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自然记得。”李夙尧嘿嘿笑,声音又突然拔高了几分,冲着院子里头喊,“你们家四小姐不但人如娇花,还弹得一手好琴,可比那三小姐好得多了。”说完便迈步走开。

“老奴恭送世子爷。”桂妈妈一张脸笑出了褶子,见世子的身影完完整整地消失在了夜色中,这才迈着老腿往内院跑去。

内院正坐在窗前弹琴的不是画娘,而是韵娘,画娘跟柳姨娘则坐在旁边,细细聆听着。

韵娘一曲弹罢,十指按在琴弦上,猛地打出一阵噪音,秀眉也微微蹙了起来。

柳姨娘不高兴了,站起身子便去拧她的耳朵,怒骂道:“你摆出这副死人脸给谁看?不过叫你弹奏一曲怎么了,哪里委屈着你了?”越想越觉得气,亏她十月怀胎生出的女儿,竟然胳膊肘往外拐,“你啊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的精明,我也就不愁了。”

韵娘耳朵火辣辣的疼,倒也不在乎,站起身子便道:“婉娘跟世子的亲事是唐国公做的主,而且父亲跟母亲也都不反对,现下只等着去京城定亲了,姨娘怎么可以从中作梗?”顿了顿,又说,“况且女儿跟画娘都是庶出,即便那世子瞧中画娘,李家那样的身份,也是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听到一个“庶”字,画娘“哇”地便哭出了声,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庶出。

柳姨娘也是气得浑身发抖,扬手便挥了韵娘一个耳光:“你也知道!”年少时候犯下的错,心里不是不恨的,“如果当初不是有了你,我会沦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吗?我生你养你,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甚至曼娘有的一切,我也都求着老爷同样给你一份!在你爹心里我都是跟太太同等的地位,你竟然瞧不起我?”

桂妈妈跑了进来,拉住了柳姨娘,劝慰道:“姨娘消消气,大小姐必不是故意这般说的。”说着使劲给韵娘使眼色,却见韵娘只望着别处,并不吭声,桂妈妈只得道,“亏得有大小姐,那世子爷以为刚刚的曲子是四小姐弹奏的,可将四小姐好好夸了一翻,说是比三小姐好得多。”

“真的?”柳姨娘不生气了,转而挑起嘴角笑,又伸手拉过画娘,轻轻摸她的头发,“还是画娘好,从来不惹娘生气,娘下半辈子的希望可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画娘也开心,那个世子爷看起来可比肥头肥脑的刘邕好得多了,不过到底还小,想想也有些怕,这曲子并不是自己弹的啊。画娘的琴弹得虽然也很好,至少比婉娘好得多,但是跟韵娘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娘,在去京城前的这段日子我不学书画了,只想跟着大姐弹琴。”撇了撇嘴,眼睛一亮,“就学刚刚大姐弹的这曲,一定要学得跟大姐一样好。”

柳姨娘笑着在小女儿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冷眼对着韵娘说:“你妹妹的话听到了吗?以后你哪儿也别去了,就呆在闺房教画娘弹琴。”

韵娘抿着唇没说话,抬眼瞧着窗外,院子里的槐花已经快要谢光了。

婉娘推着轮椅送九王回屋时,刚好与饭饱归来的李夙尧在院门口撞上。

李夙尧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鄙夷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大手一推,便将她挥开。

“瞧你累赘的样子,连个门槛都过不去,亏得那一身肥肉白长了。”李夙尧一边训斥,一边早已轻松地推着轮椅往院内去。

婉娘还没跟九王道别呢,迈腿也走进院子去。浮月跟在婉娘身后,对这个世子一百个不满意,噘着小嘴说:“我们家小姐可好着呢,才不累赘。”

进了院子后,九王便自己用手转轮椅,转了个方向,对着婉娘道:“今天多谢三小姐送我回来,天黑了,这西厢离东厢远得很,我叫方定送你们回去。”

婉娘低头扯着衣角,扭扭捏捏地说:“府上很安全的,我也认识回去的路,不麻烦那位方大人了。”

九王笑了笑,眸色漆黑幽深,可眼仁却没有转动,只盯着一个方向看。

“那也好。”顿了顿又说,“京城里最好的神医在我府上,等回了京,我便禀明圣上,叫薛神医也给你治额头上的伤。”

婉娘恭敬道:“谢谢九王。”

婉娘走后,九王还是叫来了方定,让她暗中护着婉娘回去。

李夙尧置身事外,不知道九王为什么对一个胖丫头这般好,疑惑道:“不过一个正三品骠骑将军的女儿而已,也值得九叔您对她这般好么?”李夙尧是当今独孤皇后的侄子,自小又是在皇宫长大的,因此也跟着太子诸王们叫杨珩九叔。

