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妇人走出来,见了何云一,跟自己丈夫嘀咕:“这么年轻能行么?”

卞老三大声道:“说什么呢?这么不会说话呢!不要冒犯了道爷。”但是说着,将媳妇拉到一旁道:“死马当活马医罢,万一好使呢,而且我瞅着这人很不一样,说不定是个神人,你快去热饭。”

他媳妇去热饭了,卞老三则掀开门帘,请何云一他们进屋。

刚才进院,王瑞就发现这房子是新盖的,进了屋后,果然就见屋内陈设崭新干净,新铺的地砖,新打的家具,看得出是个富足的农家。

炕上爬了一只猫,懒洋洋的翻着肚皮躺着,见他们来了,不躲不闪,只打了个哈欠。

卞老三粗暴的将猫揪起扔到地上:“来客人了,你先下去。”然后对王瑞他们笑道:“来,来,坐上来聊。”

王瑞撸猫的愿望落空,叹着气上了炕,双手放在炕桌上,静听何云一跟卞老三谈话。

卞老三以一声长叹开头,充分表达他的无奈:“唉——不瞒你们说,我们一年来,说是倒了八辈子霉不为过。其实你看到了,我这新屋子这么大,原本肯定不缺地方给外人住的。可是我不敢啊,今年一开年,我的小儿子就病死了,找村里懂行的来看,说他那屋子不吉利,我就给封了不住人,结果两个月前,我三儿子又淹死了…他那屋子也锁了。

我们怀疑是风水出了问题,可就算出问题了,我们也不懂啊,去城里请人,要么不来,要么来了也不顶用,看不出毛病。道爷,您能不能帮我们看看?如果这屋子没问题,明天咱们能不能去祖坟看看?我修房子的时候将祖坟也修了,怕是动了风水。”

“是这屋子的问题。”何云一指了下房梁:“你找梯子上去看一下,房梁上钉着六颗木钉,这六颗木钉曾是钉棺材板的。房梁跟宅主的命运最为相关,你家主梁被人钉了棺材钉,能好才怪。”

卞老三仰头吃惊的道:“真的?”赶紧起身,从外面取来梯子,靠墙立住,一步步往上蹬。

王瑞就见他脚下一空,竟然从梯子上掉了下来,险些压到地上趴着的猫,幸好那猫跑得快,没给主人当肉垫。

卞老三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着“我的腰啊,我的背啊。”

不等王瑞下地去看他,这时候他媳妇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听到动静,跑了进来,将他扶了起来。

何云一道:“明天叫个外人帮你拔吧,你家人都不适合。”

“我来吧。”王瑞指了指自己:“我不就是外人么。”

“不行,你再摔着。”

“我又不是小孩儿,哪有那么容易摔着,再说我真摔了,你也能接住我。”

王瑞自告奋勇,拿着羊角锤,用那梯子几下就爬上了房梁,朝下面的何云一笑着挥了挥手。

何云一笑着摇头:“你啊你。”

果然看到主梁正中间钉着六颗旧木钉,不费什么力气就拔掉了,一颗颗都扔到了下面的地上,然后沿着原路返回,平安的落地。

卞家人千恩万谢,卞老三捂着摔疼的腰,不住的道:“谢谢二位,不如这样吧,你们多在我们家住几天,明天我们就杀猪。”

何云一道:“不必了,我们只住一宿,与其想着招待我们,不如想一想是谁这么恨你们,这般咒你们,要你们全家死绝。”

“肯定是盖房子的木匠,就和他们吵过嘴,别人也进步来我们家,还能往大梁上钉钉子。”

木匠不好惹,他们多少都会点法术,在屋主的房梁门窗上动动手脚,少说能叫屋主倒霉个几年,但是像这样想咒死全家的,实在是少数。

这时卞家二儿子道:“爹,我觉得不像是木匠干的,更像隔壁白家做的,他们家进出的都是古怪的人,您忘了争宅基地的事儿了吗?他家拿出一块一尺见方的红毛毡,说咱们家让出红毛毡那么大的地方就行,结果,那红毛毡一拉就就变大,最后竟然变成了几丈大,要不是大哥当机立断砍破了那红毛毡,否则要被他们占更大的地方。”

“可他们分明占了便宜,怎么有脸再来害咱们,我还是觉得那个木匠更可疑。”

何云一对他们的仇家没兴趣,移开目光只盯着王瑞看。此时卞老三媳妇叫了一声:“锅里还炖着鱼呢,都给忘了。”慌忙跑了出去。

于是过了一会,一条略微焦糊的鱼摆在了桌上。

卞老三一个劲儿的道歉:“我家那个老了,脑袋爱忘事,这条鱼给炖坏了。”

