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世人皆知那是造反案,但若这皇位本来要传的人不是连玉的父亲呢?”

“那便是……纂国!”

“连玉比他父亲能干太多,冯少卿设法隐世二十载,他却硬是将其追寻出来。”

而此时,将冯傅二家全树斩杀的连玉正在回宫路上。

前一刻,他还叫慕容六。

当朝太后娘家,复姓慕容。

“李怀素那笨蛋,浪费我们时间。”

慕容九,即连琴狠狠骂道,“六哥,你和母.后本便因前事闹僵,现下又深夜带着权非同的未婚妻回宫,母.后不气坏才怪。七哥,你说是不是?”

连玉一褪身上蓝袍,换上女官递来的缎黄衣子,道:“七弟怎么说?”

一旁,慕容七连捷笑道:“臣弟不是已给皇兄答案了吗?”

“好吧,你们又说鸟语了,小王爷我听不懂。”连琴翻翻白眼,道。

连玉挥手让女官下去,自己缓缓系上袍上绶带,“嗯,堂堂七王爷赠衣,等于又还李怀素一个人情,也是说,他不想我要李怀素。”

59 昨夜太平长安,今日殿试识君(1)

“那六哥你怎么想?”

连琴紧张问道。

“七弟,你门下司岚风怎么样?”连玉不答反问廓。

连捷摸摸鼻子,“他本能问鼎,可惜偏偏出了个李兆廷。我曾暗中抽起李兆廷的试卷看过,文采学识,俱是惊人,今晚一见,更确定是个人物。那司岚风锋芒太露,无法制衡他。”

“哎呀,七哥,敢情你今晚不怎么出声,就是观察人家李兆廷呀,你……是不是有那方面的兴趣?”连琴大笑。

“去,我本就是温润如玉型的好不好?杰”

连捷嗔他一眼,连琴几乎没被他的冷笑话和表情呛笑死,好半晌,方才止了,目中精光一闪,道:“不顽笑了,六哥,你查了李兆廷底蕴没有?他和权非同之间必不只先生与门生的关系。”

连玉闻言,瞟了眼屋顶横梁。

随之,一人倏地跃下。

“玄武,你别那么吓人行不行,每次出现都那么神出鬼没!”

连琴呀一声弹跳起来,单膝跪在地上的蒙面黑衣人抬起眩锐双眸,答道:“正所谓,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万一哪天皇上又被刺杀,属下便是皇上最后一道贴身防线。神出鬼没是必须的,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众:“……”

连琴嘀咕:“皇兄和他的妃子办那个事的时候你也贴身啊……”

玄武想了一下,道:“皇上可以假装我不在,再说,皇上从——”

众:“……”

受连玉煞气一眼,玄武立刻变脸,换上一副无比严肃表情:“主子,据朱雀命人带回来的消息,李兆廷和权相师出同门,都曾拜在听雨居士门下学习。”

“听雨可是一代大儒。”连捷微微皱眉,手指弯屈在桌上轻敲起来,“父皇在世时,曾多次派人去请,若那老先生愿意,如今倒是我大周重臣一名了,六哥,你看明天——”

“连捷,明天司岚风若输了,朕整死你们两个。好罢,摆架鸣凤宫,再不过去,母后怕是要和朕断绝母子关系了。”

连捷一张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俊脸,终于一下子垮了。太后娘娘,拜托,你先整死这六少爷吧。

此刻,孝安太后确是气的不轻。

三人到得鸣凤宫,见过礼,正中软榻,孝安太后冷冷笑着,却不发一言。

这位年已半百的女子,当初亦是位铁腕皇后,她当时身无子嗣,将被先皇随兴宠幸过的一名早殇宫女所生的孩子过继到膝下,手把手授其帝王之学,亲手将那孩子扶上帝位。

这孩子便是如今的连玉。

二人情谊,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

孝安平日轻易不动怒,笑颜常现,如今眉宇见厉,暗灯红甲凤目,却是令人生秫。

连琴心中害怕,还是想替连玉说几句话,被连捷狠狠一拉,低喝一句“莫火上加油”,方才悻悻住口。

连玉负手站在碧阶上,亦没有说话,薄唇微抿,有数分聆听训示却终将坚持之感。

如此,直至孝安座下女子微微蹙眉道:“太后娘.娘,皇上,无烟身子略见不适,想先行告退。”

孝安一声冷哼,“你这妮子心里想些什么,道哀家不知?你是想哀家放皇帝陪你一起走。”