九王摇头轻笑:“你害人家姑娘毁容在先,出言恶语相对在后,若是这事搁在旁人身上,怕是早就要哭闹上吊闹开了。偏这云三小姐这般不哭不闹,白天时竟还帮着你……”指的是当时两次提醒李夙尧他爹站他后面的事,“想她小小年纪竟是够能忍的,难道我也该像你那样对她?夙尧,你这个未来小妻子恐怕并非你表面上看的那般一无是处,不要错失良缘。”

不过一个胖丫头而已,竟然能够让当朝九王如此夸赞,李夙尧着实不敢相信。九王说她好,可李夙尧一点没瞧出她好在哪里,要才无才,要貌就更别提了。

“难怪当初被她一个庶出妹妹欺负成那样,原是实在比不得人家。”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转了话头道,“我刚刚自厨房那头过来,途中听到一阵琴声,跟太子堪堪有得一比,便寻着声音而去,却发现竟是府上四小姐所奏,就是欺负胖丫头的那个庶出妹妹。”

九王摇头淡笑:“太子的琴艺高深,岂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能够比得上的……”想想觉得这是在云家,又是云府内宅的事情,不便多说,便道,“也难怪你爹成天教训你,这毕竟是在云家,别当是在京城国公府。”

李夙尧撇嘴:“嘁~你管我,你又不比我大几岁,还真将我当晚辈了。”说着便看九王,嘿嘿笑道,“来杭州前去你府上玩,秦太妃对我说,好似要将窦表姐说给你当王妃。”

“华兰?”九王微微一怔,随即有些薄怒,“母妃怎么将心思都打到窦家头上了,华兰,我可是一直将她当作妹妹的。”

见一向温文尔雅,遇事镇静的九王也有失态恼怒的时候,李夙尧心情不错。

“我表姐长我半岁,眼瞧着都十四了,十四岁竟还没有定婆家,估计也是挑来挑去没挑到合适的,我姑妈可疼她了。”想着自己娘之前跟他说过的话,又想到表姐的花容月貌,李夙尧既惋惜又悔恨,“我娘之前可跟我说过,将来是要将华兰表姐许配给我的,不过现下我爹却抢先帮我定了亲,要是被我娘知道,还不得吵到皇后姨母那里去。”

九王“哼”了声,泼冷水:“让你娶云三小姐,可就是皇后的意思。”

“什么?”李夙尧再也淡定不了,“嗖”一下站了起来。

第十五章

听了九王这一提点,李夙尧似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如今整个中原并非只有大兴一个国家,在大兴的西南部还有一个叫做西夏的小国。西夏地区资源丰富,地理位置也得天独厚,虽然人少兵力也不强盛,可这么多年来,中原各朝各代更新替换,战火不断,西夏国却顽强不倒。

十多年前,兴主武动谋得天下,开创开皇盛世。兴主杨谦上位后,体民意,察民情,顺民心,不仅减轻了百姓的税,还继续推行“均田制”,开创科举制度,广纳贤才。

兴皇在位,百姓安居乐业,天下风调雨顺。但兴主不甘于此,开皇初年,便立下了灭夏完整统一中原的决心。

云盎在天下大乱时选中了杨家,给其提供军火兵器,才使得杨家夺得天下,且大败百越。当然,云家也因此,得到了财富与威望。

但,皇帝封云盎为骠骑将军,却不仅是因为赏识他的才华,想要利用他来达到灭夏的目的。最主要的是,想顺着这个借口继续提拔他,让他官至高位,为己所用,渐渐牵制各望族世家。

并且,寒门云家只是一个开端,圣上开创科举,就是为了天下寒门学子可以跻身朝廷为将为相。

自东汉以来,讲究门阀,重视郡望。各大世家在全国各地有一定威望,而这种威望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皇权。皇帝知道,想要巩固皇权,必须粉碎世家望族势力,而这,实非容易之事,必须采取措施。

因此,圣后独孤氏给圣上所提的第一个建议便是拿李家开刀,混淆贵族血统,让望族与寒门通婚。

九王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心里却明白得很。唐国公李烈虽是粗人一个,但心思却是及细,不可能看不出二圣的意思。李夙尧之前并未往这方面想,如今九王提点了他,才豁然开朗,不免更加绝望。

