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计苦笑了一下:“你真以为我们还能做出解药来吗?我那种逞英雄的想法,已经害了我的女儿。”

我虽然想狠狠一拳打向老计脸上,但却只觉浑身无力。的确,要找出解药,绝不是我们这样胡乱试验就能找到的。我松开了拳头,“你真的要把她扔下来吗?”

老计还没说什么,她道:“别把我想得那么没用,你们留下来,不过是赔上自己的命而已,还是趁早走吧。”

老计已经收拾好东西,道:“阿雯,我们走了。”

她看着老计,这时,我才看见她眼角有了泪水。她道:“爸……”

老计摸了摸她的头,眼里落下泪来。突然,他哽咽着道:“爸要走了,爸太没用。”

老计转过头,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没说话,也没动,只是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活着不是一个英雄,那我也要死得像个英雄。

老计在车里道:“快走吧。阿雯,爸……爸要走了。”

我看见她冲着车挥挥手。我把手背到身后,侧身看着院子里一棵树。秋天到了,这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只是一些瘦棱棱的树枝。

老计发动了车。等他的车开出门,我转过身。她站在后边,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却又带着几分欢喜。

我笑了笑,道:“我想继续老计的工作,你愿意帮助我吗?”

她笑了,还带着泪水,眼神里也有点慌乱,“如果……如果我只有一天好活了呢?”

“如果我们只有一天好活,那么就把这一天当一生好了。”

我重又转过身看着那棵树。木叶尽脱,落得一地金黄。只是,当明年满树争荣时,我们是否还能看得到?

日子像是凝固了一样。我抽取了她一些血液,试着和老计一样,把一些药物滴在里面,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吸血鬼虫卵的变化,一旦有什么变化,马上记下来,改变浓度,加上别的药物。可是,只有亲手做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看似简单的实验,竟然如此复杂且枯燥无味。我必须仔细观察血液里的变化,又必须排除虫卵的正常生长引起的形态改变。这些工作,以前都是老计做的。如果不是她在跟前,我真会对临阵脱逃的老计破口大骂。

食物不算少。由于人口急剧下降,冷库里的食物根本消耗不完。何况,大概病人也不会因为口腹之欲去吃饭了吧,大多数病人喝的酒恐怕比吃的饭还多,相比较而言,没酒喝倒让我更难受。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当我把最后一个样本放进高温消毒柜里时,才发现已是黄昏。外界的供电虽然没断,电视电台也都还能收到,只是,过于稀少的人口让周围都静得如同死城。她正在给那盆花浇水,现在有一朵菊花已经半开了,像是做得很精致却破了一个口子的扁球,从里面露出几根金黄色的丝。

“今天还好吗?”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只是撩起袖子,露出探测器来。那探测器上的红色指示灯又快了不少。奇怪的是,她血液样本中食尸鬼含量并不很高,也许那些食尸鬼的分裂速度又加快了。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两三天就会孵化了。

我有点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手,脑子里却浮现出这只雪白的手臂上,爬满了蛆虫一样的食尸鬼的样子。

“别为我担心,”她微微地笑了笑,“这一天总会来的,不过是早一点和晚一点的区别而已。”

我有点儿冲动地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她的脸有点微微发红,垂下了头。

“明天,你还是睡到那备用实验室吧。”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她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她没料到我说出的是这句话吧。

“不,我不愿意当实验品。”

我看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稍有点蓬乱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如果是以前,那一定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是现在我更觉得心底有一阵阵痛楚袭来。

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发亮,有一点香味。我说出这种话时,也真有点儿像是要打碎一件精美的工艺品那种感觉。

“我想活着,就算只有一天好活,那也把这一天当成一生。”

这是我说过的话。我说这话时,想到的只是永远也不放弃。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有着无比的凄婉。

我放开她的手。别人这么选择,我一定会不屑一顾的。可她是那么说的,我又能如何?我总不能像对成凡一样拔枪对着她的头命令她睡到实验桌上吧。

窗外,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金黄,却被窗棂分隔成一块块的。

“出去走走吧。”我重又拉起她的手。她的脸又浮上一层红晕,柔顺地跟着我出了门。

门外,街道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到处是废纸和破旧的衣服。今天的晚霞特别灿烂,也许明天又是个晴天。当不再有人迹时,那些丑陋的建筑也有了种颓废的奢华。

拉着她柔软的手,我们都没有说话。

这并不是爱情吧。我想着,我心中只有对她的同情。可是,我却知道我是在欺骗自己。可如果这是爱情的话,那么这种爱情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一路上,店铺一律关着门,有些被人砸开了,可里面也没什么东西。走过那桥,那间酒吧也已经关了。那个乐天的店主可能已经孵化了,但现在孵化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患者多半是躲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日子。等待死亡来临的日子,一定非常恐怖,孵化的那一段时间,人完全失去意志,只会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乱咬。

她也会那样吗?

