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家里最新的东西就是摆在墙角的马桶与放在床底的夜壶了。

马天保将药汁滗出来,放在已经刷干净的、邻居送来的碗中,小心翼翼的端进屋去,递给马母。他再跪到床上,用力将马父架起来,靠在墙上。

他说:“妈,你喂爸喝药,我去买两碗面条。”

马母一边答应一边叮嘱:“你爸那碗加个鸡蛋,我那碗就别加了。”

马天保:“妈,你也需要补一补营养。”

马母担心道:“唉,这边的摊子贵啊……”

那也要吃饭啊,一整天只吃这一碗面条了。

他把药渣倒到萝筐里,散开、铺平。将那砂锅拿到水房洗净,就用它去买面条。

马天保合上门,没有锁,钥匙只有一把,多配的只能自己去找锁匠,一把就要五毛钱。钥匙在他身上,想锁上门吧,又担心房间没窗户,万一出事马父和马母跑不掉。

虽然只是去门口买面条,来回不过一刻钟,他也不放心。

他恨不能把父母都拴在裤腰带上。

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马天保在门前犹豫半天,身后的邻居们仍在小声议论他家。

“劳驾……”他转头诚恳的说,“我出去买饭,要是我爸妈有事喊我,麻烦诸位叫我一声,我就在外面街上。”

“小声议论”的邻居们吓了一跳,一时竟有七八个人答应他。

“行行行!”

“你去吧,放心,真有事我喊你。”

“是啊,叔叔阿姨有事,叫我们也行啊。”

马天保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看他们八卦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仍然小跑着出去,看到街对面背街小巷子口那里有一个小摊子正在冒水汽,连忙提着砂锅跑过去。

那果然是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左边是个大锅,热滚滚的,另一边是个大案板,一个男人正在那里揉面,旁边还有两个孩子,都没有多大,一个剪着西瓜头的男孩子,一看就是上学堂的样子,旁边是他姐姐。

姐姐在小凳子上切葱花,男孩在客人之间来回转,不停的说:“面条、馄饨都是两毛钱一碗,加一个鸡蛋两毛五,加两个馄炖也是两毛五。”他看到马天保手中的砂锅,知道这是来买饭的,不是看热闹的,马上问:“先生要吃什么?面条还是馄饨?馄饨一碗六个,素的里面放了鸡蛋,荤的放了虾和猪肉。”

马天保咽了口口水,说:“两碗面条,加……两个鸡蛋。”

男孩马上说:“好的,先生!一共五毛钱!还有饼,要饼吗?夹酱瓜的。”

马天保摇摇头,他掏出五毛钱,男孩收起来,将他的砂锅接过来,端端正正的摆在锅旁的一排碗旁。

夜色渐渐降临,街上的车流多起来,车灯汇成河,在夜色中闪烁。

路人行色匆匆。

这街边的一个小摊子,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味和热气。

一个客人吃着馄饨就说:“这肉怎么少了?我吃着全是葱啊。”

另一个也跟着说:“我吃着这肉也没有以前多了。”

摊主连忙说:“各位,唉,这也不是我故意缺斤短两,我在这里卖馄饨面包都快四十年了,什么时候都是诚心做生意,这各位都知道!这样,今天一人多送两只馄饨!”

他这么一说,客人们自觉占了便宜,就都不叫了。

摊主连忙数着人数,下了双倍的馄饨。

马天保顿时心动,要是鸡蛋都换成馄饨那可就太值了!要是以前,他可没这么厚的脸皮,明摆着要占人便宜。但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呢?他连忙对男孩说:“我那鸡蛋也都换成馄饨吧。”

虽然摊主说的是买馄饨的多送两只,马天保这样的本来不该加。不过现在客人都围着,他又是理亏在先,只好自认倒霉,给了马天保六只馄饨。

结果后面的人一见这样,全都改成点一份面,加两只馄饨,这样摊主再多送两只,就是四只。

一碗馄饨才六只呢。

这摊上卖的馄饨本来就个头大,小孩拳头似的,馅又团得紧实,普通人吃六个馄饨,就根本上饱了。

摊主摇头说:“哟,这下可亏大了。唉。”

不过今晚这生意倒是好做了,卖完就能早点回家,所以摊主夫妇两人并两个孩子都更加勤快起来。煮面煮馄饨的妻子手脚更麻利了,男孩算账收钱更快了,姐姐切葱花撒虾皮调底汤手快得像拨弦了。

有客人还想着刚才的事,问他:“是成本太高了?”