王瑞跟何云一不挑剔,简单的填饱了肚子后,按照说好的,何云一住他大儿子的房间,二儿子搬去父母房外打地铺,王瑞则住他那屋,他俩分房而睡。

王瑞累了,虽然换了地方,但阖眼后很快便睡着了。

他坐在书院内,听着先生分析八股程文,不时看看四周的同窗,他们一个个全神贯注,只有他在左顾右盼。

“王瑞,你又分心了,你给大家说说,你想什么呢?”先生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他被点名,暗暗咧嘴,慢悠悠站起来的过程中,盘算着该如何应对眼下的麻烦。

他露出讨好的虚弱笑容看向先生:“我…”他才要出口,却发现他看不清先生的面容,明明身边的同学容貌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凝眸看先生,却是一片模糊,仿佛脸上罩着一团白雾。

他揉了揉眼睛,而这时候,先生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在想什么?”

声音也变了,这不是先生。

忽地,身旁的同学都不见了,偌大的课堂,只有他孤零零的站着,面对一个容貌不清的人的审问。

而最奇怪的是,他觉得他好像之前见过他。

“我…”

“呵呵,回答不上来么,你是不是在想家?”

王瑞一愣,直接回道:“家中有纸人代替我,我并不担心,我才刚刚离开,还不想回去。”

“这个家,你不想回去,那么你原本来的那个呢?”

“原来的那个?”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难道忘记了吗?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王瑞猛地睁开眼睛,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腾地坐了起来,用手腕反复擦自己额头的汗珠。

“你怎么了,做恶梦了?”

王瑞见是何云一,茫然道:“你、你怎么来了?”

“在隔壁听到你气息乱了,过来瞧瞧。你许久没做噩梦了吧,是不是突然换地方睡,不适应?”自从上次他给他一个安眠的符箓,他应该不容易再做噩梦了,不过,也不能至此完全杜绝,难免有例外。

“…可能是冷不丁换地方的原因。”王瑞噩梦做过不少,但这种还是第一次,虽然是在梦里,但被戳破身份的感觉还是很糟糕。

虽然这里是聊斋,活着艰苦,但他在原本的世界已经没有亲人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倒是在这里有父母妹妹,更有何云一。

刚来那会,他一定巴不得回去,但现在他可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难道是他潜意识里觉得眼下过得很幸福,害怕失去,所以做了个被戳穿身份的噩梦?

假如何云一知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魂魄会是什么反应?

他想象不出来。

何云一轻轻的揽住他的肩膀:“我在这儿呢,你别怕。”抱着他缓缓躺下:“你再睡一会吧。”

“嗯…”有他在,他不怕。

何云一虽然吻过他,也抱过他,但那都只是片刻功夫,像这样长久的抱着他,看着他入梦还是第一次。

他忽然觉得这样真好,王瑞开不开花都不要紧,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养呗。

没多一会,怀中人呼吸平稳而有节奏,已然睡熟了。

何云一满意的想,虽然中间有波折,但最终还是按照他的预想,实现了抱着他睡的念头。

现在多好,他就在他怀里,谁也抢不去。

——

早晨起来,在卞老三家用了早饭,俩人离开了他家。卞老三叫他二儿子送他们一程,顺便迎迎他大哥。

一出门,就见卞家二儿子脸色一变,不是好眼神的盯着走在前面的一对父子。

这对父子听到动静回头,父亲三十来岁,肩上扛着一个箱子,儿子不过七八岁,虎头虎脑,长得还算可爱。

他们看到了卞家二儿子,笑着打招呼:“这不是卞二娃么,今天没去私塾吗?”

“白叔叔,又去城里发财呀?”卞家二儿子不咸不淡的道。

王瑞明白了,这对百姓父子就是他昨天口中那个会用妖法的白姓邻居了。

“逗达官贵人一乐,发什么财啊,发财得像你这样,读书。”姓白的,说着摸了摸儿子的发顶:“虎子,等爹再赚些钱,你也要读书。”

卞家二儿子一直警惕的看着这对父子,一直到了村外的小路上,果然碰到了他大哥,和王瑞他们告别后,兄弟两个回家去了。

而那对白家父子不紧不慢的走在王瑞跟何云一前面,脚程很是轻快。

“他们身上有妖气吗?”王瑞俯身,低声问一旁走着的何云一。

“没有。”何云一对这对父子不敢兴趣,他现在只感兴趣两件事,第一件是王瑞,第二件是王瑞对谁感兴趣。勉强算的话,还有一件,那就是得赚钱给王瑞花。

至于旁的,除了想昨天那样借宿,礼尚往来,帮人家看看风水之外,他也懒得搭理。

有王瑞在,何云一与他说说笑笑,很快就进了城,根据界碑,此地叫依川府。

而前面那对白氏父子进城后,沿着最繁华的主干道走着,仍旧走在他俩跟前。

直到来到天桥下面的一处空地,这对父子才停了下来,父亲从箱子里拿出个破锣,咣咣敲了几声,大声道:“老少爷们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啊。”

