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莲清脆地应了一声,怕贺玉堂得不及,欢快如小鸟般急急奔过去了。门户敞着,隐约传来他们在屋子里的对话声。

“贺大哥,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我成天躺着也难受,就起来坐坐了,快给我瞧瞧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

“哎,你这碗参鸡汤怎么还不喝?”

“唉,我这成天喝这些玩意,喝得都快腻死了,你就饶了我,别再给我喝了,要不等我回去,都胖得走不动道儿了。”

“那你要不喝,我可不给你瞧了,走了。”

“嗳嗳,别走啊,好好好,我喝我喝。”

“这才对嘛,这是你要的东西,你吃完再瞧。我先去寻下金宝,回头来跟你细说。”

“那你可快点。”

“知道了。”

张金宝过来的时候,就见大姐脸上挂着浅浅笑意,还不曾散去。

“大姐,你乐呵什么呢?”

“没什么,坐吧。”

章清亭让弟弟在自己面前坐下,看着他心下感叹不已。还记得头一回初见面的时候,又黑又瘦,还没自己高。可现在呢,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头有余,肩宽背厚,虽然算不得美男子,但也五官端正,英武勃发,甚有男人样了。

“大姐,你干嘛这么看我?”张金宝被瞧得不好意思起来,脸都红了。

章清亭呵呵一笑,却问:“金宝,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到四月就满了。”

“这么大的男孩子,是该娶妻了。”

张金宝脸更红了,低头抿着嘴笑。

“可是,”章清亭忽地话锋一转,正色道:“我若是让你再等三年,你愿意么?”

张金宝愣了,大姐不是之前还积极帮他预备成亲的东西,还张罗着让家里盖房子找媒婆么?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可他也只愣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毫不犹豫地点头,“行,好。”

这个弟弟还真听话,章清亭笑问:“真的愿意?连问都不问就答应?”

张金宝这回更加肯定地点头,坦率地道:“大姐你又不会害我,你让我晚点成亲肯定是有用意的,说不说我心里只明白你对我好就行了,真没关系的,反正我还年轻,等等就等等吧,正好这三年,再把家里的生意好好捋一捋。”

听他话语老成,章清亭反倒笑了,“那你说说,你要怎么个捋法?”

张金宝微有赧意,却认认真真地道:“我是这么想的,大姐你且听听可行不可行。年下小蝶不是要嫁了么?咱家原说要在集市上开个铺子给她的,我核计着不如就把咱们现在住的那个院子腾出来给她算了。外头的文房店再收拾收拾,占不了多少地方,里面全可以给她,在门口多挂一块牌子就是了。若是用其他的院子,那可就少一份租钱了,要是另置,就更不划算了。至于咱们,可以等家里的新房子起了,全搬回从前那地方去住。虽说离市集远了点,但离马场却近了。大嫂你往后若是带着喜妞上马场去,可比现在方便多了。再者说,咱们家现在又有马车了,来来往往的也方便。”

他这倒也是一个想法,章清亭也想过,现在住的地方虽好,但毕竟房舍窄小,况且家里人一多,特别是有了小孩子,就显得有些局促不便了,真还不如像张金宝所说,他们另觅住处,把这些地方腾出来做生意,得利反而更多些。

他能想到这个,足以证明确实用了心的,章清亭笑着点头,“想法不错,你继续说下去。”

张金宝得了鼓励,继续道:“等小蝶嫁了,我肯定是要到永和镇去接手那门生意的。以后就不用爹再跑来跑去的,就我两头跑跑便完了。其实再等几年成亲也好,那时银宝、元宝也大了,若是他俩不进学,也可以过来帮忙。我就可以腾出手,看到时是回马场帮忙,还是继续留在哪儿都方便。有这几年的工夫,咱们还可以给他们俩也各择一门生计慢慢做起来,到时交给他俩,再让他们分门立户,可比小蝶这时的手忙脚乱要从容多了。大姐,你说是不是?”

