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以前咱家过年,能有点儿肥肉片子炖酸菜就好不错了。

我记得去年饭桌上没摆鱼,娘在那嘟嘟囔囔说没鱼啥的,爹说,有没有的,年年也没啥剩余,不图那个吉利了,年节好过,日子难过。

说白了,现在这样,是为扬眉吐气呗。

咱爹娘咱小叔啊,备不住都憋着那股劲呢,瞅小叔陪客那架势,爹只要一句话,他都能撒钱摆流水席。

至于因为啥啊,我倒是挺理解。

姐,你备不住不关注那些。

以前过年时,陪客吃饭去别人家啥的,亲戚里道的就一个三爷爷爱召唤咱爹,再一个就是跟爹挺好的王大爷,其他别人家吃饭的场合,他都去不了,也不敢去。

去谁家吃吃喝喝,那不都得还回去?得叫人来家?咱家哪有那条件。

咱家跟大山哥家比不了,人家是年年都这样,我那时候去他家还挺羡慕呢。

你看赵大爷现在顿顿来咱家吧?跟咱家关系一直挺好的吧?

可换作以前,不用说以前,就是去年,哪能啊?

他忙。人家得陪村里说话有分量的人喝酒啥的,跟那些人家走动,再一个估计也是怕咱家没啥吃的招待,正月里都不登门。”

毕月边听着,边抬眼看大圆桌那面,听到她爹大嗓门在那喊,都喝多了还喊话呢:“老三,于老三,是你啊,是你给我从半山腰背回来的,要没你,我就得半夜被狼叼走。啥话也不说了,哥谢你,都搁酒里头呢!”

毕铁林马上站起身端酒杯:“于哥,我敬你。”

农村汉子猫腰站起,一脸质朴的笑容,两手搓了搓裤子,不好意思道:“你瞅瞅你瞅瞅,大老板敬我。应该的,都搁一个屯住着,谁碰到了都能那样。我、我…”二两半酒杯,满满一杯,他居然一口干了。

毕月现在顶烦心酸酸涩涩的感受,可这一刻,哑然了。

她爹这是在还以前的人情债,也是在一顿又一顿的招待中,寻找曾经丢掉的某些东西。

她决定以后无论谁来,她都热情点儿,不再装自闭症了。

刚想的通透,毕铁刚一回头正好瞅着他大儿子大闺女,仅剩的理智还知道毕成吃消炎药不能喝酒,他喊道:“大妮儿,来,给你这些叔叔大爷的,敬一杯!”

毕月傻呵呵地站在炕上愣了愣,看她小叔对她笑,她爹紧着对她招手的,准备听话下炕敬一杯,正猫腰撅在那系鞋带呢,就听到他爹大嗓门夸她道:“俺家这大丫头真是在城里锻炼出来了。大首都啊,锻炼人!跟她叔俩,可能吃辛苦了,一边上学一边忙活开饭店啥的。”

毕月听的脸红,本以为毕铁刚会继续夸她什么学习好啊啥的,那家长不都那么夸吗?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结果…

“三大爷,大丫头不像以前不爱吱声啥的。可出息了。前几天搁京都,喝一斤来多白酒,我看第二天没咋地!比她爹我强啊,让她敬你一个!”

三爷爷感叹道:“哎呀,那真是出息了!”

毕月臊的不行。

赵家屯夸人都这么夸吗?还是刘雅芳拯救了毕月。

刘雅芳拎个铲刀子打开屋里门,脸色能看出来在强撑着笑容:“三大爷,你们吃的咋样?咸了淡了的吱声。菜用不用热热?嗯那,锅里还有呢,你们慢慢吃。”说完对毕月又一招手:“大妮儿,你出来帮我烧火。”

毕月刚一露面,刘雅芳就用着气息瞪着屋门骂道:“你爹是不是虎?你说让你一个丫头片子喝啥喝?

啥话都往外说,还开饭店都唠出来了,他告诉人家咱家趁多少钱得了呗!

竟胡咧咧。喝半斤猫尿,恨不得把家里啥事儿都往外说!”

毕月跟没听着似的:“娘,烧大锅啊?”

刘雅芳…看了眼外屋那一堆一块,不是好气道:“烧啥大锅烧大锅?你就搁这呆着吧!”

毕月有点儿来气了:“娘,咱讲讲道理好吗?你看我爹,喝多了都知道夸我,我在你那,干啥啥不对!”说完翻脸盆,准备舀热水。

“你要干哈?”

