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叶列娜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问道。何夕望过去,他立刻就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在一丛巨海藻的中部呈现膨大的一团,就像生出了一枚直径十来米的卵。在轻浪起伏中,这个巨大的物体缓缓漂荡,光线照射在上面波光流动熠熠生辉,就像一块用翡翠雕琢的艺术品,散发出梦幻般的不真实感。一时间何夕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那是花房。”中央电脑的语气保持着固有的平静,“是孩子们用巨海藻建造的,他们喜待在里面。”

话音未落便看到两个小巧的身影像游鱼般从花房里冲出来,他们有些惊慌地望着大船,脸上混合了羞涩和不安。何夕一眼看出他们的年龄都只有十五六岁,看来大船的到来打搅了一对小恋人的幽会。

“是秋生和星兰。”中央电脑说道。

两个大孩子镇定了些,他们向着这边嘴唇翕动。

“他们在说什么吗?”叶列娜问道。

“我们听不到的,在水底他们发出的是一种次声波语言。”何夕解释道。

“他们说刚才有一批银贼鱼袭击牧场,大人们都赶过去了。”中央电脑说。

何夕犹豫了一下:“这些人都有名字吗?难道用编号不好吗?”

“从20年前开始第一代先行者给自己起了名字。”中央电脑回答道,“当时起名的根据一般是根据各自的特点自己选择,其实更像是将原来的绰号确定为了名字,比如李高原来的绰号就叫高个子。不过,现在孩子们的名字就正规多了。”

“孩子。”何夕念叨了一声。在验收之前这本来是不应该存在的事物,但二十年联系的中断改变了许多事情。不过这也只算小小的意外吧,从道理上讲这些孩子也是先行者的一员。

窗外开始掠过一些悬浮在水中的结构精巧的建筑。这些建筑都呈现六棱柱形,有些是单独的,而更多的则相互拼接成更大的建筑。这片建筑连绵开去,占据了很大一片空间,俨然就是一座海底的立体城镇。可以想见在平日里这里应该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不过现在大多数人都赶到牧场了,只有稀疏的十多个人有些好奇地望向大船。

“这里就是渤海星的城市吗?”叶列娜问道。

“现在还只能称作聚居点,渤海星现在有八个这样的聚居点。”中央电脑说,“我们的人口还很少。”

“那现在先行者总共有多少人?”何夕仿佛不经意地问,“加上那些孩子。”

“原有先行者4 000人,现在加上孩子是总共8 754人,这不包括几十年来因为意外事故失去的人口。”

“从20年前算起,人口年增长率大约是4%。”何夕在电脑上作了个简单的演算,“人类向处女地移民时人口增长率一般都很高,当年英国皇家海军‘邦蒂’号上的反叛者在皮特凯恩岛上的人口增长率曾经高达4.3%。”

“需要建设的东西很多,劳动力明显不足。”中央电脑继续做着汇报,“机器人大多出现故障,备用零件已经告罄。”

“这都是意外造成的,正常情况下渤海星20年前就已经解除伽利略封印,现在早该有了自己的制造业体系了。”何夕了解地点头,“不过这一切就快改变了。”何夕转头望向叶列娜,“让这颗蛮荒星球沐浴到文明的光辉,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叶列娜身躯微震,她从何夕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在拿到“乐土”计划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但在此之前她更多地将这看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和此前自己曾经执行过的那些任务虽有区别但本质并无不同。但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叶列娜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和这次任务密不可分,她甚至没来由地隐隐觉得自己的命运也会因之而改变。叶列娜其实不喜欢这种似乎带有神秘意味的感觉,但她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8.圣地和死亡

伴随一个明显的减速过程大船停了下来,窗外昏暗的光线表明这里至少已在海平面下几十米的深处。

前方的地板缓缓打开,显出一列向下的台阶。“前方也有我的终端,你们随时可以同我交流。”中央电脑保持着例行公事的腔调。

甬道里的照明条件很好,何夕注意到墙壁的材质类似于地球上的花岗岩,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根粗壮的显然是人工材料的支柱作为加固。何夕估算一下从离开大船算起现在已经又向地底深入了几十米,在这样的深度任何海啸都不再成为威胁。

