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贫困,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们怕甄家连像样的菜都准备不出来,到时候太过失礼。

  “把那鲫鱼给我捞上,还有上次买的那二斤肥肉,给我割上一斤,我带过去。”里正指着他媳妇说。

  “这鲫鱼可是女婿特意买来孝敬你的,一条鲫鱼要七八十文钱呢。”里正家婆娘不舍地咕哝着,可还是给他将鲫鱼用稻草绳串了起来,给他拎上。

  “一条鲫鱼,我们自己吃了也就吃了,那可是县令!”里正找出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能和县尊搭上关系,到时候我们的儿子说不定还能去县衙里找个活做,成为吏。”

  里正婆娘不说话了。

  这年头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吏的,县衙中很多小吏的工作都属于家传制,老子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外人想进去,至少也得有秀才的功名才行。

  当然,如果上面的县令自己有领导班子,上任的时候带了人过来,空降那些位子,那又另说,但一般县令最多也就带两个师爷,很少会将下面小吏的位置一起占了,因为那些小吏早已与当地势力渗透在一起,不是不能动,而是初来乍到,很多工作还需要这些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和衙门事物的老吏们来完成。

  那头村长家也一样,村长家没有里正家富裕,但也拎了半斤肉和一条鲤鱼。

  这年头鲤鱼虽然不值钱,可这冬季的鲤鱼也是很难得的,一尾鲤鱼的价格比一斤上好猪肉的价格还要高。

  慕清没想到村长和里正也来了,还都带了鱼肉过来,连忙客客气气的将人迎到屋子里来。

  慕清家做炕的事村里人都知道,当初都以为她家是要起新房子,都过来看热闹呢,后来知道是做火炕,看了几回热闹就散了,也没在意,此时一进甄家,就立刻赶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再坐到炕上的时候,才体会到这火炕的美妙,心中不禁琢磨着,能不能回头让甄二郎给他们家也搭座炕,这样冬天对老寒腿也舒服一点。

  虽都是族人,里正和村长也都没想过要占甄家便宜,毕竟都知道甄二郎是泥瓦匠,靠手艺吃饭的,要是都不给钱,人家喝西北风去。

  慕清此时也顾不得和席瑞安说话,两人只眼神交流了一下,就留甄博文、席镶、村长、里正留在里屋陪客,让甄二郎给里正和村长倒水,慕清带着甄香草回厨房做饭去。

  其实这时候席瑞安是很想起身去替慕清做饭,要知道,慕清前世一辈子是极少做饭的,席瑞安只要有空,家里饭菜都是他做,此时他哪里舍得让她给这么一大桌子人做饭,尤其还是土锅土灶。

  偏偏他是来做客的,还是上位,只能坐在这里听着村长和里正说着这里每年的收成,土地种植的农作物,蔬菜水果等等信息。

  在听他们说起的时候,他脑中已经迅速的得出各种应该栽种农作物的信息,如何育苗,如何施肥,什么样的土地该种植什么样的农作物等等一系列反应对策。

  他前世前半生都在研究这些农作物,后半生都在研发外伤药,这些东西都已经植入他骨髓,仿佛本能一般。

  不光是席瑞安心疼慕清,慕清看着席瑞安那瘦的跟竹竿似的,风一吹都能吹走似的身材,同样也很心疼,于是拿出之前买的羊肉和仔排,还有上好的五花肉、豆腐、生菜等物品,给席瑞安做饭。

  东坡肉,清炒秋葵,糖醋子排,清蒸鳊鱼,羊肉锅子,最后来个鲫鱼豆腐汤。

  甄香草都看呆了。

  她从不知道,她阿娘厨艺居然这么好!