方才说话的正是连玉宠妃魏无烟,闻言,眼梢一掠连玉,又低头回道,“无烟不敢。”

孝安一声冷哼,方凝眉看向连玉,“当日,她即将完婚,你不惜用‘无烟中毒’一事留下她,哀家看你执意,心里再反对,终是将她收为义女,让她留在宫里,外间认为你意在一挫权非同锐气,皇帝,你果真如此心思?你对那女子有意!这几年,你绝不能碰她,除非你哪天将权非同扳倒。否则,她必成祸水,我们那位权相未必像他面上看去那般不在乎这未婚妻。无烟的委屈,你亦该看眼里。”

“母后教诲,儿子记在心里。”

“记在心里?那为何今日我特意将双城放出宫,让她回家走动走动,和权非同见上一面,你却立刻将她带回宫来?”

孝安猛地站起身来,一拍拍在案几上,那哐当一声,真真将旁边奉茶的红姑也慑了一慑。

这位当日到客栈找素珍传达口讯的女官,已跟随孝安多年。

魏无烟胆色不小,此时亦然,却听得连玉轻声笑道,“母后,这些年来儿子自己执意定要的东西有多少?”

他声音淡远宁致,孝安盯着眼前这个高大俊美的儿子,这些年来的事,桩桩在眼前闪过。

连玉生母小玉身份低.贱,是连捷母亲霭妃身边的小宫女,先皇不过一时贪新玩玩,最爱终是霭妃,事后,霭妃怒,先皇本要将小玉杖毙,是她有意救小玉一命,以来刺激霭妃。

也是合该有事,一夜露水,小玉竟怀了龙嗣。

霭妃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变了法子折磨着那对母子。

倒也玩出个乐趣。

后来,不知为何,小玉竟于一晚七窍流血离奇而亡,连玉从小着宫中各种粗重杂活长大,浣衣,女红房整理畜牲皮毛,扫马厩……受尽宫中诸子欺凌,包括今日站立在此的连捷和连琴。

她有着最显赫的家势,兄长是护国大将军慕容景侯,她是当朝皇后,可她却非先帝爱人,她每天的时间很多,最喜在宫中闲逛,看这世间最美的囚笼。

初见那天,星光满天,他七八岁光景,蹲在墙角下,双手紧紧抱着个木盆儿,凶狠的挖着盆中小太监们用剩的丁点菜汁残羹吃。

她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当日相救之后,便再没过问过那对母子的事。

同是可怜人,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抬起头,说,娘.娘,我已经五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如此下去我会饿死,你救救我好吗。

她一愣,玩笑半开道:“给我救你的理由。”

“现在,你保护我,长大了,我保护你。”

他想了很久,最后,慎重的如是说。

那时他脸色蜡黄,一双琥色眸子却像星光,熠熠生辉.

宫中不知道有多少职级低下的嫔妃,求她将自己儿子过继膝下,然而,她却始终无心。

她不知为何而争,她害怕背叛,一如先帝当年登基对她亦曾信誓旦旦,事后慕容家依旧显赫,她却是夜夜空眠。

见到连玉的时候,她却重燃起心火。

哪怕她后来有了连欣,对连玉的疼爱始终不曾减退半分。

人便是那样奇怪的动物,仅为一份感动便可以倾尽一切。

无论,那份曾经是否感动过别人,还只是独独感动了自己。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年来连玉的不容易。

先帝本不愿立他,他被先帝派到地方办事,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政绩出色。

在众兄弟之争中,他彻底收复了连捷、连琴这两个先帝最宠爱女人霭萍二妃的儿子,他们甘愿推他为太子,击败其他皇子。

他更做了她不敢再回想的事,实现了当日的承诺,让她真正母仪天下。

他戏称自己为慕容六,朝廷上下皆知。

这多年来,除去魏无烟,是他亲口说过喜欢,要娶的,他似乎真没有过自己想要些什么。大婚前,他连侍妾,通房丫头也没有;饮食上,他也随意,有几次,她到地方上去看他,他在监督水利工程,和河地工人就着简单的肉沫咸菜儿就是一顿……

乃至如今一掌天下。

思绪忽而又定格在五年前的一件事上,她冷硬的心微不可见的轻轻一颤。

此时,连玉走到小榻前,拿起榻上披风缓缓披到她身上,弯腰一礼,“母后,明日殿试的事,连玉还须仔细想想。儿子先行告退,明日再来向母后请安,也请母后莫要再为难顾双城。”

“嗯,暂且罢。玉儿,明日殿试,实在无法,我们不妨让权相一局!哀家亦百般考虑过了,此事难呀。”

夜色的宫闱中,看着前面慢行思考着什么的连玉,魏无烟的心事也慢慢复杂起来,不觉叹了口气。

突然,连玉回头,眸光指向她,眉峰邪气一挑,“叹什么气,觉得朕待你不够好是不是?”