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圆形大厅。在正中的平台上悬浮着一个直径约1米的淡蓝色球体,何夕觉得那应该是代表渤海星的雕塑。

中央电脑胖胖的头像再次出现在前方的一块屏幕上,在旁边站立着三个身着黑衣的人。

叶列娜突然满脸惊奇地望向何夕,仿佛不知所措。何夕完全明了叶列娜何以如此,因为他自己也感到几分震惊—面前居中的那人长得同他颇有几分相像,年龄也差不多,就像是他的一个失落的兄弟。现在同样吃惊的表情也浮现在那人眼里,显然他也没料到现在的场面。

“我叫秦忘。”那人恢复了平静,“先行者编号十七。在这里大家也叫我酋长,欢迎来自地球的尊贵客人。”

何夕立时明白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先行者中间已经产生自己的领袖,看来这个秦忘就是这样的人物:“那好,中央电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的来意。另外纠正一下,我们似乎不应该算是客人吧。”

叶列娜悚然一惊,她这才想起最初收到的讯息里称他们为“客人”时何夕好像也是满脸不悦。

秦忘脸上掠过不易觉察的一丝尴尬:“我这样说只是出于尊敬,我们已经盼望很久了。我们现有的力量在渤海星生存显得太弱,迫切需要来自联邦的帮助。”

何夕脸色缓和过来,一路过来他的心情早已轻松了许多,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不满意之处,看来此行的任务会很顺利:“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称这里为圣地有什么含义吗?”

“这里是我们的议事厅。”秦忘解释道,“圣地是大家的习惯称呼,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

何夕环顾四周:“这里有监控设备吗?就是那种可以从远处看到这里的东西。”

“没有。”秦忘很肯定地答复。这个回答让何夕满意,其实叶列娜身上就带有检测设备,刚进来就已经向他发出了安全讯息,他向秦忘提问只是一次的小小试探罢了。

秦忘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按章程似乎你们还应该有一个人的。”

对方主动提到章程规定让何夕感到很踏实,他也觉得是让范哲登陆的时候了,毕竟范哲在渤海星计划里也是不可替代的一分子:“我现在就下令范哲登陆,让大船接他过来。”何夕兴奋地转头看着叶列娜,“渤海星计划正式开始了。”

秦忘谦和地点头:“我现在就去安排。”

范哲一进门就高声大嚷:“你们肯定不相信我看到了什么,那些用巨海藻编织的房子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漂亮的别墅。还有……”

“好啦好啦。”叶列娜打断他,“还有巨大的海浮萍是吧?少见多怪。”

“原来你们也看到了。”范哲挠挠头,“不过有个东西你们肯定没见过,我在轨道上可是观测到了几十米长的潜艇……”

“那是土鲨吧。”叶列娜哈哈大笑,“渤海星可是农耕时代,哪来的什么潜艇。”

“先别说这些了。”何夕忍不住打断了两个年轻人的斗嘴,“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你们不会忘了自己此行的任务吧?”

叶列娜脸色变得有些奇怪:“当然没忘,不就是让我和范哲来渤海星和亲嘛,而你这所谓的领路人其实就是个星际媒婆。当初我看到参加选拔的条件要求是未婚时就觉得十分古怪,像宇航员这种高风险职业一般都是选择有了孩子的人。”

何夕陡然一滞,在叶列娜嘴里至高无上的乐土计划竟然成了老古董式的和亲,自己也当上了媒婆,可细一想这话却让人无从辩驳,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个,乐土计划事关全人类未来的福祉。”

“我知道,宪章上讲了的。”叶列娜接过话头,“如果人类永远困守地球则必将走向灭亡,像超新星爆发、小行星撞击、高能试验事故、生化事件、太阳灾变等无法预料的偶然事件随时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毁灭全人类。只有实施乐土计划才能让人类散布宇宙,永世长存。”

“对啊。”何夕语气变得郑重,“能够在这样伟大的事件里承担一份自己的责任是我们的荣幸。”

