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回过神来,有点儿过意不去地说:“他的尸体已经被我烧了。”

“烧了?”老计站起身,冲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胸口,“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最好的实验对象,烧了他,我的实验怎么办?”

没想到干巴瘦的老计力气会这么大,他抓着我时,我一动也动不了。她在一边道:“爸,你别怪他,柯祥疯了一样要把古文辉放出来,那时古文辉已经孵化了,如果不烧了他,那些食尸鬼会马上感染我们的。”

老计放开了我,一下子像苍老了10岁。我道:“要不,我们再征求一个志愿者吧……”

老计看着我,脸上满是嘲讽:“等我感染了,你拿我来做实验吧。烧得怎么样了?”后一句是跟她说的。我道:“烧起来后我们没有去看过。”

老计像没听到一样,还是对着她。她看了看我,小声道:“门还关着,我们怕还有食尸鬼没死,没去看过。”

老计走出门去,我和她跟在老计身后,有种无颜以对的惭愧。虽然我并不知道古文辉有过这样的交代,但毕竟是我放柯祥进来的,总不能用不知者不罪来搪塞吧。

二楼的实验室门口,还在散发着热气。实验室因为要化验食尸鬼样品,局长怕出万一,特意让人加工过,密封性很好,很耐热。食尸鬼只有用高温才能杀灭,柯祥虽然用火焰枪大烧了一把,对屋子也没什么损伤。老计打开门外的加热开关。实验室本身也安装了加热装置,可以在瞬间加热到五百摄氏度的高温,以防备有没死的食尸鬼漏网。等了一会儿,老计关掉开关,道:“阿雯,开门时你守着点。”

她拔出火焰枪来,我见她的手有点发抖,说:“我来吧。”

里面的样子肯定不会好看的。老计却没理我,见她还是有点迟疑不前,厉声道:“快点,要是里面还有食尸鬼,千万不能放过。”

我有点生气,但还是拔出枪来,站在门的另一边。我看看她,她的嘴唇有些发白。

她实在不该干这一行。

我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先是一股热气,随之是一阵焦臭,她的头直直地对着我,根本不敢向里看。老计却已走了进去。

我探过头。里面倒没有想象的那么狼藉。食尸鬼在100多摄氏度的温度就已经死亡,500度高温,都已经成焦炭了,地上到处都是黑点。恐怖的只是地上那两具焦黑的尸骸。古文辉的尸体本就已不成样子了,而柯祥的尸体上,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烧得黑黑一片,下半身只沾染了些食尸鬼的焦尸痕迹。只是本来放在实验桌前的记录数据也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灰了。

老计戴上了手套,取出一根合金的小棍子,在那堆灰黑色的遗骸中翻着。看着他那副样子,我真有点佩服他的胆量,但也更觉得内疚。“老计,我很抱歉……”

蹲在地上的老计看了看我:“别说这话了,请你还是走吧。”

我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把火焰枪往腰上皮套里一插,扭头便走。她在我身后叫着:“等等……”

老计喝道:“这种沉不住气的人,别叫他。”

我没有回头,只听她小声地埋怨着老计。

如果她追上来,我会留下来的。我想。

可是,她没有追上来。

我走出大门。街上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清洁工来打扫了,废纸垃圾到处都是。幸好人也大多离开了,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人,弄得这么脏一定会爆发瘟疫的吧?我走出大门时,多少有点留恋地想回头看,可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街上,很少有人走过。能走的都走了,还在等候离去的人,想必除了万不得已不会上街。现在,在街上大模大样走的人,可能大多是感染者。

我低着头,只是走着。我已不害怕那些感染者了。说来也好笑,当我们还在到处寻找感染者时,那些被感染的人往往都令人觉得怪异而恐怖,可现在看看,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脆弱,更憔悴。如果我感染上了,大概也就这么一回事吧。

我走了一段,忽然又听到了那首《Top Gun》的主题曲。还是那家店里吧,那种有点儿煽情的歌声,听起来也那么具有讽刺意味。

我站住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死了一样,除了那首歌,就只剩下风声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烟早就没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烟吗?我有点茫然地看看四周。

除了那个正放着歌的小酒店。

我走过去。门虚掩着,透过玻璃门,看得到几个人正在喝酒。吧台上,有个人正在调酒,柜台上的一个玻璃柜里,还放着几包烟。

这景象倒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些喝酒的人,每个人的脸上,不是麻木就是绝望。

我走到吧台前说:“请给我一包烟。”

那调酒师正摇着酒:“自己拿吧。30元。”

这时候买东西还要给钱,而且价格还那么贵,我有点想不到。我摸摸口袋,这些天都没有用钱的习惯了。幸好,口袋里还有一些钱,我数了30元,抓了一包烟,撕开包装,用食指一弹烟盒的底部,一支烟跳了出来。

这时,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走过来,在吧台上扔了一张纸币,“再来一杯吧。”

那调酒师灵巧地收好钱,倒了一杯酒。

我倚在吧台上,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笑道:“你还要钱来做什么?”

