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盎立即问道:“伤势如何?”

大夫姓吴,是这云府的老大夫了,云府上上下下的太太姨娘们,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去请这吴大夫。

吴大夫向着云盎作了一揖,缓缓道:“老夫已经为姨娘敷药开了方子,只要按时辰服用,就没有什么大碍。”

云盎这才松了口气,挥了挥手:“安富,你送吴大夫出去吧。”说完一个人迈腿往院子里走去。

走进院子,云盎转头看着这里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来过这里了,甚至没有刻意去关心过这里的女人跟一双女儿,这么些天,他的心思都放在了梨院那边。

柳姨娘是跟他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虽说是妾,可在他心里,从没将她当妾待过。这些日子对她冷淡,不过是因为圣上跟圣后微服杭州,天下人都知道,当今独孤皇后善妒,也最是讨厌那些个大臣宠妾灭妻,他若再继续像以往一样对她好,怕是就没了如今的仕途。

他十五岁起,一手撑起了云家,又将弟弟培育成了当朝礼部员外郎,自己的心到底有多大,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因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心里都暗暗较量过,不会叫自己吃亏。

桂妈妈见老爷来了,立即跪了下来,哭着说:“老爷您可终于来看我们姨娘了,姨娘这些日子天天念叨着您,就盼着您来。”

韵娘坐在床尾,见到父亲来了,立即站起身子,叫了声:“父亲。”

云盎没答话,甚至也没看她一眼。韵娘一直微微垂着头,面无表情。

画娘坐在床头边,紧紧握住自己姨娘的手,一张脸上全是泪水。明知父亲来探望姨娘了,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她是故意不起身的,她心里在责怪父亲。

柳姨娘头上缠着白布,身子弱得很,见丈夫来了,挣扎着要坐起身子。

“画娘,怎么不给你父亲问安。”柳姨娘气息微弱,对着女儿轻声责骂,“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还不快点起身。”虽是责骂,可却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云盎快步坐到床边,按住柳姨娘的身子,放轻了语气说:“你还病着,别乱动。”

柳姨娘摇头:“没事的,大夫已经给敷了药,也说了额头上的伤口没有大碍。”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倒是叫夫君您担心了,这么赶着来看望妾身,不知妾身是否耽误了您的大事?妾身没事,夫君还是快去忙您的吧。”说着便用手绢捂着嘴,咳了好几声。

画娘撇了撇嘴,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努力瞪成了圆的:“姨娘,您怎么了?爹不来的时候您天天哭盼着爹来,爹现在来了,您却又赶他走!我不管!”说着便一头扎进了云盎怀里,撒娇道,“爹好不易来了,要是再走了,女儿不依。”

云盎唇角挑出一丝笑意,久违的开心一股脑涌上心头,伸手轻轻拍着画娘的头,对着柳姨娘说:“依依,咱们画儿现在这般,真是像足了你小的时候。”

柳姨娘小的时候,也是画娘这般脾性,总爱对着云盎撒娇卖嗔,可云盎却甘之如饴。

柳姨娘抽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想到了过去的种种,心里委屈,可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自己的委屈算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画娘的事,只要画娘能够谋得一个嫡女的身份,以后嫁个身份高贵的人做正室,自己便就无所谓了。

“画娘,你先出去吧。”柳姨娘轻轻给画娘使了个眼神,推了推她,“时辰不早了,该是到了跟着你姐姐学琴的时候。”又看韵娘,“带着你妹妹出去,好好教导她。”

韵娘低着头说:“是,女儿知道了。”说着便来拉妹妹的手。

画娘却将她的手用力甩开,韵娘身子弱,一向弱不禁风,竟被推得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画娘心里对这个一母同胞的长姐也是有些怨恨的,若不是她琴弹得太好,姨娘又怎会让她在院里弹琴然后着人去跟世子说是自己弹的呢?若是世子一开始不认准那琴是自己弹的,那么,自己今天也不会受这样的侮辱。

一切说到底,都是这个姐姐的错。

最重要的是,太太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可偏偏对这个姐姐不错,画娘心里笃定,肯定是这个姐姐胳膊肘朝外拐了。

柳姨娘终是生气了,瞪了画娘一眼:“没大没小的,怎么可以推你姐姐!”