摊主叹道:“哪儿啊。我今天去买猪肉,那肉铺的老板关门不做了。”

这一讲,住在附近的人都纷纷道:“对啊,我对门的人今天去买肉都说敲不开门。”

“中午我公公要吃猪耳朵下酒,使我去买,没买来还把我骂了一顿呢。”

摊主说:“我只好跑远了去买肉,结果去晚了,人家不肯卖我那么多,只好少买点了。我还发愁明天怎么办呢。”

“怎么不做了?没听说他们家出什么事啊。”

“他那个老婆穿金戴银,天天抱着她那个儿子在街上逛,日子过得挺美的。”

“听说是他后老婆。”

“哪儿啊,那猪肉刘在乡下有老婆!儿子都快娶媳妇了。他跑到城里来开肉铺,又娶了这个,又生了个小的,从此就不肯回去了。”一个客人笑着说,“他以前刚来的时候,他那个老婆还从乡下给他送猪过来呢,一个女人拉着板车,拉着三百多斤的猪,能干着呢。”

男孩把马天保的砂锅给他端过来,“客人,这是你的,好了。”

砂锅里是满满的一锅!香气扑鼻。杏子般大的馄饨浮在上面,汤面上撒着葱花、紫菜、虾皮和榨菜,还滴了两滴香油。

马天保顾不上再听他们闲话,端着砂锅回了祝家楼。

楼梯上的邻居们也都回去吃饭了。

马母竟然挪到了门口,扶着门框往外张望。

看到马天保回来,她连忙打开了灯。原来刚才他不在家,马母就把灯关了。

马天保把砂锅放下,让马母和马父吃饭。

马母说:“你吃,你先吃,我一会儿再喂你爸。”

马天保摇摇头:“没事,张妈说会给我留饭的,我到时再吃。”

马母还要再说,马天保从他的书包里拿出抄写的纸笔和墨水,还有几个空白的信封,他说:“妈,我写几封求职信,就在外面路灯下,趁着现在路上人少,我要赶紧去。”

他不等马母再劝就拿着东西出去了,就在祝家楼外的路灯下,坐在地上,把纸放在膝头写,因为无处着力,他又没有浪费的资本,心里又紧张不安,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来回计量才写下,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都工整无比。

他心里计算着要去哪些地方,英文的写一遍,中文的再写一遍,还想着要是能用毛笔再写一遍就更好了。

夜色渐深,路上的行人很快就变少了。

马天保一心一意写求职信,没有办法顾忌别的。

苏纯钧从公车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祝家楼,然后就看到了马天保。

他以为是个乞丐,掏口袋想给他两毛钱让他到别处去,走近才看到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当铺淘来的旧衣,跟着就认出了他。

他走到旁边,看马天保是借着路灯写字,就刻意避开光线,不挡他的视线。

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是在写求职信。

等马天保写完这一句,他才说:“我那里有桌子,可以借你用。”

马天保一看是他,连忙站起来,“苏先生,您回来了。”

苏纯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这求职信写得挺好的,你想去哪里求职。”

马天保以前在学校时想去的都是报馆或编辑部,从没想过要去公司求职。他现在饥不择食,又毫无头绪,所以打算沿街走过去,哪间公司都去敲门问一问缺不缺人。

苏纯钧不愿看他四处碰壁,道:“外国银行就算了,那里除了外国人就是印度人,他们不用中国人。除非你有留学背景,在他们的学校里读过书,是校友才好办些。”

马天保听了自然十分难过。

苏纯钧继续说:“不过,他们那里的收发室倒是很需要有人帮忙写信和信封,你要是愿意,可以去收些回来写,像是贺年片、生日卡,这些都可以。他们是要发给客户的,所需量极大,又需要会写英文的人。我看你的英文字写得很不错,可以一试。”他抽出马天保写的英文求职信,说:“拿这封信去,当面交给他们,如果你英文说的不错,也可以直接表演一下,这份工作拿到不难。三百件的话,可以赚一块钱。对了,要是你嘴甜,还可以吃他们那里的糖呢。”

苏纯钧笑眯眯的说。

这可都是他当年的经验呢。

马天保会读写英文,口语其实是没有太多把握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与外国人对过话,只是跟同学练习过。他此时下定决心,也壮起胆子,决定去试试看!