他看了看我,道:“钱可以买东西啊。”

“你还有机会可以买东西吗?”

他的手还在摇着那两个不锈钢罐子:“我没有机会了,可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可以。”

他看着吧台里,嵌在墙上的一张小照片。上面,一男一女和一个男孩子,笑得很灿烂。背后是阳光和草地,繁花似锦。

“他们都出去了。”他爱不释手地摇着手里的罐子,“一出去就打电话进来,告诉我外面很好,让我不用担心,只是后来也联系不到了。这些钱我不能用了,但却可以让我的妻子和孩子过上好一阵子的。人总要死的,就算我马上要死了,可我还得养家糊口。何况现在我还没死,还是个商人,你说是吗?”

我吐了一口烟。他的神情安详而坦然,倒好像在谈论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我道:“也许你是对的吧。”

这时,有个喝得已有醉意的汉子叫道:“老板,再来一瓶,56度的。”

走出酒店,我有点茫然。生死于人,本来也是常事吧,可像这位酒店老板那么看得开的倒也少见。

走到桥上,一张落叶正飘下来,擦着水面掠了一阵,又像被吸住了一样贴在水面上,顺水流去。这条河本来被污染得很厉害,淤泥积得几乎要堵塞河道。这些天来,水量倒增加了。我把烟头扔进河里,又摸出一支烟,刚凑到嘴边,突然肩头被撞了一下,那支烟也掉在地上。我扭头一看,是个醉醺醺的流浪汉,手上拎了一瓶酒。他见我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道:“看什么看,我是感染者。”

我有点儿本能地想要摸火焰枪,可是马上放下了手,叹了口气,道:“我还没被感染,对不起。”

这话可能让他也有点奇怪,“什么?”突然,他叫道,“哈,是你啊。不去检验处上班了?”

“早不去了。”我看了看他,但实在认不出来,道,“你是哪一位啊,恕我眼拙。”

“我是成凡。”

“成……凡?”我依稀记得前些天那个被我查出感染了食尸鬼的不幸者。不错,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才没几天,他身上那身西装也肮脏得像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你验得没错,”他向我露齿一笑,却又那么凄楚,“就这几天,我血液里的虫卵数量,已经达到了每毫升130多个。”

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古文辉和柯祥的死,我并没有太多感慨,但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却偏偏像个自暴自弃的醉汉一样在街头晃荡,却更让我不安。

“你为什么不到那个检验处去了?”

我只是苦笑,道:“我只去了一天,前些日子我在老单位里。昨天,我又和以前的同事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

“他在研究解药,结果那个实验对象的朋友自作多情来救这个实验品,弄得一团糟。实验的对象没了,资料也烧得差不多了,我同事心情不好,责怪我了。”

成凡忽然道:“不能补救吗?”

我叹了口气,“实验对象都没了,实验怎么继续?谁也不肯在没死前把自己的身体捐出来做实验,等孵化后你没知觉了不能反对了,可身体状况又没法实验了。”

“我肯捐。”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只见成凡一张已经又脏又瘦的脸正对着我。我道:“你要想清楚,如果解药研制成功了,你还有一线生机,但你去做实验的话,就再没机会了。”

他把手里的酒瓶扔进河里,河水发出一阵恶臭。他道:“我妈昨天去世了。”

在他的眼里,滴下了一滴泪水。我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擦了擦眼,“我想通了,反正迟早要死,如果用我的身体能做出解药来,那也是值得的。”

我看着他,心头一阵地激动。

我领着成凡回到局里。实验室的门开着,看得到老计在里面。我领着成凡走上楼,兴高采烈地说:“老计,我给你带来了个病人。”

老计正在拼凑几张烧得焦黄的纸片,抬头看了看我:“什么?”

“这位成凡先生是个早期感染者。他自愿做实验对象。”

老计一下站起来,有点激动地说:“是吗?成先生,你可是人类的功臣啊!来,我还有一个备用实验室。”

这时,我看见老计女儿出现在门口,脸上有点喜色。也许,我这手将功赎罪做得很漂亮,我几乎要向她比画一个“V”字手势了。

老计领着他走到另一间实验室里。这实验室比被我毁掉那间要简陋得多,我也有点理解老计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了。老计掀开了实验室中间床位的玻璃罩,道:“睡上去吧。”

成凡躺到床上,有点惴惴地问:“不会很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