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里,他喉头一甜,连忙以剑尖抵在地上,支撑着体重。

“这个……还你。”

一道声音轻轻从前方门口方向传来,他一惊抬头,但见一锭金子在空中划过弧线,一身鹅黄衣裳的女子站在门口,一手高举。

金锭子朝他掷来。

他倏然伸手接过,目光却仍怔在女子身上。

“那些年欠你的零嘴钱,是时候结算一下了,够了吗?”她盈盈笑着问。

他如梦初醒,心中酸楚,却也微笑答道:“够了……足够有余。”

“一直没有仔细问你,你和权非同到底什么关系?”

“我是他手下的杀手。”

“你来我家的时候,还不到十岁。”

“我是孤儿,自小就被他买下训练,他手下有这么一批人,通过各种途径,混进朝廷大臣家

L为他打探消息。老狐狸虽然已经退隐多时,但权非同总觉得他和晋王有些关系,他是先帝股肱之臣,怎会放过不查?”

“是以你当年在集市故意跟着我爹,来博取我爹的同情心。”

“老狐狸可没什么同情心,只是他看你喜欢我,便将我带回去。他是什么人?那双眼睛毒的很,很快便识破了我的身份,但你舍不得我,他便没赶我离开。”

“是啊,我小时候最爱跟你一起,哥哥聪明,不肯在我手上吃亏,李兆廷又不怎么理我,”她像陷入某种回忆之中,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很快又敛了去,“权非同给你下毒是……”

“以便控制,后来我不愿再回去,老狐狸是奇才,给我配了解药,但怕我有异心,一直是三年一解,再后来,傅静书的事发生,时间紧迫,来不及给我配药,让我回去找权非同,正好与你同路。”

“爹爹他早知我会上京?”

两人一直淡淡说着,她身子微震,蓦然顿住。

“大隐,隐于朝,老狐狸早猜到,你定会上京,也许甚至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来。”他静静说道。

她不再说话,目中却隐隐透出某些光彩。

“你为什么要把银钱还我?”他突然想到什么,隐隐的痛,那是要跟他彻底撇清关系?

“我怕现在不还,就没机会了。你这一走,我们应当不会再见了。”她轻声说道。

“你果然是想我永远离开。”他冷冷说道。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很快,眼中闪过丝了悟。

“原来我已经放下了,你却也还没放下,冷血,过去的已然过去。”她摇头笑。

“真的?”他欣喜若狂。

她点头,唇边笑靥却渐渐凝定。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陪我回上京,就像当年一样。”

他顿惊,“为何?你方才从那囚笼脱困。”

“回去为你求药……”

他猛地打断她,“我不需要,你别!”

“这只是其中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我想你陪我……我已时日无多了,答应我吧。”她看着他,一字一字说道。

他刹时大震,“你怎么知——”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只需答应我……”

她也极快地打断他,他眼中唯剩下她嘴巴一张一合的模样。

那接下来的话,他每多听一句,心就多痛一分。

但她却娓娓道来,宛如当年集市初见,一切还未曾开始,还有许多欢乐日子可以期待。

眼中是一种孤绝的灼热与坚决。

他好似回到当年那个风雪寒夜,听到她对他说“冷血,我要上京”时一样。

哪怕明知前面是悬崖,再前一步,便粉身碎骨,竟也义无反顾。

到最后,他只能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揽进怀中。

“好,我答应你,珍儿。”

“谢了兄弟。”

她低声说道。

“为什么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如果我是,你今天……就绝不至于如此。”他大声发问,好似对这澄澄碧空,也好似对着狼狈的自己。

“冷血,能活着再与你和连玉他们再见,我够了,真的。”她挣开,看着他说道。

冷血却只是摇头,眼中闪着恨意,“你这般对连玉,连玉他没死,却到这时才寻你,若他早些——”

门外,青龙和白虎忍不住,正要喝止,抱着又已睡着的连惜的连玉却轻轻摇头,转身离去。

他来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冷血把人抱住,他心有怒气,但犹可忍受,若严格说来,那可算是她另一个青梅竹马,正是大离大别时刻,对方离开后,大多意味着永远的诀别,相忘江湖,他肚量没那么小。

但是,对方最后那句话,却让他如触针毡。

她虽然没死,她虽然不说,但李兆廷给他给她带来的伤害……

哪怕她自己已尝试放下,但记得的人……都永远记着。

他一直走,不经觉踱进山中一片湖泊前。

“主上,那个冷血也太可恶,怎么不让我们教训教训他!而且他还……”青龙恨恨开口,却又说着噤声,有点犹豫,白虎却道:“他还对夫人无礼。”

