,绝无溢美之辞。”陈姨妈怕他不信似的,指着那个烤全羊道:“这个的味道可是我吃过最好的了,就十几年前,宫里有个师傅做得一手好调料,还得御笔亲封为天下第一鲜的那位大师傅才或可比肩。自那以后,就再没吃过这么好的烤肉了。”

方明珠笑了起来,没有多心地就接着话道:“那是我…”

方德海脸上一沉,坐在方明珠身边的章清亭已经会意的迅速在桌子底下掐了她一把,笑着把话接了过来,“那是明珠她爷爷潜心究竟了好些年的调料呢,从前我们在扎兰堡,就靠卖这个还发了点小财。”

她这话接得自然,众人也未疑心,就是心知有假的也不追问了。方明珠自悔失言,暗自吐吐舌头,低头吃饭,再不敢乱说话了。

赵成材见势又另起话题,“只可惜包总管和两位阎大哥都不在,要不咱们这才真正算得上是团圆了。”

“他们应该也就是这前后便要回来了吧。”乔仲达笑道:“走前还算着是要赶回来过年的,想是天寒地冻的,海上也不好走,故此才耽搁了些时。”

正说起这个,外头忽有人进来报信,“包总管他们已经平安到外海口了,正在卸货,预计再得两三日就能回来了。”

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乔仲达兴致极高,起身举起杯来,“来让我们为他们的平安归来先干一杯。”

这个是大伙儿都愿意的,海船平安就是大家的生意都有了保证。开开心心用过了饭,陈姨娘拉着赵玉莲和姜绮红等女眷闲话家常,却是一直留神细察赵玉莲的言行举止事。

章清亭这头要顾着指挥人收拾残局,那头却一双眼睛时不时地还要照顾到那边。瞧着她这等行事,深为纳罕。不由得又多注意了下乔仲达,就见他虽是和赵成材贺玉堂等人一起说笑,却也是时不时地注意到那头的动静,眼角眉梢里都噙着一份笑意。

章清亭要是再不明白,那可就真是白混这么多年了。

可这样,合适么?虽说章清亭心里头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可她也知道,赵玉莲最大的问题便在于不能留京,这一点乔仲达也不是不知道,那他还作此举,到底是何用意呢?是对自己信心太强,还是对小姑势在必得?

章清亭觉得有些头痛了,这个小姑,不要这么招人喜欢行不行?

她这头一分神,就没留意到,有个庄丁过来在方德海耳边说了句话。老头子脸色一变,当即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跟人出去了,竟是谁也没有留意到。

那庄丁也不过是传个话就走了。只有方德海一人急急忙忙迈着老腿碎步到了思荆园外,带话人说,是有他儿子骸骨的消息了,这如何能让方德海不紧张?

又往前走了一时,才见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马车不是谁家专用的,只是个赶车的粗汉子给人包了差来的,见方德海出来,问清名姓,便递上一封信,“是一位大爷让我给您送来的。”

他送了信就驾着马车走了,方德海按捺住心中的紧张与忐忑,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封信。可先没瞧见信的内容,却从信封内倒出一块小小的纯金打制的锁片。

可方德海乍一瞧见这块金锁片,只觉全身血往脑门上突突直涌,浑身哆嗦得连站都站不稳了,那金锁片从他手中一下就滑了下去,落在了雪地上。

这可把方德海心疼坏了,连拐杖都扔了,试了好几次才艰难地跪在地上,颤抖着两手把那块金锁片小心地捡了起来。使劲揉揉泛起泪光的昏花老眼,细细地察看着。

锁片的正面打着寻常的流云百幅、长命百岁字样,而反面比较特殊,刻着一只吃草的小牛。细细地数一数,那丛小草一共是九株,取其长长久久之意。

待数清了这草的数目,方德海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是跪在雪地里就放声大哭。

这是他的儿子,他给他可怜的天官打的护身符啊。

方德海年少之时潜心厨艺,直至中年才娶妻生子,对这唯一的宝贝儿子极是疼爱。方天官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后来他专门请了高人指点,算了一卦。说是儿子五行缺金,要打一件金饰给他戴着,方能得保平安。方德海于是就依着儿子的属相,打了一块牛吃草的金锁片用红绳串了,特意去了趟天一神庙开过光后给他挂上。