想想也是,若只是因为自己毁了胖丫头的容貌而逼着自己娶她,实在说不过去。原来,不过一个说辞而已。

婉娘回到梨院时,苏氏正侧身卧在榻上小憩,听得动静,微微睁开眼。

“听苏妈妈说,你刚刚又跟李世子吵架了?”苏氏伸手拽婉娘到自己身边,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将她抱到怀里,轻声说,“婉娘,你从小就是娘的宝贝,娘不希望你受丁点苦。以后若是真的没法子,非得跟那李世子过日子的话,也得好好顺从着他。”

婉娘低着头,用肉肉的手玩着母亲手上的翡翠镯子,像是仔细思考了一翻,好久才说:“娘,如果我不怪她害我留了疤,是不是女儿就不用嫁给世子了。”她停住手上动作,抬头看母亲,眼睛清澈明亮,像是期待着什么,“世子很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婉娘以后不想嫁那样的夫君。”

苏氏叹道:“好孩子,娘又何尝愿意呢?若是有得选择,娘宁愿你在同等门第的家族中挑选一个忠厚老实的。那李家乃钟鸣鼎食之家,门第太高,怕是瞧不起我们。娘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进了京城后,能够请名医治好你额头上的疤。”

婉娘想到九王对她说过的话,眼睛一亮:“女儿刚刚陪九王在亭子里看书,九王说了,他府上有个薛神医,是一直替他瞧病的,说是可以请薛神医给女儿瞧额头上的伤。”

苏氏诧异:“你什么时候跟九王这般熟悉?他怎会许你这样的承诺?”

婉娘闻言,继续低头用肉手玩母亲手上镯子,声如蚊呐:“九王人可好了,就像大哥哥一样,刚刚在亭子里他让女儿念书给他听的,他说礼尚往来,作为回报,就说让薛神医给我瞧。”

苏氏点了点头,握住婉娘的手,似有心思:“婉娘,你要记住,这些皇亲贵胄可都不是一般人物,我们能远则远。”

“女儿知道了。”婉娘有些失望地垂下头,自母亲膝上蹭下来,拿过一旁浮月手上的书,恭敬道,“女儿先回自己屋歇息了。”

因张笙要准备参加秋天的乡试,且云家将举家迁至京城,云盎便免了府上几位小姐的学。但云盎还是继续将张笙留在云府,好吃好喝供着,并承诺,即便云家上京,云府杭州这所宅子他也可以继续住。

张笙自然知道云盎的意思,他是看中了自己的才学,看好自己来年能够高中。

云府的家丁婆子,小厮丫鬟,都是杭州人,此次有些不愿意追随云家入京的,云盎便归还他们的卖身契,且多付了三个月的工钱。那些愿意追随入京的,也一次性给了每人二十两纹银,让他们孝敬家中父母,并签了终身契,以后一辈子追随云家。

府上正乱,婉娘这些日子还是跟平常一样,不是跟着姐姐曼娘学着绣荷包裁剪衣服,便是去荷塘边的亭子里读张笙给她的医书。原是期待着可以再次遇到九王的,可自那次以后,九王再也没有来过。

九王没来,那讨人厌的李世子却三番五次来找自己的茬,婉娘嘴上没说,可心里真是讨厌死他了。这么些日子接触下来,婉娘知道,这个世子没什么坏心眼,但鬼主意特别多。

不是从荷塘里捉个青蛙偷偷放自己书里,便是逮个蜘蛛扔自己头上,玩来玩去就只那么点花招。

李夙尧他爹李烈跟九王还有云公一起讨论西夏国跟高丽的战事,李夙尧没耐心,只坐在旁边听了一点便打哈欠吵着要出去。李烈恨铁不成钢,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就他这副样子,将来如何承袭国公爵位,光耀门楣?

可耳朵拧红了,屁股打烂了,臭小子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他也没有办法。只得挥了挥手,让他要走快走。

李夙尧得了父命,麻溜便跑开了,一个人在云府里逛,逍遥自在得很。

可云府虽大,也算豪华,但跟国公府却是没法比的。而且云府上下全是女娃,没有跟自己年龄相当的男丁,不像在自己家,还有一群庶弟陪自己玩。

李夙尧逛了一圈,实在无聊,就想到了婉娘。一想到婉娘,他便来了兴致,这些天,他一直以捉弄她为乐。李夙尧想着,这个时辰,婉娘该是坐在亭子里看书的,于是心情大好,抬腿转了个弯儿,便飞奔而去。

