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山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那一双小眼睛在烟熏火燎中,眯成了一小条缝隙。

听了半拉点儿了,他忽然不再发表意见了。

潜意识里,有被暴利冲击的热血在流动,更有对现在每天坐办公室闲呆着的不耐烦。

还有,总听说“万元户万元户的”,那到底是多少钱?

赵大山端起炕沿边儿的铁磁茶缸子,喝了一口,用脚踹了踹又倒在被跺上眯瞪着的毕成:“你说,我能不能偷摸干?”

这句话问出来了,赵大山自己先是愣住了。

他那个可是“铁饭碗”!

毕成挠了挠头,又上下扫了眼赵大山:

“大山哥,你可别,你要是不干那好工作了,还是因为我说的那些,大娘要是知道了,我家那泥草房就要不保!”

…“这事儿,以后谁问你都别说。你说你咋就跟我学这事儿呢?!”闹心巴拉的。

他甚至动了心思,哪怕不跑国际列车,只是去京都炸大果子。

此时的毕成,他的心里话,没把赵大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放在心上。

所以,他自然没想到,没过多久,他们哥俩真的在京都汇合了。

当时,毕月趁着赵大山上个厕所的功夫,跳着脚,拧了她大弟的耳朵,给她气坏了,丫是缺心眼?不是缺心眼就是找揍欠削!

瞧,这就是她毕月本来的样子。

不轻易对谁掏心,掏出来了,就会很真、很真。

可是如果有一天被伤了,那个伤口就会很深、很深。

因为在她心里,“责任”两个字,很沉重。

那场情伤,让她明白了:

不轻诺,故我不负人。

不信诺,故人不负我。

这个夜晚,不消停睡觉的何止是赵大山,辗转反侧的还有刘雅芳和毕金枝。

毕铁刚带着毕晟和老爷子挤在小屋,他也就是眯一会儿,呆会儿灶坑里的柴火烧没了,他得去添一把。

一晚上得起来好几回,依着毕铁刚的意思,他都不打算睡觉了,就跟外屋地那打经(守夜)得了,可他妹子说了:“大哥,明儿个赶路,到了那了,俺们几个也背不动爹,来回折腾啥的,你和大成都得好好睡一觉。”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毕金枝更是感觉心里凉飕飕地。

一想起自家那老爷们…唉!

毕金枝瞪着眼睛,根本就没有睡意,她的眼神盯着棚顶,心却是在琢磨那些堵听事儿。

毕月和她娘还有姑姑,都挤在木头板子临时搭的大床上。

家里的大长板子不够数,剩下的都是参差不齐的,这个床自然不会舒服。

一长条的木头板,本该是一条挨着一条,可她身底下这个床可倒好,全是大缝隙,要是使劲扭扭,就她那细了吧唧的小身板,备不住都能漏下去!

毕月睡在最里面,她就觉得身边的姑姑翻来覆去的,折腾的她都睡不踏实,结果没一会儿就听到她娘的叹气声:“唉!金枝啊,你和大嫂说实话,你和妹夫咋的了?你那胳膊咋缺青的?”

毕金枝知道这个大嫂是好样儿的,换个旁人,就她娘家这样条件的,估计孩子都不带要,吓都吓跑了。

一个无底洞接着一个的,还得伺候老人。

现在这年月,可真不是过去了!

十里八乡的,这个跟哪个修鞋的跑了,那个仗着长得好跟谁搞破鞋了的,虽不是常事儿,可也经常听说。

“没啥事儿!臭嘚瑟他。一天闲出屁来了,一个小木匠啥钱没挣着,回家还老和我耍,我怕他那事儿呢!跟他对着干,他打、我就挠,干死一个少一个!”就这几句话,毕金枝说的咬牙切齿的。

刘雅芳凑到毕金枝跟前儿,怕夜里静,再让老爷子听到上火,小声询问道:“还是孩子掉了那事儿?以前妹夫不滴啊,咱娘当初就是冲他老实,要不然凭啥你长的这好,当初嫁他!”

毕月支着耳朵,就听到身边的姑姑用力的:“呸”了一声,她本能的一缩。

“当初我就是瞎了特么眼睛了!跟我俩打顺手了,因为那事儿,我一忍再忍,这还没完了,大嫂,看见我这胳膊没?

你说他那样儿,我有时候一寻思就想剁了他,可又有孩子。就拥护(因为)我做饭做晚了,我那天感冒难受都爬不起来炕了,没刷碗,他一倔答跑外屋地把锅台上的饭碗都给我扑落地上摔碎了!”