韵娘垂着眸子抿唇不说话,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里却黯淡了些。平日里妹妹欺负自己,姨娘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骂妹妹的,今日可巧父亲在场,这才帮着自己说了一句。

韵娘有时候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她对自己,倒还不如太太对自己。小的时候生了一场病,若不是太太着人照顾着,怕是早没了。

画娘跟韵娘出去后,屋子里就只剩了云盎跟柳姨娘。

云盎说:“你心里不好受,也别拿自己的身子出气,你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两个孩子怎么办?”

柳姨娘点头:“是,老爷说得是,妾身知道错了。”又握住丈夫的手,抬眸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泪眼婆娑,“只是老爷这些日子一直不来看妾身,妾身以为老爷已经忘记了我们母女。这眼瞧着三小姐都已经跟李世子定了亲事,妾身也着急。”顿了顿,又说,“怕是因着三小姐额头留疤的事,太太要恨死妾身跟画儿了,咱们画儿以后该怎么办才好。想到这里,妾身就一时糊涂,做了傻事。”

“原是为了这个。”云盎安慰道,“这事我跟太太说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就算是过去了。”

“太太是因为顾及着老爷,这才作罢的。”柳姨娘急着说,“妾身也是为人母的,明白太太的心情,现在说是算了,可她既是认定了是画儿的错,想必是不会罢休的。”抹了抹眼角的泪,“她如今是皇后亲封的正五品诰命夫人,以后若是老爷节节高升,她的品阶也自不会紧紧如此,怕是怕是……”后面的话没再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柳姨娘想说的是,第一,苏氏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着老爷的关系,第二,若是老爷以后官做得更大,苏氏品阶自然也更高,若是老爷此时不表明态度照拂着些,怕是她跟画儿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云盎自是听得清楚明白,拍了拍柳姨娘的肩:“你放心好了,画儿的亲事我会过心,她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我自然会亲自给她选门好的亲事。”

终于往套上走了,柳姨娘趁机说:“妾身自然信老爷,可画儿毕竟是庶出的身份,京城里的贵族公子,又有谁会不瞧中身份?可是画儿这般标致,琴棋书画也是一等一的好,叫她嫁入寻常人家,妾身自是不甘心。”

云盎很喜欢四女儿,以前的云家虽在杭州有些威望,也跟皇家有些关系,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不入流的商户,嫡庶之分没那么些讲究。可眼下呢?自己是将军,眼瞧着就要去京城了,将来前途无量,而画儿她,不能因着一个庶女的身份,而毁了一生。

当下做了决定,云盎安慰柳姨娘说:“这些事情就让我去操心吧,你也别傻了,好好养着身子,你以后还要靠着画儿享福。”

柳姨娘故作惊讶地说:“难道老爷有法子将画儿的庶出身份改成嫡出的?”

云盎给她掖好被角,点头说:“你先休息,我去找太太商量商量。”

事情已经办妥,柳姨娘又流了几滴眼泪,仍旧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天色已经晚了,苏氏以为丈夫今晚不会过来,便叫苏妈妈将抚在案上念书的婉娘带回屋子去休息。而这个时候,云盎却大步走了进来。

“让婉娘留在这里吧。”云盎挥了挥手,几步走到案前,看着婉娘念的书,微微含笑,“婉儿最近似乎对医书很感兴趣,就是不知其它功课有没有落下,父亲要考一考你。”

婉娘对自己很有信心,倒也不怕,合了书便等着父亲问自己。

苏氏心情不错,赶紧挥手叫苏妈妈去准备些茶水跟糕点,自己则坐在丈夫跟女儿跟前,静静听着。

几番对答下来,云盎心里暗暗有些吃惊,女儿的知识跟见解,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不到九岁小姑娘该有的。可惜了她不是男孩子,若是男儿,再好好培养着,怕是可以为将为相。

是自己之前对这个女儿太不上心了,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儿的性子太过沉静,像足了自己,之前反倒不得自己喜爱。

苏氏一旁听得有些骄傲,忍不住问道:“老爷,婉儿她说得如何?”

