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抬聘礼只换了两个嫁妆箱子回来,她脸上是明明白白刻了“穷鬼”两个字了,霜娘自嘲地想。

金盏瞥着她的脸色,有点小心翼翼地道:“奶奶,可要退回去?”

虽然大奶奶是一番好意,但这样暗夜授与,又是明晃晃的半箱子铜钱,换上个性清高的人,可能第一感觉未必是感激,而是受辱。她现在明白金桔为什么走那么急了,这是免得霜娘当面发现了不肯收,她不好交差,索性快速闪避了。

“大嫂一片好心,我退回去做什么?”霜娘抓了一把铜钱,快活地笑道,“难得平白发了笔小财,这样的好事可不常有。”

霜娘与她想的不同,梅氏选在晚间送来,已是避人耳目照顾她的面子了,人家给她送钱还考虑了她的自尊,她要还挑剔什么,未免太矫情了。再者,送东西的人都走了,她难道再叫起人来,把箱子抬着给梅氏还回去?那场面才真是难看到不可说,两边都要落个没脸。

金盏松了一口气,笑:“奶奶说的是。”

知道了箱子的内容物,就不好再叫小丫头碰了,金盏开门叫了春雨来,两个大丫头连拖带拽,把箱子弄进了里间卧房。

霜娘跟在后面进去,看两人开了箱,把衣饰等分类摆放,她看了一会不再管了,坐到炕上翻弄起自己的小木筐来。

她想给梅氏的小女儿缝两个荷包,她做这个是很手熟的,三两下选好了用料配色,在脑子里大概过了一遍就着手开做。等两个丫头把东西都收拾好之后,围过来看的时候,霜娘的第一个荷包已经开始收边了。

这是个元宝形的小荷包,樱草底色,两面各绣了一小捧金桔,连枝带叶,金桔黄澄澄,枝叶碧碧绿,十分清新可爱。

“奶奶好巧的手,”金盏不由夸道,“可是要送给大奶奶?”

霜娘手下飞针走线,片刻不停,口里笑道:“正是,明天我们要去给大嫂道谢,总不成空着手去,我没什么值钱东西,做两个荷包给大姐儿带着玩。”

金盏笑道:“这就很好了,大奶奶必定喜欢的——啊呀,”她忽然醒觉,“大姐儿亦有一年孝的,这金桔颜色恐艳了些,大姐儿如今上不得身。”

霜娘亦一下灵醒过来,虽穿来八年,但她在贺家没经过丧事,对这些特定状态下的俗礼就不大敏感,虽知道有这么回事,但等闲想不起来。

她把快做好的荷包丢进木筐里:“亏得你提醒,我重新再做。”

便另行捻线配色,这回用的墨蓝缎料,两面各绣一串葡萄,有枝无叶,葡萄又大又圆,胖嘟嘟地挤在一起,看去十分酸甜可口。

一时穿了绳收了口,这个荷包就做好了。在绣葡萄的时候,霜娘已打好了下一个荷包的腹稿,这时毫不停顿,翻检好材料,又做起来。

金盏见了劝道:“天不早了,奶奶明儿再做罢,大奶奶上午要见人理事,我们下午才去,来得及的。”

“若再有别事耽误住了呢?”霜娘不肯,“你困了自去睡,这些小东西好做,我一会就做好了。”

金桔无法,只得□□雨先回房去,她自己当然不会去睡,就坐在旁边等着,过一会就替霜娘剪一剪灯芯。

过得半个多时辰,第三个荷包完工。这个荷包是石榴形,底色黛绿,两面各绣了一对雏燕,翅膀短短的,肚皮鼓鼓的,绿豆眼伶仃腿,未免色调过于沉重,荷包边上还滚绣了一圈云纹。

因赶工的关系,这两个荷包在绣技上没有什么特别,只胜在图案新鲜可爱,容易讨小孩子的喜欢。

霜娘伸了伸懒腰:“好啦,这下安心了,可以休息了。”

金盏全程旁观,心悦诚服:“奶奶好伶俐的手段,像这样的荷包,我最快也需得半天才行。”

霜娘笑道:“没什么,我成日除了做这个,没有别的事,做得多了自然就快。”

