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毕成的真实写照。

当毕成看到毕月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从远处跑来,手里还攥着两个假领子,他用大手使劲摩挲了一下脸:上火!

没了回头路,七百块都花了,那么贵的车票也买了,干粮一会儿回去就装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姐弟俩对视。

毕月眼睛里满满都是希望,以及:大弟,信姐得永生!

毕成低头认真注视毕月,眼神中满满都是“拼了吧。”放松心态的后果就是:巴心巴肺的恨不得马上去苏国。

姐弟俩谁都没说话,两人分假领子,一人脖子上系着一个衬衫样式的领子,地上堆着十几件塞不进兜里的老头衫,一层又一层的往身上套。

老板在旁边看着都汗颜,他抬头看了看这大热天的太阳。

这对儿姐弟俩为了省路费是真拼啊,一次性非得上这么多?再来一趟呗,路费能几个钱!

饿的前胸贴后背,毕月和毕成赶回京都后,两人顾不上沟通,没有及时抒发“败家”的感慨。

毕成负责摊鸡蛋饼,装鸡蛋酱,听着都有鸡蛋吧?可要吃六天,顿顿吃、恐怕也得挺惨。

这边儿一锅几张大饼烀在了锅边儿,毕成又捅炉子开始烧水。

军用大水壶,还是掉漆的那种,毕月管煎饼摊刘大姐借来的,毕成抓了一小捏茶叶扔了进去,两只大手紧忙活,还不忘扯着脖子嘱咐毕月:“姐,别忘了装毛巾、卫生纸、刷牙筒!”

“知道啦!”毕月跪爬在炕上,忙,她比毕成还忙。

一米宽、一米三五长的棕色带暗花的纯棉大布铺在炕上,布料正中间罗叠着二十来件老头衫。

毕月直起身子,两手掐腰以跪的姿势看着炕墙,沉思着,心算着还都得带点儿啥。

卫生纸随后扔在了里面,她和弟弟一人一套换洗衣服、内衣内裤用个塑料袋装上也扔里面,凡是这一路、包括返乡可能会用到的,都放在这个布里面。

对角折,先是扯住两头,用胳膊肘使劲下压着包裹里面的东西,毕月咬牙用尽最大力气系紧、系死疙瘩,憋的满脸涨红,吭哧出声。

随后扯住另外的两角,这回系的是个结实的大蝴蝶结,有点儿松动的那种。一个大包裹打包完毕,毕月两只小手一拍,大声喝令:“齐活!”

围着炉子绕圈圈的毕成,捡起十来张鸡蛋饼,拧好装鸡蛋酱的罐头瓶子,饼还滚烫的,就那么塞进了军绿色“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又装了七根旱黄瓜,直塞的鼓鼓囊囊。

姐弟俩,两个大学生,本该在这个季节可以肆意享受青春的时节里,大学放暑假当天,着手收拾家里炸油条的那些家当,第二天奔赴白沟上货,真可谓马不停蹄。

带着锈的锁头,挂在快要倒塌、出租房的大门上。

第二十三章

毕月眼中的大弟毕成,那形象,老惨了,比农民工还不如,都快赶上逃荒的了!

她憋不住笑。

本该系装黄豆那种麻袋的麻绳,捆着两个胶丝袋子,毕成肩膀上分别搭着,前面俩、后面俩,总共四个大包。

毕月怕肋坏毕成,麻绳下面还搭着两条毛巾垫着,能挡着点儿肋痛。

毕月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毕成叹气,这可真够没心没肺的了!

他停下大步,回身等着他姐,这一回头不要紧…

他漂亮的亲姐姐啊!

别说其他人了,就是他这个亲弟弟都不爱多瞅一眼。

脖子上是个假领子,说是什么预备到了苏国当模特套老头衫用的。

脸上都是汗,两条大麻花辫盘到了脑瓜顶,脖子上挂着个军挎包,肩膀上横过来一个超大号的大花布兜!走路都驼着腰!

“姐,你?”

毕月依旧没心没肺的咧嘴乐,吭哧吭哧走路跟着,以为弟弟叫自己是要唠嗑,想了想,得哄哄大弟,别孩子没到地方呢,再上火!

穿着塑料凉鞋的两只脚,紧走几步。

“大弟,别上火,姐不多说别的,卖了你就知道了。站的高才能看的远,男人心要宽!那什么,我给你唱个歌鼓鼓劲啊?”