云盎笑着拍了拍妻子的手:“为夫之前不知道,原来夫人给为夫生了个这么好的女儿。”

苏氏朝着婉娘招了招手,将她拉抱到自己怀里,亲了亲她粉润的面颊,有些惋惜:“只是可惜了,我们婉娘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好孩子,偏偏额头留了这么大块疤。”

婉娘瞥眼瞧着父亲神色,见他微微蹙眉,显然有些不满意母亲又提这事。婉娘立即劝慰母亲:“娘,您别担心了,女儿很好的。”想了想又道,“您忘了吗?小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说女儿是个有福气的,命中显贵,此次怕是因祸得福吧,不然怎么能跟李世子定了亲事。”

苏氏说:“虽是这么说,可咱们家毕竟是低门,低门高嫁,以后到李家有得你罪受。”

婉娘抿了抿唇,不认同:“娘,虽然正三品官员在京城不算高,咱们云家也不是世族大家,可女儿觉得,父亲在朝中该是举足轻重的。不然,父亲尚未立有军功,圣上圣后也不会破例先下旨封其为将军。父亲现下还这般年轻,以后若是再立有战功,我们云家也不一定紧会如此。再说,女儿是去李家做媳妇的,做媳妇的总会受着婆婆的气,若是换了别家,不一定能比李家好。”

苏氏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早就知道这个女儿性子沉稳,早慧,可没想到,小小年纪竟能看得如此开又说得头头是道。一瞬间心里便五味杂陈,到底是可惜了,可惜额头留了疤,想想就更恨那柳姨娘跟画娘。

云盎眼底尽是笑意,自妻子怀中抱过婉娘,笑道:“婉儿所说,正是父亲心中所想,咱们云家的福荫,不会仅止于此。”顿了顿又道,“婉儿心存仁慈,事事也都是为着父亲考虑,那父亲若是对婉儿说,让你庶妹画娘也做你母亲的女儿,你会觉得如何?”

苏氏一惊:“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婉娘眼珠子转了转,思考着父亲这番话的意思,然后憨憨地低下头,玩弄着自己肉肉的手。

“画娘一直都是女儿的亲妹妹啊,母亲也一直待她如亲生女儿般。”说着觉得额头有些痒,便准备伸手去挠,却被母亲抓住手。

“婉儿,大夫说你额头就算再痒也不能用手去挠,否则这疤怕是要一辈子跟着你了。”苏氏心疼女儿,“要听话。”

云盎眸色沉了几分,继续说:“蝶娘,我是这样想的,趁着现在还没有去京城,将画娘的身份在家谱上改一改,以后便是你的女儿。”

第十九章

听得云盎的想法,苏氏立即反对:“老爷,妾身不能够同意!”她是有多恨柳姨娘跟画娘老爷不是不知道,旁的且先不说,就只婉娘额头留疤这件事,已经叫她跟柳姨娘势不两立了。

之前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看在云家仕途的份上,才不与她计较的。现下还想打嫡女的主意?谈都没得谈。

苏氏实在觉得委屈,这老爷的心也偏得太厉害了,十多年来自己为媳为妻为母为嫂,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可到头来,难道还不如一个妾么?

云盎也知道妻子心里不好受,但毕竟画娘是他的爱女,这个女儿容貌出挑性子活泼出彩得很,没道理因着一个庶出的身份而毁了一身。既然这次开了这个口,怎么说也得将事情给办成的,妻子若是同意那更好,若是不同意,自己也有自己的办法。

云盎说:“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不过你是妻她是妾,以后进了京我云盎的夫人终究是你,又何必这般小心眼的计较这些?画娘还是孩子,你作为长辈的,总不能跟孩子记仇吧……”

苏氏心里实在气得厉害,不是不会反驳,而是已经不想反驳了。因此,只沉默着不说话,不答应也不反对。

婉娘见气氛不太好,弱弱地问:“爹,女儿想问,让画娘改做嫡女,是柳姨娘的意思吗?”

云盎摇头:“不,这是爹的意思。”

婉娘一脸娇憨:“哦,是这样,原来爹是真的很喜欢四妹妹。”语气里尽是羡慕,“不过好在爹现在也喜欢女儿了,不然女儿真的很嫉妒四妹。”

云盎一顿,半饷才道:“婉娘,你跟画娘一样,都是爹的好女儿。”

婉娘开心道:“我就知道爹不会如此偏心的,女儿也知道,画娘是众姐妹中最出挑的一个。既然连女儿这样的都能与世族李家结亲,画娘可比女儿出色多了,该是要比女儿嫁得好。”又转头伸手去握住苏氏的手,“娘,知道您为女儿不平,可是咱们这一房没有儿子,若是女儿们嫁得好,以后对父亲仕途上也有好处的。”

苏氏没想到竟然连女儿也这般说,她气得胸口直疼,大口喘气。婉娘立即跳过去,轻轻地去抚拍母亲的胸口。

“你真是太傻。”苏氏伸手戳女儿额头,“这般性子,将来迟早吃亏!”