金盏心中雪亮:速度快成这样,已俨然是个成熟绣娘了,这位新奶奶在娘家时的日子显然不大好过。不过也难怪,若是好过,就不会舍得叫她与人冲喜了,更把嫁妆克扣个精光,这位新奶奶几乎等于是两手空空进了门。

这些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金盏面上半点不敢露出,如常服侍霜娘安歇,吹了灯,自己也去外间躺下。

第17章

新的一天,以去向侯夫人请安为开始。

这一次却没见着安氏,金樱出来说,太太如今养病,各房这月的请安都免了,请霜娘回去。

霜娘未敢就走,提出要给安氏侍疾,金樱笑道:“奶奶的心意我明白,不过金盏也清楚的,太太病中好安静,连大奶奶要来侍疾,都硬是拦着不许,大奶奶没法,只好每日早晚来问一问太太的病情,就这太太还嫌她来的太勤了呢。”

金樱话里的提点很明显,霜娘听出来了:侍疾确实不需要,但请安说是不用来,还是来一来的为好,太太见不见是一回事,她来不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道:“那我就不打扰太太养病了,我明天再来给太太请安,说不准太太在屋里闷了,又想找个人说一说话呢。”

金樱见她受教,唇边的笑意就更加深了些,送她和金盏出门。

不用伺候婆婆,家里也没个夫君等她回去,霜娘回去的脚步就慢腾腾的,一路走,一路想看些侯府的布局。

金盏以为她是想赏景,就领着她绕了些路,指点着何处有何好景,也顺便将沿途各处的房舍是何人居住或有何用处一一说了出来。

“奶奶看这一片竹林,再过一个月,天气热起来,在里面乘凉极舒适的。这旁边挨着竹林的就是三房的延年院了。”

竹林里铺了一条碎石小道,从小道出去,再往前走,前面又出现一处院落,看去比延年院要更大些,院门半开着,门口闲站着一个守门通传的小丫头,心不在焉的,想来是早起没睡醒,站在那频打哈欠。

霜娘正要问话,却见从那院落的正面甬道上来了三四人,为首的少妇满头珠翠,衣着华丽,走到门前,厉声问了句那小丫头什么,小丫头迷迷瞪瞪的,没有立刻回答,少妇扬起手挥了她一个耳光,把那小丫头打得扑到地上,少妇看也不看,领着身后的人扬长而入。

霜娘咋舌:“这是哪个?”从她进侯府起,这还是头一遭碰见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好大的戾气。

“这就是嫁到成襄侯府去的二姑奶奶,”金盏同情地看了一眼那正捂着脸呜呜哭的小丫头,“二姑奶奶平常倒也还好,只是脾气上来了就有些不管不顾,当日在家时,连大奶奶都被她冲撞过。”

“那院子又住的是谁?”

“那是苏姨娘的院子,二姑奶奶亲娘去得早,是苏姨娘抱了去养大的,小姨做了姨娘,同亲母女一般的情分。”金盏说道。

霜娘“哦”了一声,看样子,这位二姑奶奶是在婆家不知受了什么气,回来告状兼撒气来了。

霜娘这么想了一想,也就抛去脑后了,她自身尚是个淹在水里的泥菩萨,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管人家的闲事。

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她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

歇了晌后,霜娘带着小小的礼物去盛云院道谢。

梅氏正在东耳房里,拿着本千字文教刚满四岁的女儿珍姐儿念着玩,见了霜娘来,便起身相让,又叫看茶,待霜娘说明来意,笑道:“你也太客气了,几件衣裳值得什么,本来早该给你备着的,只是不知道你的身量,不好吩咐针线上的人。”

她只字不提铜钱的事,霜娘心中有数,也就混了过去,只把礼物奉上。

梅氏接在手里,见那荷包玲珑可爱,只有她巴掌大小,不由反复看了笑道:“呀,这么鲜亮的花样,我竟没见过,可生受了你了。”

又抬眼不着痕迹地把霜娘打量着,她不知霜娘活过两遭,看霜娘才十六岁的年纪,细手细脚的,头发乌压,脸庞清秀,虽脱不了小家碧玉的胚子,但坐在那里微微含笑,气质安宁和缓,联想到她在婢妾手中挣扎长大,能全无卑微阴郁,养成这样算是极难得的了。

梅氏想着心中微微叹息,可惜了,将将长成,就要被锁进牢笼里,一生注定如枯木般了。

珍姐儿从旁边趴了过来,扒了梅氏的手看,奶声奶气地道:“母亲,这是小燕子吗?我喜欢它们,它们小小的,好可爱,是送给我的吗?”