不错不错,章清亭甚是欣慰,点头称赞,“你现在可真正有个大哥样了,还知道替弟妹们打算,日后就是我一时照应不到,也不用担心家里了。”

张金宝得她夸奖,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呵呵傻笑着低了头。

“那就这样吧。”章清亭一笑拍了板,“你这婚事再放几年,就按你说的,先安心地把家里的事情捋好。不过你也放心,大姐到时一定给你择门好婚事,风风光光替你娶个好媳妇进门,行么?”

张金宝给臊了个大红脸,不吭声了。

章清亭收了笑,还有正事吩咐,“这就要准备回去了,别的姑且不论,方老爷子的事可是头等大事,现在也不知道妞儿她爹那头最后情况如何,但我已经跟乔二爷说好了,替方家要单独准备一条办白事的船,老爷子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到了还落得这么个下场,咱们得让他体体面面地回家去入土为安才是。”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明珠一个姑娘家,又戴着孝,许多事情办起来不方便。你这几天就辛苦些,去多跑跑,得把这件事当成自己家的事情,妥妥当当地给办好了,知道么?”

张金宝用力地点头,“大姐,我懂,方老爷子对我们家有大恩,从前要不是他,咱们家哪有生意好做?我记得你曾教过我们,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放心交给我吧,我会用心做好的。”

“那你去找阎家二位哥哥去吧,乔二爷把事情托付给他们了。”

这回燕王旧事在京城复燃,乔仲达也是为了规避麻烦,让他们,尤其是老大阎希南得跟他们离开,在外头避避风头再回来。

张金宝应了走了,方明珠才从一旁出来,瞧着章清亭,欲语还休。

章清亭拍拍她手,“傻丫头,不用觉得没听爷爷的话而内疚,你爷爷既把你托付给我了,这些事就全由我来担着再怎么着,你爷爷也是希望你幸福快乐的。你现在也不算很大,我知道你心里也乱,有些事,等着你守完了孝再决定吧。别担心,大姐一定会成全你的。”

“大姐。”方明珠忍不住热泪盈眶,扑到章清亭怀里,满心感激,哽咽难言。

章清亭轻抚着她的头发,却是心酸不已,这样小小年纪,就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了。若是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托付,这丫头的路该有多难?

第465章 一劳永逸的方法

扎兰堡,在娘家住了好些天,也不见赵成栋来接的柳芳终于也有些坐不住了。不论她再怎么隐瞒,但把一家子弟妹全都送回来的事实就足以说明一切。

起初,柳芳手上还有些闲钱,可以帮些家计,买东买西的,娘仨过得还算从容。可是毕竟没个来源,这只有出没有入,很快就感觉到有些捉襟见肘了。

柳芳知道,这个家绝对不会是她的避风港,最多只是暂时的歇脚地,她也不甘心把一点老底子全在家里用个磬尽。正寻思着要不要假借南瓜生病,托人回去带个信,让赵成栋来接自己回去,却有人风风火火地来报信了。

“芳姐儿不好了,你们家出大事了,你男人被人拐了。”

犹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把柳芳炸懵了。当来人略带几分幸灾乐祸说清事情始末,柳家父母顿时不干了,当即动手给女儿收拾包裹,“快,你快带孩子回家去看看。”

顺手就把她手上的值钱东西又摸下来几件,心慌意乱的柳芳哪里能点得清楚?如果说第一个男人的离世带给她的打击是巨大的,第二个男人的失踪简直就是让人崩溃了。

还没等出大门,已经有风闻消息的三姑六婆们聚在门口议论着,“这还真是个天生的扫把星,嫁一个男人就克死一个男人…”

雇了车,煞白着脸的柳芳带了一双儿女浑浑噩噩地赶回了家。可那个家,又何曾还是她原来的家了?

四顾茫然之后,她和杨小桃一样,也只得寻到了赵王氏家里。

赵王氏接回一个杨小桃就已经够闹心的,好容易平复了些情绪,再见着柳芳带着一双儿女跑她面前来大哭大闹,气得当即就是一大耳光子过去。

“我不找你们要人,你们反倒有脸找我要人了?成栋跑了的时候你们俩在哪儿?有一个在家里老实待着的么?瞧你们一个二个,平常日子好过的时候,都抢着拿自己当正妻,摆的那谱比谁都厉害,可真等有事了,跑得比谁都快,但凡你俩有一个贤惠的,成栋能到今日这境地?现在你俩现都给我听好了,我家成栋要是能找回来便罢,找不回来,就把你俩也卖出去为奴为婢,呸,都别在我跟前装大娘子了,全是我们家掏钱买回来的,老娘就卖了你们,又有谁敢说话?”