说来也真是灵验,自从儿子挂上这金锁片后,一向再不犯病了。于是方德海更加坚信这锁片是儿子的护身符,一再交待无论如何也不能摘下来。

方天官从小就极是孝顺,知道这是爹疼爱自己的一片心,老老实实将这金锁片挂在脖子上,连沐浴睡觉都从不摘下。

可现在呢?真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亡物在。

这块锁片终于出现了,那儿子的尸骸是否也不远了呢?好半晌方德海才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抬袖拭了拭满脸的泪水,再度打开了那个信封,里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你儿子的尸骸在我手里,明日巳时,到京城瑞华楼一叙。切记此事万不可泄露给他人知晓,否则你儿子的尸骸就将永沉大海。”

方德海看完这个,心里蓦地涌起一阵寒凉,他知道,自己无论再谨小慎微,还是被人注意上了,那人既要约他独自相见,定是有甚么事要威胁他的,而那要做的,多半不是好事。

可能怎么办呢?那人既然能拿出这块金锁片,说不定儿子的尸骸真的就在他的手里,这个局,方德海不敢赌,只能听人吩咐。

到底是什么时候走漏的风声?毫无疑问,定是衙门的那些差役们。若是此人有本事调动得了官府之人,在这大过年的时候把自己儿子的尸骨寻出来,那一定不是个易与之辈,这让他一个小老百姓,怎么斗得起?

看着那金锁片上还沾染着的凝滞多年的墨黑血迹,方德海的眼泪是再一次夺眶而出,他不是过是个寻常的厨子而已,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怎么总是不能如愿?

好容易盼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他以为能寻回儿子的尸骨回乡下了,却不料再一次又落入某个人的陷阱里,仍是要做他人手中的一颗棋。

苍天啊你怎么就不开开眼?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这么样一次又一次的惩罚他?

给行人车马走得满目疮痍的雪地上,一位孤单的老人跪在雪地里,无声地质问着上苍,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竟比冬夜的朔风更让人觉得心寒…

好容易送走了客人们,章清亭对赵成材使个眼色,二人进了小屋。

赵成材见左右无人,借着几分酒劲,嬉皮笑脸地上前逗趣,“张夫人,找我何事?是否要奏一曲凤求凰?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呢。”章清亭恨得拿手指重重将他脑门戳得远些,“等你中了状元,给我挣个诰命回来再想这心思吧,坐下,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赵大举子两手一摊,貌似无辜,“我说的事难道不正经么?这男未婚,女未嫁,关关雎鸠…”

“去去去,少在这儿掉书袋子了。”章清亭不跟他闲扯了,直接把话导上正题,“我要说的是玉莲的事儿。”

这下,赵成材正经起来了,“玉莲又怎么了?”

章清亭剜他一眼,“你个傻子没看出来呀?姓乔的对她也动了贼心了。”

啊?赵成材愣了,“你说是乔二爷?”

“除了他,还有谁?总不能是乔敏轩吧?”章清亭说了个冷笑话,却让赵成材神情也凝重了起来。

“怪道今儿他娘特意给玉莲送那么大份礼,我就觉着不对劲,本还以为是不是你又帮了他什么忙才送的,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啊。”

第404章 我的委屈你都没想过

对于赵成材以为陈姨娘送赵玉莲手镯是瞧着自己的面子,章清亭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我哪有这么大个面子?纵有,那不得送我啊?送玉莲干嘛?肯定是对玉莲有什么想法,才刻意示好的。”

赵成材皱起了眉,“要说他那人也不差了,按你从前说的那些要求,也都能符合。只他是京城人啊,咱们玉莲还是要回乡下去的,哪能一辈子留在外头?这个且不说姨妈不愿意了,万一她日后在京城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想回娘家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做大哥的当即摇头,“不行,不能把她嫁在这儿,我舍不得。”

章清亭没想到他居然能想得这么细,心下倒是替小姑高兴的,可嘴上却取笑了句,“哟,真瞧不出来,原来你这当大哥的,还挺会疼人的。”

赵成材却脖子一梗,立即顺竿向上爬,“那是当然,还很疼媳妇闺女呢。”

章清亭横了他一眼,却商量起来,“若是乔仲达真的跟咱们提这事怎么办?”

