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博文正坐在书桌前提笔写着什么,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手札,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原来你还是这个老习惯,喜欢把每天的心情写下来。小时候是写一本烧一本,现在倒是不用烧了,全存在了这里。”

晏博斋的脸色立即变了,“你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你以为你有了这份手札就能咸鱼翻身,置我于死地么?那你就太天真了。”

“大哥说得很是。”晏博文也不动气,依旧笑看着他,一时写完,吹干了墨迹,展示着自己手里的书信,“你不知道吧?从小我就喜欢模仿别人的笔迹,爹的,娘的,你的我也私下练过,后来被娘发现了,一顿好打。但所幸这些年还没有退步,你看帮你写的这份遗书还像那么回事吧?”

晏博斋脸一沉,“你这是何意?”

晏博文笑问:“难道大哥这么个聪明人竟会看不出来?”

“你可别乱来,这儿毕竟是晏府,由不得你撒野。”晏博斋此刻着实有些中气不足,色厉内荏了。

一边说着话,一边悄悄往门外退去。然后迅速扭头就跑,他要找人来,他一定要快点找人来,论起单打独斗,他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赢这个弟弟的。

晏博文只是这么微笑地看着他,看着他跑到下一道门前,看着他惊恐地发现怎么也推不开那道门了。

“开门,快开门。”晏博斋心头的阴影如滴在清水中的一团墨汁,迅速地扩张开来。外头明明留了人的,怎么会没人给他开门?

“别叫了,外面是不会给你开门的。你用钱买来的忠心,自然也能用更多的钱出卖。”晏博文唇边笑意愈浓,但那笑意里却隐含着浓重的辛辣与嘲讽。

用镇纸压住写好的信,他站起身来,优雅从容却如危险的猎豹般一步步逼近了晏博斋,“我若不是亲眼看完了这些,还真的不敢相信,你居然是这么恶毒的恨着我和爹娘,乃至整个晏府的一切。不过,你既然如此憎恨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离开我们,去寻找你自己的海阔天空呢?”

“既然是晏府欠我的,我拿走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对?”危险渐渐浮上心头,快要将人的整颗心吞噬。晏博斋可悲地发现自己永远都在畏惧这个弟弟,这么近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心更跳得如擂鼓一般,只是强硬地支配着双脚不肯退缩,“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晏博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丢出一串钥匙,“这是你的妻子给我的,至于这间密室的钥匙嘛,我记得娘那儿还有一把,她总喜欢藏在梳妆台的菱花镜下,幸好,你不知道。”

晏博斋的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串钥匙,面露狰狞,“那个贱人居然敢背着我玩花样,我杀了她。”

“你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不过你们夫妻在这一点上倒是有志同心。”晏博文冷冷地看着他,“能把那样一个大家闺秀逼得想要亲手结果自己夫君的性命,大哥,你真的是个人才。”

什么?晏博斋的面孔都扭曲起来,那女人竟然想杀了自己?

晏博文讥诮地一笑,不再多提。只告诉他,“大嫂已经带着孩子去请外祖家的人了,应该今夜就会赶到。”

外祖?晏博斋愣了,朱氏家族可不在京城,她上哪儿请人去?离京师最近,称得上外祖家的只有裴氏的一支。他的心蓦地往黑洞里沉去,“你们…”

联手了?

晏博文微微颔首,证实了他的猜想,“朱家是小宝的外祖家,但裴氏,只要我在,也永远是晏家的亲戚。”

晏博斋强自镇定,但身体却止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你们休想,你以为单凭你们二人就可以成事么?别忘了,皇上可是更加信任我的。”

“你怎么到了今时今日还如此糊涂?皇上,根本就不是任何人可以永远依靠的,皇上,哪怕你曾经救过他的性命,也永远不要指望哪天在你犯错的时候他会饶过你。”晏博文轻声嗤笑,“也对,毕竟你也没有好好聆听父亲教过的侍君之道。”

晏博斋顿时不服输地叫嚣起来,“你就是知道又有什么用?不一样被我整成了杀人犯?”