他面湖而立,闻言良久一动不动。

他背影肃峻如山,二人只感一股无形压迫扑面而来,气也不敢透一口。

麒麟冷扫二人一眼,给了个“你们该”的眼神。

“他比我有资格。”

很久,他们以为他会责罚的时候,却听得他沙哑一笑传来,“他是一腔孤勇,换作是他,他必定会闯宫救人,最坏结果是同死,而我自诩责任周全,到头来,不负这数万将士,不负连家,却负了她。”

他说着把熟睡的连惜交到麒麟手上,“你们先退下,她回去,就说我有事和将士商议,去去就回。”

他神色一片冷寂,众人不敢多言,依言离开。

走到半路,白虎终究按捺不住,回了头,麒麟二人怕她出言惹怒连玉,连忙跟了回去。

落叶如蝶,连玉佩剑深插泥土之中,但他不知道在深思着什么,目光如炬,一手却握在剑刃上,血一缕一缕从他手掌滑落,他却仿佛浑然不觉。

白虎心中难受,正要开口,他背后却仿佛长眼睛似地,淡淡说道:“你们去办一件事,传我命令,将老七引出去,一刻之后,派人把朱雀带到老七那里,说老七有请。”

565

“朱雀使,七爷急事有请。”

小周在院中来回踱步,直至两名士兵匆匆走进,带来消息。

怀素和公主的事已经足够让天塌下来!她听得心惊胆颤,这节骨眼别又发生什么事才好。

“好。”她快快应了声,便拔脚离开栩。

到得连捷院子,亲兵见过礼,见屋门敞开,她大步进去。

“朱雀?”

厅内却无人,她正奇怪,却听得连捷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七爷。”

“方才被小莲子尿了一身,我换个衣裳……找你过来是想商议,我们的事,六哥好像有所觉察了。”

里间是衣服窸窣的声音,小周不由得大惊,“怀素的事还是……”

“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随着冰冷一声,两人走出来,小周目光一滞,只听得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主上。

她颤着出声。

麒麟善模仿声音。

任何年纪都可以。

素珍回到主帅院子的时候,天已全黑。

院外士兵恭敬的为她开门。

她入眼却是一片漆黑,屋中并无半丝火光透出,依稀中,一道曜黑犀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紧紧盯着。

她额角两穴没来由突突的跳,一阵头目晕眩、兵荒马乱的感觉。

“连玉?”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熟悉的气息随即把她包围,她几乎是没头没脑的就被人紧摁进怀里。

对方浑身透着一股深抑的阴凉气息。

是她在冷血那里的时间太长,他有意见还是什么?她搞不清状况,但心里那股恐慌却越来越重。

他这是怎么了?

原本演练多遍的话又缩回心底,出口也变成了解释的笑语,“喂,你不是那么小气吧,我就在冷血那里多呆了一会……”

他忽地将她松开,旋即又俯身快速将她吻住,来势汹汹……这段日子,二人亲昵情事自是不消说,但除却“相见”那天,他哪次对她不是温存细致,有时顾忌到她身子尚且虚弱,甚至压抑自控,那似这般粗狂。

他把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院中石桌边,将她放到上面。

黑暗中,他双眸如噙利刃,她腿脚被他架到他肩上,她浑身血液犹如倒流,直冲到脑门,若这时有人突然进屋,这还要不要活?

“我们进去……”她脸烫得如要滴出血来。

“进去做什么?燕好吗?”

他淡淡一言,她瞬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却以一种令她更为慌乱充满侵占却又似冷静到绝诀的目光看着她……她颤抖着,晕眩着,紧攀着他双臂,透过他身体的间隙只看到漫天星空,那星烁如要坠下来一般。

最后,他一身汗湿抱着同样一身汗湿的她回到屋中,她几乎承受不住方才那般的肆爱,当真是想起也能让人羞死过去,背脊被石板烙得仍旧生疼,身体却在打颤,不仅是身体那种疯魔到极致欢愉,还有那种被迫切占有和需要的情爱。

她悄悄打量着他,他一双眼睛,漆黑而凌厉,冷漠而深桀。

她不知他今晚为何如此,却又为他冷冽如冰的态度所慑,不敢多问,蓦地里,心下一咯噔:难不成他已知道了她的事情!