  过去她家每天除了菜粥,还是菜粥,十几年都没有变过。

  慕清看到甄香草的眼神,叹息道:“当年若不是那人中了秀才后,就攀了高枝来我家退婚,我又怎么会嫁给你们爹那个泥腿子,我都十多年没做过这些菜了,也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

  甄香草听了一愣。

  她是知道的,她外公是秀才,开了个私塾,大哥就是跟着外祖父开的蒙。

  原身甄慕氏之所以能在甄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都没人敢反抗,除了她本身年轻时十分貌美,又十分能生,四儿三女全部存活以外,还因为甄慕氏年轻时候家境确实不错。

  父亲是秀才,她从小就娇养,性子确实比较自私自我,若不是意外被退了婚,以她的条件,绝对不会嫁给甄大山。

  这也是她一来甄家,在长子长女这对龙凤胎出生后,就在甄家站稳了脚跟,从此作威作福的原因。

  她知道阿娘年轻时娘家日子好过,但没有好过到这种程度,难道阿娘曾经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的神仙日子?

  难怪阿娘嫁到甄家来之后,就一直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

  从一个秀才家娇养的小姐,沦为每天只能喝菜粥还要干农活的村妇,这落差也太大了。

  慕清可不知道她一句话已经让甄香草脑补了很多,她只是随口解释一下她为什么会做这么多菜而已。

  原身的娘家其实也就比甄家日子好过一些,毕竟秀才可以免去八十亩地的税,比普通人家的日子确实会好一些,可以原身父亲慕秀才虽有学问,身子却不好,一直蹉跎,并未中举,不然原身年轻的时候也不至于被退婚。

  菜做好后,并没有马上端上桌,而是放在大锅里蒸着,防止菜冷了。

  桌上的位置有限,家里几个小的都不能上桌,原本甄二郎也打算留在厨房吃的,被慕清要求着也坐到了席上。

  甄二郎过年都十六岁了,要当做大人了,不能再一直这样忽视他。

  慕清知道甄三郎甄四郎甄香草他们不能上桌,在厨下都给他们留了菜,怕甄四郎霸道,甄三郎私心重,甄香草又性子太过软弱让着他们,她干脆就在厨下将每个人的饭菜分在他们各自的碗里,每人一块五花肉,一块羊肉萝卜,几筷子秋葵,剩下的全部都是汤汁。

  家里有客,不能将肉都给了他们,但烧菜的时候,汤汁可以多放一些没事。

  又给小甄香弄了肉汁拌饭和几块豆腐,还留了一碗鲫鱼汤。

  他们还从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饭菜,米饭还全都是干的,一个个馋的口水都要留下来了,抱着自己的陶碗吃的头也不抬。

  甄香草望着自己拿一碗和三弟四弟一样多的饭菜,心中有些忐忑,但这段时间阿娘对他们一直是一视同仁,眼睛晶亮的说了声:“阿娘你也吃。”

  “我吃还用你说?可不许私下把饭菜给四郎吃,要是被我知道,以后就不用吃饭了!”她转头看向甄四郎:“四郎听见没有?要是我知道你们吃完自己的饭菜还觊觎你们二姐的,就给我饿三天!”

  原本想赶快吃完自己的饭菜再去吃二姐饭菜的甄四郎闻言立刻垮下了脸,嘟着嘴,然后不那么快吃了,而是一点一点,如同品味美食般,慢慢吃饭。

  甄三郎倒是不用特意交代,他从来是不觊觎别人的,但别人也休想觊觎他的,对于自己的东西,他护的比谁都紧。

  这一点倒是让慕清很是欣赏。

  反而像甄二郎甄香草这样太‘无私’的性子让她很是头疼。

  尤其是甄香草,甄二郎在她眼皮底下有她看着,只要她不偏心,甄二郎吃不了什么亏,甄香草就不一样了,她以后是要嫁人的,要是一直是这个性子,嫁出去后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不过他们这性子也不是天生的,都是原主甄慕氏太过偏心,给他们养出来的,慕清还是想尽量给甄香草给掰一掰,把那软弱无争的性子给掰过来。

  不说占别人便宜,至少像甄三郎那样,自己的东西得护好吧?谁来抢都不敢反抗,任人抢走,然后自己哭,哭有什么用?