可怜了七九二人,本跟在魏无烟后面的也配合他们的速度慢行的,立刻转身回避。

魏无烟笑啐了一口。

连玉忽而朝她快步走来,一把抱起她,“回去吧。”

魏无烟一惊,不意他如此,脸上一红,“听说你今晚翻了缻妃的牌子。”

慕容缻,慕容景候小女。

连玉盯着她,目光渐深:“今晚不去了,你陪朕。”

看着头顶苍穹,这人衣上雅然清香传来,魏无烟只觉安心无比,慢慢将头靠进他怀里。

“微臣霍长安见过皇上。”

低哑一声,将她的安谧打碎,魏无烟一悸睁眼。

连玉笑,“长安快起,这时分你怎会在宫中?”

“姨母召长安进宫下棋解乏。长安方才本要进去,宫监传皇上将到,便先在此处一候,待皇上与姨母聚完再进去。”

前方,霍长安见过礼,缓缓抬头间,眸子微见深暗,又迅速别过头,似是避嫌。

他口中的姨母便是孝安太后了,他是孝安妹妹之子,与孝安特别亲近。

魏无烟目光恰恰落到他手上,他手上戴上一枚翡翠扳指。

她闭了闭眼,连玉已抱着她走开,声音从头顶淡淡传来,“还想着他?”

她不语,半晌,突然道:“皇上,如果臣妾说,臣妾想的是你呢?”

这一夜,不知紧张还是为何,素珍眼皮跳了整晚。

她其实明白慕容六那几句话的意思,只是始终参不透关键所在,为何会和殿试有关。

翌日一早,官府有轿子来接,进皇城参加这场科举的最后一试,殿试。想是霍长安将她的行踪报告与慕容六的同时也上报了官府。

霍长安这人豪爽,仗义。

冷血等人不能进宫,几人便跟在轿子后面,拟在宫外等候。

轿子行至昨夜的宁安大街,竟听得外面不断有人奔走而过,急促叫喊着什么“快看去,那边有人拦住京兆尹何大人的轿告状,似是出大血案”。

素珍一惊掀开轿帘子,冷不妨轿外无情乍现,给了多事的她一记白眼,将帘子拽了下来。

眼前那片被无情拽下来的帘子仿佛还在摇曳,瞬倾之间竟已变成金銮殿那远远高位上她跋涉无数、誓言今生必要与之见面的君王的金冠珠帘。

天地仿佛也在这刻全部安静下来。

60 昨夜太平长安,今日殿试识君(2)

跪拜礼过后,素珍随其余九人缓缓站立起来.

他们都是此次会试的脱颖者。

眼前是许多人穷一生也未曾可见的盛大殿堂,凌驾于万万人.权力之顶的治国重臣廓。

可惜,这所有风流与美丽,此刻似乎都与她无关。

死死盯着这大殿最瞩目位置上的男人,素珍将早已修剪得秃秃的指甲掐入掌心。

那人和她相隔太远,冠上珠帘轻垂,半遮着脸面,看不清模样。

还在先帝治丧期间,他外罩一身玄黑宽袍,袍螣九道凌云金龙,两手抓握在銮座两端,袍踞在椅下微微荡起。

谁来告诉她,为何只不过一袭玄色,竟亦如此逼人,挤得她心头慌恨又疼,那种堵闷,便像被厚褥狠狠裹压,怎么挣扎也无法喘过气来,几临频死。

就仿佛,他其实早透过珠帘子,也在将她打量杰。

她一惊,虽说两相皆看不得太清,但万一教谁发现异样便麻烦,咬牙又咬牙,她转向左右文武百官观察而去。

今日的金銮殿,和平日一样,因为满朝文武,济济一堂,亦和平日不一样,因一朝文武皆被皇帝赐了席座。

右首武将,红缨铁盔,软铠卫衣,正正萧飒气昂;左侧文臣,乌纱玳瑁,绶带枣袍,那是雅尔风存。

銮座上,男人一笑,一声“众卿入座吧”令下,满朝文武嘹呼万岁,那暗红袍子便如水似漪缓缓在地上铺展开来,一场意气风发在这一瞬被全数写尽。

大红毡毯正中亦已备下案几。十桌十座,案上设文房四宝,只待笔挥墨舞。

素珍深深吸了口气,她今日要用尽所有力气去赴这场约,哪怕此刻她想她已猜到昔日那位木大哥是什么人。

位列文官之首,不过数人。

木取于权,三来自非。

严鞑、魏城辉身在其中,除去当朝左相权非同,还有谁有资格站在他们身边?