梅氏回神,笑道:“这是六婶婶给你做的,你要谢谢六婶婶。”

珍姐儿听了,直起身,团起手来,向霜娘做了个揖,认真地道:“谢谢六婶婶。”

珍姐儿头上梳着两个小揪揪,脸颊粉粉,眼睛水汪汪,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霜娘被她萌住了,不自觉也把声音放软软的跟她讲话:“不用谢,珍姐儿好乖——”

“二姑奶奶留步,大奶奶正在待客——”

“大嫂,你要给我做主!”

屋外忽地起了一阵喧哗,丫鬟的拦阻声,急匆匆的脚步声,女子尖锐的叫喊声,梅氏恐惊了女儿,不及管别的,忙先把女儿搂过来,捂住她的耳朵。

珍姐儿倒没怕,好奇地睁着大大的眼睛往门口看,只见帘栊猛地被人一下甩开,一个满头珠翠的少妇径自冲了进来。

她的妆扮极有记忆点,霜娘一眼认了出来,正是上午她路过苏姨娘院子时,见过的那个给了小丫头一耳光的二姑奶奶周娇兰。

她当时隔了有一段距离,没见着正脸,单看衣饰以为这二姑奶奶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此时见了,方发现她其实极年轻,大约就是个十七八岁的样子,论五官是个美人模样,只是此刻横眉怒目,表情扭曲,生减了五分颜色。

“大嫂,你要给我做主,他们许家太欺负了人!”周娇兰又把话嚷了一遍,不等人让,径往搭着青缎椅袱的椅上一坐,亦不等人问,紧着就道,“大嫂,你想都想不到,许家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出来——”

因她无礼,梅氏的脸色本就不大好看了,再听得这一句,更加皱起眉头,把珍姐儿交给她奶娘,赶着叫奶娘抱出去。

霜娘与周娇兰不熟,也不好留下听她家家事,带着金盏顺势起身跟着奶娘后头一起出去了,只是没与梅氏道别,一时不好就走,在外头略站了一站。

金桔原坐在院里葡萄架下和另一个丫头吃瓜的,见了甜甜地笑着过来让她:“六奶奶不嫌弃,来尝尝我们的甜瓜,我们院里的小丫头从自家地里摘来的,又新鲜又爽口。”

霜娘笑道:“好。”

另一个吃瓜的丫头飞跑去拿了个锦褥来,垫在石凳上,请霜娘坐下。

霜娘坐下咬了一口甜瓜,刚想对金桔夸赞这瓜确实好吃,听得耳房里嚷出叫喊来:“大嫂,你还叫我冷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他家孽种都养下了,我没把那孽种一把掐死已算是菩萨脾气了!”

霜娘险被甜瓜噎着,再一看,金桔和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丫头面面相觑,看神色也是惊得不轻。

不知里面梅氏说了句什么,周娇兰情绪激动,大嗓门又传出来:“怎么可能弄错?要是亲戚家的孩子,怎么见了我要把藏着?我能吃了他不成?我一看太太要藏他就知道不对了,还想骗我,那孽种耳朵上两颗黑痣,同那没良心的一模一样,我拉着指出来,才扛不住认了!”

梅氏可能问了孩子的年纪,周娇兰痛恨地道:“说是八个月了,我没生养过,看不出来对不对,反正还是个奶娃娃的模样。”

这句声音小了些,但霜娘等人坐在院子里,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霜娘心里疑惑,转头问金盏道:“我恍惚记得你说,二姑奶奶是年前才出嫁的?”现在才五月份,够不上八个月吧?