这下不止柳芳听了哭,杨小桃也哭得厉害。可赵王氏一句话也没说错,她们做妾的本来就是人家花钱买回来的,真要卖出去,又能奈她何?

还是牛姨妈见这边出了事,过来陪大姐住着,见此时赵王氏气急了,出来帮着劝了几句,“算了吧,咱们家又不是那人牙子,哪里还能干这卖人的勾当?不过有些话可得说清,你们两个可记好了。既然现在家里情况这样了,可别再想要你们婆婆白养活你们,家里打扫浆洗自不用说,平常也得跟着你婆婆喂鸡养猪,编筐绣花地挣自己的嚼用。谁要是不乐意呀,现在就走,也别说我们难为你,虽说你们相公不在,但婆婆在此,说话仍是能作数的。让你们家各自把当初给的彩礼送回来,咱们立时就写休妾的文书,放你们自便,若是不能…”

牛姨妈嘿嘿冷笑,“那就最好不要忤逆公婆,否则咱们就算不卖你们,也可以把你们许给别家,起码也能挣几个彩礼的不是?”

这话说得杨小桃当下就老实了,抹了眼泪就进屋干活去了。

杨秀才在得知赵成栋出了这么大事时,特意亲自过来当着赵王氏的面交待过,“咱们家虽是小门小户,但你爹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还是要讲礼义廉耻的。你既嫁进赵家门,就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可别想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说起来,成栋不见了,你也有责任,我可不能让人说我们老杨家教女无方,只要他一日没有消息,除非你公婆发话,否则你就一日别想回娘家的门。”

柳芳见杨小桃如此示弱,她却心有不甘,仗着有儿子,本待还闹腾几下,赵王氏却把南瓜从她怀里一把抢了过去,冷着脸发了话,“成栋不在,我可不能让你再教坏他的孩子,小桃回来时还带了匹马,你的马呢?回去给我牵回来,牵不回来,你也别进这个家门了。”

当下又把柳芳赶出家门,倒是牛姨妈见芽儿可怜,把她牵着留下了。

柳芳一下气焰全消,哭着又回了家。可柳家哪里肯把到嘴的肉再吐出来?一听说她要马,顿时把她轰了出去,大门紧闭,理都不理。

柳芳这下可是彻底寒透了心,从前还幻想着有什么事的时候,娘家能帮着撑腰的。但现如今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了。有钱的时候人人都当你是大爷似的奉承,现在没了钱,谁还管你死活?

可要这么空着手回去,又畏惧赵王氏,于是只能坐在家门口痛哭不止。左邻右舍看不下去,出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柳家依然不理不睬,直到半夜里头,有个哥哥多少还要几分脸面,悄悄从后门牵了马出来,嘱咐她骑了快跑。

可柳芳哪会骑马?怕爹娘察觉追了上来,不敢停留,整整走了一夜的山路,鞋子都磨破了,两脚打了无数血泡,和袜子粘在一起鲜血淋漓,才总算是把这匹马给牵了回来。

赵王氏收了马,才算是让她也进了门。也不肯让她歇歇,便发了一堆竹篾,和杨小桃一样,每天都有任务分派,得完成了才有饭吃。

杨、柳二女俱是苦不堪言,却也无法,从此只得老老实实在家,真正地过起只有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的日子。

春闱的规矩历来便是三天一场,连考三场方算完事。

原以为赵成材考完之后便会回来,张金宝还问章清亭要不要去接的,却给大姐拦了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他在那儿安心待着吧,倒是玉莲,你们可以带妞儿去瞧瞧他,跟他说咱们已经准备回家了就行。”