绕过荷塘,远远便瞧见一个穿着杏黄色衫子的女孩正抚在石桌上埋头看书,很是认真的样子。小女孩梳着双环髻,双髻上绕着杏黄色的绸带,绸带很长,被风吹得紧紧贴在女孩子那张圆润的脸上。女孩子脸在阳光照耀下,又圆又润,红扑扑粉嘟嘟的,还蛮可爱的。

李夙尧心里痒痒的,哼着小曲,踱着步子,吊儿郎当地走过去。走得近时,便放轻步子,然后猛地将双掌拍在石桌上,吓得婉娘一跳。

“小肉丸,你这么好学啊。”李夙尧双腿一跨,在她对面坐下,见婉娘吓了一跳后便没了反应,继续埋头看书,他便伸出魔爪在她眼前挥,“呦,能耐见长啊,见到小爷我,竟都不知道请安了。”

婉娘小声嘀咕:“我之前每次都给您请安,您说嫌麻烦,自己说我以后见着你不必请安的。”

李夙尧一噎,竟有这事?好像是有。小肉丸看起来不简单啊,竟然学着拿捏自己了。

见她不理睬自己,李夙尧继续逗她说话:“小肉丸你看,你快九岁了,再过几年,等到十三岁时,就可以进我李家门了,到时候我们做了夫妻,总不能一辈子这么过吧?你要学着顺从我,听我的话,只要我舒服开心了,以后就不纳妾来欺负你。”

婉娘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眨了下眼睛,嘴角翘了翘:“世子,您不是说讨厌我,不同意这门亲的吗?”

“是啊,我自然不同意,毕竟你是这样一副模样。”说着瞟了下婉娘神色,果然见她有些自卑地垂下脑袋,继续低下了头,李夙尧嘴角挑了下,“不过你也放心,我李家在京城众世家中可是最有威望的,说一不二,既是与你定了亲,怎么说也是要将你娶回去的。”

婉娘不敢抬头,声音也有些闷闷的:“如果京城里的名医医好了我额头上的伤,是不是我们的婚事就不作数了?”

“当然不是。”李夙尧一口否定,想着这是政治婚姻,自己被牺牲了,但不好跟她说,只得道,“旁的你也别多想,总之你得了我这样的夫君算是你祖坟冒青烟了,且偷着乐去吧。”

婉娘心想,得了你这样的,我真想哭。

李夙尧继续说:“唉,总之呢,我也正在学着接受你,现在也没有之前那般讨厌你了。”看了婉娘一眼,“你就这样,低着头的样子还是蛮美的。”

婉娘还是低头不接话,李夙尧说得多了,也觉得没趣,可是他也不想继续捉弄婉娘了,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双手平摊在石桌上,下巴抵着手背,一直盯着婉娘看,正在努力地将这个丑媳妇看得顺眼点。

浮月站在旁边,鼓着嘴巴,斜飞了李夙尧好几眼,她就是不喜欢这个世子,就是他害得小姐这般样子的。

过了没一会儿,婉娘才静下心来,便听到画娘的声音:“三姐姐,原来你在这里看书呢,叫妹妹好找啊。”

婉娘闻声抬头去看,正看到一身红衣的画娘,手上抱着古筝,正小步朝自己走来。

第十六章

画娘穿着一身樱红色的衫子,身形小巧纤瘦,梳着双环髻,头发上攒着梅红的珠花,桃心脸,下巴尖尖的,一脸春/色地向着婉娘这边走来。

李夙尧转头看了画娘一眼,又瞧婉娘,见婉娘无动于衷,便敲了敲石桌:“肉丸,你那个爱欺负你的妹妹来了。”想了想,微微蹙眉说,“那天在刘府时她伙着刘邕欺负你,怎么今天叫你叫得这般亲热?”

婉娘心想,今天可真热闹啊,想趁着天气好看点书都不行,一个个的都来找自己麻烦。婉娘对于自己的体形外貌虽感到有些自卑,但是于其它方面,她也自认为是不输画娘的。平日里躲着让着画娘,不过是因为父亲很喜欢她,婉娘想着,如果自己不跟画娘一般计较,或许父亲也会喜欢自己吧。

可喜的是,父亲现在对自己比之前上心得多了,每晚回梨院时,都会关心自己的课业,这总叫婉娘觉得,自己现在才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

画娘身子娇小玲珑,灵活得很,进了亭子,眼睛一亮,甜甜笑道:“原来世子爷也在这里啊……请世子爷安。”边说边恭恭敬敬地请了一安。

自画娘来后,李夙尧便一直瞧着婉娘神色,却只见她低垂着头,用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你起来吧。”李夙尧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只手背在腰后,另外一只手向着画娘抬了抬,“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以后见到我就不必行礼了。”