“洗头发。”

刘雅芳急头白脸道:“你说你一天天的,就不能消停点儿?忙成这样,你洗啥头啊?”

毕月欲哭无泪:“不能洗澡还不能洗头啊。明天三十,不得从头再来?头发黏糊糊的,你们村儿过年不收拾收拾自己啊?”

心里无奈至极,这回不给刘雅芳不搭理她的机会,也真想问问为啥地位下降了,凑到刘雅芳面前探讨道:“娘,来,我采访你一下。你到底是因为啥啊?看我这么不顺眼。

你说以前我一个屁蹦不出个响,啥啥不出头,闷吃闷吃的,还不能挣钱,就知道哭,你天天捧着哄着就怕我寻死。

现在我又能挣钱,又能独挡一面的,比你还操心,事事想在先,你咋天天骂我吶?

跟我说话都不是好气,咋的?我非得像以前似的,你就消停了呗?对我哪方面有意见,你说,我改!”

毕月越说越生气,两手叉腰,斜睨刘雅芳,说完又用胳膊肘推了推她娘的胳膊。

刘雅芳眼里带笑,表情严肃。

脸大劲儿的,还独挡一面?挡住啥了?小体格吧。

“你当我图你别的呢?你以前听话,没啥事儿坐我跟前儿呆着。再看现在呢?

哼,我说一句,你八句话跟着,要么就跟没听见似的。主腰子那个正啊,我说啥你都跟我拧巴着干。

再说了,不就没让你洗头吗?去去去,一边儿去,愿意洗上火墙那去洗去。”

陪着?然后听你那些七年谷八年糠的磨叽话?

毕月挠了下脑袋,低头寻思:那还是算了。

刘雅芳倒乐了。终于有点儿小女孩儿样了,要不然她都觉得生的是仨儿子。

她这闺女从回了屯子,其实也干了不少活,劈木头,抱柴火,给汽车加油,扫院子。

大年三十如期而至,感觉天刚蒙蒙亮,外面就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毕月趴在炕上懒得动,听到她爹披着棉袄爬起,坐在炕沿上唏嘘了声“嘿呦”,乐了。

看来也喝的够呛,这是顿顿喝受不住了。

正要说点儿啥,旁边儿被窝里的狗蛋儿露出小脑袋:“娘,压岁钱!”

毕铁刚对着狗蛋儿的屁股上去就是一巴掌:“睁眼你就要钱。”

在被窝里收压岁钱,那感受真是妙不可言。

毕月接过刘雅芳递过来的红包,啧啧道:“还挺讲究,现用红纸包的吧?”

刘雅芳挑眉自得道:“得那样。早就准备好了。告诉你们啊,都揣好了。听着没?尤其你,狗蛋儿,你瞅你要嘚瑟丢了的!”

听这话,好像给不老少似的。

结果,毕成拿出钱,失笑道:“娘,就十块钱啊?我都多大了,给十块。”

毕月尴尬地展示她的钱。

毕成啧了一声:“娘,给的少也就算了,你咋还偏心呢?我姐凭啥是二十?”

“因为她手爪子大,败家。”

刘雅芳掏兜拿出一个最大的红包,转身对上厕所刚回来的毕铁林:“给。”这是十张十块的,真是破天荒的大红包。

毕铁林愣了一瞬:“嫂子,你这?”

毕铁刚边咳嗽着往外走,边说道:

“你嫂子给你的就拿着。”

刘雅芳呵呵笑道:“就是。没成家都是孩子。拿好压兜!”

狗蛋儿穿着线衣线裤站在炕上欢呼,毕铁林笑出了声,摇了摇头。

心里明白,这是孩子们等着他那份呢。去里面的炕柜翻出黑色皮包,那包里没别的,除了钢笔和记事本,剩下装的全是钱。

大红包一递过去,毕月赶紧塞被窝里,毕成赶紧拿着红包下炕穿衣服,连打开都没打开。

唯独毕晟盘腿儿坐在那,打开了红包,傻傻地看着满手钱,还在那傻愣呢。

毕晟从来也没见过二百块钱啊,能不傻吗?结果还没反应过来呢,刘雅芳上前一把抢过。

“嗳?娘!你要干哈?我的!”

刘雅芳振振有词道:“娘给你管着,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指定给你!”