毕月这个小暴脾气啊,她要不是得回家装两天内向,因为不是原装的,是赝品!她都想跟着姑姑一起骂来着!

后来,她姑姑和她娘叽叽咕咕直接跑到院里说了半天儿话,即使这样,毕月在入梦前,心里都在骂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第五十一章 家乡路(笑笑66+8)十更

“慢着点儿,慢着点儿!”毕金枝伸手要去扶,毕成挤上前:“爹,我背我爷,你那腿不行。”

“你们没回来那前儿,我成天背你爷,我腿咋不行?!”

毕铁刚脸红脖子粗的,再加上抱老爷子起来得用劲,大脖筋都清晰的暴露了出来。

他顶烦别人拿他腿说事儿了,上来那股转不过来弯儿的劲,他都生闷气!

真犟!爹可真犟!

这就是毕月的感受。

“哎呀爹,你可别犟了,我来!”

比比划划,屋里再掺杂着她爹毕铁刚和姑姑的大嗓门,一时这个小屋显得格外拥挤。

这一趟,去县里医院,还是牛车,那可真算是长途,就连十二岁的毕晟都得跟着一起走。

“小月,大成,这位你得叫王二哥。”拉脚牛车老王车把式的二小子。

大家伙又是给老爷子铺棉被,又是给折腾到车上的,等到终于都落了坐的,毕铁刚就张罗着让毕月和毕成喊人。

三十多岁的汉子王二哥甩动了鞭子,回过头瞟了一眼,“毕叔,福气啊,这就是家里那俩大学生吧?我听说过!”管他爹借过钱,刚还上的!

毕铁刚想要压抑住显摆的笑,可翘起的嘴角又出卖了他的自豪。

他这大半辈子,没干过啥了不得的大事儿,可他家祖坟真是冒了青烟,出了俩文曲星,祖祖辈辈没啥读书人,愣是生一个保一个的有学问!

瞧好吧,那死小子狗蛋儿,目前看来,将来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爹娘都不咋识字,他那歪歪扭扭的写点信都费劲,跟狗爬似的!

可就连小儿子都跟他哥哥姐姐似的,回回考第一,还跳级!

这玩意儿,谁敢跟他毕铁刚不服气一个试试?!

“嗯那,也难怪你不认得俺家这俩孩子,你常年到辈儿的在外面折腾着,有本事!”毕铁刚竖了竖大拇指:“这咋今儿个是你出车吶?”

不知道的,以为出车出的是小轿车。毕月左瞧瞧又看看,这艰苦的人在旅途啊…

不过她也算是品出来了,敢情老毕家最能说的是她爹,相对活络的也是她爹,伸胳膊给爷爷的腿上搭了个被单子,余光正好看到毕晟。

嗯,也许小弟好好发展,将来备不住能是场面人,性格像爹不像娘。

毕成看到王二哥赶着车还不忘回头递给他爹烟,觉得这人面相真挺好。

毕月和她娘、姑姑挨着毕富边儿坐着,毕晟俩腿搭在牛车外面耷拉着,板车上面地方不大,几个小时的路都得窝着。

毕月瞧了眼她大弟傻兮兮凑上前那憨憨的笑,心里寻思:这位还是欠练!太嫩!她大弟看谁都是实在人!

王二哥说话有点儿油滑,能说会道,听着话、至少能糊弄庄稼人,挺像个体面人,大嗓门道:“这不是嘛,现在不比从前了,在外面挣了俩钱,寻思回来帮帮家里,让我爹享享清福,我寻思着,让我爹别赶车挣那点儿拉脚费,可我爹说,今儿这个车,高低得出一趟,我一打听,毕叔家的事儿,得了,我这身板能帮着搭把手啥的。”

又回头对着毕富的方向喊道:

“老爷子,我爹说了,等您从医院瞧完病回来,他登门瞧瞧你去!放宽心,您吶,瞧完了大夫,一准儿好。今年盼着明年好,明年裤子改棉袄,身体一年更比一年好!”

随着牛车那几条大肥腿跑起来的节奏,王二哥还念了几句吉利磕。惹的连没啥心思搭话的毕姑姑都笑了:“谢谢你了啊!”