云盎看着三女儿,眼底渐渐浮起笑意,点头道:“婉娘,你真懂事,句句都说到父亲心坎里了。”想着眸子黯淡了些,“可惜了,你不是个男儿,若是个男儿,必定能帮父亲出谋划策。”

婉娘抿了抿唇:“只是这事万不能叫赵姨娘给知道,否则有得闹了。”看了父亲一眼,“爹,您不会也想让蓉娘做嫡女吧?”

云盎知道这事一个已经很难办了,若是再加上蓉娘,连他自己都觉得过分。

“蓉娘就算了。”云盎说,“婉娘,你听话懂事爹都知道,之前忽略了你,爹跟你道歉。”

婉娘腼腆一笑:“女儿没事,其实心里最不好受的是娘,只要爹对娘好,女儿便就好。”又看着父亲,很真诚地道,“爹,女儿知道爹您偏爱柳姨娘,可为了云家,女儿有句话还是想说。女儿听说当今圣后最不喜欢大臣宠爱妾氏,以后进了京城,爹您为了云家仕途考虑,也得好好疼爱娘。”

没想到小女儿这般听话懂事,事事都为自己考虑,苏氏心里很酸,说不出话。

云盎承诺说:“婉娘,你放心,以后进了京,嫡便是嫡庶便是庶,妻妾也得明分,爹断不会拿前途开玩笑的。”说着站起身子,“我还得去书房看书,就不在这里歇下了,明天再过来。”说着迈腿朝外走去。

苏氏在后面喊道:“老爷,都这么晚了你看什么书?”平日里也没见你这般好学啊!

婉娘拉住苏氏的手说:“娘,您别喊了,爹定是去荷院那边了。”

苏氏看着婉娘,嗔怪道:“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事情吗你就同意了?若不是画娘,你额头上会留疤?你这伤疤还没好呢就忘了疼!”

婉娘看着母亲,眼底一片清澈明亮:“娘,您觉得父亲过来只是跟您商量的吗?父亲平时做事向来说一不二,改庶为嫡,这样不着边际的事情父亲既然提出来了,肯定是下了决心要去做的。就算母亲一直不同意,父亲也有其它办法。若是那样,到时候不但画娘做了嫡女,而且父亲还会对母亲有成见。”

苏氏不甘心:“那也不能便宜了荷院的!婉儿,那画娘现在就知道这般欺负你了,以后若是嫁得比你好,还不得骑到你头上去!”

婉娘垂着眸子说:“她嫁得好不好女儿管不着,但是女儿不会让她如愿的,因为女儿不想让娘您伤心。”见母亲微微愣住不开口,婉娘又说,“女儿刚刚只是先应着父亲的,不能叫柳姨娘如愿,但这个坏人也不能我们做。”

苏氏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有想法了?”自从女儿破了相貌后,不但性子更加沉稳了,好似也更加聪慧。

“其实女儿一直是这样的,只是以前女儿自卑,就算有些想法,也不敢说。”婉娘咬着唇,继续道,“以前我觉得,自己是家里众女儿中最不好看的一个,一直觉得自己以后定是嫁不出去了……就算有人愿意娶女儿,我也怕他看见我的样子,即使他不在乎。”

苏氏捏了捏女儿粉润的面颊,笑着问:“那现在是因为定了李家的亲事,所以后顾无忧了?”

“不是的。”婉娘皱眉摇头,脑海中浮现出九王的样子,唇角翘了一下,“娘您也别问了,总之女儿以后断不会叫任何人欺负我们,以后女儿会好好保护娘,还有姐姐。”

第二日,李夙尧用完早餐,又一个人无聊地在府上逛了起来。云府来来回回已经被他逛遍了,实在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好在没几天便要启程回京了。

李夙尧伸了个懒腰,又舒展了几下拳脚,准备休养生息几天,回京后再回李家军中好好锻炼锻炼去。想他李夙尧出身高贵,又是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品行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如果再能上战场打杀几场,那真是美哉至极。

美哉,美哉!

不过可惜的是,不能娶一房美貌的妻子,美中不足!唉,倒霉!