晏博文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渐渐严酷起来,“我承认,从前的我确实是忽视了你,以至于让你有机可乘,谋夺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而后,更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丧心病狂到连亲生父亲也不放过,让他染上了烟瘾,不得不听命于你。可是,你若是以为我当真拿你毫无办法,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晏博斋瞧着他严肃的样子,越发的心惊,声线开始不稳了,“你…你就算是杀了我又怎样?你怎么跟外面的人交待?难道,你要跟别人说,你这个杀人犯连自己的亲生大哥也不放过么?你既然口口声声提到父亲,那你作为晏家的子孙,却是手足相残,那你又怎么有脸去跪拜晏家的祖先?”

“说得好。”晏博文放声大笑,笑声中却充满了无限的悲凉,“我就是因为太在乎晏府的名声,太在乎九泉之下的爹娘,所以才对你一忍再忍,可是现在,我不需要再忍了,因为你,真正做出了令晏家蒙羞,死有余辜之事。”

晏博斋心下愈见慌张,声音更显凌厉,“你胡说什么?”

晏博文一字一句地道:“春梅有了身孕,时间正是爹娘刚刚下葬前后。她是死了,可她的尸首还在,一验即知。而现在,她的尸首应该已经被赵大哥交给皇上了。而我这儿还有一份大嫂的亲笔证词,能证明是你担心丑事外泄,杀她灭口的。”

晏博斋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晏博文仰天叹息,“天网恢恢,百密一疏。大哥,你不仅做出此等有辱家风之事,还残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因此而引咎自裁也很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晏博斋真的有些怕了,“我…我不死,你凭什么要我死?就算是我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怎地?最多不过被罢黜降职而已,再过些年,等事情淡了,所有的东西还是会回来的。”

晏博文看着他摇了摇头,“当年我被你下药,错手杀了子眭,爹都把我赶出家门。你以为就凭你的这些行径,晏府能容得下你?”

“可我现在就是晏府的老爷,没有人可以管我,没有人。”

“你错了,只要你顶着晏字的姓,只要你还在晏府的生活,晏府就可以管着你。”晏博文从怀里取出几块黑色的药膏,“这,是我刚刚从柜子里找到的,最后的几块了,很珍贵吧?你就用这种东西害死了子眭,害死了爹,现在,用它来了结你自己的生命也算是报应了。”

“你做梦。”晏博斋忽地从靴筒里抽出防身的匕首,对着晏博文就刺去。

只可惜,只一招,匕首就咣啷一声落了地。

晏博文一脸怜悯地看着他,“大哥,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如此的不长进?”

晏博斋怒吼一声,血红了双眼又去掐他的脖子,再一招,就被晏博文一记手刀劈中了后颈,痛得他眼前一黑,暂时失去了反抗能力,却又不至于晕厥过去。

晏博文拿出一瓶迷药,放在他的鼻端。晏博斋闻到那股异香的时候,就心知不好。奈何仍是吸了几口进去,挣扎了几下,全身的筋骨就如同被抽掉似的,瘫软在地。

晏博文一把将烂泥似的他拉起,安放到椅上,“这些,全是你的东西。如今用在你的身上,也算是你自作自受了。”

晏博斋不肯死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真的要杀我?你就不怕报应?”

晏博文捡起他的匕首,将那南梦膏一块块的切割成适合吞咽的大小,淡淡地回道:“我杀了子眭,虽然是你的罪孽,但我已经得到了我的报应。至于杀你,这是替晏家清理门户,晏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只会觉得庆幸。如果满天神佛有觉得我做得不对的,尽可以降个雷下来劈死我,我无怨无悔。”

“要不,要不这样?你放了我,我迎你进府,保举你重新获得爵位荣耀。”

“你以为我会信么?”晏博文有些好笑地反问:“换作是你,在我们兄弟之间经历过这些,你还会相信我么?再说了,你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死了,一来全了晏府的名声,二来也让皇上放下了对你过往之事的追究,也算是你替晏府最后做的一点事吧。”

“可你做这些,于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晏博文笑着叹息,“大哥,你怎么又糊涂了?我姓晏,我是晏府的长子嫡孙。爹当年只是将我赶出家门,并没有抹煞我的身份。等你一死,我就算不为自己翻案,但想要回晏府继承家业,难道还有人能说三道四么?再说,这晏府没了主事之人,在朝中势力尽散,恐怕皇上还巴不得我能回这风雨飘摇的晏府,当成一个污点,来减弱晏府的光环呢。”