刘雅芳糊弄毕晟,给她小儿子惹的哇哇乱叫,那也就算了,她又跟毕铁林后面磨叽道:“哎呦天啊,铁林啊,你说你…那包就那么随手扔,谁来了顺手拿走可咋整。你快给我,我给你藏起来。”

操心不够。不过大清早的,东北赵家屯的毕家就笑声不断。

相反,京都城的楚家,虽然能贴对联啥的,倒显得人气不足。

楚鸿天携夫人梁吟秋去了军区,去观看一年一度的大型演出。

老太太自个儿坐在沙发上,正扭头一遍一遍地望向门口。

还好,楚慈没让她失望,大早上就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张老爷子的勤务员,手里大包小裹的。

“奶奶,你吃早饭了没?一会儿我外公也过来。今儿跟咱一起过年。你快看,我在海边儿捡的,送您。嘿嘿,等会儿我找根线,串上。”

楚老太太掏兜递给楚慈压兜钱:“过年不能动针线。”

楚慈嫌弃地一推,拿起苹果咔嚓咬了一口:

“您啊,讲究太多。人我外公就不管那些。奶,咱家都是政府人员,您别信那些。”

谁说啥都不听的楚老太太,居然冲楚慈点了点头,像是咋瞅也瞅不够似的,盯着楚慈那张小脸,又把红包递了过去:“给你就拿着。”

“奶,我不缺钱,你快自己留着吧。我哥过年也没消息啊?”

楚老太太正要说啥,电话响了,楚慈吃苹果的动作一顿,他早早就从外公家出来,就是为了躲电话的。真希望这电话是他哥的。

刘婶儿将话筒递了过去,老太太就像是心里有数似的,也没问是谁,接起打招呼道:“嗯,是我。”

海外来电:“娘,您身体还好吗?过年好!”

第二九九章 过年好,你那里呢(二合一大章)

楚老太太握电话的手一紧:“嗯,都好。”

“娘,我爸今年去您那过年,我哥他们拖带个孩子,赶不回来,给您和大哥大嫂添麻烦了。

替我向大哥大嫂问好,小慈在那,尤其替我和我大嫂说声…辛苦了。”

小儿媳跟她说话越来越客气了。

也是,认命吧,儿子那条纽带,没了。

楚老太太点了点头,微眯着浑浊的双眸,看向挂在墙上的全家福,认真地瞧着她小儿子楚鸿迟一身军装的模样。

一晃又是一年。

当年,小儿媳没像其他军嫂一样立起来,也没像她似的命硬心硬。

而是像个精神病,大半夜哭着闹着对她喊:“鸿迟让我送衣服,娘,他冷!”

她就知道小儿媳精神上要承受不住了,也就撒手放开她往远了走。

据说有几万公里的路程,楚老太太不懂那到底是有多远,就知道好好的一个家散了,一走就是好几年,只剩下孤零零的小慈。

“不麻烦。静安啊,你也挺好的吧?要吃饱饭,身体好。”

换成楚慈接电话时,老太太将话筒递了又递,仰着头看着她小孙子等着,祈求一般地希望楚慈能跟小儿媳说上几句,没爸要有妈,小慈啊,没有当妈的不疼孩子。

楚老太太心里难过的不行。楚慈不接,她就一把年纪伸着胳膊递着。

比起楚慈,她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并不可怜,陪了儿子好几十年,只是苦了孩子。

鸿迟太忙,没留给楚慈啥记忆。

楚慈在他奶奶恳求的目光中,接过了话筒,而电话那边早已连声问道:“是小慈吗?小慈?是妈妈啊,小慈。”

不足十四岁的少年,笔直地站在电话旁,望向窗外,抿唇不语。

张静安一手握电话,一手抓紧脖颈处的项链,无语凝噎。

明明楚慈没有任何回应,可她就知道儿子一定在听着,像是认错一般,连声轻哄楚慈道:“妈妈明年一定回国。我申请了,这回真回去,守着你,只守着你。

我儿子都学英语了,一晃眼你都念初中了。

啊,你外公说你不会外语,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儿子,不愿意学就不学,等妈妈回去教。

你只要好好的,好好的。

小慈,你跟我说句话,就说一句,妈妈求你了。”

楚慈听到他母亲在那面哭出了声,眼圈儿红了,情绪激动到他压抑自己却控制不住嘴唇瘪在了一起,最后受不住了,用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大喊道:“你这样很讨厌你知不知道?要回来就直接回来,大年三十打电话哭哭啼啼,我外公我奶奶受不住,你能不能懂点儿事儿!”

张静安哭声一顿,抬起泪眼愣道:“啊,小慈,是你吗?你跟妈妈说话了?”