“回了呗。”赵成材说得理直气壮,“他该不是孟老夫人那路人吧?咱不愿意,难道他也要强娶回家的?”

章清亭却有些惋惜,“可我觉得,他这人真不错,家境好就不说了,主要是自己有本事,又懂得疼人。现在自己分出来单过了,不过就是一个娘和一个儿子。哪个女子若是嫁给他,还是挺享福的。”

“打住。”赵成材有些妒意了,“你想得倒容易,可真等进了门,那是好相处的么?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呢,让玉莲一进门就给人当后娘,这好听么?”

章清亭白了他一眼,“嘁,还说别人,那你呢?别以为喜妞在我这儿你就可以不负责任了,以后你也是要人一进门就做后娘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找别人了,咱俩凑合下得了,行不?”

“不行。”章清亭仰着小下巴,傲气地拒绝了,“以为自己是谁呢?想和离就和离,想凑合就凑合,你有什么好的?我凭什么嫁你?”

这还是余怒未消啊,赵成材郁闷了,干脆更进一步把话说明白,“娘子,那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要不那样做,能替你保住家产么?到时你更受气。”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章清亭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提到这个她就是一肚子的火,“合着你和离还是为了我好?那你怎么事先不跟我商量商量的?连个气也不通,什么事都是你一人说了算,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啊?今儿不好,明儿就能和好的?赵成材,咱俩夫妻一场,难道你就这么不了解我么?是你母亲给你弄小妾,又处处跟我过不去,我是很恼火,你母亲偏心你弟弟,要给他多分家产我也很生气,你弟弟不懂事,自私自利地想要马场,我就更加不满了,可我是那种为了几个钱就斤斤计较的人么?纵是听你母亲的话,给他些又能怎么了?我章清亭既然有本事挣出这份家业来,就有本事挣得更多,你在做事之前怎么就不能好好跟我商量商量,问问我有什么打算呢?”

章清亭说着说着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却又狠狠地把眼泪咽回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瞧瞧你干了些什么事?什么招呼都不打,突然就把我爹和小蝶弄回来,闹上一场就要和离,赵成材,你也太狠了吧?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里就能知道你那么多弯弯曲曲的道道?就算你不是真心的,就算你只是权宜之计,可你怎么就不能跟我提前交个底呢?什么都要靠我自己去猜,你怎么就不想一想,我怎么就不会当真?我怎么就能这么笃定你一定是在做戏?”

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又有些呜咽了,“人家刚生了妞儿,平素瞧起来还不错的相公居然突然之间就闹着要跟我分家了,你说我心里该有多难受?”

呃…赵大举子这回真给噎得无语了,他千算万算,却没曾想,偏偏漏算了这一条,不管是再好的夫妻,但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明白的。要不,哪怕是对方平时看起来再精明再强势,也一样会有担心,会有猜疑,会有拿不定主意而焦虑难过的时候。

眼见媳妇是真的被伤了心,赵成材真是后悔莫及,半天才嗫嚅着道歉,“娘子,你当时身体又不好,我那不是怕你操心么?真没想到那么多…”

“你没想到那么多,那你总该知道我是谁吧?我在这北安国无亲无故的,说起来,除了妞儿,就你一个最亲最知心的人了,可你呢?你都干了些什么事?我的委屈你都没想过。”