“既你如此明白,作此行径又岂非自相矛盾?你杀了我,是为了保全晏府的名声,可你的归来,又污掉了晏府的名声,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死?”晏博斋的眼神有些疯狂了。

“我当然不能去死。”晏博文看着他,很是认真,“我一个受过屈辱的人,就算死了也不过是个懦夫而已。但我活着,就能将我把晏府给抹黑的名声,再一点点地洗白,让世人重新认得晏府的人,即便是个犯过大错的人,也有翻身的那一日。”

“怎么可能?”晏博斋不相信,一个有案底的人,还能翻身?

晏博文当着他的面,平静地将他的手札投进了火里,“你放心,晏府已经有了一个受刑的不肖子,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只是有件事你可能不太清楚,虽然我有案底,想要恢复从前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但你别忘了,裴家可是世家名门。律法里有一条,若是有两个以上的世家肯结具列状为服过刑的人作保,我还是可以获得考取功名的资格。我准备守孝结束之后,就去参加科举。文科武科我都会参加,等我金榜题名后,或是入太学院做个夫子,或是在军中做个教官,虽然这辈子做不了太师了,但起码不会让人再小觑晏府。等到你的儿子小宝长大之后,他的路就会比我好走许多。”

“那你不怕我的儿子会恨你么?他会为我报仇的。”

晏博文笑得云淡风轻,“你真的爱过你的孩子么?你凭什么就认定小宝一定会记住你?有我这个叔叔,还有他母亲的悉心教导,你以为他会成为第二个你?当然,我们会告诉他,你还是一个不错的父亲。起码自己做错了事,还是知道承担责任的,甚至不惜牺牲性命。”

晏博斋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晏博文亲手将切割好的药膏塞进了他的嘴里,灌下了茶水。

这一刻,晏博斋看着弟弟的眼睛,竟没有一点愤恨,只是无尽的悲哀,无尽的伤痛。就如同父亲死在他面前,一模一样。

忽地,晏博斋发现自己不再害怕这个弟弟了,哪怕是面对死,都不再害怕了,只是隐隐生出一种同病相惜的悲凉之意,那是血脉相连,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

也许,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起码,就不用无休无止地算计,有无穷无尽地担心了。

弥留之际,晏博斋感觉到有清凉的细小水滴落到自己额上,伴随着幽幽叹息,“大哥,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晏博斋模模糊糊地想,那能不能让我投胎做你真正的大哥?也许我还能真真正正做个好大哥呢。

晏博斋自嘲地一笑,阖上了双目。说什么雄心壮志,富贵功名?到头来,都如同经不起一点磕碰的瓷器。

再美的瓷器碎了,不过是一堆烂瓦片。再位高权重的人死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472章 你愿意再嫁他么

朝中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真是让人唏嘘。

首先是会元赵成材的殿试下狱,然后当夜便是朝中重臣晏博斋的服毒自尽。他临死前还留下了一封亲笔信,由遗孀朱氏呈交给了皇上,晏家那位嫡子晏博文也带着年幼的侄子浑身缟素来到午门外跪地请罪。

据闻皇上三思良久,终于说了一句话,“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而后将那封信给烧了,昭告天下的是,晏博斋服丧期间言行不检,自觉羞愧,引咎自裁。褫夺太师府的招牌以作警戒,但仍是保留了晏府的其他爵位。着晏博文好生教习晏府子弟,以重振家声。而朱氏决意再不二嫁,悉心教导幼子成才。

至于赵成材却还是关在天牢之中,交由御林军看管,除了皇上本人,不许任何人的探视。

因为晏博斋的自尽引发的朝野震动是相当巨大的,许多官员都在猜想,是否是皇上掌握了某些官员的隐辛,故意引而不发,等待各人的表白?