浮月找到李夙尧后,溜溜便跑了过来:“世子爷,我们家小姐找你有事商量。”

李夙尧觉得自己这完美的一生就是毁在了胖丫头手上,因此,见着胖丫头的婢女也没给个好脸色。

昂头扯着嗓子嚎:“什么事?老子没空!”掉头就走。

小姐跟她说了,世子爷一准会是这反应,好在小姐告诉了自己应对的方法。

浮月快追了几步:“爷您先别急着走,小姐说有要事与您商量,说您不去一定会后悔一生的。”抬眸看了李夙尧眼,继续说,“是关乎您的终身大事。”

李夙尧心想,这个小肉丸在耍什么花招……关乎自己终身大事?自己的一生不是已经捆在她这个胖丫头身上了嘛,还有什么好谈的?

浮月让出了一条道,引着手指路:“爷您这边请。”

李夙尧背着手,微微昂着头,一脸高傲地说:“走,爷瞧瞧去。”

婉娘坐在荷塘边上喂鱼,浮月引着李夙尧过来后,轻声对婉娘道:“小姐,世子爷过来了。”

婉娘立即站起身子,朝着浮月挥手道:“浮月,我出来的时候忘了带书了,难得今天天气好,你去给我拿过来。”

“是,小姐。”浮月怕这个李世子欺负小姐,有些犹豫,可又见自家小姐态度坚定,便退了下去。

浮月走后,李夙尧背着手,垂眸瞧着婉娘,哼道:“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得支开你的贴身婢女。”

婉娘将手里最后一点鱼料都洒到了荷塘里,拍了拍手,鼓足勇气抬头对上李夙尧的眼睛。

“世子,我想跟您交换个条件。”婉娘逼迫着自己一直对着他的眼睛,深吸口气后继续说,“我知道您不想娶我,千方百计地想毁了这门亲事,奈何国公爷不同意您也没有办法。所以,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便有办法去说服我爹主动提出退了这门亲。”

李夙尧一直虎着脸瞧婉娘,两条又浓又黑的眉毛紧紧拧着,脸色很不好,仿佛有些生气。

“你竟然敢跟我谈条件!”李夙尧心里很不好受,小肉丸什么条件啊,得了自己这样的好夫婿,她竟然还想着往外推?自尊心着实伤得不小。

婉娘别开了眼睛,看向旁处:“世子您别装了,我明白您的心情,我知道您喜欢的是我妹妹画娘。”尽量往黑了搅,让他跳脚,“我不怪你们,毕竟我不毁容貌前也长得不好。”

“谁嚼的舌根?”李夙尧果然很激动,恨不得抬手劈断一棵树,“你们云家的女孩都什么条件?皇家公主啊?值得我自降身份来偷偷喜欢?”

婉娘抿唇说:“我知道世子不喜欢我的,所以请您来就是说这事,不过我想请世子帮我一个忙。”

李夙尧眼睛一直瞅着婉娘看,女孩子皮肤粉润白皙,圆润润的,虽然脸胖显得眼睛小了点,但看得久了也不觉得丑,还是蛮可爱的嘛。看着婉娘的容貌,脑海中又想象了表姐窦华兰的样子,一比较,又有些蔫了,根本没得比的。

刚好一阵风过,吹起婉娘刘海,额头上一大块疤完全暴露了出来,李夙尧心里微微紧了几分,声音也小了点:“什么事,说罢。”

第二十章

婉娘没再看着李夙尧,只是转身看着荷塘里盛开的青莲,缓缓开口道:“自从我毁了容貌后,我娘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我知道,她那是在为我担心。”抿了抿唇,转头,抬眸继续瞧着李夙尧那张英俊的脸,眯着眼睛继续说,“我知道,这是唐国公仁慈,怕我以后嫁不出去,所以才这么匆匆定下我们的婚事的。但是,这事不是世子您的错,所以后果不能由您一人承担。”

李夙尧没听明白婉娘的意思,浓眉紧紧蹙着,脸色还是不太好。

“所以,你到底想怎么样?”李夙尧朝着婉娘近一步,对上她的眸子,“你请我来,怕不是只跟我说这些这么简单吧?”

婉娘点头:“罪魁祸首是刘家公子,没道理出了事后他一直躲着,罪责却由世子您一人担着。”顿了顿又说,“虽然刘小公子是皇亲国戚,但他刘家也算是大家族,难道连一点承担责任的气魄都没有吗?”