画娘听话地起了身,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世子爷对我三姐可真好,三姐,你可真算因祸得福了,没想到虽然破了容貌,却得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画娘说了一半便仰头看着李夙尧,抿唇一笑,“其实在家里,我跟三姐年龄接近,关系也是最要好的,姐姐只早我几天出生而已。我虽然是姨娘生的,可母亲待我跟亲生女儿一样,三姐有的,我都有,小的时候三姐还说,就算以后选夫君,也要选同一个呢。”说完这些,双颊红了红,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婉娘一抖,她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别说是没说过这样的话了,云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道,府里三小姐四小姐的关系是最不好的了。

李夙尧心里打了个转,总算是明白这个云四小姐的意思了,怕是也想跟了自己。想到此处,李夙尧才仔细打量了画娘,年岁不大,却长得十分精致,乌发红唇,雪肤皓齿,一双眼睛特别灵动,真真是个美人胚子,至少目前看起来,要比这个小肉丸好看得多。

不过,之前在刘府时,他明明亲眼瞧见这个云四小姐利用刘邕那小子欺负自己嫡姐姐的,现下却又装作姐妹情深的样子来讨好自己。哼,小小年纪,心机倒是不浅啊。

“呃,原来你们姐妹情深啊,之前在刘府时,是我看错了。”李夙尧轻笑一声,睨着画娘,“两姐妹同嫁一位夫君,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也知道我李府门第高,不是谁想进便能进的,你姐姐虽不济,可好歹也是皇后亲封的惠安县主,而你连个嫡女都不是,怎么进李家门啊?”

被他说得这般直接,画娘一张脸涨得通红,张了好几次口,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庶出庶出,这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她真是恨死自己姨娘了,为什么自己姨娘要是父亲的妾氏?为什么自己会是卑微的庶出?即便是父亲喜欢自己,甚至待自己比婉娘还好,可以后谈婚论嫁,一个庶出便就叫自己进不得高门。

瞧瞧婉娘,她有什么?才学相貌一样都比不上自己,却只因着是嫡出,竟跟唐国公世子订了婚事。

画娘越想越难受,小小拳头紧紧攥起,好一会儿才松开,甜甜笑容依旧不变,对上李夙尧清亮的眸子。

“是三姐姐疼我才会说出那番话的,不过我才不会当真呢,哪有两姐妹嫁一个丈夫的道理啊。”边说边将随身带来的琴放好,摆到石桌上,“我知道三姐姐会在此处看书,怕姐姐会闷,特地带了琴来给姐姐解闷的。”

李夙尧毫不客气地揭穿她:“你刚刚不是说跟你姐姐是偶遇吗?”故意蹙起眉心,有些费解的样子,“怎么又说是特地过来的呢?”

“我……我是特地来找三姐姐的……然后……院子里一直没有找得到,忽然想得起来姐姐或许在这里看书,便带着沉月过来了。”说着小心翼翼抬眸,咬着唇,轻声问,“世子,是不是画娘打搅到你跟三姐了?”

李夙尧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难怪小肉丸会被她这个庶出的妹妹吃得死死的,原是这个画娘心机实在太重,小小年纪,脑子灵活得很,三番两次被自己拆穿侮辱却依旧面不改色,若是搁在其他小孩身上,怕是早就哭着跑了吧。

“三姐,我给你跟世子爷弹奏一曲吧。”说着话的功夫,小小身子已是坐到了琴前,纤长柔嫩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弹奏着自己这些天苦练的曲子。

婉娘一直瞧着画娘,自己这个庶出的妹妹,她不得不承认,画娘在琴画方面的造诣确实要比自己高。婉娘忽然想到了韵娘,自己的长姐,柳姨娘的女儿,她才是在琴艺上真正有天赋的人。

李夙尧觉得今天这首曲子,虽跟上次经过荷院时所听到的那首曲子一样动听,可若是仔细再一琢磨,却又有些不同。这次的琴声中,好似夹杂着一丝气愤与不甘。

可上次呢,上次只觉得那音乐动听美妙,却是忘记了去听弹奏人的情绪,现在仔细一回想,好似是哀怨的,孤独的,悲伤的……

李夙尧诧异,却也是明白过来,那天的曲子,绝不是云四小姐所奏。

“你可还有个姐姐?”李夙尧见画娘一曲作罢后还要弹,直接将手掌拍在琴弦上,“嗡”的一声响,“你也别再弹了,我知道那天晚上的琴不是你弹的。”李夙尧抿唇,虎着脸瞧画娘,一脸不高兴,“小爷我最讨厌那些个别有心思的女人算计我,今天被我识破了你且好好给我老实交代,若是有一个字虚假,小爷绝不饶恕。”

婉娘本来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瞧画娘来演一场好戏骗这个世子的,却没想到,李世子不但没对画娘倾心,反倒恼了她,听着语气,好似不是一般生气。

画娘有些呆住,眨了下眼睛,结巴道:“世子……您,在说什么啊?”

