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这些话我们听得多了,我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道:“你看看这个吧。”

那是一张未公开的新闻照片,是好些年前一个体内食尸鬼已经孵化的感染者的样子。那时感染者不多,这个感染者不知为什么逃过了每周一次的大检查,可能是家里的亲属帮他瞒下来的吧。结果,当邻居听到从那家人房中传出凄惨的叫声,通知警察来时,在那户人家里,人们看到了如同最恐怖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景象。因为太过血腥恐怖,尽管这照片可能是让感染者自愿结束生命的最好武器,市长也严禁发布,只是让我们带在身边,给那些事到临头失去勇气的人看看。说实话,带着这么张照片在身边,我也很不舒服。

邓宝玲看了看照片,像看见一只蟑螂或者死老鼠一样,一下扔到一边。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道:“好了,请快点吧。”

邓宝玲闭上了眼,一下把那颗胶囊吞了下去。

氰化物,几百年来一直是一种使用频率很高的毒药。虽然随着科学的发展,自杀的手段也日新月异,但氰化物作为干净、迅速而无痛苦的自杀方式,依然受人青睐。

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呼吸停止,我从杂物箱里取出一瓶高能燃烧剂倒在邓宝玲的尸体上。这具尸体虽然失去了生命,但还是有些魅力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邓宝玲在这时死去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留在世上的一切都还会让人有好感。如果她的丈夫和儿子能幸运地活到自然老死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想念这个美丽的妻子和母亲吧,而不是像想起一个噩梦。

我取出枪,扣动了扳机,一道火光喷出,邓宝玲身体一下子被火舌吞没。在火光中,她的身体开始拼命扭动,发出尖厉的声音。当然,这声音并不是她发出的,可是听起来却像是她在挣扎喊着救命。我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具会动的尸体化成灰烬。

我注意到,女同事闭上了眼,不敢去看。我不由暗暗笑了笑,女人到底还是女人,不论她装得多么坚强。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28世纪的人类,也许仍然保留着很久以前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今天我们已经跑了三次,完成定额了。只是,我也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连前些天的新闻里也说,感染者已达3.2%,以1 000万人计算,该有32万人之多。可按我们的进度,13个行动组,每天处理40人上下,全做完的话那要多少年?有时我觉得,我们更类似于安慰剂而不是特效药。

天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在那一块宝蓝色的天空里,只不过一瞬,但我好像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女同事垂下头,嘴里默念着什么。

我笑了:“流星早灭了。”

“是。”她抬起头,我看见她眼里,依稀有点儿泪光。

“你还相信这些?呵呵,长不大的女孩。”

“好吧,我们走吧。”她说着,飞快地用手抹了一把眼睛。我本想说两句打趣的话,可是,心头一酸,没有说出来。等她坐进车,我踩了下油门,又打开了车上的音响。

她是总局技术部主任老计的女儿。老计的兴趣,一是发明各种东西,二是喝酒。我刚进总局行动组时,她经常穿了一身旧衣服来给老计送饭。那时我也才20出头,看着她16岁的身体像只有十一二岁那么干瘪,做梦也想不到8年以后她会以总局第一美人的身份成为我的同事,而且是在这个一般人无法忍受的行动组里。

虽然我们是同事,私下却从没有交往。不过,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她家里的事。老计的妻子早亡,有一段时间他颓唐至极,而她那时才5岁,居然就撑起了一个家,每天一早去买菜,回家洗一下,在比她还高的灶台上做两个人勉强能下咽的菜—当然那是指她小的时候,后来她的厨艺已经够好的了。

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我也想象不到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会蕴涵着这样的坚强,以至于以说怪话出名的我,也无法对她多说几句挖苦话。

我们回到了市中心。车开过大街,迎面一辆慢悠悠的车开过来。那是市电视台的宣传车,一个听上去掩饰不住惊慌的声音从车上传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所有市民立刻收看收听电视广播,市长即将发布紧急通知!”

我看着那辆漆得像救护车一般的宣传车开过。不知道那些政客又想出什么花样来了,可能又要发药品吧。宣传车开过好几次了,有时发布的是异想天开的新疗法,有时提出的是毫无可行性的建议。不论哪一类,过不了多久都被证明没有任何用处。

我手腕上那兼用作通讯器的探测器突然又发出了尖厉的声音。我看了看,道:“要集合。今晚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回到总部,门口总台的七号大声道:“行动组,马上去会议室集合,就等你们了。”

我和她走进会议室,整个特勤局的人似乎都到齐了,行动组的人坐在最前面几排,整整齐齐。可是,我注意到第六组的古文辉却不在,和他同一组的柯祥坐在靠过道的椅子上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文秘室的“花瓶”正在用纸巾擦着他的眼。我不太看得惯他这种有龙阳之好的人,就坐在了另一边。

“老王,出什么事了?”我坐下后,悄声问坐在前面的第四组的王世德。

王世德回过头,小声说:“你不知道吗?古文辉被寄生了。”

尽管我一向不喜欢古文辉(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但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很称职的人。我们这13个特别行动组26个成员里,他是出类拔萃的一个,比我的能力强多了,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和柯祥两人总是安安静静地携手走在大楼里,让我见了也直发毛。可是,昨天还在让我发毛的人,今天就不见了,实在让我感到空落落的,也有点叹息。

“不是有治疗的办法吗?”我们身上都带着老计研制的疫苗,在刚被寄生的十分钟内,趁虫卵尚未进入循环系统,可以杀死它。

王世德的脸上满是无奈:“在古文辉身上失效了。”

局长和老计走了进来。老计手里抓着一卷录像带,他走上台,打开录像机,灯灭了,墙上露出一个亮块。老计站在阴影里,慢慢地说着:“大家也知道了,六组的古文辉在今天执行任务时,受到一个感染者的袭击,尽管他及时使用了疫苗,但是发现疫苗已经失效。我们已经为他做了全身换血,可是,在他血液里,还是发现了食尸鬼的幼虫。你们看,这是他的血液样本放大图。”

那亮块是一种淡红色,当中有一些褐色的小长条在不停地蠕动。这些小长条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是,有谁知道,这种不过0.03毫米的幼虫子,竟然会在人身体里长成近一厘米长的成虫。

黑暗中,王世德道:“不能再次全身换血吗?”