赵玉莲也猜不透大嫂打的什么主意,和张金宝一起去了,可见了赵成材,他也是一样的话,“你们回去好生听妞儿她娘的话,她要你们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也别多问了,听吩咐就行。”

二人又打着闷葫芦回来了,连杜聿寒也不解其意,赵成材却笑着岔开话题,“既然贺大爷没事了,你也不用挂心,就安心准备殿试吧。”

杜聿寒连连摇头,“这话可别乱说,哪里就知道能中的?你不回去,我可得回去瞧瞧大舅子。”

“那就替我也带个好吧。”赵成材也不多言,自去安心养他的伤了。经此一番大考,人又憔悴不少,一定得补补,好好补补。

举子们考完,不管结果如何,总是轻松下来,现在就是考官们最忙的时候。封阅批卷,成千上万的文章都得一一过目,今年皇上可是主考官,所以更得谨慎仔细。什么文章好,什么文章不好,都得说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上上下下的主考官们全都集中起来,住进了太学院里。皇上特拨了御林军把守,还让宦官带着旨意在那儿监督坐镇,就为了防止有人通风报信,营私舞弊。晏博斋作为副主考官,当然更不能偷闲躲懒。

知道他这几天肯定回不了家,朱氏抓紧时间办了几件事。头一件,就是找到邱胜,要配府里大大小的钥匙。

邱胜得过章清亭提点,没有二话,当即表示愿意全部交出来,却也提出一个条件,“夫人,小的做这样事情,可是冒着风险的,若是给爷知道,那下场可就不妙了。”

朱氏冷笑,“邱管家也知道有下场二字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邱胜皮笑肉不笑,“小的没那么贪心,就想请夫人把小的卖身契还我,再给点安家费,让小的能好好安个家,就足够了。”

朱氏早猜着他会有此一说,当下令心腹丫头把早就备好金银取出,又拿了他的卖身契,盖上自己印章销掉,却又拿着这薄薄的一张能决定自由与否的纸道:“钱你拿走,这东西我现在可不能给你,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法办了,总得让我在他面前演一出戏才罢。邱管家,你说是么?”

邱胜明白,她这是怕晏博斋疑心,章清亭真没说错,这女人一点都小瞧不得,当下只得收了金银,听朱氏吩咐,领她悄悄进了库房。朱氏对这些金银财宝并无多大兴趣,最想进的那间密室里却连邱胜也没有钥匙。

若是强行撬开,必然会引起晏博斋的怀疑,不过邱胜倒是给她出了个主意,“这京城之中能工巧匠不少,夫人可以去寻个手巧的,想来开锁也不是太大难题。”

朱氏顺水推舟,“那此事就由邱管家一并办了吧。”

邱胜没想到一句话竟给自己接了这么个难办的差使,再为难也只得暗中打听去了。

朱氏趁便,又悄悄在府中调遣了一番,首先便是将自己儿子身边多安插了几个心腹,将晏博斋安排的那个奶娘找借口撵了出去。

可这些,她知道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她就算撵一百个,晏博斋还能再安排一百个进来,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呢?

与此同时,赵成材也在琢磨同一个问题。

第466章 会元

没几日,春闱的成绩出来了。

杜聿寒榜上有名,在三百贡士之中取了第一百九十六名,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而赵成材更牛,直接冲到第一名,钦点了本届会元。

因为皇上就是本届的主考官,几乎毫无悬念的可以说他就是即将出炉的新科状元了。

得知这个消息,张金宝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直直地就喷了出来,湿了特来报喜的孟子瞻一身。

章清亭使劲白了这个弟弟一眼,赶紧赔礼,“真不好意思,我这弟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忘形,请小孟大人勿怪,金宝你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取件新衣裳来给小孟大人换上。”

“不用不用,不过是湿了,一会儿干了就没事了。”孟子瞻笑呵呵地摆着手,“只是这回可真得要恭喜你们了。”