这么一想,她惊得几乎弹跳起来,让他在战时撕心裂肺的等候她的死亡,这绝非是她想看到的结局——

她惊惶地瞪着他,想审视清楚。

他看着她眼中的惊慌,眸中冰凉慢慢消失。

“我去传水,帮你洗浴一下。”

他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动作变得温柔。

“我小憩时做了个梦。”

他转身往门口走去,声音也轻轻传过来。

“我梦见自己战败,被杀,丢下你孤零零一个人。”

这不是什么好话,但素珍提到脖子

L眼的心却总算放下来。

这梦……是她之前的心灵鸡汤惊扰到他了吗,让他先自患上战前恐惧症?她知道,他当然不怕死,但他怕再次丢下她。

真是自作孽,她正想看看怎么安抚他,他吩咐完毕,从门口折回,淡淡说道:“我已将进攻计划推迟,我们好好过段时间。”

什么?!

直到仆从打水进来,她被他安置进木桶里洗浴,还是在惊愕震惊当中。

但她倒没有尝试说服他。他这人既做了决定,不是谁能改变的。而且,他怕是早在她今日回屋前便向将士宣布了。

“还记得当年我在别院让你侍候洗浴的事吗,现如今到你耍威风了,来吧,连夫人,想要怎样的侍候,都说给为夫听罢。”

温热的水从他手上木勺泻下,烟气氤氲中她听得他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恍惚回到那年的上京,她主审魏世子杀人案,中刀卧床,其时他还鲜衣怒马,她也正年少美好……

纵然前途凶险,生死未卜,但还是活得潇洒恣意,也许是因为心底早已笃定,不管发生什么,总有这个大周天子一路保驾护航。

厨下炊烟袅袅,男人显赫的气势,清贵儒雅的模样,明明与厨房明显格格不入,但他低头掌勺,不时翻煮的动作又显得格外熟练、和谐。

这是他不做统帅作羹汤的第三天。

他舀起一勺子汤放进碗里尝味道,那一丝不苟的侧廓,让人感觉,他仿佛把所有精神都集中其上,但陡然间,不知是突然开了小差还是什么,他手中碗倏地一声掉进汤中,无数汤汁瞬时往他脸颈溅去。

院中素珍看得心惊胆战,以他的身手怎会避不开?

他到底在想什么?是战事的问题吗?他选择休息其实是军队出现了什么问题,不想她担心而以休憩作藉口来瞒住她?

但感觉又全然不似那么回事。

他那种成竹在胸的形容是骗不了人的。

所以他其实还是为那天的噩梦耿耿于怀,为这人世的阴差阳错,怕重蹈此前那次生离死别的覆辙?

目光到处,却见他整只手掌都被高汤给烫红,但他只伸手往脸上一抹,把汤汁抹去,仿佛不知疼痛似的。

那些烟汤仿佛跑到了她身上来,她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光。

三天,每过一个时辰,她心中的不舍就多一分。

越来越舍不得抽身。

也许他们就像这样下去,直至……

心中念头一起,她陡然一惊,她不能如此自私。

慢慢走进去,她从背后把他腰抱住。

“来啦?惜儿呢?”他伸手捏捏她的腰身。

“在奶娘那,醒了就要吃的。”

“那你怎么不多睡一会?等我把早膳做好再叫你。”

“别对我那么好。”她低叫,头在他背上一阵用力摩挲。

“这什么话?还有嫌夫君对自己好的?”

他失笑,侧身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方才过去继续忙活。

这正常的很,哪有方才半丝失态?说到底,是为她,她一时恍惚,又是欢喜,又是憋恸。

“连玉,我有事跟你说。”

没有查看他的手,她怕心疼会将自己仅存的理智打败。

“等我把汤盛起。”

他侧脸碰了她脸颊一下,含笑说道。

“主上。”

院中一阵脚步声传来,素珍脸上微热,连忙撒开在他腰间的手,连玉却转身过来,把她手包在掌中,而后随随看出去,那淡漠冷静的眼神,似早猜到什么。她随他目光看出去,院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天迎接他们回来的人都来了。

“玉儿,”孝安紧锁着眉头,“哀家知你与这素珍情深,想要补偿,但可不能耽搁了战事。”

慕容景侯带领着一众将军,霍然下跪,“兵贵神速,多耽搁一天,战果便险一重。请主上继续主持兵务,莫

要延迟进攻的日子。”

“请主上继续主持兵务,直至进攻。”

严鞑和高朝义也领群臣下跪,朗声恳求。

连玉目光缓缓落到连氏兄弟身上,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你们也要谏上?”

连捷二人相视一眼,倒是立刻说道:“臣弟不敢。一切但由六哥定夺。”

连玉但笑,看着众人也不说话,众人面面相觑,那雄赳赳的说辞竟一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慕容景侯看着连捷连琴一阵气急,又看了严鞑一眼。

慕容景侯更是大声说道:“若主上不允,臣等唯有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