老计道:“不可能了。这些幼虫在人体内已经开始繁衍,我约略计算了一下,每条幼虫两小时就会分裂繁殖一次。这种以几何级数增长的方式,我想大家也应该知道后果,一条幼虫在8小时后,就成为16条;20小时后,成为4096条。比以前的速度快了许多。”

有人惊慌地说:“那……也就是说,一旦被食尸鬼咬过后,就是死路一条了?”

老计站在屏幕的边上,只看得到他的身影。他慢慢地说:“理论上,的确如此。”

在剩下的二十几个行动组成员中,发出了惊呼。以前,疫苗都发到成员手中,人们尽管对食尸鬼一样害怕,却并不太担心。老计的话,等于是把最后一线希望也打破了。

局长在黑暗中站起身,刚想说什么,突然有人站起来,抢过话头,道:“局长,我要辞职。”

像连锁反应发作,一下子又站起来了好几个,这种局面局长也许也没料到。

灯亮了。

我看见了局长脸上的憔悴和不安。

“大家静一静,”局长晃着手,“请听我说一句。”

人们静了下来,他毕竟还留有以前的威信。在灯下,我看见他的头发已白了许多。

“刚接到通知,本市已列入极度危险名单,特勤局已被当局撤销,所以大家不必辞职,过一会儿去财务室领补偿金,听候遣散。”

我叫了起来:“这怎么行?火灾大了,怎么把救火的先撤了。”

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道:“政府已决定放弃本市,给了十天时间疏散人群。”

有人道:“这消息公布了吗?”

“市长正在下紧急通知。老计,把电视信号接进来。”

老计还没说什么,那个花瓶突然尖声哭着,叫道:“我不要看,我要回家!”

以前,花瓶发出这种神经质的叫声时,总会有不少护花使者一拥而上,可现在,也许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理睬她,每个人都木然坐着。老计在桌前转了一下,市长的模样在墙上出现了,以前气宇轩昂的他,现在那样子更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这消息是循环播放的,市长正说着:“……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争取能抢在事态恶化以前离开本市。”说到这里,他已经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像是如释重负,画面一跳,却又正襟危坐地说,“全体市民请注意,鉴于目前那种寄生虫已经失去控制,即日起,本市在四周已设立了五百个检查站,并开始发放离境许可证。所有接到离境许可证的市民可就近接受检查,确认正常后即可离境。请大家不要惊慌,所有检查站都是24小时开放,一定让所有健康市民离开本市,以防发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大家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我没再听市长的讲话了。事实上,会议室里也已乱作一团,也听不清市长在说什么了。我也学着市长的样子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一开始,谁也料不到,一种小小的寄生虫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也许,这世界真的已到了末世吧。

那花瓶叫道:“局长,快给我许可证!快给我!”边上还有几个人也围着局长。局长手忙脚乱,大声道:“许可证不是由我发布的,请自行去市公安局领取,每人限领一份。”

我摸了摸口袋,袋里的烟还有半包。总算有时间抽烟了,我想。

我把烟在盒面上敲了敲,叼到嘴边。

如果以前在这里抽烟的话,一定会扣罚奖金的,但这时恐怕也不要紧了。我点着烟,吐了个烟圈。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局长,局长费力地向外走,一边说着什么。这里吵得像个菜市场。我注意到,只有三个人没动—老计、柯祥,还有她。

我没有和别人一起去财务室,而是到了局长室。我没敲门就闯了进去,局长正在收拾东西,只是抬起眼看看我,似乎也没有在意我的无礼:“你领好钱了?我们走吧。”

我没动。

他看看我,诧异道:“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不坚持到最后一刻?从小你就教育我,做事绝不能半途而废。做人,就要做得像个英雄。”

他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

“你走吧。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摆平。”

我看着他,想看出他眼神里的怯懦,可是他却坦然地看着我。在这个培育了我十多年,让我接受教育的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他的坦然。

“如果你愿意再做一点事,就和我一起到检验处去吧。这十天,大约要检查几百万人,人手缺得很。”

我终于退却了。我低下头,喃喃地说:“好吧。”

“在这种形势下,有谁能只手挽狂澜?不要太英雄主义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通知你。”局长拍了拍我的肩,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他自顾自整理办公桌,把那些过时的文件拿出来堆成一堆。

我退出局长室,不少人已经骂骂咧咧地从财务室走出来。以前一向很肃穆的特勤局,现在几乎像个娱乐场所。

我走进财务室,出纳小姐白了我一眼:“你怎么来得这么晚?都最后一个了,害我也一直等着。”

我拿起笔:“对不起。”伸手在液晶书写板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电脑里,已经有一长串名字了吧……我放下笔时,道:“老计他们也拿了?”

她道:“老计早就来拿了,而且把他女儿那份也拿走了。”

她也拿了?我心中不禁有点失望,但马上明白,难道拿属于自己的工资也错了吗?我是有点求全责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