金盏点点头,小声道:“二姑奶奶才嫁出去六个多月。”

这样说的话,这孩子竟是男家在婚前就弄出来的了。霜娘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周娇兰的脾气那么暴躁了。

婚前睡女人和婚前有子嗣是情况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婚前给不给儿孙在房里放人,各家家教不同,算是个见仁见智的事,但不能搞出子嗣是默认的通行规则,谁家姑娘想嫁到别人家里当个现成的后娘啊?尤其周娇兰完全不知此事,她嫁的是又是个有爵人家,假如关系到爵位承继,这问题就更加严重了,周娇兰要是想闹,骂夫家一句“骗婚”都是可以的。

霜娘正想着,就听周娇兰道:“他家这就是骗婚!我要知道他家早有个孽种,疯了我也不去他家,当日我能挑的人家多了,难道他家是个香饽饽,我非他不可不成!”

金桔翻了个白眼:“可不是以为人家是个香饽饽嘛。”

霜娘忍不住看她。

另一个丫头道:“你少说两句。”

金桔道:“怕什么,六奶奶才来不知道,呆一阵子自然会听说的,别人说还是我说,又有多大关系?”

就向霜娘道,“成襄侯府只有一个独子,将来指定要继承爵位的,当日他家侯夫人来说亲,原有意西府的三姑娘,二姑奶奶不知怎么听说了,硬跟了三姑娘去成襄侯府做客,乔张作致的,打动了侯夫人,转而又求娶她,把婚事从三姑娘手里抢了过来。”

第18章

别人大方分享八卦,霜娘也就从善如流地听了,且积极回应:“这么说,成襄侯夫人并不是非西府三姑娘不可,也是乐意求娶二姑奶奶的?”

金桔说的是“打动了侯夫人”,可见二姑奶奶应当没有同成襄侯世子发生什么,而是直接走了侯夫人路线,她对侯夫人能施展的手段很有限,所以能一次做客就扭转局面,只能说,侯夫人本人并不介意儿媳人选换人,甚至可能是乐见其成的。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一个是侯爷亲女,一个是隔了房的侄女,虽然依了一个排行,在外头说起来都是侯府姑娘,但据金盏先前给她的科普,周三老爷从未出仕做官,一直依附长兄而居,拨开永宁侯府的光环,周三老爷本人就是个白身,三姑娘这个侯府姑娘的含金量与周娇兰相比,哪个更高是毋庸多说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成襄侯府明明可以选择门户更为相配的周娇兰,为什么却偏偏退而求其次,先去求了西府三姑娘呢?

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家有短板,所以只能降低婚姻档次。

金桔道:“不错,奶奶听出来不对了吧?当时我们太太就觉得蹊跷,兼且也不想为此和西府生出隔阂,所以婉拒了他家。谁知二姑奶奶却不肯依,在家闹得不像样子,我们奶奶奉了太太的命去劝她,说成襄侯府的情形有些奇怪,又劝她要顾念姐妹情分,又答应另给她寻个佳婿,不知说了多少口水,全说不通。这也罢了,她扛着不答应,我们奶奶毕竟只是做嫂子的,不能硬按了她的头。二姑奶奶竟反过来满府里去说奶奶坏话,说奶奶就是看不得她好,还哭到侯爷面前去,有的没的,编排了奶奶两车子不好。”

霜娘同情地“嗯”了一声,遇到这种小姑子,梅氏真是倒霉呀。“后来呢?侯爷同意了,所以她还是嫁过去了?”

“侯爷顾虑三老爷的感受,本也不想答应,可二姑奶奶搬出了苏姨娘,一哄二闹,侯爷就心软了,去和太太说。”金桔露出个讥笑来,“太太就一句话,想嫁就嫁罢。然后,二姑奶奶就嫁了。”

霜娘在心里替她补完了后半句话:再然后,就糊了。

“许家现在什么想法?能有什么想法,就是想我认下那个孽种,我当时就把话撂下了,绝不可能,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周娇兰的话又飘出来。

这一句过去后顿了片刻,应该是梅氏在说话,然后周娇兰接着道:“我也不是心狠的人,许家要不肯弄死那个孽种,也可以,那就必须把他远远送走,这辈子别想回来,且这件事必须我的人经手来办,这是我的底线,他家若不应了我,我决不干休!”