“哼,少在这里跟我装可怜,我李夙尧向来不吃这套。”说着低头逼近几分,“我只想知道,那天的琴是谁弹的。”

画娘吞吞吐吐地不愿意说,想就这么厚着脸皮坚持说是自己,可明显底气不足,吱吱唔唔好久也没说出个究竟。

婉娘站在旁边,却是看出了些门道,怕是那柳姨娘打了李世子的主意,叫韵娘弹琴故意给世子听到,然后着人说是画娘谈的,现下被识破,丢的是云家的脸。

“世子也别问了,我确实还有一个庶长姐,琴弹得很好。您那天所听到的,怕是我长姐弹的。”画娘没说的,婉娘凭着猜测一一说了出来,说完瞧了画娘神色,见她面色涨红,气鼓鼓的,便知自己是猜对了。

画娘“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抱着琴便往亭子外跑去,贴身丫鬟沉月见了,也叫着“小姐,小姐”,又匆匆朝李夙尧跟婉娘行了一礼,然后也追着出去。

画娘走后,李夙尧瞧着婉娘,脸色好了不少,微微挑唇一笑:“小肉丸,没想到你们云家还有这般好琴艺的女儿,你的那个姐姐多大啦?”

婉娘拿捏不准李夙尧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抬着眸子看他,考虑了一会儿方说:“我上头两个姐姐可都有了心上人,你别打她们主意了。”

婉娘话刚说完,李夙尧便抬手一巴掌拍在婉娘后脑勺上,嗔怪道:“我是那种人吗?”

浮月一惊,立即跳出来护住婉娘,瞪着眼睛看李夙尧:“你凭什么打我小姐?不许你欺负小姐。”

李夙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劲用大了,但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错,也不会向别人道歉的,只得放轻了语气,告诉婉娘:“你知道当今太子吗?太子杨佼精通琴艺,可寻遍天下,却未能寻得一个能够与之相和的人,可那天却被我寻到了。我想,你的那位姐姐,怕就是太子殿下一直苦苦寻求的人吧。”

婉娘听出了李夙尧话中意思,原是想将韵娘引荐给太子。

“我们云家的女孩都是良家女,又不是歌女,就算太子寻求又如何,我姐姐不会入宫的。”婉娘说,“所以,世子爷还是不要跟太子说的好。”

李夙尧也只是一时兴起,此番见婉娘有些不情愿,他便也没再说,免得自讨没趣。不过此时不说不代表以后不说,等回了京城,还是得跟太子表哥说的。

第十七章

画娘抱着琴,一边哭一边往荷院跑,她身形纤瘦,步伐轻盈,跑起来快得很,早将贴身丫鬟沉月甩得远远的了。

桂妈妈站在院子门口张望,见到四小姐回来了,赶紧迎了上去。

“小姐如何?那个李世子见了小姐这等姿容,想必是越发不将三小姐放在眼里了吧?”桂妈妈扭着水桶腰,笑出一脸褶子,待看清画娘脸上的泪痕时,失声叫道,“哪个挨千刀的敢欺负我们四小姐?咱们四小姐将来是要做世子夫人的,真是瞎了他娘的狗眼!”

画娘一听,心里更觉委屈,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愣是瞪成了圆的,胸口直起伏。忍了好一会儿没忍住,举起琴便向着桂妈妈砸去。

桂妈妈始料未及,堪堪被砸了个严实。

屋里柳姨娘听得了动静,说了话:“可是画娘回来了?”

画娘“哇”一声便哭了出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双手左右开弓揉眼睛。

柳姨娘正躺在榻上小憩,美目微眯,听得哭声,立即惊得坐了起来,摆手挥退了一旁给她挥扇打风的丫鬟。

“怎么了这是?”柳姨娘见画娘哭得凶,一把将她搂过,抱在怀里,“不是说去见李世子的吗?怎么却是哭着回来的?是不是婉娘欺负你了?”

画娘越哭越凶,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柳姨娘心想,女儿长得如此标致,连哭都这么漂亮,若是跟婉娘站在一起,瞎子都知道选谁做媳妇,莫非那李世子竟连个瞎子都不如?