也不管毕成同不同意,张嘴就来。

不均匀的气息里,带着笑音儿的歌声里,满满都是讨好:“天地我笑一笑,古今我照一照!

喔人间啊路迢迢,天要我趁早,把烦、烦恼甩掉!

痴情的最无聊,我不是神仙,也懂得逍遥!”

毕成伸手去抓毕月肩膀上的大包裹:“姐,快留口气歇着吧,再岔气喽!你唱的那是个啥?真难听。把包给我?!”

“不用,我真能背动!唉,你这鉴赏、鉴赏能力太差!”

躲闪的姐姐,怕累到姐姐的弟弟,甘心情愿自己受累,心疼溢于言表。

略显蹒跚的步伐,当京都夜晚的霓虹灯亮起,他们步行到达火车站时,早已大汗淋漓。

这一刻、这一天,真真切切的感受,心里哭,脸上笑;八十年代,通往火车站的那条路上,他们狼狈地背着大包小包;他们和那些饭后安逸遛弯儿的人们擦肩而过;他们没心没肺、冒冒失失、苦中作乐的景象,镌刻进了姐弟俩的记忆中。

楚亦锋白衬衣、黑西裤,他站在嘈杂的火车站门口,是那么的醒目,又有那么点儿格格不入。

他刚送铁磁儿刘大鹏去了软卧车厢,现在正要像赶场似的奔下一个地点,和其他兄弟来场夜宴。

喧嚣的人群,又正好赶上暑假季,火车站到处都是返乡的学生。

这幅景象,很平常。可不平常的是,楚亦锋忽然驻足回眸。

他半眯起眼睛扭头看向一男一女扛着大包的背影,他以为,姐弟俩只是回老家。

当不久后,他得知这次偶然相见,毕月是要踏上“探险之旅”时,心疼、后悔没拦住、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暴怒。

即便现在的楚亦锋并不知道姐弟俩是要出国,当他看到毕月肩膀上扛着个大包裹,又忽然侧过头和她弟弟傻乐的样子…

他站在火车站的门口,就那么望着,看着那个瘦高的女孩儿,一副惨兮兮的样子,为心底那抽丝般的酸胀、久久未动。

浑身上下,充斥热血,涌动着自信,这就是十八岁的毕月。

京都站,23:00,京都发往苏国莫斯科的列车启动。

火车鸣笛的那一刻,毕月和毕成都趴在窗口,看向站台,看着那些陌生的送站人。

没有一个人是送他们的,没有谁会对他们道一句:“异国他乡要平安”。

毕月的心情其实是迷茫的,她也不清楚、不知道、不明了这个时代的苏国行情。

心慌是因为,火车动了,真的走了,她清醒了,不再是洗脑模式一心开启“发家致富”。

只凭那一段采访,是不是有点儿…没退路了!

毕月的表情是镇定的,她知道大弟一直比自己心里还没底儿。

姐弟俩看着站台,随着火车咣当咣当的运行声,他们又很有默契的对视。

要不说男子汉大丈夫呢,毕成倒从容了,他对毕月说:“姐,就是颠沛流离,咱俩这不也在一起?没事儿哈!反正我们能回来,大不了再炸油条。”

他居然透过表面看实质,看进了毕月眼底藏着的那一丝不确定。

“呸呸呸!不吉利!谁颠沛流离?睡觉,六天呢,我们要珍重!”毕月脸红的趴在硬座的小餐桌上。

是啊,反正票和证件都在手,她不能把弟弟领丢!

就这硬座票、手续,还是梁笑笑拜托她舅舅弄到的。

毕月趴在餐桌上,想到这,叹气,那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娃。

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自从她亲妈在她七岁时过世了,她爹虽然单了两年,可这男人啊…

女人能守住,要貌有貌、要能耐有能耐的男人可不扛勾搭!

后娘又生了弟弟,她爹也不再那么偏心眼的宠她,笑笑更是几次三番的亲眼看到后妈偷摸给弟弟塞吃的。

不过还好,笑笑有姥姥姥爷,还有娘亲舅大有本事的舅舅。爷爷奶奶也念着第一个儿媳妇的好,一直怕笑笑受委屈。

毕月还没心没肺的替梁笑笑犯愁呢,毕成推了推毕月的胳膊,小声问道:“姐,这车厢咋不像回咱老家的车那么挤呢?”