恭喜?是该恭喜那个傻秀才了。章清亭心里有数,他这第一名是靠自己真本事得来的么?恐怕未必。

虽说阅卷之时是封住考生姓名的,但科举之中这些门道可多得很,之前不是有许多官员去探望过他么?闹不好都已经认得他的笔迹了。而赵成材一举破获那燕王案子又没有得到什么嘉奖,估计官儿们揣摩圣意,便给了这么个靠前的名次。

中了会元是挺光彩,但后头还有一道殿试才是最后真正的较量。

可皇上这么抬举那傻秀才,是真心要封他个大官做么?章清亭并不太稀罕。她相信,就是赵成材自己,也未必愿意。对于赵成材的真实想法,章清亭还是能猜出七八分来的。自己相公是个什么人,她比谁都清楚。

要说赵成材这个人吧,名利心并不太重,相反,他对于自己的家庭却看得很重。他来参加科举,除了是要光耀门庭,圆一个读书人的梦,更加说白了,无非是想给自家求一个更加稳妥的护身符。一个举人就已经是他所求的极限了,再往上走,那就是意外之喜。但若是为了一个功名,要他断送掉自己的安稳家庭,章清亭相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

你说他没出息也好,说他不思进取也罢,赵成材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若是妻子想跟着他平步青云自然是要失望,但对于章清亭来说,这样的相公却是最合适的。重活了一辈子,她不再看重这些虚名,只希望能和自己所爱的人长相厮守,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北安国的朝政局势实在是太复杂了,整个里头就透着一份胆战心惊。如果赵成材只是平平凡凡的一个举子,只是满腔热血地想来效忠朝廷,做一番事业,也许他还有几分机会。可是现在,他们不小心卷进了京城争斗的漩涡里,就再也难脱干系了。

从表面上看,似乎他们也算不得太起眼的人物。可实际情况呢?却远非如此。章清亭就算别的都不明白,但她却深深懂得一个道理。甭管哪朝哪代,皇家的事,尤其是皇家内讧的事,除非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否则你全都不要掺和。

越掺和得多越危险,像晏博斋,他明显就是掺和到从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那边过深了。燕王府是他抄的,这份功劳给他领了,在世人眼里,他是一步登天了,但这份功劳的背后却是极其危险的暗流涌动。

一个皇上,能允许自己的臣子知道自己太多的过往么?当然不能。

打江山的时候我们可以称兄道弟,甚至歃血为盟,但你再看看历朝历代那些打江山的功臣们,能有几个平安终老的?

不是自古以来皇帝皆寡情,而是时候变了,地位变了,重新审视的目光也变了。也不是说这些功臣们都是睁眼瞎,只知道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看不到君王的变化,而是他们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瘾,很难再让人以平常心去待之了。像范蠡那样,能在功成名就之后还能洒脱的一叶扁舟从此逝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所以章清亭敢大胆地去告御状,就因为她看出来晏博斋也存了自己的一份私心,而这份私心对于侍奉帝王的人来说,是极其要不得的。

要不然,你看她告状之后皇上是怎么处理的?如果皇上真的对晏博斋还念几分旧情,那就应该把他叫去痛斥一顿,甚至打几板子,贬谪一番那才是正经。脾气发完了,风雨过去了,事情也就了结了。

但皇上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做。把这件事悬在了那里,既不追究也不处理。难道赵成材那通漏洞百出的谎话真的能够骗得过皇上吗?章清亭绝不相信,皇上要是真就那点水平,也轮不到他坐上那个龙椅了。

可皇上一直隐忍不发,是在等什么?章清亭以为,他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可以将晏博斋一招就拿捏得死死的,让他有苦说不出,再无翻身之力的契机。

不要以为做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想杀谁就杀谁。只要不想被史册上骂为昏君,皇帝做起事来,比寻常人更加的缚手缚脚。他们更加的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有理有据地说服,也就需要更多的手腕和心机。

章清亭甚至可以进一步的猜测,就算是没有出现这档子事,皇上迟早也会收拾晏博斋,只不过他们这些小人物意外地出现,把这档子事给提前了。

赵成材现在能走到皇上面前,托的可是晏博斋的福。皇上这么个精明人,难道就不会猜疑他么?可既然有猜疑了,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身边,还特意赐了他个会元呢?