忍了半天,章清亭想着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如浮萍般飘零的离奇际遇还是让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赵成材一看媳妇都哭了,顿时心疼得都慌了神,“好娘子,你快别哭了,这是我混,是我笨,全是我的错,那你说,要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章清亭抹了把泪,教训得理直气壮,“当然全是你的错,要我原谅,下辈子吧。”

唔——这下赵成材知道,是彻底把媳妇惹毛了。

这气头上的话虽不可全信,但多少显示了章清亭的愤怒,若是想要化解,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赵成材真是悔不当初,若是早知道对媳妇的伤害这么大,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背着媳妇干这事儿呀?瞧瞧现在,闹成啥样了?赵大举人一颗心啊,给揉成腌菜似的,又酸又涩。

唉,报应啊报应。

扎兰堡。

初一那日回家弄了个不大愉快,初二这日杨小桃本来想让赵成栋陪她回娘家显摆下,可赵成栋觉得去柳家招几个小工回来才是正经。故此就让杨小桃自回娘家,自己陪着柳芳,带着南瓜和芽儿一起去了那边。

这可把杨小桃气坏了,尤其是见着柳芳那副表面谦让,背地里趾高气扬的神色更是火大,一大早地争了半天,最后到底把家里的小子丫头都要到自己身边,另雇了马车回去撑门面,这才罢休。

及至进了家门,杨刘氏见女儿刚有了喜,居然是一个人回的门,心下难免也有些埋怨,便顺着女儿的话,一起骂那柳芳。

倒是杨秀才听得不妥,出言调解,“人家再不好,和桃儿这身份可是一样的。她既先进了门,又有了儿子,就算成栋偏向她一些,你又能奈何?倒不如消消气,好生把胎安了,一样生个胖小子,这可比什么都靠得住。”

杨刘氏听着这话,却是心中一动,“孩子他爹,那你倒是给出出主意,看能不能把桃儿给扶了正啊,这往后不就名正言顺了?”

杨秀才摇了摇头,“不现实,成栋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不再娶?再说了,妾要扶正,得有些说头吧,桃儿又没什么功绩,连个儿子都没生,哪有这么容易的?”

杨小桃被她娘这么一提醒,倒是心思活络了,自己这阵子怎么把这么件要紧的事给忘了?要扶正的话,眼下可就是绝好的机会。

“爹,今时可不比往日了,从前是成栋他哥在头里拦着,不让办。可现在咱们家都分了,只是成栋他自己愿意了,为什么就不行?再说他又不在家,有父母之命就行,我家那公公是个不管事的,婆婆又最听成栋的话,未必不依,只是要请爹您亲自上他家说说去。”

杨小桃想得很美好,可杨秀才再不干丢人现眼的事了,免得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的骚,当下劝着女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真要依着我说,就安安分分地跟着成栋老老实实过日子得了,我见你母亲可从你们家拿不少东西回来,你们那钱够使么?还有后院那匹马,得还回去了吧?”

杨刘氏插进话来,“闺女孝敬你还不好啊?真是不会享福的老头子。”

杨小桃得意地卖弄着,“爹,您就放心留着使吧,柳芳她们家就用得怪好的,咱们家怎么就怎么使不得?以后您出门办个事,或是玉成上下学,有个脚力也好啊。”

杨秀才是真心为了女儿谋家计,“你弟弟现在上下学都有车接送呢,哪里累得着他?就是爹偶尔出个门,雇个车不就完了?只是你们这老是变卖马匹过日子恐怕不大合适吧?那再多的马也经不起你们这么坐吃山空啊?”