毕月抬起头,也立起身子探头看了看车厢,没有想象中的拥挤:“途经好多城市,还有内蒙古、蒙古啥的,估计车票贵,你等再跑个一天两天的,咱俩不被挤冒泡就不错了。”

毕月话刚说完,车厢里的灯光忽然变暗,她小声唏嘘道:“你也抓紧时间眯一觉,晚上看不清啥,养足精神、白天看景。赶紧睡觉,别瞎琢磨!”

后来,几年后的毕月,即便那时候她才年仅二十三岁。

当她回忆到这一段日子时,她问过自己:

如果再次重来,还敢不敢?

答案是否定的。

当时是怎么有勇气踏上这趟列车的?

毕月汗颜,抹了把脸:足够傻白甜!

她心里明白,当时真正的原因应该是,那份霸道的自信来自于“她是穿越的”。

然而现实教育了她,“穿越”真不是万能的。

第二十四章

在后来的岁月中,扪心自问的岂止是毕月自己,毕成也经常性地回忆起这一段经历。

毕成人到中年时,正巧赶上“某照门”事件。

他看到网络上充斥的那句网络俗语时,笑了,推了推无框眼镜,自言自语道:“曾经我和我姐,才是很傻、很天真。”

那到底是怎么个又傻又天真呢?

听听在火车上,毕月还不忘胡说八道、没心没肺,就该知道了!

列车在爬坡,越爬越高,据说这趟车已经走上了内蒙古高原。

忽然眼前一黑,列车进入了隧道,这是一条非常长的隧道,隧道叫啥名,姐弟俩并不清楚。也是在如此幽暗的状况下,毕月启唇道:“大弟,这事儿吧,正好发生在十年前。那是一九七五年晚上九点。”

毕成拿着毛巾擦着脸,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黑暗中回应毕月道:“嗯,姐你说。”

闲着也是闲着,六天的火车,人都要呆起腻了。

毕月抱着掉漆的军用水壶,讲之前先是嘿嘿一笑,随后小声开始讲故事:“那天,莫斯科一辆载满乘客的地铁,啊,就咱京都那地铁,一模一样滴,坐过没?”

毕成摇了摇头。

毕月大方的一摆手:“没坐过,赶明回去带你坐一回!它就跟火车似的,能想象出来吧?在地底下溜达。”

毕成没吱声,毕月摩拳擦掌,誓要讲出能调动起大弟全身热血的天下奇闻,瞧瞧,正过隧道呢,多有气氛!

“话说这趟载满乘客的地铁,从始发站哐当哐当地开走了,那速度真是贼拉的快!

按照往常惯例,十四分钟后就应该到达布莱斯诺站,然而,它并没有在指定时间内到达。

也就是说,相当于出了地铁事故,因为它不进站,你让随后进站的地铁是快开啊,还是慢开啊?对不对?那这趟车去哪了呢?”

毕成把毛巾扔在餐桌上,随口回道:

“跑岔道了?”

毕月挑了挑眉,水壶放在餐桌上,凉鞋脱了,左腿蜷曲抱于胸前:“对,跑岔道了,但甭管跑去哪,它得停下吧,它得有去处。关键是那里面拉满了乘客呀,你不能无影无踪,那对谁都没个交代啊!

地铁的工作人员就开找哇找,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沿着地铁线走着,大声喊着,除了寻找人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回音儿,连个鬼影都没有。

可想而知,整个道口都找了一遍,动用了很多人力沿着铁路线寻,依旧毫无所获!

就在大量的工作人员愁眉不展时,有一个人,他忽然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他、有了重大发现!”

毕成这回认真了,眉毛微皱、身体前倾趴在桌子上,他觉得他得凑近姐姐,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毕月的表情:“啥发现?看见啥了?”

“火车要想跑,你得有轨道!

那个发出尖叫声的工作人员,正是发现有一段分叉线轨道不见了!

他为何如此确定那一段有轨道呢?因为他曾经参与建设了!

不见了,他可以劝自己是记错了,可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眼前出现了两根平行的铁轨。”

毕成松了口气,他以为发现男尸女尸了呢,这个吓人劲的:“那备不住真是记错了,或者后来改良了,他不知道!”