据章清亭揣摩,这就是皇上的一把双刃剑。表面上好像相信了赵成材的话,也继续信任你晏博斋了,将赵成材捧了起来。可到最后,想要借赵成材这柄剑去杀人破敌的还说不好是谁呢。

章清亭估计,赵成材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他心里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想找到机会临阵反戈,要么不干,要么直接就得直接捅到晏博斋心窝子里去。

所以他一直不肯回来,这也是怕事情不成,万一闹不好,反倒连累了他们。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和章清亭仍是和离夫妻,若是他行事不成,也就折他自己一个单身,与他们无关。

章清亭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赵成材就一个人势单力薄地在那儿,万一有些意外阻碍了他的选择,那可怎么好呢?

此处,孟子瞻不方便出面,乔仲达却不用避这个忌讳,“张夫人放心,我在那儿已经安排了人暗中照料着赵先生,不至于有什么大事。对了,这考试完了之后,咱们的生意可还得照做。我打算等你们走的时候再安排一艘商船出海,人多也要有个照应。”

这就是此人的细心与妥帖之处,明明就是不放心章清亭他们单独离开,却偏要找个旁的理由来帮忙,让你既领了他这份情,又不像为了施恩而故意卖的人情。

章清亭自是感谢,乔仲达又看了孟子瞻一眼,假装不经意地提到一句,“这回玉茗也跟着船走,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离开京城呢,可高兴得了不得。”

哦?孟子瞻心中一动,问:“那他这是要还俗了么?”

乔仲达一笑,“还不还俗还没定,不过既然离了京城,肯定是做俗家打扮的。紫阳真人刚出了关,说是让他先去做几年世俗之人,若是愿意娶妻生子,就随便在哪儿安定下来。若是还想出家,日后回来再说。”

孟子瞻微微颔首,“如此逍遥自在,那是最好不过了。”却对晏博文暗暗使个眼色,晏博文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翌日,春闱成绩正式公布出来了。果如孟子瞻所言,赵、杜二人皆是金榜题名。京城之中报喜的马匹穿梭不停,往来于各家文舍会馆之间。引得百姓跓足围观,称羡不已。

过了会试之人,皆属贡士,已经算是得了功名了。殿试之上,再取三甲进士,那个能有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好丢脸的,是以中了之人皆没有了太大的压力。基本上都忙于会客应酬,打点交情,以期在殿试之后得个一官半职的,不枉寒窗苦读数年之苦。

赵成材所居的太医馆内虽不敢大肆喧扰,但他是本届会元,来道喜的也仍是不少,还有许多称亲道戚之人成天都是络绎不绝。

赵成材躲窗户缝后头瞅了半晌,问保柱,“你有认得的没?”

保柱摇头,还纳闷,“咱们上回来也没见这些大爷来找,怎么一下就凭空冒这许多亲戚来?”

赵成材嗤笑,“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也敢乱认,你也别在屋里躲着了,去帮着杜公子照应照应,把人赶紧都送出去,要不留名还愿意白送礼物的,东西收下,真是的连个名姓都不知道,难道我还怕拿了他的手短?”

赵成材打发了保柱出去,自己一人正想躲个清静,有个小厮进来了,“赵先生,请出来一下。”

第467章 不速之客

一瞧小厮手中的令牌,赵成材当即拄杖站了起来,一脸肃然,“走吧。”

悄悄从角门出来,倒是给赵成材预备了一乘小轿。不多时,带着他到了一处僻静茶楼,领着他进了房间,赵成材是见着来人就拜,“多谢大人一番提携之恩。”

晏博斋笑吟吟的客气,“赵先生何须如此客气?这可是你全凭真才实学所得,圣上青睐所致。待得殿试之日,可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可知道么?”

瞧他眼窝微凹,想来这些天阅卷也是疲惫之极。

赵成材一揖到底,继续溜须拍马,“殿试之时,学生自当尽力而为。不过若是没有大人的全力提携,学生哪有今日?”