现在大家不再关注那个会元究竟揭发了多少事情出来,而是要想方设法表明自己问心无愧。

御书房内的密报如雪片般飞来,有不少心中忐忑的官员按捺不住心中的惶恐,具表请辞,还有些原先雷打也不动的朝中重臣也纷纷告病,自请削弱职务。

包括英国公孟尚德,短短几日之内也在猜疑惊惧中度日如年,最后经不住孟子瞻一番苦口婆心,软磨硬泡,终于也顺势而为,低下了一贯强硬的头颅。

皇上,真是长大了。他再也无须忌讳任何人的眼光,他要展开翅膀,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打造一个他自己最理想的朝廷了。

短短一个月之内,朝廷里的格局如走马灯般让人眼花缭乱。皇上保留了一部分,清退了一部分,削弱了一部分,又提拔了一部分。反正新科的七十进士全在京城摆着,足够使了。再不济,还有那两百多名贡士眼巴巴地盼着呢。

年轻人,总是满腔热血,想要一展抱负的。也许他们的经验不足,会跌很多跟头,但对于这些羽翼未丰的天子门生们来说,他们的忠诚度无疑更高,受外界干扰度也相对低些。

就算是十人当中只有一个才堪任用,对于皇上来说,也已经够了,因为再过三年,又有更加新鲜的血液补充进来了。

自此,朝中的势力形成一个相对微妙的平衡,就像百花争鸣一般,谁都有发言的机会,但谁都没有一枝独大的权力。而唯一那个能够拍板钉钉的,只有龙椅上的那个人。

皇权,至高无上。

直到入了四月,当终于脱去厚厚的冬装,春暖花开的时候,当所有的纷纷扬扬都尘埃落定了,皇上才终于下旨,将在天牢里闲得脑门都快长草的赵大会元放了出来。

朝堂之上,所有的官员都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态看着这位挑起诸多争端的会元,既敬畏又有些憎恶。但毋庸置疑的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他是皇上放出来的烟雾弹,用来清洗朝廷的烟雾弹。不说别的,光瞧人家坐牢坐得白白胖胖就可见端倪了。如今功成名就,当委以重任了吧?

可惜,赵成材再一次让所有人跌落下巴了。

说实话,赵成材在殿试上交了那份答卷的时候,他只想着尽力去扳倒晏博斋,给自己家人谋求一份长治久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借着这个契机,漂漂亮亮地打了一仗。

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赵大会元心中感慨,忙来忙去,最后还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裳。不过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这就很让他心满意足了。

不过,至于仕途,此生恐怕就无望了。试问,有哪个官员敢跟一个皇帝的密探同处?

于是,当皇上将他提出天牢,带进御书房,微笑地告诉他,“你的案子已经查清,会元确实无辜。可你却因此错过了殿试的机会,可想要什么补偿么?”

赵成材一脸正气地回说:“皇上圣明,既是草民自己提出取消的殿试资格,岂可因事后查明真相而得到补偿?皇上一片拳拳关爱之下,草民感激涕零,但能得回一身清白已属大幸,实不敢再有多的妄念。余生只愿在家乡教书育人,以期有生之年,桃李满天下,亦是为国尽忠,为陛下效力了。”

皇上对他的这一番表白极是满意,最后决定在金銮殿上公开表彰赵会元。

“什么?”章清亭瞪大了眼睛,看着孟子瞻,“你再说一遍?”

孟子瞻是开怀大笑,“难得张夫人你也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赵先生真的被皇上封为状元了。”

“这状元不都考过了么?怎么还有封的?”张金宝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章清亭嗔他一眼,这状元既是皇上钦点的,他高兴多点几个,谁又能说什么?“你别吵,听小孟大人说话。”

孟子瞻拿出份文书,详细讲给众人听,“你们瞧,皇上说赵先生为人刚正,律己严明,又敢于仗义执言,风骨甚高。即便是在殿试之中,面对唾手可得的功名富贵,也不改其志,这份情操,足以嘉奖。故此特加封他也为本届状元,另赠御笔亲提‘忠正刚直’匾额一块。再赏金千两,用以资助其兴办学堂。并特赐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只让其回乡任教便是。”

他又笑着补一句,“这职虽是虚的,不上京来任教,但俸禄却是真的。从即日起便开始算数了,等你们回到家乡,那些钱粮也该由国库拨下来了。”

张金宝听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那是说…说我姐夫也算是个官儿了?从四品这是多大的官呢?”