这一路上,不得不说,赶车的人要是个活宝,去医院看病的心情多多少少能给调节点儿。

就连老爷子毕富半躺在那都乐了。

毕月就觉得这人可真能瞎白话。跟她爹讲外面形式,她还寻思说的是啥国家政策呢,这可倒好…

“打完粮,人有样,一天两场小麻将,卖呆地,叫好滴,一把不玩乱搅地,打输地,借钱地,欠的多的不还地…”

王二哥白话起来一套又一套,就是离不开麻将桌、不聊正经地!

晃晃悠悠几个小时,毕月都要坐不住了,紧着问爷爷毕富:“爷,咋样?”

老爷子心里叹气,摇了摇头,意思是没事儿。

啥咋样?

要依他看,他啥样他自个儿最清楚。

花着钱、遭着罪,配合着儿女上医院,其实是图啥?不是能治好的病,这都属于花了冤枉钱,没必要啦,唉!

他之所以同意配合了,是不想给铁刚和金枝留下啥遗憾,让他们觉得尽力了,将来他没了那天,孩子们备不住心里能松快点儿。

毕月关心着老爷子,刘雅芳这个慈母也忽然凑近毕月,小声问道:“蹲停不?”

蹲停不?“蹲停不”是啥意思?

听话音儿没听懂,但明白这是东北话,冷不丁的,毕月愣是没反应过来。

结果她小弟毕晟给她解析了,扯着大嗓门抢答道:“娘,我屁。股都要蹲掉了!太硌得慌啦!你给我找点儿啥垫吧垫吧!”

毕月侧过头,认真的看着她娘回答道:“不蹲停。”

看着她娘就像是习惯性的摸摸裤腰,又瞄了眼她的裤腰。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唉!这都快得病了,从早上大家各就各位藏好钱,她感觉她娘的余光,老是偷瞄他们几个的裤腰。

尤其她大弟毕成那个大裤衩兜,这回是曲别针都不可以用了,放好了钱,她娘居然三下五除二给缝死了。

几千块钱,不敢放在那个泥草房里,又是全家人都有的情况下,就这么的,一人分一些,十元一沓一沓的,都揣着上路了。

一路上,从天刚亮就出发了,到了县里,大太阳都晒脑瓜顶了。

心情吧,还算可以,其他人也都习惯了,不用腿着走、就是一种幸福。

毕月也能忍,她甚至观察着三面环山中间夹缝的那条小路,心里研究着:要想富,先修路。

此时她当这句话搁心里解闷玩,却没有想到,有一天,有一条通往家乡的路,真的和她有关。

下午最热的日头,都没有照暖毕家人的心。

县里的医生居然叫着家属到办公室后,说的是:“没必要了。老爷子想吃点儿,就给整点儿啥顺口的。让他心情好点儿,顺着他点儿,备不住还能有半年时间。”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

第五十二章 上坟(笑笑66+9)十一更

连住院都免了吗?

毕月挤开挡在前面眼眶发红的毕成,急切的向医生询问道:“我们住院,你们系统的给检查检查,全身检查!我看你们也没啥步骤啊?就这么短时间,就敢下这样的结论?!

哪有你们这样的啊?!上仪器,你们没仪器吗?!”

毕月以为可以透析,却没想到这只是八十年代。

况且,在真能透析的年代,尿毒症,也是后世很多人家都治不起的病。

就不用说毕家了,别看已经有了三千块钱!

到县里看病,雇的牛车,去市里呢?真实情况就是,爷爷连出行都不方便…

医生不自觉的叹了口气,他脾气倒是挺好,换一般有“职业病”的大夫,最起码得对毕月的态度皱眉头:“患者的其他情况都很差,要是你们不放心…”顿了一下,大致瞟了一眼毕家人的穿着,看明白了,这就是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我是建议,市里医院都没必要折腾着去。就患者的情况而言,他也坐不了车。你们家属自己考虑一下。”

没有时间让大家整理心情,毕月听到她姑姑当即捂着嘴,在医生的面前哭出了声。

她一时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毕铁刚又习惯性的低下头,手放在那条瘸着的腿上,憋着的哭声,从他的胸腔处发出。

毕月一侧头,捕捉到了她爹泪滴砸在水泥地上的那一瞬,随之,也落了泪。

刘雅芳愣愣的站在那里,半年?最多半年?

如果让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她是不是该听到“半年”两个字舒口气?

这二年,给公公洗拉尿的褥子,无论三九寒天还是啥时候,那炕头、总是摆着晾着不是被单子,就是褥子!

老爷子吃的药,那止疼药特别贵,她感冒发烧都只是吃个去痛片,却得忍着心疼给老爷子张罗那些药!