金桔边啃甜瓜边吐槽:“想得美。”

霜娘也觉得是,撇开周娇兰为人如何不谈,单就这件事本身而言,道理全在周娇兰这边,但在这时代并没有什么用。错已经造成了,孩子已经生出来了,那孩子生母若还在,周娇兰想处置她的话,夫家理亏之下应该都会答应,但孩子是自家骨血,双方门第又差不多,谁也不能完全压过谁,不管周娇兰要求弄死还是送走孩子,可能性都很低。

而金桔那里还有更硬的理由:“成襄侯府都三代单传了,现在成襄侯世子这一代运气好,早早有了后,但还能不能有下一个,谁都打不了包票。哪怕二姑奶奶把他家大门闹塌了,也别想动那孩子一根毫毛。”

霜娘:“……”得了,可能性直接为零了。所以说她原来恐婚,对寻找对象不积极是很有理由的啊。这时代,侯府千金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事,更惨的是还很难和离,想想都太心塞了。

梅氏在里头应当也是差不多的说法,反正是不看好周娇兰的要求,所以周娇兰的嗓门又拔高了八度:“大嫂,你怎么替他家说话?我怎么过分了?许家瞒骗了那么一件要紧大事,我听你的劝,都肯忍气吞声不计较了,现在只要他家把孽种送走,这都不行?你是不是就不想替我出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我在婆家被人这么欺负,难道你们脸上就有光彩?”

梅氏想来应付这个小姑子应付得有些发急,声音亦高了些:“……并非如此,许家与别家不同,子嗣极为单薄……”

“一个卑贱的婢生子,有什么可稀罕的?说得好似个天上掉下来的凤凰蛋一般,只那贱人会生孩子,旁人难道都不会?”

金桔接她话接成了习惯,顺嘴又是一句:“你自己不也是个婢生女嘛,高贵到哪去了。”

另一个丫头闻言伸手用力拍她一下,严厉道:“你想死了,这话也是你说的?”

金桔被拍得倒抽一口气,她自知失言,双手合十向那丫头讨好地笑道:“荔枝姐姐,是我忘形啦。”

又悄悄转眼看霜娘,霜娘很识趣,面色如常望着东耳房方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梅氏:“……孩子生母……”

周娇兰道:“那贱人?我问了,说早就卖到外地去了,哼,我谅他家也不敢把人留着。”

里头安静了一段时间,应当是梅氏在劝说,尔后就听得周娇兰嚷道:“这不可能!叫我把那孽种抱过来养,我凭什么这么委屈自己?什么他家会感激我,我压根儿不稀罕,大嫂,我来寻你是求你帮忙的,可不是叫你拿刀戳我的心,你给我出这么个主意,到底是帮我还是帮许家?”

金桔不高兴了,伸长脖子去看,撅着嘴:“奶奶说的又没错,那孩子都养这么大了,可不是只能养下去了?抱到自己身边养,总比在别人手里养的好。二姑奶奶真好意思,那时候那么说我们奶奶,现在出了事,又回来歪缠,奶奶出了主意她又不愿意听,那怎么不去找苏姨娘去。”

霜娘想起早上在苏姨娘院门前撞见周娇兰的事,心想说不准就是苏姨娘给出的主意,叫周娇兰来找梅氏逼她出头的呢。

金桔话音刚落,里头周娇兰又道:“哼,你这话和我婆婆说的一模一样,什么也认我做母亲,我自家以后又不是不会生养,谁要个孽种喊我母亲?不够恶心死我的,反正,我就要把那孽种弄走,大嫂,你替我出头和许家谈嘛。”

梅氏应当是拒绝了,因为紧跟着周娇兰就道:“我就知道,你说那么多,就是不想帮我。我不信,要是大哥在外头弄出个私孩子来,你也能大度地抱在自己房里养着?我知道你手段高,把大哥拴得死死的,不过往后的日子可长着,男人都是那么回事,你就知道你没有这一天了?”

霜娘瞪圆了眼:周娇兰先前一口一个“孽种”、“贱人”的骂还算是有的放矢,可梅氏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还是长嫂,不过是想法不顺她的意,她张口就敢拿“私孩子”云云的攻击,这就是大家闺秀的教养谈吐?分明与她便宜妹妹雪娘是一个档次的啊!

金桔一张圆脸直接气鼓了,默了片刻,忿忿地咬了一大口甜瓜。霜娘看她那架势,恐怕是把甜瓜当成周娇兰在咬了。

没咬两口,周娇兰直接冲出来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出嫁前得罪了你,不帮我就算了,我难道还非要求着你!”