杨小桃很是不以为然,“爹您就放心吧,这天塌下来还有他们赵家顶着呢,哪就这么容易没饭吃?再说这养马不跟鸡生蛋,蛋生鸡似的,哪里有用完的时候?您啊,这就是杞人忧天了。”

杨秀才见怎么劝女儿都不听,也懒得再唠唠叨叨讨人嫌了,只奉劝女儿好好照顾自己身子便罢。

到要回去的时候,杨刘氏特意寻了新磨的一坛芝麻香油给了女儿,“你这不没胃口吗?拿这个炒菜炖汤时搁上一点,都是极香的若是吃完了还想要,就跟娘说一声,再给你做。”

“行了,我要吃啊,会找他们买的,何必让您破费?”杨小桃悄悄塞给她娘一个绢包,“这是我这些时攒的,您依旧收着,就跟上回一样放印子钱去。”

第405章 放印子钱去

杨刘氏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这恐怕不行了,上回咱们那钱放出去,你爹似是隐约知道了些风声,在我耳边唠叨了好半日这要是让他知道了,那还了得?”

“咳。”杨小桃皱眉横了她娘一眼,“您小心些,别让他发现不就是了?”

“可你爹说的也有些道理,那放印子钱的是好人么?若是哪日被他私吞了怎么办?再说了,赚这些黑心钱,到底不光彩。”

“赚钱还分什么光彩不光彩的?这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都像您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似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光靠着这点小钱,有什么指望?反正呀,这些也全是我光明正大得来的,就是放出去,也得有人愿意借才成,咱们又没拿刀拿枪地逼他,说起来,还是咱们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呢。”

杨小桃嘟囔着把钱收了回来,“您嫌这钱来得黑,怎么不想想,那利钱使起来的时候多顺手?算了算了,您不去啊,我自个儿去。”

杨刘氏给她说得心动了,把她那绢包又接了过去,“那行,我去,你一个年轻小媳妇,也不好抛头露脸的。”

“我就知道,还是娘最疼我。”杨小桃笑着又滚到娘怀里撒起了娇。

杨刘氏笑着捶了女儿一下,“你呀,自己都快做娘了,还小啊?你等一会儿,正好你爹说想吃那卤豆干了,我收拾收拾顺便就搭你车去给他买几块回来。”

说起这个,杨小桃叹了口气,很是惋惜,“只可惜他们家地也没了,除了种点菜,什么都没有,我昨儿去要点芝麻核桃都让我自己上外头买去,连块豆腐也没得吃了,那两个老家伙身强力壮的成天闲在家里,真是浪费。”

杨刘氏正在对着镜子抿头发,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像话了,“这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在外头露了口风,这是你一个做媳妇儿该说的话么?”

杨小桃嗤笑,“您以为就我说呀?连他们儿子都这么说呢,又不来马场干活,连上他们家要两匹布都舍不得给,小气死了。”

“那你们也得好生把人给哄好了。”杨刘氏嗔了女儿一眼,“不看僧面看佛面,光冲着成材的面子都不能太得罪他们。日后成材要是出息了,有你们沾光的日子呢。”

“放心,您以为我们傻呀,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不过是表面功夫,谁不会做?”杨小桃很是自得,忽地撇了撇嘴,轻笑起来,“若说最亏的,就是那个杀猪女了,我就说她不像是个有福的人,瞧瞧,相公刚中了举就和离,天生的烂泥糊不上墙,狗肉上不得宴席。”

“可不是。”杨刘氏也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瞧她从前那股子傲气,现在可好,连家也不敢待,巴巴地带着女儿躲到京城去了,若是在家,哪有脸出来见人?”

“就是。”母女俩一唱一和,背地里损着章清亭,都觉得心情大好。

不一时,杨刘氏收拾好了和女儿一道出了门。

这村里做豆干的人家离得杨家也不太远,过年也早就收了铺,只是有些左邻右舍家里一时短了些,便拿钱直接找上他们家买去。杨小桃到那儿闻着他们家卤得挺香,索性也买了一些,带回去下饭。

从这里出来,再走一时,就到了一处孤零零的人家。

一个小院子围着的三间瓦房,看着很普通,但若是张发财过来,就能从那墙头上挂着的小装饰上认出,这是一家地下赌场。

刚到院门外,便隐隐听得里头有些吆五喝六之声,热闹之极。只是院门口常年拴着两只凶狠无比的大黑狗,让过往行人无不绕道而行,就连杨小桃坐在马车里,看着那两只狗冰凉残暴的目光,也有些不寒而栗。

杨刘氏下了车,也不敢进去,正待出声唤人,却见后头又来了一匹马,马上之人瞧见撩着车帘往外瞧的杨小桃便打了招呼,“哟,这不是杨姨娘么?您怎么今儿也过来了?”