孟子瞻笑道:“这就相当于知府了,和你们郡守是平起平坐的。虽然他身无实职,但在你们那儿,也算是最大之一了。就连区区在下,也不过是个五品官,他比我可还高一级呢。”

这下连赵玉莲也不能淡定了,激动得眼泪都掉了出来。只章清亭头脑还算冷静,当即明白,赵成材这辈子的仕途就这样了。除非死后加封,否则就是乡间一个空有官名的教书匠而已。

不过,甚合吾意,既有俸禄,又有官品,以后自己家在当地,那做起生意来就更加不怕惹人闲话了。毕竟,要是认真理论起来,赵成材也不是正经官员,不必有那些忌讳了。

大伙儿正在那儿高兴着,忽听院外脚步嘈杂,保柱急急来报,“夫人,外头来了群宫女太监,说是宣您进宫呢。”

章清亭略一思忖,估到来意了。

抬眼就见一群宫女太监已经捧着衣裳进来,最后是乔仲达笑嘻嘻地上前,“我们是奉皇后之命宣召张夫人进宫的,快换上衣裳,走吧。”

见他也在,众人皆放下心来,章清亭偷偷问了句,“找我干嘛?”

乔仲达却故意卖个关子,“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章清亭心里更加有数,脸上微微一红,换了衣裳随他出了门。

再次来到皇宫之中,却见赵成材正在那儿跪着呢,因是男子,给隔在帘子外头,以免觑到宫中贵人。

小太监把章清亭领到帘子里面,皇后正端坐其中,玉真公主和其母也在旁边陪伴,见她来了笑语盈盈,“这会子人可到齐了,皇后娘娘,您就当着她的面再问一回吧。”

皇后含笑问道:“张氏,你上回说起,若是要与你丈夫破镜重圆,须得他亲自来求恳再是。现在他人已经在外面了,哀家就当着你的面问一句,赵翰林,你可愿迎娶你前妻?”

“微臣愿意,谢娘娘玉成之美意。”

这秀才,他倒是应得痛快,章清亭只觉颊上滚烫,想来已经是面若红霞了。

皇后又再笑问:“张氏,现在你可愿意?你若愿意,哀家即刻就帮你们准备婚礼,让你们完了婚再回家去。”

“那可好。”玉真公主领着头儿拍手叫好,“我可最爱看热闹了,到时我送你们夫妻一份大礼。”

虽是几年夫妻,但此刻章清亭羞得连鼻尖上都渗出微微汗意,却是嘤咛了一句,“民妇…民妇不愿意。”

呃?这下所有人都愣了,尤其是帘外的赵成材,急忙插言,“娘子,你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章清亭暗自嗔他一眼,却对皇后道:“非是民妇有意拂逆娘娘的美意,只是自古男女婚配,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娘是国母,如能蒙您赐婚当然是天大的福份。只是民妇日后回转家乡,却仍是要侍奉公婆,亲睦妯娌的。若婆婆仍是不喜,民妇这媳妇仍是难当,所以民妇不敢轻言许之。”

哈,众人明白了,章清亭这是担心即便是皇命难违,却激得婆婆更加反感,为难于她,所以在此要先讨个说法。

赵成材忙忙表白,“娘子放心,娘经此一事,必定也能想明白了。回去之后我再好好劝劝她,娘也不是不明理的人,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待你。”

嘁章清亭小嘴一撇,“我又没说婆婆是个不明理的人。只是这家长里短地过日子,哪里能处处简单就用道理二字而论?若是如此,从前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了。”

眼见娘子使起了小性子,赵成材发愁了,这可怎么办?

第473章 求一个恩典

瞧章清亭赵成材小两口闹起了别扭,皇后掩嘴轻笑,“那依张氏你说,待要如何?”