楚慈用衣服袖子使劲蹭了把脸,懒得回答他母亲的废话,咔嚓一声,挂了电话。再抬眼看向楚老太太时,眼圈儿里的泪滴再次掉落,发火大喊道:“你哭啥?!”

楚老太太表情很复杂。

两腮是未干的泪痕,眼里满是泪花儿,可嘴边儿带笑,瞅着她小孙子,阔别许久、声音透亮回道:“我哭咋地!”

她对新的一年终于有了期待,告诉自己:别看八十了,要好好活着,争取活到九十八。

糖醋排骨、酱猪蹄、溜肉段、酸菜汆白肉、麻酱大拉皮、拔丝地瓜、皮冻蘸蒜酱、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红烧三道鳞。

毕月跟个小丫鬟似的,一道又一道的菜往桌上端。

外屋厨房满是开门关门的哈气,院子里飘雪,屋里面却四处乱窜菜香味儿。

刘雅芳头上系着个四方小花布包住头发,前大襟围着蓝布围裙。

她从早忙到晚,就为了准备这一桌子菜,累到像是直不起腰似的,但嘴边儿一直带笑地忙忙叨叨。

毕家的餐桌上摆着的这十道菜,寓意十全十美,看的毕晟惊叹。

毕晟也不脑袋疼屁股疼了,坐在炕上老老实实地盯着开饭。

那小子早上起来硬说自己感冒了,毕铁刚边骂他边要给他找药片,结果他抗议道:“头疼脑热的吃啥药啊?过年吃药不好,吃点儿罐头对付对付就行了。”

一连“对付着”吃了两瓶黄桃罐头,现在盯着菜又饿了。

毕月拿起筷子,发现她娘还不上桌,终于有点儿当女儿的细心劲儿了,下地穿鞋去请。

“娘,你能不能等吃完饭再收拾?一到上饭桌,你就擦这收拾那的,这毛病得改。你说大家伙是等你还是不等你?快点儿,进屋吃饭啦。”

刘雅芳吸了吸鼻涕,开门关门的也给她冻的够呛:“我这不是借着锅盖热乎好擦嘛。行啦,进屋吃饭,别老说我了。”

毕月那纯粹就是好话不会好好说,她不是埋怨,她是心疼刘雅芳了。想帮忙干活做饭,她娘还信不着她。

能不心疼吗?真是处出感情了。

这段日子,刘雅芳用粗啦啦的手给她暖脚,还总是提前用棉袄压在被子上,她都习惯后半夜炕凉了往刘雅芳的被窝里钻了。

就几天时间啊,刘雅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

毕月仔细看了看她娘,坐车回来那罪遭的,本来就晕车的人,后备箱放油桶,满车里油味儿,她爹她小叔再关车窗抽烟,那还有个好?她娘那一路脸色都是蜡黄的。

等到了家,还没咋歇歇呢,赶上她爹能往那一坐又吃又喝了,都是刘雅芳受累,一顿饭接一顿饭的。

“吃饭,吃完我收拾。不放心我做饭,还不放心我刷碗啊?你就跟毕成摆扑克玩吧。”

边进屋边想,八十年代也有八十年代的不好,那不好还挺明显。

一个是交通不便,再一个最关键的就是男女不咋平等。

从回来到现在,她爹没咋干活,吵吵把火的跟一帮老爷们吃吃喝喝寻找话语权。

上聊京都就能聊到领导人的身上,简直胡说八道,愣说领导人一天吃啥喝啥干啥呢,就跟他们看见了似的。

下扯能扯到二里地外,谁谁谁是产粮大户,对人家一个不认识的人,翘大拇指夸赞。

女人们都是默默在家准备这那的,瞅那样,一个个还都挺习惯,毫无怨念。

毕家几人端酒杯,只有毕成的杯子里是糖水。

毕铁林说:

“嫂子,辛苦了。”这些年,这些菜。

最淳朴的农村妇女刘雅芳,却只一句话就啥都明白了,笑着点头:“铁林啊,不辛苦,都过去了。我就知道,咱家的好日子真来了,瞅瞅咱家吃的,今年真是团圆了。”

毕铁刚接话对他弟弟道:“铁林,你也辛苦了。”

毕月搓了搓胳膊,至不至于?

明明都是粗人,咋今儿一个又一个的说话那么酸呢?

她也端着酒杯,冲毕成的方向说道:“大弟,跟姐混,你不容易,辛苦了!”仰脖先干为敬。

白酒辣的毕月眼圈儿含泪,在刘雅芳骂她是小酒鬼随她爹的声音里,笑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