杨小桃斜展秋波,抬眼一瞧,原来就是那家她搭线买粮食的米铺老板。

连这放印子钱的地方也是他给她介绍的,忙堆起了笑脸,“卓老板,新年好啊,您今儿怎么也有空过来了?”

卓老板一笑,“在老婆家待得没意思,就过来玩两把,怎么样,我给你介绍的这条财路还不错吧?是不是也该请我喝杯薄酒?”

杨小桃娇滴滴地笑道:“一直都想好好谢谢您的,只是您贵人事忙,一直都不敢打扰。”

她这话只是客套一番,就算真的要谢,最多也就送个礼便完了,哪有她一个小媳妇请个大男人喝酒的道理?

可卓老板见她话回得不干不脆,有几分轻浮之意,便放低声音调笑了一句,“那可就说定了?也不用你请,我来请你,咱们找间酒楼,好生乐上一乐。”

杨小桃当下就沉了脸,“卓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不好意思,开个玩笑而已。”卓老板圆滑之极,见杨小桃如此态度,立即就摆出正色道歉,“杨姨娘你不会跟那些小家子气的女人似的,连这都放在心上吧?”

“怎么会。”杨小桃怕给人小觑了去,忙又换了笑脸,“这点小事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他们在外头说话这会子工夫,里头人已经从帘子缝里瞧见了,一个三十许的黄脸精壮汉子迎了出来,“哟,这是哪阵香风把卓大爷给吹来了?快请进。”

此人一说话就露出一口的暴牙,不用问,就是这儿的屋主,开地下赌坊,兼放印子钱的何大牙了。

他一时又瞧见旁边站着的杨刘氏,这也是认得的,“原来是杨婶子啊,今儿又是来放钱了?只车里这位是…”

“这是我女儿。”杨刘氏到底是多经了些世事,很不喜欢这二人的油腔滑调,不想过多纠缠。想放了钱,赶紧就带女儿离开。

偏偏卓老板笑指着车上的杨小桃奉承道:“老何,这位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杨姨娘了,不仅人生得貌美如花,更难得的是行事飒爽利落,又聪明过人,就是十个寻常男子汉也不及呢,只不知人家肯不肯赏脸见你一面,这却要看你的造化了。”

何大牙当即激将,“那无论如何我今儿也得见一个真佛面了,若是见不着,那我可信不过你说的话。”

杨刘氏皱眉觉得不妥,她们虽是小门小户,但这好端端的小媳妇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让外头男子瞧见的。更何况,还是干这种营生的人。

她以为女儿会拒绝,未料杨小桃却被这番奉承话夸得飘飘然,为显示自己美貌,当下就命丫头打开了车门,还格外的巧笑倩兮,“何老板,你可别听卓老板夸奖,哪有这么好的?”

“哎呀呀,这不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吧?”何大牙夸张地揉揉眼睛,拍着大腿,啧啧称赞,“我这等粗人,还真他妈的不知用什么话可以夸的了。”

杨小桃愈加得意,虽此人的话里夹杂着粗话,却也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何老板说笑了。”

杨刘氏见女儿到底年轻,心浮气躁地有些卖弄姿色,眉头一皱,上前想办事走人了,“何大牙,这笔钱也一并记在账上,放外放吧。”

何大牙嘴上夸着杨小桃美貌,可杨刘氏手一伸出,他立即就接了去,微一掂量,眼珠一转,“行了,这二两银子我收下了。”

杨刘氏微微一怔,这钱最多就一两九钱,绝不到二两。平时看这何大牙精得很,怎么今日如此大方起来?她倒老实说了,“怕是还差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