  等到菜全部上了桌,里正和村长也都惊呆了,“弟、弟妹?这都是你做的?”

  甄博文也十分诧异,只是这份诧异很好的被掩饰在平静的外表下,没有表现出来。

  慕清筷子一顿,将刚才对甄香草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面无表情:“都是做姑娘时常做的,都十多年没做过了,也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将就吃吧。”

  这……这还叫将就?

  也难怪甄慕氏嫁过来后就作天作地,这甄慕氏没出嫁前在娘家过的完全就是大小姐的日子啊,嫁给了甄大山那个老实头,也难怪心里有怨气了。

  村长和里正都不自觉的为原身甄慕氏那些年的刻薄泼辣找到了理由。

  甄博文同样没有怀疑。

  甄慕氏少女时期被退婚的事,在甄家几乎没有人敢提,但他少时跟他外祖父启蒙,听到过外祖父和外祖母私下里聊天提过一次,说那人娶了州学里夫子的女儿后,已经考上了举人。

  那时他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离阿娘退亲也不到十年时间,那人就已经中举,如果那人十五岁退亲,十年,也就是二十五岁中举。

  也不知那人现在如何。

  如果阿娘嫁的是那人的话,与现状的日子应该是截然不同吧?或许那人已经进士及第,阿娘早已有了诰命。

  他们都似乎为甄慕氏那些年的暴躁脾气找到了理由。

  甄家可没有女人不能上桌的规矩,即使有,那也是针对甄香草、小甄香她们设的,对原身甄慕氏可没这项规定。

  在甄家,从来都是原身甄慕氏是老大,其次才能轮到一家之主甄大山、长子甄博文、

  慕清可不知道他们心中想什么,在夹菜的时候,几乎是习惯成自然的先给席瑞安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羊肉:“你多吃点。”瞧你瘦的。

  在她夹菜的时候,席瑞安动作同样是很自然的端起了碗接了过来,两人之间那动作熟稔的,像是同样的场景两人已经演绎过无数次。

第73章

  桌上的几个人都在看着他俩。

  慕清反应极快,立刻露出了老母亲般和蔼的微笑,对席瑞安说:“没什么菜,招待不周,还望县尊恕罪。”

  席瑞安也适时的露出了风度翩翩的笑容:“能吃到这样丰盛的饭食,已经是超出了我的预料,劳烦了。”

  两人看着,忍不住又笑了。

  慕清又赶紧给席镶和甄博文一人夹了一筷子羊肉。

  她的筷子是还没用过的,这时候刚好用做公筷,自己重新去拿了一双筷子和公用的木勺,正式开吃之后,她就没再帮人夹过菜,事实上除了席瑞安,她就没想过还帮别人夹菜。

  村里人吃饭要么是一家人一起吃,谁的动作快谁吃的多,要么是又一家之主分食,一般只有家境十分贫困,家中母亲又是掌控欲十分强的人,才会将每份食物分食好,要么就是筷子各种乱抢乱夹。

  村长和里正都是第一次看到使用公筷和公勺夹菜舀汤的做法。

  本来他们还不知道这公筷和公勺到底用来干嘛的,桌上好端端的多了一双筷子和勺子,等到慕清再用公筷给他们二人也一人夹了一块满是肥肉的红烧肉后,才知道这公筷的用法,默默记在心里。

  这甄慕氏不愧是秀才的女儿,年轻时过的也是小姐般的日子,可惜慕秀才早早去了,不然凭甄慕氏年轻时候的人才,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举人娘子或诰命夫人了。

  甄博文同样是默默记在心里。

  他虽然在读书上比较有天份,但受家庭环境所限,他对很多事情也是处于边看边学的阶段。

  吃完饭席瑞安又找慕清聊了许久,聊的最多的还是关于民生方面问题,之后实在不能在拖着她说话了,在村长和里正离开后,席瑞安表示,甄博文在科举上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随着席镶一起来找他。