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脸色白了一些,不过还算正常。我无法想象她最终的那样子。

桥上,风吹过,冷而干,像陌生人的眼色。夕阳已经半落,天边的晚霞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丽。她靠在我身边,像是有点发抖。我垂下头,小声问:“冷吗?”

她点了点头。我解开外衣,把她拥到怀里。她又颤抖了一下,像是很冷。

也许,那是爱情吧。爱情,毕竟还是在这个最不适合的时候来临了。

“你在想什么?”

她突然轻声问道,声音很平静。我说:“《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

这是一部古典小说,几年前还没有爆发灾难时我读过,那时也只觉得仅仅如此,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却突然想了起来。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偎在我的怀里。

“如果我快要孵化了的话,那就杀了我。”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说,“不要手软。”

天暗了下来。天空是遥远的深蓝色,月亮就像镶嵌在一片蓝色丝绒上的金黄色卵石,美得如同梦境。在月亮的边上,无数点星光掠过,我在泪水中看到的,也同样如梦境一样美。

我看着天,今天是流星雨的日子。小时候,曾经彻夜不眠,只为了看一眼那满天如花雨缤纷的美景,现在,那种景象只会更让我痛苦。

我的喉头像哽住了什么,说不出话来。

“杀了我吧,不要让我变成那种可怕的样子。”

我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都不能相信,我还能流出那么多泪水。

“你不是常说你是铁石心肠吗?你不希望我成为那些虫子的食物吧?”

“别说这些了。”我喃喃地说着,泪水无法遏制地流着。什么英雄业绩,什么舍生取义,在我心里,似乎都已经变得那么可笑。

泪水滚烫。在泪光中,满天的星仿佛同时倾泻下来,听得到玻璃碎裂一样的声音。

两天后,她自杀了。她的遗书里让我把她的尸体烧成灰烬,交给老计—如果可能的话。

我提着皮箱,里面只放着她的骨灰。按她的意思,我把她的骨灰放在一个她最喜欢的细瓷花盆里,用胶纸封住了口。

如果说我当时决定不和老计一起走时,还自以为能当一个英雄,那么现在我只能承认,我们都不是英雄,也做不了英雄。

我不是英雄,那现在就别自不量力地想当一个英雄了。

开着车,行在空荡荡的街上,一切都死寂得可笑,似乎做什么事都有点不合时宜。我提着箱子,在街上东张西望着。离检查站有不少距离,我却并没有什么欣慰。这个城市不知是不是我出生的地方,但我这些年来绝大部分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现在要离开,总是有些舍不得。

车到了检查站。我在白线外停下车,忧郁地看着手里的皮箱。我们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可是付出的代价却实在太大。尽管我对自己半途而废还有些痛苦,更大的痛苦却是因为她。

检查站门口聚集着一群军人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还有三辆很大的卡车。当我向他们走去时,边上几个卫兵如临大敌,同时举起枪来,喝道:“干什么的?”

我举了举皮箱,以示手里并没武器,叫道:“我是来接受检查的。”

“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检查?已经截止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根本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等事,这时一个军官脸上露出笑意道:“放心,已经研制成功了食尸鬼疫苗,所以不必担心了。”

我不知这个消息让我欣慰还是痛苦。如果说以前的痛苦中还有些死得其所的自豪,那现在只是觉得茫然。我们的一切努力,非但是白费,而且是可笑了。我问:“是真的吗?”

那军官道:“你难道不信吗?你既然来了,就先进那辆卡车吧。等载满了就开,你们将是第一批被治好的人。”

“可我并没有感染啊。”

我有点着急,想找出证明来,可是我的探测器被砸碎了,而她的我又已经给她陪葬了,偏偏这检查站又已撤掉,以前的仪器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