熬啊熬,熬的她闺女和儿子,用着大学发的补贴买药,舍不得吃饱,瘦成那么一条条,只因为家里撩炕上一位“药罐子”!

她还想活呢,再折腾几年,如果不是大闺女和大儿子带回来这老些钱,都快要熬死她了,她伺候的够够的了!

埋怨有很多,各种家里的大事小情,她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头埋怨了。

可…

刘雅芳此时却没觉得心里有一点儿痛快。

原来,当折腾着来趟医院,知道了、确定了、就再伺候老爷子半年时间,心里不是盼着,是要提醒自己,没几天了,真的没几天了,该好好对他。

不能铁刚不在家出门干活时,她就一天不和老爷子说话,她有时候居然挺丧良心!

刘雅芳的眼泪充斥着双眸,就那么含着,听着自家爷们的哭声,没上前,她也是呆愣的靠在墙边儿。塌陷的两腮,黑发里藏不住的白发…

医生对着这一家人无奈的叹口气,那边儿患者还等着呢,他们几个站他办公室就开始哭上了。

毕月扭过头,是她提议的,让她爹和她姑,包括毕成不能露出啥要不好了的表情。

可真的走到临时病房的门口,看着她姑忽然忍不住的转头跑走,她爹两手使劲摩挲脸,一遍又一遍,似乎在调整表情。

这一瞬,毕月也忍不住了,她的表情看起来比毕成还脆弱。

这种气氛、那样的确诊结果…

毕月心里劝着自己,是不是真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没相处几天,你给我憋回去,哭啥哭!这刚见几回面儿…”诸如此类,可她随着毕金枝的脚步,也捂着嘴跑走了。

王二哥挥动着鞭子,侧过头瞟了眼毕铁刚的脸色,又回过头瞅了眼牛车上的老爷子,小声打听道:“咋说的?”表情看起来都还行,可直觉咋不对劲吶!

毕铁刚装的还行,只有他自己知道,嘴边儿的笑容略显僵硬:“还行,让好好配合配合,吃药,多吃点儿药!”

老爷子毕富躺在那,抬了抬眼皮,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谁都没找,忽然对着毕月摆了摆手。

“爷爷?不得劲儿啊?要不?要不?”毕月想说要不找哪个地方对付一宿,这么来回赶路,好人都受不住了。

毕富急忙挥手,脸上露出了笑容:

“大孙女,都到了县城了,你去跟你二哥说靠边儿停,去给爷爷买二斤白糖。爷一直没吃够用糖熬的沙果,就吃过…”真寻思了一下:“一回。再那之后,你奶奶都不舍得搁白糖。”

还是露馅了,毕月用挠鼻子的动作低头掩饰,眼泪掉在她裤子上,她爷爷毕富装没看见。

计划没有变化快啊,有时候还是别有啥计划。

京都那面租着门面,当时没退租,毕月是想给自个儿留条后路,万一那趟国际列车失败了,回来继续卖油条麻花儿。

可见她当时的心里,其实是含糊的。

后来回来了,她就想着早点儿回去,别搁老家呆着,容易露馅。

现在是毕铁刚撵他们,毕月都在往后推迟。

暑假是很短暂的,倒货用了半个月,在家也真的呆不了两天了。

毕月胳膊处挎着个筐,毕成手里拎着“金元宝”(一种纸钱),俩人正爬着赵家屯的后山。

他们得在开学前,给奶奶上上坟、烧点儿纸,用他们爷爷的原话是:“嘟囔嘟囔那个好事儿,让她也跟着放放心。要不然老惦记家里穷、吃不饱饭。”

毕月跪在奶奶的坟前儿,毕成说起爷爷,说着说着就哭了,边烧着纸钱边絮叨着,而她是在心里和奶奶对话着:“您是不是知道我不是毕月?可我一点儿异样的感受都没有。

不怕您火眼金睛的发现,不怕您给我托梦,看着奶奶您的坟包,心里不知道为啥,满满都是遗憾。

唉!咱俩都没见过面儿。

也许,我啥都不怕,什么都记不住,就是一种天意。

天意让我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您和那个真的毕月,也都对我很放心吧?知道我是个好孙女、好毕月。

我会的,一切都会努力的,除了爷爷…”

瘦弱的女孩儿跪在坟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再抬头时,依稀可见,她的嘴角处,长了三个大火泡。

第五十三章 好好念书(笑笑66)十二更

不知道是不是全家人的心理作用,那天从医院回来后,老爷子虽然笑容挺多,可是听起来,总是感觉他不如之前说话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