“好了,你先别哭。”柳姨娘抽出手绢,替画娘擦眼泪,见她渐渐止住哭了,这才缓缓道,“你见到世子了吗?”

画娘点头:“女儿见到了,也都按着娘您说的,弹了那天晚上姐姐弹的那首曲子。可是……”画娘那天听桂妈妈说了,那李世子似乎对弹琴之人很感兴趣,自己这才信心满满前去献宝的,没成想,却,“……世子他,他侮辱我!”

柳姨娘一愣:“他侮辱你?”柳姨娘不信,凭着自己女儿这副娇滴滴的容貌,怎么会被人侮辱呢,顿了顿,问道,“说你什么了?”

画娘脸颊红红的,撇着小嘴,一脸委屈的样子。

“他嫌弃我是庶出的,不但如此,言语里还帮着婉娘说话。”画娘使劲跺脚,小眼神凶得很,一口银牙也差点咬碎,“我不相信,他会真的愿意娶那样一个丑媳妇进门。”

柳姨娘被兜着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也是寒得彻底,不禁有些恨。

以前的云家只是商家,自己丈夫云盎是一家之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说了算。而老爷偏宠着自己,连带着也偏宠着自己的女儿画娘,柳姨娘一度以为,即便自己不是老爷的正室,但只要有着老爷的这份宠,自己在云家也是有跟太太一样的地位的。

可如今呢?老爷走了仕途,做了骠骑将军,受封诰命夫人的却不是自己,受封惠安县主的也不是自己的女儿,她这才明白,什么贵妾,什么受宠,到头来,不过还是一个奴才而已!

而奴才生出的女儿也得继续卑微着,得去哄主母,哄得高兴了随便赏你一个姑爷,即便这个姑爷你不满意,也还得扯着脸皮假笑着千恩万谢。

这种日子,这种卑微的仰人鼻息的日子,真是活得够了。

柳姨娘是云家老太太自大街上捡回来的,她被捡回来那年正值战乱,天下硝烟四起,那一年她才得六岁。虽然六岁已经有记忆,可毕竟二十多年过去了,六岁前的点滴也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逝。而现在,她只依稀记得,城池沦陷时,父兄殉城,母嫂殉情,自己被家里的嬷嬷偷偷抱了出来,后来嬷嬷途中遇难而亡,自己侥幸被云家所救。

若不是国破家亡,她还是官家小姐,也不会沦落到此番田地,竟做了一个商人的妾氏。

“娘,您怎么了?”画娘见自己姨娘一脸泪水,便轻轻推了推她,“是不是女儿惹您生气了?画娘错了。”她微微低下头。

柳姨娘回过神,用手绢擦了擦面上的泪,吸了口气说:“娘没事,娘只是在想,不如画娘你以后给太太做女儿去吧……”

“娘您在说什么?”画娘有些呆住,也有些惊恐,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女儿是您的女儿啊,是您生的,是您身上掉下的肉!您怎么可以不要我?”

“不是娘不要你,这么做,只是想让咱们画儿将来嫁得更好。画儿,你不是喜欢那李世子吗?”见女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后,柳姨娘才继续说,“李家门第高,可是你跟婉娘比,什么都比她好,就只是身份差了截。这不是你的错,是娘的错,是娘害了你,所以,娘现在尽力去弥补。若是为你拼了个嫡女身份,在云家家谱上改一下,到了京城后,以你的才貌,即便入不得李家门,也还有那么多世家公子等着你去挑呢。”

画娘原本还担心是姨娘生自己的气不要自己了,此番听了这些,渐渐动了心。

“娘,可是女儿不愿意离开您,我不要。”画娘有些闹脾气也有些撒娇,“若是到了太太身边,婉娘还有那个苏妈妈,还不得像平时我欺负她们似的欺负我。还有曼娘,她凶得很,我最怕她了。”

听得女儿这般说,柳姨娘像是被割了肉一般,浑身都疼。

“娘想办法,既叫画娘有嫡女身份,又能继续留在娘身边。”柳姨娘伸手抚摸着爱女的头发,一脸溺爱,“娘去跟你父亲说,他那么疼爱我们母女,必定会同意的。”

画娘见有了希望,心情大好,可想到近些日子以来,父亲一直留宿在太太那里,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自己姨娘了,不免有些担心。

“可是父亲他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们母女了,娘您还被父亲禁着足呢,可怎么办才好?”想到此处,画娘眸子又黯淡了几分,想必父亲已经不喜欢自己了。