其实赵成材能得个会元,晏博斋也颇感意外。赵成材的卷子他见过,文章还算中规中矩,没跑题,但却算不得出彩。他的本意是让他在三百贡士里夹个中不溜就完了,却未曾想,到了皇上手里,好家伙,看也不看就朱批了个第一出来。

既然连皇上都如此示好,那他还真不能不来添上一把柴了。反正赵成材有把柄在自己手里,也不怕他日后不听自己使唤。

于是乎,晏博斋今日从考院出来,哪儿也没去,就直奔这儿来了。原想的是勉励了赵成材几句,拉拢拉拢人心便算了,未料赵成材却跟他提了个要求出来。

“晏大人,有件事,学生不知道当不当请您帮忙?”

这么快就有事求我了么?晏博斋不以为忤,反而有点高兴。一个人只有他有所求,愿意向你提要求,才会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你的面前。

“你说。”

“是这样的。”赵成材呵呵干笑两声,做出一副有些猥琐的模样,“大人知道,我们家与死了的方老头家交好。那老头从前和我们家合伙做生意,其实也没出什么大力,却碍着面子,什么都给他占了五成的份额去。现在那老头子走了,就留下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孙女。这么个小黄毛丫头,怎么守得住那份家财?这可不是学生贪心他家的东西,而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心血给旁人占去,所以,晏大人,这就有件事要求到您了。”

赵成材压低了声音,“那方老头的儿子死了多年,却是尸骨未全,所以学生就想恳请大人能否费心查查他儿子尸骨的下落。”

晏博斋已经猜出赵成材的意思了,微一挑眉,“你这是想…”

“咱不也算是做件好事么。”赵成材眼中颇有些贪婪之意,“只要学生将这尸骨送回去,那小丫头不得死心塌地念我的好?她这小小年纪,家里一个掌事的也没有,日后那不就全得我们家照应着?”

似还怕他不愿意帮忙,赵成材拍着胸脯作出保证,“大人帮了学生这个忙,一个积了德,二来日后学生也定要代她多多地孝敬大人。”

晏博斋心中冷笑,原来也是个见财忘义之徒,话是说得够漂亮的,却根本见人家老头死了就想打人家财产的主意了。

方天官那半副尸骨的确还在他的手上,这些时忙着一直没有处理。方德海已死,那东西也没了什么用处,既然赵成材想要,纵是送给他又有何妨?

但是脸上却佯作怒色道:“难道本官还贪图她一个升斗小民的孝敬么?”

赵成材赶紧打自己一耳光,“是学生该死,说错话了。”

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晏博斋才觉心理平衡些,又慢悠悠地道:“不过这个顺水人情倒是可以送给你,只要你日后好生替本官办事就行了,知道么?”

“多谢大人。”赵成材立即喜形于色,活脱脱一副财迷心窍的模样。

晏博斋越发瞧不上他,要不是机缘巧合,非得靠此人洗脱嫌疑,他怎会与他合作?可皇上似乎对他也尚有几分好感,要不然也不会亲自朱批录取他的会元了。不过这想来也是一时之恩,应该不会长久。不过趁他现在正当红,还是要多加提拔才是。

略带几分不屑地从袖中掷出几张素笺,“殿试之时只考一道时务,这些俱是近期朝廷之中,皇上忧心的一些时务,你好生思量一番,到得金殿之上,可要好好应对,知道么?”

“知道,多谢大人成全。”赵成材千恩万谢地接过了,恭送走了晏博斋,这才稍稍定下神来。

那天章清亭让方明珠穿着一身重孝来见他,赵成材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方德海把老命都搭上了,也只换回儿子一副残缺不全的骸骨,实在是太可怜了。这个忙别说是让他在晏博斋面前卑躬屈膝,就是让他忍受胯下之辱,他也得帮。

之前不提是因为在晏博斋面前没什么说话的分量,可现在不一样了,自己好歹得了个会元,就冲这个晏博斋也会对他另眼相看些。

赵成材没估错,晏博斋当真把这事记在心上了。一回府,头一件事就是吩咐心腹将方明珠他爹的那半麻袋骸骨给赵成材送去,然后才步入内院。

却未料一进来就见朱氏在院中大发雌威,训斥邱胜,见他进来,便上前告状,“老爷,这邱胜很不好,我方才因听着家下人抱怨月钱迟迟不发,便传他来问了问,可他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于是我便让他取了家里的账目来略瞧了一眼,竟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待要查问,他就推东推西,什么都说不清楚。妾身知道他是老爷提拔起来的人,不敢随意发落,只是把人堵在这里,等老爷回来发落。”