他跟着又指点马天保,要是钢笔字和毛笔字都会写的话,百货公司也是需要大量的信件的,都是送给客户的,都要亲笔去写,所以他们也愿意付钱请人写。

“那里是五百件一块钱,不过因为要写毛笔字,所以你最好再准备一封毛笔字的求职信,再附上两首诗,这就十拿九稳了。”

马天保从小长在金公馆,虽然金家没有掏钱专门送他去上私塾,但他要不是勤奋又聪明,也不会成为王公子与孙炤的小伙伴。所以,他是会作诗的。虽然不高明,但吟诵几首合乎时节的诗句是手到捻来。

苏纯钧拉着他进去时,看到他的脚还是一拐一拐的,皱眉道:“你最好还是把这腿治一治。你总不能靠抄信过一辈子吧?治好了腿脚,工作才更好找。”

马天保苦笑,他哪有时间?也没有钱。家里全部的钱都要先给马父和马母治病。

他感激道:“多谢苏先生教我。”

苏纯钧上楼时看到马家的新家就在一楼,还特意在门前跟马母打了声招呼才上去。

他回自己屋里换了衣服,又去敲祝家的门。

今日他回来的晚了些,以为祝家已经吃过晚饭了,不想门一开,张妈呼道:“万幸,可算回来了一个!我去给你盛饭,苏老师,你快去坐。”

苏纯钧笑道:“还有我的饭呢?这都八点多了,你们还没吃?”

杨玉燕笑盈盈过来拉他,两人站在餐厅门前说话:“我们早吃过了,只是今晚我妈没回来,你也没回来,只有我和姐姐吃,张妈就做多了。”

杨玉蝉在卧室里算账,要给祝颜舒看的,这几日家里的钱花得多,名目又零碎,她边记边写边算,都顾不上管妹妹与苏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密说话了。

张妈今天特意包了馄饨,早就准备好了,人一进门就可以煮,一会儿就能吃上。

苏纯钧闻到香气,坐下高声说:“张妈,别担心!多少我都吃得下!”

张妈端着碗过来:“你可得了吧!我就费这一回事,还不是瞧这几天你们都没怎么吃好。这又不能久放,我只包了五十个,明天早上再吃一次就没了。”

苏纯钧有日子没吃这种自己家包的馄饨了,皮薄如蝉翼,在鲜汤中浮浮沉沉,每一个都能看到里面包着的青菜与粉色的虾肉。

他一口一个,烫得舌头都要起泡仍舍不得吐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眼泪都要挂下来了。

“好吃,真好吃,天啊,我今日才算是过年了。”苏纯钧大加夸奖,夸得张妈心里别提多舒服了。

这时有人敲门,张妈连忙说:“锅里还有呢,你不够吃再去盛。”就匆匆过去开门。

敲门的正是马天保,张妈一见他就说:“我给你拿,你不要进来。”

门没关,马天保就站在门口,依稀听到屋里的说笑声,好像有苏先生?

他不敢进去,不敢探头,反而要装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生怕惹人生气。

张妈提着一兜馒头,还拿了一罐子酱菜,拿给他说:“我自己蒸的枣馒头,还有这个也是我自己炒的,你拿回去吃吧。”

东西都是新做的,说是“剩饭剩菜”。这都是祝家照顾他的自尊心,在千方百计的照顾他。

马天保抱在怀里,深深的鞠了个躬,转身下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恩

马天保推着自行车, 马父用被子包着,被麻绳绑在了横梁上, 就这样一路艰难的才来到了这家“吉祥中药堂”。

这家药堂没挂匾, 就在屋檐下挂了一盏破灯笼, 上面写着吉祥二字。

他一路找过来, 还是问了街坊邻居才找对了门。

大门里头是院子,院子里排着好几张竹板床,上面晒满了药材。几条横七竖八的绳子穿过院子, 衣服、裤子和药材并排在一起享受阳光。

一个留着文字胡的中年男人把着一只茶壶, 正坐在躺椅上仰脸晒太阳, 听到动静才张开眼,看到马天保推着自行车,车上还绑着一个马父, 他也不必问, 站起来说:“马先生对吧?进来吧。”

马天保连忙把车靠在墙上, 把马父解下来, 背进去。

中年男人看他拖着脚在地上走,问:“棍棒伤?几个月了?”

马天保:“三个月了。”他说着把马父放在屋里的诊床上, 解开被子。

中年男人弯腰给马父看诊时说:“你这个腿现在还算有得治, 不过要静养,半年不能下床, 下床就要用拐。现在不治,一年后就基本治不回来了。”

马天保退后几步让出地方,说:“大夫, 我没事,您先给我爸看看吧,我妈在家,改天还要再麻烦您给我妈也看看。”

中年男人把马父翻过去,对着他的背又敲又扎,还让他把马父扶起来,让他自己走走开。一番诊视之后,中年男人把马天保叫出去,说:“我能给你爸止疼,让他再也不疼,能比现在好受点,当然,止疼以后他还是没办法站起来,手脚只能弹动,拉尿都有感觉,跟现在没什么区别。”

马天保急切的问:“那我爸还能站起来吗?”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马天保喉咙干涩,艰难的问:“那我爸还能……”

中年男人从他进来就看出来这不是一家有钱人,他叹道:“王公贵族也过不了生老病死这一关,你啊,看开点吧。能叫老爷子少受罪,就是你的孝心了。”

马天保进去后,没有告诉马父中年男人都说了什么。

中年男人笑呵呵的跟马父聊天,夸他儿子孝顺,马父骄傲的说马天保是大学生呢,中年男人立刻惊讶的说:“老哥,没想到啊!这要是在过去,那就是状元郎啊!老哥,你以后可要享福了!”