章清亭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了,不慌不忙地道:“回禀娘娘,民妇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百善孝为先。婆婆是生养相公之人,又含辛茹苦将其抚育成人,禽兽尚知跪乳反哺,身为人子,又岂可不知尊老敬老?故此,且不论婆婆因何而不喜我,但为了让她老人家不生气,相公即便是要与我和离,我也是没有一句怨言的。”

皇后等人听得微微颔首,从这一番话里,便能听出章清亭并不是个不明理的人,那她与婆婆的矛盾,想来也不全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玉真公主听到此处却忍不住插了一句,“可若是为人媳妇的个个都因为婆婆不喜而要和离,那做媳妇的也太可怜,婆婆也太霸道了些。”

太妃笑着嗔了一眼,“傻孩子,这清官难断家务事,特别是家里的许多事情,可不能简单地以一面之词而作定论,更不能以孰强孰弱来做判断。”

听她的话里明显有维护婆婆之意,皇后未免有些不喜。太后早死,这些老太妃们说起来都不算是自己的正经婆婆,但又全都是自己的婆婆。平日里头可没少给她添烦难,所以感同身受,她倒是挺同情章清亭的。

但玉真之母却极是精明,先前说了那样一番话不过是个引子,后面这些才是正文,“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上风气也有些不好之处。讲孝道是对的,但唯父母之命是从,却有待商酌了。一个顶撞便是忤逆不孝,若是父母的心再重一点,便闹着要休妻或是和离了。其实说起来,进了一家门,都是一家人了,彼此又有什么过不去的?若是扪心自问,哪个婆婆又不是从做媳妇起熬过来的,哪个媳妇不会有做婆婆的一天?将心比心,又何必相互为难呢?”

这话说得众人无不点头称是,玉真公主却犹自叹息,“母妃讲的道理虽是好的,但世人哪有那么多能相互体谅的?若是可以,也不至于生出这么多旷男怨女了。就以张姐姐来说,即便是她再嫁与赵翰林,若是婆婆不高兴,哪天又闹着要把她休掉,可怎生是好?”

章清亭趁机进言,“可不是如此?民妇虽然也想从一而终,但确实也害怕婆婆照旧挑刺,实在是不敢再轻易踏进婆家大门,除非娘娘能下个旨,让以后这些做公婆的不能随随便便就休掉媳妇。纵是想休,那也须得有个正当理由。不仅是她们二老说了算,还得由族里、双方家长,还有我们自己同意才行。最好啊,再请乡亲们来评评理,到底是孰是孰非。否则,世人只会说被休弃的媳妇如何如何不好,可媳妇的委屈,又有谁能明了?”

赵成材在外头听到此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媳妇所求的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全天下所有为人媳者一个小小的公道。

心中未免生出些感慨来,但更多的却是怜惜。身为女子,在这世间已是大不易,三从四德哪一项做不好都有人非议。若是公婆明理,倒还罢了。若是遇到一个强势的公婆,比如赵王氏,那确实是有些难搞。

也难怪她不肯应承再披嫁衣,忙伏低了身子在外帮腔,“微臣也觉得此娘子此言甚是有理,且请各位娘娘听微臣一言。臣在家中原是长子,臣妻也是长女,两家素来清贫,极为寒素。臣又是一介书生,除在乡间传道授业,启蒙孩童,只余两袖清风,别无所长。而双方父母年事已高无法操劳,弟妹年幼无知,不辨良莠,自娘子进门之后,全家生计便仰仗着娘子一人奔波操持。双方父母衣食皆由娘子侍奉,一众弟妹也全赖娘子悉心教导。娘子虽生得性格比常人刚烈些,但心地公道,侍奉公婆与自己亲生爹娘并无所差,待叔姑等甚至比亲生弟妹更好。于孝悌之上绝无份差,于微臣更加是体贴入微,并不遗余力供我读书,劝我上进。我们阖家上下,左邻右舍无不称赞于她。其实母亲对娘子也没有太大意见,只是见她时常奔波在外,不能日夜尽孝于前,难免心生嫌隙。和离之事也是气头上的话,想来也并非本意。只是话一出口,即如覆水难收,年长之人,犹好面子,故此才酿成骨肉分离之痛。而之于微臣,却也因母命难违,不得不从否则,微臣与娘子原本伉俪情深,情意甚笃,断然不肯别离。现下木已成舟,悔之不得。微臣只愿与娘子重结连理,方不负当日白头之盟。只娘子因遭如许变故,心有戚戚,臣心中十分明白。但诚如娘子所言,若是母亲哪日又再挑理,那岂不又是一场伤心?若娘娘能降下这场恩典,将世间夫妻别离之事更加规范,不能仅凭父母一时气头之命就草率从之,那就不光是微臣之大幸,亦是天下万民之福祉,请娘娘三思。”