除去这位左相,谁还会凭兴致每届赴考,最后又年年旁落,只因这位多年前的状元早已位极人臣,自己的卷子只能自己抽起,孤芳自赏。

昨日宁安一夜看他和李兆廷以友相称,竟一时忘了李兆廷是受谁之邀而来。

国子监里,他一声“晁晃住手”,听说晁晃乃是多年前武状元,随非同入朝,为国效命,以非同为兄,一生只为权相而战。

种种,她早该省悟的。

此时,晁晃和霍长安位于殿右武将之列,那晚客栈跟在慕容六身边的老者也在,他是谁?

而于殿上左偏角,当日法场上所见的三王爷四王爷都在,另有五六个男子,募容七、慕容九也在其中。

虽未必人人有实权,但这些应该便是一众皇亲国戚了。

可是,慕容六呢?他怎么没在这里?

这人既得连玉看重,这种重要时刻,怎会不在?

她正心生疑虑,又见文官中,被她诳过座位筹的吏部侍郎高朝义和打过她屁股的刑部尚书萧越朝她看来,心思难辨,她赶紧收敛侧目,不意竟碰上权非同投来的目光。

他朝她轻轻一笑。

她亦一如初见,回他一笑,仿佛他还是当日那个一见投缘的朋友,刻意隐瞒身份一事不曾发生。

权非同略一拧眉,唇角随之又浅浅翘起,缓缓之间,目光魅然,又朝她努努嘴,示意严鞑方向。

严鞑这位数朝老臣,这时正在皇帝目光的示意下,出列宣道:“吾皇有示,今为殿试期,望各士子于御前尽显风.,令朝廷选出国之栋,民之梁,为国为民再添新员!”

一语方罢,素珍能感到身边众子的激.动,与百官亦略带紧张的观望。

她舔舔有些发干的唇瓣,袖子中双手握的紧紧的,被连欣射杀的孩子,展货会上粮油瓷缎,捡拾银子的贫汉小孩……一幕幕情景在脑里闪过,大仇以外,此刻心里竟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又咽了口唾沫,仔细听严鞑讲题。

“请立题论我大周士农工商各道利弊,以治理之法破题。在座每位大人将获发竹签三枚,其上分别刻有状元、榜眼与探花名位。试毕,各考生将试卷交予各位大人考核,每位大人请将自己手中签子交予心仪者,如此,得签最多三位将成为本届科举考试最终脱颖者。”

严鞑这一宣读完,自己也愣得一愣,殿试从来都是天子亲点,这……

堂下,自是一阵惊骇。

这时,连玉自座上缓缓站起来,一览众臣道:“朕登基未久,眼界尚浅,殿上都是我大周重臣,见多识广,根基……厚实。”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笑道:“此是朕登基以来第一届科举,科举乃大事,事关百姓社稷福祉,还是请诸位帮朕拿个主意吧。”

“臣等不敢。”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目有疑色,皆起而下跪。

连琴瞥了连捷一眼,连捷赶紧看向严鞑,严鞑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魏成辉此时一瞥权非同,只见对方微微敛眸,他心里一笑:噢,连玉,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局大势已定,你来个顺水推舟,成全权相国?”

“朕意已决,开始考试吧。”

连玉声音淡淡传来,又是那种感觉,熟悉……这乱七八糟想的什么呢,素珍一甩脑袋,一看各人在一众内侍的带领下,已向座位过去,她也赶紧追了上去。

61 状元郎,可愿从此为朕开路护航?

紧张的胃都疼了,她本来还想,若慕容六向连玉说上几句,连玉将连欣的事放开,凭借实力,她也许能夺得第三,毕竟,会试之时,她小试牛刀,还有所保留.

爹爹说,要让人知你底线在哪里,这样人家就不敢轻易欺负你,但永远不可让人知你的底牌是什么,这样人家才不容易害你。

李兆廷和司岚风过于强大,她没有把握打败他们。

但是第三名,她有一份笃定。

可现下,她并非任何一个重臣的门生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