“这个小王八羔子!”李夙尧听了婉娘的话后,愈发觉得自己亏大发了,想想后,觉得那刘家就他妈的一龟孙子,出事到现在,一直缩着头在家里屁都不放一个,“你想怎样,别跟爷我兜圈子,痛快地说就是!”

“世子您英明。”婉娘又委婉含蓄地夸了李夙尧几句,方道,“我娘现在一直病着,身体状况差得很。所以我想让世子您给刘家带个话,就说如果刘家夫人能够带着刘小公子来我家看看,至少能表明一个态度,这事就算完了。”

“就这么简单?”李夙尧不信,直觉告诉他,这个小肉丸此举绝非善举,“来看你做什么?难道你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嫁我,倒是选中了那刘邕?你什么眼神!”

婉娘心里嘀咕,我一开始就没想要嫁给你啊,嘴上却说:“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大夫给我娘把了脉,说是心病,所以只要那刘家意思着来承认个错,我想我娘心病就能好了。”

“那我帮了你之后,你真会信守承诺主动提出解婚约?”李夙尧一双精锐的眸子一直胶在婉娘圆润的脸上,有些期待她的回答,可见婉娘点头后,他心里又有些不爽,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你不但是脸毁了,连眼也瞎了。”说完恨恨甩了甩自己的袖子。

婉娘拧着秀气的眉毛看他,怕他不信自己,又说:“如果世子您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您立个字据。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夙尧立即反驳,见小肉丸吓了一跳,又放低了声音说,“爷是什么人,怎会拘于这些小事,立字据就算了,只要你自己心里记住就好。”说完烦躁地挥了挥手,抬腿便要走。

婉娘没想到他应承得这般容易,咬了咬牙又说:“帮人帮到底!”拽住李夙尧的袖角,继续说,“我爹现下是当朝正三品武将,我娘是皇后娘娘亲封的正五品诰命夫人,且先不管之前身份如何,但怎么说现在也是有身份的,如果世子您能再请些杭州城里的官太太来探望我娘,我想更好……”越说声音越低。

“想要面子是吧?”李夙尧点头,“行,爷帮你跑这个腿,算是报答你的不嫁之恩!”最后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哼!”然后猛地甩开婉娘的手,长腿一迈,大步而去。

婉娘望着李夙尧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垂下眸子,风吹飘起了她额上的刘海,婉娘伸手轻轻地去抚摸额上的疤痕,一股怨恨立即涌上心头。

浮月捧着书小跑了过来,却见婉娘哭了,惊道:“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世子爷他欺负您了?”

婉娘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摇头说:“没事的浮月,世子他没欺负我。”说着伸手去拨弄刘海,希望额发能尽量将疤痕遮住,又对浮月说,“呆会儿去见娘的时候,千万别告诉她我哭了,不然娘会伤心的,知道吗?”

“我知道了,小姐。”浮月将书递给婉娘,小声说,“小姐,奴婢将您的书拿过来了。”

婉娘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身走到荷塘边上,蹲了下来,借着水面来打量自己容貌。

脸好似比之前瘦了点,皮肤是粉润白皙的,眼睛很清澈很明亮,眉毛又细又长,唇角微微翘着,如果笑起来,唇畔还有两个浅浅的旋窝。娘跟苏妈妈果然没有骗自己,娘之前常跟自己说,婉娘长得一点也不丑,等有姐姐那个年纪的时候,一定会比姐姐还美。

婉娘不知道等到自己十四岁时会不会有姐姐那般美,但她知道,就算以后能够瘦得下来,如果额头一直留着疤,也算是一辈子毁了。

“浮月,你说爹是不是很偏心?”婉娘抚着自己额头上的伤,眼神迷离,“爹太偏心画娘了,打小就是这样。小的时候,我跟画娘一起玩,只要我们两个吵了架,挨训的必定是我。父亲出远门回家后,但凡带着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也必是叫画娘第一个挑选,剩下的才是我的。”

“小姐。”浮月低低唤了一声,蹲在婉娘身边,小心翼翼瞧着她,“您是不是很难受?四小姐这次玩得过了,害您毁了容貌,可老爷一点都没责怪她,还使劲护着柳姨娘她们,所以您难受。”

婉娘往水里丢了颗石子,荡起一圈圈波纹:“我只是替我娘不值!我受伤了,最担心的是我娘,爹偏袒着画娘,最伤心的也是我娘!之前还小,一直觉得是我不够懂事不够漂亮爹才不喜欢我的,所以一直对画娘能忍则忍。可是现在想想,觉得不是,爹对画娘的偏心是说不出个理的,就算有一天我被画娘欺负得死了,我想我爹顶多惋惜一下失去一个可以为其出谋划策的女儿,也绝对不会要了画娘的命。”