范哲幽幽地看了眼叶列娜:“我们知道这是自己的使命,其实从看到计划内容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自己变得和以往不同了。我们将注定承担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

“20年前我曾经有过同你们一样的感受。”一缕雾样的神色浮现在何夕的眼里,“而且由于另外的某个原因我的感受比你们更加刻骨铭心。”何夕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吐露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列娜突兀地问,她的脸上若有所悟。

“事情很简单,当年我爱上了一位姑娘。但不幸的是她也是乐土计划的成员之一,所以注定了这是一个不会有结局的故事。”

范哲忽然轻轻问道:“那她也爱你吗?”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地瞟了眼叶列娜。

何夕一怔:“我想是吧。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怎么说呢?也许感情的确是世界上最盲目的事情吧。当时我看着她乘坐的飞船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消失,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也在那一刻永远地随她而去了……”

何夕突然停住话头四下张望:“你们听到了什么吗?”他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色。

“我也听到了,好像是一声很轻的叹息。”叶列娜回应道。

范哲有些茫然地呆愣在原地,他没有听到什么,但是四周的情况却让他陡然紧张起来。不知何时四壁的门已经全部紧闭,范哲上前试图打开那些门,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叶列娜惊呼道:“快看,那些烟雾!”

何夕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淡淡充斥了一层雾气,与此同时范哲身上的便携仪器上也亮起了红灯:“天哪,是神经毒气梭曼,这样的浓度三分钟内就能致人死命。”范哲大叫起来。

何夕这才发现自己铸成了大错。当初在飞船上收到的讯号里先行者称他们为“客人”,按照乐土宪章所有移民星球在验收之前是不能视作人类家园的,但先行者的这种称谓却有以“主人”自居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视渤海星为家园了,这个细节本来是让何夕有所警觉的,所以他安排范哲留守在飞船上,但后来的接触让他放松了警惕。现在看来渤海星上的确是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情,说不定范哲观测到的真的是潜艇之类的东西。中央电脑的程序肯定被人动过手脚,对方是做了有意的安排,等到他们聚齐之后才采取的行动。但是何夕不知道先行者这样做究竟是因为什么,而现在看来这也许将是一个永远的谜了。屋子里的三个人脸色惨白地面面相觑,眼睛里都是难以置信的绝望。死亡,就这么来临了,在这遥远的异星之上。不仅突然,而且透着不明不白的诡异。

在意识离开何夕之前的最后一瞬,滑过他脑海的是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声叹息怎么那么熟悉?之后纯粹的黑暗袭来,将一切吞噬。

9.当年情

这就是死亡吗?像漂浮在云团里,又像是沉浸在温暖的海水中。斑驳的光影在眼前四处跳荡,宛如一幅让人不明就里的抽象画。

“不—”何夕突然大叫一声醒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椅子上,虽然没有充足理由但第六感觉清晰地告诉他旁边有一个女人。这个判断很快有了依据,因为何夕立刻发现一个纤弱的身影就伫立在他的面前。

即使是最善于想象的人也常常在面对命运的安排时感到意外,谁都难以知道会在什么地方以及在什么地点遭遇不可预料的人和事。当于岚的身影突然间映入何夕眼帘的时候,他真切地感到这句话的正确。20年的隔膜在那个瞬间被穿透了,何夕觉得天地间突然恍若无物,只剩下了两个人。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也无法述说何夕在那个瞬间里的感受,因为他见到是一个自己已经与之永诀的人。多年前的伤口一直还在隐隐作痛,但是那个人居然回来了,她穿透的不仅是时间,还包括死亡。

何夕此时还不知道与于岚的重逢最终成了他心里第二道痛入骨髓的伤口,而且永世难愈。

“是你吗?”何夕喃喃地问,“如果不是从小被培养的无神论信仰,我一定会认为这是在天堂里的重逢。”

“是我。”于岚温柔地回答,眼里装满欣喜。

何夕四下张望,发现这里是大船的主控室,现在已近黄昏,光线变得柔和,绚丽的云彩挂在天边。但他没有看到范哲和叶列娜。

“他们现在很安全。”于岚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我根本没想到你居然会是领路人,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于岚止住话,似乎仍然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