皇后听完他这番话,不由得怦然心动了。

国之根本,乃是百姓。百姓归依,便是千家万户。只有百姓家中和睦安宁了,国家才能繁荣富强。她赏赵成材夫妻一场恩典是小,只会有这么一对夫妻记在心上。可若是她能推动一项法制的建立,那却是能惠及万民,流芳百世啊。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并不算太难操作,而且亦不是违背孝道之举。

只不过是在人家夫妻闹着要分离之时,多加一道手续。可以让当地官府出面协调一次,看看究竟是何种情形,只要不是犯了七出之条,不过是偶有纷争,那便可以让官府之人晓以大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亦不属过分之举,本来这教化民风可也是历朝历代极重要的工作之一。

不过这件事要想办成,那可不是由她一人能说了算的,得皇帝金口御批才行。还有些细节如何操作,诸如如何防止官员在其中横征暴敛,甚至为了牟取私利,而让真正想分的分不了,不想分的又不得不分等等事情都要再琢磨琢磨。

皇后既想做好这件事情,当即不想落得个遗臭万年,思忖片刻后道:“此事事关重大,哀家还要好好地想一想。不过既然现在诸事已了,你们可在京中多玩几天,再行回乡也不迟啊。”

听她这意思,似乎是要他们多留几日,等待结果。不过章清亭也确实也有些事情未了,得准备准备的,当下和赵成材叩头谢恩,又退了出来。

赵成材一出了宫门整个人就活泛起来,嬉皮笑脸地道:“娘子,我那儿皇上还赏了不少钱帛呢,一会儿给你送去,你看着喜欢什么就一并添置了,可千万别替我省钱,你要不愿意在京里成亲,咱们回家去成亲也是一样的。”

章清亭白他一眼,“你当我稀罕你那些东西么?还有,我说了要嫁你么?别自作多情了。”

“哎呀,娘子。”赵成材拉着她的衣袖耍起了无赖,“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呢,你瞧我这些时,出生入死的,这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了,你怎么也不心疼心疼?”

“我还心疼你?你瞧你哪点像出生入死的样子?”章清亭狠狠剜了满面红光的他一眼,眼圈却红了,忿忿地把脸别了过去,“谁叫你有本事呢,连刀子都敢挡,在金殿之上都敢递状子,区区一个出生入死算得了什么?依我说,你还能上刀山下油锅呢。”

她话说得厉害,但肩膀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声音也不稳了。

见她动了真气,赵成材立即老实了,低着头认错,“娘子,我知道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

“我担的哪门子心?”章清亭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示弱,猛地转过头来,就手把他往后一推。正想再狠狠地骂几句,却见赵成材却开始抚胸呼痛,呼呼的直吸冷气。想来那伤仍未完全康复,方才是触到他的痛处了。

章清亭不禁又开始心疼起来,“你怎么样了?”

赵成材就势把她的手一拉,满脸诚恳,“娘子,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有些事情咱们不能因为知道会有危险就不去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难道你希望你相公是个贪生怕死,只知自保以求安稳的缩头乌龟?”

章清亭不去看他,硬邦邦地回嘴,“我不是君子,我也没读你那么多书,不懂你那些大道理!”

“不!你懂!”赵成材把她另一只手也拉起来,合握在胸前,“否则,你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告御状了。”

他微笑起来,“我真觉得很骄傲呢,我的娘子是多么勇敢多么聪慧?我赵成材一介凡夫俗子,何其有幸能娶到你呢?”