晏博斋最近对邱胜本就有些不满,听朱氏如此一说,立时沉下脸来,“邱胜,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邱胜跪下,哆哆嗦嗦地道:“小的…小的只是一时手急,借用了下…过几日一定还来。”

“你这奴才好大的狗胆。”晏博斋气急,“拖出去打他四十大板,把那双手给我废了,看你还敢不敢做吃里爬外的事情来。”

朱氏忿忿不平地道:“老爷这么信任他,他却这样不守规矩,实在是其心可诛,就是打他四十大板,仍是故态复萌怎么办?不如趁早打发了,请老爷另选贤能,恐怕家里还清静些。”

晏博斋为人,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己出卖旁人可以,生平却最是忌恨别人对自己的背叛,就是钱财小事,也是不许。

当下冷着脸发话,“那就打他四十大板,再把人撵出去,永不许回来。”

听了这话,朱氏和邱胜心里倒是松了口气。邱胜被拖下去打了顿板子,在朱氏的授意下,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虽有些小伤,但不至于伤筋动骨。

离了晏府,纵是挟了大量金银出走,但他为人刻薄,平素又多有积怨,没几年,竟落得潦倒不堪,晚景凄凉,也是他的报应。

赵成材与晏博斋分手之后,想着来贺喜的人多,于是便在茶楼之中吃茶看戏,只消磨到日落西山了,才雇了小轿回去。

在那大门外头,眼见仍围着不少要见自己的人,心下生厌,令人绕道欲从角门进去。却蓦地听到有个女子的哀求带着泣音响起,“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吧,我真的认得赵大哥,他会见我的。”

赵成材听着耳熟,一把撩开轿帘,借着那灯光看清了,在人群之后,那个一身布衣荆钗的女子不正是春梅么?她怎么还在京城?

赵成材看看左右,怕有眼线埋伏,叫一个小厮暗中看住了春梅,等自己先进去了,过了一时,才悄悄地把她领进院来。

春梅见着他,可算是找着亲人了当下眼泪就下来了,“赵大哥,你这回可一定得救救我。”

原来那日她从那里脱逃之后,先去了医馆,确认是真的有了身孕。春梅也不笨,摆脱了那闲汉之后,她便当了几件首饰,换了银钱改了装扮,添置了些粮食衣物,企图混出城去。

可惜等她准备好了,那时章清亭已经告起了御状,城门加强了戒备,她没有路引,混不出去。

原以为这盘查只是一时,没想到竟成了惯例,日日如此。春梅无法,只得在客栈里住了下来,可她一个单身妇人,到底有诸多不便,不管谎话说得再好,也引人疑心。她倒是想把孩子打掉,可如此一来又少不得要人照顾,故此便拖延了下来。

眼看着实在是混不出京城,她便想着要来找赵成材帮忙,可又不知他人在何处,几次三番想回晏府找朱氏求助,却又不敢。

可喜今日听说春闱放榜了,春梅记得赵成材也要考试的,便抱着一丝希望去看榜,没想到赵成材居然高中榜首了。她喜出望外,便等到天黑,这才前来找他,希望有法子给她弄出京城去。

春梅也琢磨过,“我想过了,最快的法子还是得回去求小姐,只要她肯把我的卖身契还我,我就自由了,否则这辈子总是东躲西藏的,也不是个法子。”

赵成材听了直惋惜,“那你要早有这心思,前几日去找她倒是最好不过的,那时晏博斋又不在家,说话恐怕还方便些。可今儿他又回来了,恐怕就麻烦了。”

春梅听及此,却生出个大胆的主意,“赵大哥,他既是今儿才回府,必有些倦怠。你说我就今晚回府,会不会反而更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