  甄博文喜出望外。

  整个怀安县都找不出两个进士来,即使有,也在外地做官去了,席瑞安可是实打实的科举考出来的进士,今年才三十岁,有这样一位进士指点,哪怕不是他老师,对于甄博文的帮助也是难以形容的。

  此时的他就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迫不及待的向外界吸收各种知识。

  “天色不早了,我和席镶还要去其它地方再看看,关于霜糖方子的事,你年后若是有空的话,可以来府衙一趟。”席瑞安温言道。

  他的真实年龄已经八十岁,年龄越大,他越发像打磨过的暖玉一般,温文清润。

  这种温润的气质,也被他带到现在这个世界来。

  尤其和慕清说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仿佛在散发着一股淡然的光芒,这股光芒温暖柔和,却不会让人感到灼痛刺目。

  慕清一直送席瑞安到门外,很是依依不舍。

  席瑞安也一样,他很想现在就将她带走,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能,只是眷念不已的看着她,直到坐上马车,还是忍不住掀开窗帘,看到她果然还站在雪地里遥望着他。

  他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吧!”

  她也朝他挥了挥手,笑了笑,一直到马车消失在马路尽头,才回到屋内,而马车内,席瑞安也是一直掀着窗帘,遥望雪地里的那个身影。

  “爹,你在看什么?”席镶冷不丁的凑过来,看着窗外。

  席瑞安淡定的放下窗帘:“看此地冬季地里的农作物。”

  此时应该是种植油菜和小麦的季节,然而此处的土地里除白雪之外,只有零星的一点菘菜,大部分的土地都在闲置荒废着,静待来年的春耕。

  “爹,你看出什么了?”席镶见父亲情绪不高,好奇的问他。

  他毕竟只是十四岁大的少年,对这个时代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自己的父亲、祖父和老师,对于冬季种植的农作物一无所知,自然也看不出席瑞安究竟在看什么。

  席瑞安叹气道:“这些土地都荒废在此可惜了,若是种上油菜和小麦,明年又的数百斤粮食和菜油。”

  “菜油有毒,除了用来绢布没别的用途,乡下人家除了布庄,谁会种植油菜?”席镶脆声道。

  “芝麻可以榨油食用,菜籽自然也可以,只要去了其中的毒素便可。”

  席镶眼睛一亮:“爹,你知道怎么去除菜籽油里面的毒素吗?”

  席瑞安神情依然淡淡的,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自然知道。”

  席镶眼睛亮的简直可以媲美电灯泡了。

  *

  甄博文回家不过一日,就对家中变化感到很是吃惊。

  首先家里干净了,弟弟妹妹门头上的虱子全都没了,他回来第一天,县令他们走了后,阿娘便让他洗头,然后给他喷除虱药,说是特意找大夫配的除虱药。

  甄博文是这个家中洗头洗澡最勤的一位,身上也是最干净的一位,但受这年头环境所限,冬季经常一两个月才洗一次头,古人头发都很长,洗完头发后不容易干,要是湿着头发不去管它,又容易得风寒,所以不管是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明百姓,冬季都很少洗头,有些甚至要维持一个发型,晚上睡觉都要小心,不要将头发弄乱,早上起来头发都不用梳,只用篦子将一些乱发再篦进去就可以了。

  所以,哪怕甄博文很爱干净,可在周围人头上都有虱子的情况下,每年他春夏季洗干净的头,一到冬天就再次被传染上,每年都是。

  其次便是炕的使用,这是甄博文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不再冷的冬日夜晚。

  哪怕慕清之前给他送了一床棉被,让他可以垫半床盖半床,可依然挡不住冬日里彻骨的寒冷。

  但睡在炕上,除了温暖,不会再有半点寒凉。

  白日里温书的时候,也不会手脚冻到麻木的失去知觉,他可以坐在炕上,支上一小方桌就可以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