“呀——是白氏父子!”周围的人好像都认得他们,甚至有卖货的暂时收了摊子,一溜烟跑来,在前排吃着瓜子站好。

周围的人潮水一般的涌来,瞬间就将王瑞他们挤到了后面。

王瑞还挺好奇白氏父子的表演的,在马上挺直脊背眺望,就见那父亲抱拳问周围的观众:“谢谢大家捧场,不知大家今日想看我们父子表演什么。”

“我们早就知道你们有能耐了,没什么能难住你的,不如…不如给我们拿点天上的仙果吃吧。大家说好不好啊?”

围观的人都起哄说好。

父亲为难了一阵,似乎是下了决心:“前段日子卖艺,亏得大家肯赏脸没叫我们冷场,唉,为了报答大家,就勉为其难去天上看看吧。”

何云一听了,冷哼一声:“怎么可能?”

“噱头罢了。”王瑞也撇嘴,天庭是那么好去的么。

儿子咬着手指道:“爹,可这也没有梯子,咱们怎么上天啊?”

“爹自有办法。”那父亲从箱子里取出一捆绳子,他扯出一个绳头,往空中一扔,绳子竟然牢牢的挂在了空中,像被什么东西拉住了一般,而绳子不断自动升高,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径直升到了云端。

王瑞仰头看那根绳子:“有点意思了。”

黑马也瞪大眼睛瞅那根绳子,一脸的好奇。

何云一见他看得高兴,不想破坏他的兴致,在一旁不说话。

“儿啊,你爹我老了,身子骨不方便,我就不上去了,你自个去吧。”说着,将儿子领到绳子跟前:“你抓住这根绳子就能登上去了。”

“爹啊,你忒狠心,我万一摔下来,不就粉身碎骨了,谁给你养老送终啊?”

“可爹已经答应别人了,你不去也得去。真能拿来仙果,爹就给你娶个漂亮的媳妇。”

“说定了,别反悔。”儿子气哼哼的抓住绳子,身手灵巧的往上攀去,在众人的注视中,不一会就没入了云彩当中,消失不见了。

过了许久,久到王瑞的颈椎都酸了,突然从天空中掉下来一个果核,直接砸在了父亲脚前。

“这死孩子,偷到仙果自己吃了。看我上去揍他!”父亲说着也爬上去。

话音刚落,又从天上掉下来个东西,圆滚滚的在地上翻动了几圈。

是儿子的脑袋。

所有人先是愣了下,继而发出阵阵惊叫,就在这时,天空中相继掉下来两条胳膊和一个躯干,最后剩下的两条腿也落了下来。

被分解的肢体血淋淋的,父亲捧起来的时候,蹭了一手血。

“我的儿啊,一定是偷仙果的时候被天上的人发现了。”父亲伤心欲绝,打开箱子将儿子的肢体一件件放进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跟着我讨生活,如今听了你们的话,偷果子被杀掉了…”

众人都被愧疚感包围,感觉做了一次推波助澜的凶手。

“请大家给几个铜板,叫我安葬的儿子吧。”父亲拿掉头上的纱帽,挨个走过围观的人群跟前:“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大家纷纷慷慨解囊,铜板雨点一般的落下,王瑞离得远,想给银子也凑不上前。

就在父亲收铜板装满了纱帽后,他蹲身一拍箱子:“儿啊,不赶快出来谢谢各位大人的赏钱,还等到什么时候。”

忽地,儿子用脑袋顶开箱盖,从里面钻了出来,朝大家鞠躬:“谢谢看官们赏我娶媳妇的钱。”

逗得众人开怀大笑,不住的鼓掌。

父子俩赚足了今日的银钱,鞠躬致谢道:“谢谢大家捧场,今日就到这儿了,后天我们还来,希望到时候大家再捧场。”

众人听了,渐渐散开了,留下父子俩整理箱子里的东西。

王瑞实在忍不住了,问何云一:“这到底是怎回事啊?”

“幻术。”

王瑞嘴角抽了抽,难不成刚才他们这些观众集体中招,沉浸在虚幻的假象中,而何云一则“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冷眼看着他们?

从他的反应看,似乎还真是这样。

这时就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小心翼翼的靠近那对父子,满脸堆笑的问:“你们的法术,我见到了,真是精彩啊,能否透露一二?我可以给你们银子,稍微告诉我一点就行,否则我这觉肯定睡不踏实了。”

那父亲温笑道:“你问我,我肯定不能告诉你的,因为你不是我们门派中人。”

“那怎么才能加入你们门派呢?”

“这个容易,只要是加入了我们门派的人,我们罗门主不问出身,一视同仁,全都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