章清亭不答,千言百语哽在心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明明她是要大骂他一顿,甚至于打他一顿,才能消除心中之恨的。可偏偏…偏偏此刻,却又更想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场。

这么些天以来,无数的担惊受怕,无数的夜不成寐,无数的强自镇定,无数的伪装坚强,全是为了他。

要这么便宜就放过他,章清亭就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

第474章 重点

“好娘子,你哭了么?”见有凉凉水滴落到手背上,赵成材慌得连忙作揖打拱,“是我说错了什么?好好好,我不说了。要不你打我吧,你打我出出气。”

见泪水仍是不停,他赌咒发誓起来,“我答应你,以后我再也不干这些蠢事了,咱们回家,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当一辈子教书先生,再也不出来了。”

章清亭扭过身去,死命地抽回手来,拿绢子抹去眼中的泪。

“娘子——”赵成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拉着她的衣袖,如做错事的小孩般,低声下气,“那你说,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你说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章清亭方才正在气头上,此时落了几滴泪,反倒冷静下来,见他如此紧张自己,心里还是有些甜意,只是一时眼角瞟见还有旁人经过,不由得耳根子都开始发烧,越发地要甩开他,“这还在外头呢,这么多人,你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亏你还是翰林呢。”

“我不管。”赵成材就是拽着她衣袖死死不放,翰林是虚的,媳妇是实的,为了翰林放弃媳妇,不值得,“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撒手,要不,我给你跪下?”

这越说越不像话了,章清亭气得恨不得踹他两脚,可一瞧见他的眼睛,却最终化作无奈的叹息。

“你呀——”真是我命里注定的冤家。

章清亭咬一咬牙,跺一跺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反正就是咬定青山不松口,我就是不嫁给你,看你怎么办,赵成材无法,只得先送她回去,又折返回住处,收拾了行李一同搬了过来。

好在房间有多的,就是没有他也无所谓了。其实赵翰林私心想着没有最好,他就可以和喜妞儿挤一间屋去。嘿嘿,别想歪,人家培养父女感情,那不是很正当的么?

众人瞧了无不哂然,就连素性最端方的杜聿寒也不禁冒了一句,“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了。”

赵成材正好把行李搁下,反正章清亭见他来了,就远远地躲回房里去了,说话也没了顾忌,“我等本是君子,作此行径亦属风流雅事,有何好笑之处?”

孟子瞻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成材兄啊成材兄,我今儿可算明白,什么叫做做小伏低,百般迁就了。”

赵成材拱一拱手,大言不惭地接了一句,“列位,我可是作夫子的,现在还是奉了皇命去办学。几位既然求取到了真经,这束脩好歹也得交一份吧。”

“该交,这个学费一定要交。”孟子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们起程之前,我一定送上,也算是聊表寸心了。”

玩笑开过了,赵成材关切地问了起来,“小孟大人,你真的要去边关啊?”

孟子瞻仍是笑着,却带了几分正色,“难道我还敢欺君不成?奏折都已经递上去了,估计这些天应该能批下来了。”

杜聿寒忍不住插言,“小孟大人,您就是想要报效朝廷,也不用自请去那些边陲苦寒之地啊?”

孟子瞻淡然一笑,“正是因为苦,才更是用人之地,就当是一次历练吧。”

“可你家中就你这么一个独子,你若走了,他们能放心么?”

孟子瞻笑容中有了几分苦涩,“不放心也得放心了。”

赵成材心中明白,现在皇上刻意打压这些勋贵重臣,孟尚德年事已高,自然不可能将他外放任官,那唯有孟子瞻的离开,才能抵消皇上的戒心,让孟家的日子好过一点。

赵成材笑着拍拍他的肩,“出去也好,好男儿志在四方,小孟大人既是有志为国为民作一番功业,那在京城在边关又有何区别?”

“说得是。”孟子瞻笑着重又打起精神,“好了,不说我了。过几天咱们好生聚一聚,算是我给你们饯行。”

“行啊,把乔公子也约上,阿礼也叫来,他虽是守孝,但不让他吃酒,只聚聚还是行的吧。”

孟子瞻却故作神秘地一笑,“阿礼倒真该请我们喝酒呢。”

哦?这却是为何?孟子瞻却笑而不答,又微微叹息一声,“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没几日,孟子瞻的调令下来了,在赴任之前放了几天大假,便设了午宴款待众人。

大家如期而至,却不想乔仲达不仅带了儿子,也把玉真公主带来了。

众人正在惴惴不安,想着要如何见礼,普通打扮的玉真公主却很是豪爽,“无须多礼,我今日既以常服出宫,你们就拿我当成普通女子看待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