“没事的,娘有办法。”柳姨娘下了决心,轻轻推开女儿,一头便撞向了旁边的柱子。

画娘只听得“咚”一声,待得回过神时,自己姨娘已经满脸鲜血的倒在了柱子边,嘴角却还挂着笑意。

那种笑意她一辈子都记得,是倔强的,绝望的,不甘的,却绝不是卑微的……即便是很多年以后,娘早已不在自己身边,她也仍然记得。

桂妈妈听得动静,跑进了屋,待看到满头是血的柳姨娘倒在地上时,脚下也有些软。反应过来后,才知道呼喊着请大夫去。

云盎在陪着九王并唐国公一起用晌午饭,小厮跑了进来,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云盎立即变了脸色。

九王眼睛看不见,但听力极好,小厮在云盎耳边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原是云府的一个姨娘因被云盎禁了足,一时想不开,便撞了柱子。

云盎到底是在意柳姨娘的,此番再也没了胃口,向着九王跟国公爷请了罪,便匆匆往荷院赶去。

唐国公是个军人,不在乎什么礼节,九王也是性格温和之人,两人对于云盎的突然离席,都没怎么放在心上,照吃不误。

李夙尧在外面浑了一天,肚子饿了才知道回屋找吃的。方定跟他说骠骑将军请九王跟国公爷在偏厅吃饭还没回来,李夙尧一听有吃的,双眼直冒光,撒腿掉头便往云府偏厅跑,好在跑得快,他来的时候桌上还有不少菜。

荤素搭配,红绿相间,全是自己爱吃的菜,李夙尧心情不错。

“吃饭你知道回来了!”李烈虎着脸瞪儿子,“浑小子越来越不懂规矩,一点出息没有,将来怎么继承我李家大业?”

李夙尧啃了口鸡腿,拼命咽下去后才说:“打百越的时候,叫你带我去你不带,现在又来说我!嘁~”低头继续啃。

“嘁什么嘁?”李烈抡起巴掌“啪嗒”便拍在儿子后脑勺上,连带着儿子的头跟鸡腿一起拍跌到桌子上,“成天的不着调,我看就是被你娘给宠的。”

李夙尧被他爹打得都习惯了,也不知道疼,仍旧笑嘻嘻的,也不吃了,放下筷子。

“我也没去瞎混,爹您不是逼着我娶那云三小姐嘛,我去找她了。”李夙尧将碗筷推到一边,继续说,“我知道让我娶云三小姐不是爹您的本意,而是皇后姨母的意思,爹您不过也是遵旨办事而已,儿子不怪您。”说完挑唇一笑。

臭小子懂事了,李烈差点感动得老泪纵横,臭小子竟然知道理解自己了,长大了,以后不能抬手就打了。

九王眼睛直直地瞧着李夙尧的方向,问道,“真的打算接受这门亲事了?”

李夙尧深深叹了口气,故作深沉地说:“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皇后姨母有心如此,我们作为皇亲国戚的,可不得分担着点儿么!想想也是我倒霉,那天若不是刘邕那王八蛋,我也不会跟胖丫头扯上这关系!”

九王点头道:“你想得开便好,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不过一副皮囊而已,只要姑娘家人好心慧就行,我看那云三小姐不错。”

李夙尧不以为然:“你看不见当然不在乎外表了,若是长得实在寒碜,连饭都吃不下去。”脑海中又想了下婉娘容貌,拍了拍胸脯道,“胖丫头虽然胖,长得还是不错的嘛,不过可惜的是,额头上一大块疤,希望能够消除。”

“你怎么跟九王殿下说话的?”李烈抬起手,想了想,又硬生生放了下来,“晚辈要有个晚辈的样子,给九王请罪。”

李夙尧虎着一张脸,对九王说:“对不起。”

“臭小子!”李烈怒骂,“都是你娘给惯的,简直连王法都没了。”

九王全然没放在心上,微微笑道:“难得他能当着我的面说,也是坦荡的。比起那些当面恭敬,却在背后骂我瞎子瘫子的要高尚得多。”想了想,又问,“只是夙尧,你不是说独孤夫人要给你说窦家小姐的吗,虽然是皇后授意的婚事,但还得你娘亲口答应才作数。”

一想到窦表姐,李夙尧立马泄了气。

窦表姐多好啊,是从小跟自己一起玩大的,其实自己小的时候心里已经暗暗做了决定,将来就娶了表姐。窦表姐不但人长得高贵美丽端庄大方,脾气也是一顶一的好,不像小肉丸,她竟然敢对自己爱理不理的?

想到此处,李夙尧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心道,简直反了天了。

第十八章

云盎赶到荷院院门口的时候,刚好与里面出来的大夫撞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