特意发出深沉的声音继续道:

“不管是记对还是记错,有人提出不对劲,就有人再次有了发现。

话说这两根平行的铁轨,它一路延续,最终的完结点是到防水闸门那。几个工程师灵机一动,拿着对讲机通知启动闸门按钮。

几分钟后,他们眼前的隧道壁徐徐上升,就在他们眯眼看向远处,探寻隧道壁的另一端里面到底都有什么时,让人震惊的画面出现了。”

毕月也忽然身体前倾,凑近毕成,姐弟俩在幽暗中对视:“那里面灯火通明,孤零零地停着一节、车厢。车厢里随处可见有人逗留的踪迹,烟头、罐头、杂志、奶瓶,却空无一人,不见血迹,从这天起,那些乘客再也没回过家,人哪去了呢?”

“咣当”一声,火车过轨道连接点的声音响起,“唰”地一下,列车出了隧道,姐弟俩都是眼前一亮。

毕成被忽然出现的亮光吓了一大跳,听入心了:“哪去了?”

毕月不知道啊,坐她旁边的一个眼镜大叔,据说是去蒙古出差的,也正分神的等着她的答案。

而她却十分气人的弯腰穿好鞋:

“且听下回分解!”

毕月穿好塑料凉鞋,在毕成无语的眼神中站起身,她嘿嘿一笑:“漫漫长路,怕你孤独,明天咱再继续!”

没正形的姐姐毕月说到做到,任由毕成无聊时用疑惑的眼神看她,然后期待着,她就是不说。

毕月不知道啊,她身边的大叔推了推眼镜,心里正在吐槽着她:真能瞎白话!

经过漫漫长夜,蜷缩着身体、迷迷糊糊的休息,姐弟俩不但没有萎靡不振,倒比昨天上货时更显精神抖擞。

毕月认为,大部分原因还是缘于车上的乘务人员。

这趟列车隶属于京都铁路局,所以乘务员基本上都是京都爷们,京腔京调特能聊。

他们会肩膀上搭个毛巾,在车厢里溜达时,谁问几句,他们就停下脚步,靠在坐位那哇啦哇啦的说着。

说实话,气氛上的感受,不像是出国。

瞧瞧毕成就该知道,她大弟多不太爱说话的人,都能跟着前座后座的叔叔哥哥啥的搭几句。

如果不是毕成和毕月回忆以前暑假季回老家坐车的景象,毕月又望一望规规矩矩、每人都有座的车厢,她真都快忘了,眼前的一切,像极了后世的远行旅游。

当然了,吃的差点儿,喝的少了啤酒,穿的差很多,拍照的摄影设备、管啥玩意儿都没有!

昨晚爬上了火车后,没多久就到了张家口。

黑乎乎的,毕月睡眼惺忪的感觉停车了,往窗外望了一眼,站台上除了等着上车的人,其他都看不清。她本来还想再看一看北国大好河山来着!

就在毕月神游着开小差时,车厢里乘客们的议论声变大了。

有热情的京都大爷声音洪亮道:

“哎呀,草原上的天儿啊,真是碧蓝碧蓝的,都起来瞧瞧吧!”

第二十五章

毕成两只胳膊用劲儿,打开了窗户。

老式的绿皮火车,车窗是往上推、抬起的那种。

清清凉凉的风瞬间吹进车厢,吹乱了头探出窗外的秀发,毕月张开五指,她要和大草原上的风拥抱一下。

此刻毕月眼里的草原:

碧野蓝天、苍茫浩渺!

放眼望去,入眼的一切,像极了翡翠般碧绿的圆盘,动人心魄的绿。

这里的风,也能让人全身毛孔舒畅般的呼吸,云很柔,远离尘世般的缠绵。

“美!”

毕成情不自禁发出惊呼声,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惊喜,望了好一会儿,又坐直身体看向毕月,再次发出感慨,似要在毕月这找到认同:“姐,这要是夕阳西下,得美成啥样?!”

毕月歪着头,趴在餐桌上,眯着眼看向远方,声音软糯、带着向往回答道:“地平线上会是一片黑暗,一切都似陷入万籁俱寂的黑色里,而天空应该有红、有黄,火烧云般,遥相呼应,估计夜晚,更有魅力!”

大半天儿的时间里,列车都在大草原上奔腾疾驰着,下午时,列车先后经停在集宁南站和朱日和,两站停留时间都不长,但车厢里却涌上来大量乘客。

车厢里忽然变的拥挤了起来,想要像之前一般在过道处活动活动腿脚,上个厕所啥的能“自由行”,这简直是做梦。

挤到什么程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