“小姐,您在说什么啊?小姐定会长命百岁的,可不能说傻话来吓唬浮月。小姐您额头上留的疤一定会好的,千万不能做傻事。”浮月揉着眼睛,都快要哭了。

婉娘凑过去拍了拍浮月的头:“怎么会呢!我要是做傻事了,我娘怎么办?我姐姐怎么办?还不得由着别人欺负!”拉着浮月起身,一并往回走,“我只是在想,爹不护着娘,我要护着娘。若是有人叫娘伤心了,我再不能忍气吞声了,我要反击回去。”

“嗯,奴婢都听您的,若是以后有用得着浮月的地方,小姐您千万别心疼奴婢。”

李夙尧自答应了婉娘请求后,便再也没有心思四处欣赏风景,直接掉头回了自己屋子。

进院子时刚好遇到正在院中槐树下作画的九王,他知道小肉丸此举绝非只是想要刘家登门道个歉如此简单,但自己一时倒也猜不透她的意思,此番见着了九王,便想着九王帮自己分析分析。

“方定,我有大事与你们王爷商量,你先避让一下吧。”李夙尧学着他爹的样子,一手背着,一手朝方定挥了挥。

方定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却是长得挺拔魁梧,一身的本领,性子却很木讷,从不多说一句话,唯九王命是从,其他人的话从不放心上。

李夙尧吃了瘪,心里恼火得很,要是搁在旁的侍从身上,他早打过去了。奈何眼前之人是方定,是方定啊,他打不过这个别扭的少年,只得对九王道:“九王叔,我是真的有要事与您商量。”

九王这才放下手中的画笔,手动推着轮椅转了半圈,对方定道:“去将这幅画拿到有风的地方晾干,然后替我裱起来。”

方定立即低着头说:“是,属下遵命。”说着便小心翼翼捧着九王刚刚作好的画,看都不看李夙尧一眼,直接自他身边绕了过去。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九王在石桌上摸了摸,找准位置后,熟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

李夙尧长腿一跨,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将婉娘请他做的事一一跟九王说了。

九王静静听完后,微微蹙眉道:“云三小姐真是这般跟你说的?”

李夙尧翘着腿,猛灌了一杯茶后,擦了擦嘴说:“可不就是这么说的嘛!”想着有些不服气,一掌拍在石桌上,“真是瞎了眼,竟然敢主动提出退亲的事,要退也是小爷我退!哪轮得到她?”

“那你还不是答应了人家……”九王眼神直直望着李夙尧的方向,微微含笑道,“且不管云三小姐是何意思,可既然你答应了人家,就去办吧。况且,云三小姐说得也没有错,刘家即便是太后外戚,那也是大兴王朝臣子,既是臣子,那就没有特殊待遇。”

李夙尧点头:“说得倒也是,刘刺史不过是正四品地方官,云将军如今却是朝廷正三品将军。他家儿子害得他家女儿毁了相貌,怎么着也得道个歉的。”忽又笑了笑,“这个小肉丸倒是有心机得很,竟是想着将杭州城内的官太太们都给请来给他刘家下马威,这次怕是想要刘家丢脸丢回祖宗家喽。”

九王垂眸仔细想了想,觉得倒不会是这个意思,如果这个云三小姐真聪明的话,必不会叫刘家下不了台,刘家再怎么说也是刘太后的娘家。

第二十一章

李夙尧答应婉娘的事情没有立即去办,每天依旧如往常一样,在云府后花园里四处蹦达,闲得很!

不过,他也确实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的。

怎么说他李夙尧也是当朝世族大家李氏之后,开国功臣李烈嫡子,身份何等尊贵?而小肉丸又是什么条件,他怎么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她说让他去,他就得立即去么?简直笑话!