中年男人并没有做什么很复杂的事,只是给马父做了一回针炙,马父趴在床上,背上腰上扎了十几根银针。很快就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马父就惊喜的对马天保说:“这大夫真是神了!我都不怎么疼了!刚才出来时还疼呢,现在越来越不疼了!神医,真是神医啊!”

马天保笑着说:“爸,你看,还是该来!叫大夫看看,不是挺好的嘛。”

马父叹道:“唉,我是怕花钱。现在是托了祝女士的,这人情没法还啊。咱们家能帮人家什么啊。”

马天保:“我还,我来还。爸,你不用操心了,都是我来还。”

他把马父送回家,匆匆带上写好的求职信就出门了。

虽然苏先生好心告诉了他许多秘诀,但仍然很不顺利。一些银行根本不让他进,一看到他上门,门口的印度保安就来赶他走了。他操着不太熟悉的英文,举着自己的求职信说他是来求职的也没有用,那印度保安说的印度英语他听不懂,他怀疑印度保安也听不懂他说的。

百货公司也不顺利。他这回没有从大门直接走进去,而是找到了百货公司的后门,在那里等了许久才看到有人进出,他连忙上前表露来意,可那些人也都只是摇头拒绝。一个人说:“你来求职,也打扮的好一点,至少穿一件西装或长衫,换一双皮鞋,头发也弄得整齐一点。你这样……我就是真帮你把求职信递进去了,你也是得不到这份工作的啊。”

他还看了一眼他的脚:“你腿脚还不好,这一看就不行啊,人家做官都还讲究个端端正正的呢,你这一瘸一拐的,一点也不体面,到哪都不行的。”

马天保白白跑了一天,什么工作也没换回来,饥肠辘辘的回去了。

回到家里,马母高兴的说:“你爸回来就没疼过!”

马父看起来气色都好多了:“这样我就不用吃药了!”

马母今天挣扎着把这小小的家给收拾了一下,还坐在门口跟邻居搭话,认识了不少人。她是个普通的女人,在金公馆里过了一辈子,除了侍候人,别的什么也不会。可现在除了躺在床上的马父,没有人需要她侍候,她就没了用武之地。

她指着墙角放在凳子上的一个碗,说:“这是对面那家女人煮汤时给了我们一碗,你去喝吧,我和你爸都喝过了。”

马天保跑了一天,滴水未进,端起来一口喝光,喝完才尝出是面条汤,还有两根青菜,还有一丝鲜味。

墙上挂的布兜里还有昨晚张妈送给他们的枣馒头,都是大个的,里面混着切开的红枣。他们早上吃的就是这个。

他拿了一块出来,站着就吃完了。

马父和马母都看出来他的精神不太好,猜到今天出去找工作可能不顺利,就都不去问他,让他赶紧上床来躺一躺休息一下。

马天保躺上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扯起了呼噜声。

马母颤抖的手抚摸着马天保还有些稚气的脸庞,无声的落泪。

马母:“儿子太苦了。”

马父说不出话来,现在他不用对着儿子笑了,他也就笑不出来了。他的脸上只剩下对生命、对生活的漠然和无助。

马母抹了把眼泪,抓住马父的手,小声说:“你可别想傻事!要是你出了事,天保怎么撑得住?你在,家里就有主心骨。他还小呢,他撑不下去!”

马父点点头,握住她的:“我懂。”

马母说:“我明天就去找工作,我听她们说有个劝业所,正适合我这样的人去。我从小卖到金家,家乡父母都不知道,什么身份证明都拿不出来,他们就专给我这样的人介绍工作的。”

马父眼中含泪,手在发抖:“你、你……”他不放心!可他又不能说不让她去。

马母:“我就会侍候人,我也只能干这个,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怕他们把我骗去卖了。你就别担心了。明天,天保一出门,我就去劝业所。我问清在哪儿了。先不告诉他。”

马父:“你的身体能行吗?”