虽然小肉丸人长得不好看,现下又被毁了容貌,而且还经常被庶妹欺负委实可怜,他也挺想帮她的,但怎么着也得磨个三四天才行。或者说,让小肉丸再来请一请自己,显得自己是被求得不耐烦了才去的,这样才有面子。

李夙尧心里暗暗做了决定,只要肉丸子再来请自己一次,他立马就闯进刘府将那小王八羔子跟他老娘给逮来。

但是,事与愿违,等了足足有三天,肉丸子还是没来。她是不是自己都将这事给忘了?她耍着自己玩的?李夙尧拿不准主意。但他很快做了一个决定,肉丸子不来找他,他可以自己找过去。

但就这么巴巴找过去显得跌份儿,李夙尧已经为自己想好了退路,如果她还念着这事,他就再端一次架子然后立即应了,如果她没放在心上,他刚好趁机将她好好凶一顿。

这边婉娘心里也暗暗吃急,画娘过继做嫡女的事情爹也过来催了几次了,爹说他已经跟族长商量妥当,只要这事娘答应,族长那里就好办。

可婉娘根本就不想让画娘过继过来,她答应自己爹,不过是权宜之计。

她想着将杭州城里但凡有点身份的官太太们都给请过来,然后将事情闹大,闹得人人都知道他云府明明有嫡出女儿却还要过继庶出给正室的事儿,事儿闹得大了,族长那里觉得丢人肯定不会同意。

而等举家上了京,画娘便再也没有机会谋做嫡女了,她也就永远不会比自己嫁得好。

婉娘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伤疤,又看了眼这些天明显憔悴了很多的母亲,紧紧攥起了拳头。就是不让她们如愿!

“在想什么心思呢……”苏氏嗔了女儿一眼,笑着指了指她绣的莲花,“你瞧你,线都上错了。”又自婉娘手中拿过来,仔细看了看,“你这个年纪能绣成这样已是不错了,只是没走心而已。”

曼娘笑嘻嘻地瞧着婉娘,道:“娘,妹妹一准是想那李世子了,瞧她这几天,魂不守舍的。”

婉娘一听,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嘟囔道:“姐姐乱说,我才没有!我才不要嫁他呢,我一辈子就陪着娘了。”

“又说傻话。”苏氏睇了小女儿一眼,“有哪个姑娘家一辈子不嫁人的?”顿了顿,又道,“这么些天娘也仔细观察过了,这个李世子虽然皮实了点,可品质还是不错的,小小年纪也算是条汉子,他爹打他就认着打,从不喊疼,也不想着逃,更不像那刘家小公子一样,整天往女儿堆里扎。咱们两家定了亲事,他虽不大愿意,可也没闹得出阁过,反而这些日子,对你倒是挺挂心。”

婉娘有些傻愣愣的,张着嘴,半饷才说:“娘,他怎么对我挂心了?”肯定没好事。

苏妈妈却过来抢着说:“这事太太知晓得不清楚,还是我来跟三小姐说吧。”苏妈妈瞧了眼婉娘,兀自捂着嘴笑,“我也是听大厨房里的萧婆子说的,说这李世子经常跑去厨房里找吃的,拿了吃的还不走,每次去都要问萧婆子,‘你们三小姐最近在干什么?怎么都没来找我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曼娘过来捧着婉娘的脸,啧啧叹道:“就知道我妹妹是个美人胚子,瞧这眼睛,瞧这鼻子,瞧这粉润润的脸蛋,以后脸长得开了还了得!”

婉娘脸一直红着,伸手便将姐姐的手打下,心里却暗暗琢磨,那李夙尧这么关心自己做什么?

此时春梅却快步跑了进来:“太太,那李世子站在咱们院子门口,说有事情找三小姐。”

婉娘心里觉得该是好事,立即站了起来:“世子爷有没有说什么事情?”

春梅摇头,又道:“不过李世子让奴婢问小姐,三天前小姐对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婉娘心下明了,他是冲着退亲来的。总之她也没想跟他成亲,只要这事办成了,自己就去跟爹说,退了这门亲事。

李夙尧让梨院婢女给婉娘捎话,自己则站在院子外面等,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婉娘便出来了。

婉娘今天穿了件杏黄色的衫子,缎子是上好的丝绸,又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绣娘陈绣娘裁做的,料子好,款式新,李夙尧觉得三日不见,小肉丸不但瘦了点,好似还变漂亮了。

“知道我来找你什么事情不?”李夙尧瞅了婉娘一眼后开门见山,“小爷我这几天实在太忙,刚刚才想得起来你拖我办的事,我来也是想问问你,你的话是否还作数?”他垂着眸子,一直眯着眼睛瞧她。

婉娘见这事有戏,立即点头:“当然作数了,我还以为您给忘了,正想着过去给您请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