马母点点头:“我没大毛病,那药堂的大夫都说我这是吓的,一急一吓,心里就慌,人就倒下来了。喝了这么久的药,现在咱们家也安顿下来了,我也就好了。”

两人商定,等马天保睡醒以后,什么都没告诉他。

马天保今天还是去那个摊子买的晚饭,虽然有祝家送饭,但他们也不能只等着吃祝家的那一餐。

他买过晚饭以后,就又去路灯下写求职信了。

不过今天,他有桌子用了。

这一写,就又写到了深更半夜。街上的车都变少了,行人也看不到了。

苏老师回来时就又看到了马天保,两人交换了一个微笑之后,苏老师上楼,马天保继续在路灯下写字。

苏纯钧把他屋里的一张旧桌子借给马天保了,那是一张小圆桌,只能用来摆个花瓶、放个电话什么的,装饰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苏老师当时浪漫之情发作,觉得那张小圆桌盛满了他对浪漫的生活的所有的期望,拥有那张小圆桌后,整个房间的气质都得到提升了,他的生活也将变得更加美好。

于是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去讨价还价,历时半年,最终用三块钱把那张小圆桌给买到手了。

如同有的爱情一样,得到之后就变得不再珍贵。苏纯钧未能免俗。他之前对小圆桌的爱情在得到它的那一刻起就消失了。

这等不实用之物,居然花了他快一个月的饭钱!

现在苏纯钧终于用一次善行把这三块钱给找回来了。送出之后,他方才能安慰自己那三块钱没白花,小圆桌也有了更合适的主人。

马天保确实觉得这张小桌子放在他家里很合适,因为它小,所以不占地方,摆在角落里刚刚好。

而且它刚好能放下他的信纸、墨水瓶与半条胳膊。

夜色渐浓,街上也渐渐变得寂静。

马天保听到了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然后这声音就在祝家楼前停下来了。

他抬头一看,竟然看到祝女士就在汽车里,车里的另一个男人下了车以后,立刻殷勤的绕过来给祝女士开车门,他把她扶下了车,两人慢慢走近。

“祝女士,当心。”那个男人扶着祝颜舒往楼里走。

祝颜舒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马天保马上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挡在那个男人前面,对祝颜舒说:“太太,您回来了。”

他的举止实在是十分的得体,仿佛就是祝家的下人。

这让那个男人都有半分迟疑,要不是他清楚祝家只有一个张妈,都要相信马天保是祝家下人,祝家还有余力多请几个人了。

不过在这之前,祝颜舒也认出了马天保,笑着说:“是你啊。”她把手递给马天保,转身对那个男人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请你进去喝茶了,下回再找你玩啊。”

那个男人度量片刻,退了一步,笑着说:“那好,祝女士,我这就走了,请保重。”

那个男人上了车,汽车开走了。

祝颜舒也不要马天保扶了,站直道:“你怎么在外面?”她看到路灯下的桌子就懂了,摇摇头:“晚上大门要关的,你在楼梯间、走廊里抄不就好了吗?明天不要在外面抄了,被宪兵队抓了,你家谁能去赎你?省小钱吃大亏,知道不知道?行了,回去吧。”

她推着马天保,让他把桌子搬回去,关上大门。

走廊里的灯有些暗了,祝颜舒说:“明天找张妈,燕燕有盏旧台灯可以给你用,你找她拿,从屋里接根线出来就行。今晚先不要抄了,回去睡觉吧,这都半夜了。”

马天保连忙说:“谢谢您。”

他目送着祝颜舒走上楼梯才回了自己家。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学习使人快乐,加倍学习更加快乐

张妈盘腿坐在床上, 一手抓着一串早就摸出包浆来的木珠子,闭目低声念叨着:“南无观音大慈大悲……太上老君……上帝大神……二郎真君……”

一边叨叨着各路神仙的大名, 一边担忧祝颜舒还没有回来。

终于大门响了!她立刻跳下床,披着棉袄趿拉着鞋推开门出去, 急步走到门前,看到祝颜舒正摇摇晃晃的坐在沙发上, □□着甩掉高跟鞋。

“哎哟, 我这脚……”祝颜舒盘腿坐上沙发,揉着脚丫子呼痛。

张妈小声道:“太太!怎么这么晚!”她再打开门往外看了看才重新关上, 上锁。披紧衣服抱怨:“这都几点了!”

祝颜舒脱下披肩, 没好气道:“还不是廖太太不肯下桌?她不下桌,我怎么好下桌?唉,陪她打牌真是累人啊。”

张妈拿来羊毛拖鞋帮她换上,再把披肩挂起来, 小声问她:“输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