昂首挺胸踩着极重的脚步冲出了院门,走了。

梅氏这时出了房门,金桔忙丢下甜瓜,碎步跑过去道:“奶奶,你没事吧?”

梅氏的脸色倒挺正常的,还笑了一笑:“我能有什么事?”

金桔道:“二姑奶奶也太无礼了,奶奶,这回你可不要帮她了,半点好落不着,听听她都说的什么话,她自家把自家坑了,倒好似是我们害了她一样。”

梅氏不以为意:“由她去罢,我该说的都说了,她只是不听,我有什么法子。”

霜娘走过来,她跟金桔一个丫头八卦几句周娇兰的事无妨,却不好直接对梅氏发表什么言语,就只是告辞,梅氏笑道:“因二姑奶奶来得突然,倒怠慢了你,不要见怪才好。”

霜娘连道“不会”。

梅氏又道:“今天来认了门,往后不要外道,家常闲着没事,常过来坐坐,我们妯娌说说话儿也好解闷。”

霜娘看不出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客套,就一概应了,梅氏又说了两句,才吩咐金桔送她出门。

金桔心眼多,送了霜娘,拉住门口的小丫头问:“你刚才看二姑奶那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丫头道:“向南去了。”

金桔就笑嘻嘻的,进去找梅氏:“奶奶,二姑奶奶应该去找苏姨娘了,叫她们会冒坏水儿的凑一堆去罢,不要再来烦扰奶奶。”

荔枝在葡萄藤底下收拾吃剩的甜瓜皮,接话道:“苏姨娘能替二姑奶奶去成襄侯府谈判?太太如今又病着,就是不病,也不会肯搭理二姑奶奶的事,最终还是要落到奶□□上。”

金桔垮了脸:“唉,你说的是,二姑奶奶真是烦死个人,都嫁出去了还不消停。”

梅氏听了几句两个丫头的抱怨,就回去看珍姐儿去了。

对于周娇兰来闹这一场,她是真心无所谓的,她同这个小姑子的情分,只够给她出个“把孩子抱到身边养”的主意,周娇兰愿不愿听,或又有别的打算,那都是她自己的事了,梅氏并不在意,也不想多操什么心。

第19章

周娇兰果然是去找了苏姨娘。

她挟怒而去,路上走得急,五月的天出了一身汗,叫个小丫头在旁边打扇,她则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先前发生的对话一一复述了与苏姨娘听,末了抱怨道:“还不是小瞧我,为着我跟大哥不是一个娘生的,我倒不信,要是她有个嫡嫡亲的小姑子,遭夫家这么瞒骗,她也能这么不痛不痒的,站干岸上不着急。”

苏姨娘坐在炕上,靠着身后的秋香色缎面大引枕,炕几上放着一小碗燕窝,她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懒懒地道:“我叫你豁出去同她闹,你又脸嫩不肯,既这样,可不就只好自己吃亏,叫人家气回来了。”

周娇兰道:“我在那里说了半天,她只是不愿意,我能怎么着?难道拿把刀架她脖子上去?大哥回来了还不撕了我,姨娘倒说些有用的。”

苏姨娘道:“还有什么有用的,你降不住她,就只好叫她降住了,照她给你划下的路走罢。”

周娇兰气得一下站起来:“休想,杀了我我也不把那孽种抱回来养!”

“那你想怎么着?”

周娇兰蹭过去,撒着娇笑道:“姨娘替我跟父亲说说,请父亲出面同许家谈去,比大嫂还妥当得多呢。”

苏姨娘摇头:“我早跟你说过,别打这个主意,侯爷要知道了,至多把女婿骂一顿,然后就会叫你回去好生过日子。他们男人的想头同女人不一样的,他们心里,可不觉得多个孽种有什么了不得的,男人呀,天生就是站在男人那一边。”

周娇兰缠她道:“我知道,姨娘先说过了,可是父亲就是愿意听姨娘的话嘛,我去说父亲不会如我的意,姨娘去说,父亲一准没二话的。”

苏姨娘的唇边就挑出个得意的笑来,是呀,她确实是府里最能影响周侯爷的人,可是,她为什么要帮她呢?叫这个侄女过得太得意了,她慢慢就要拿不住她了。

“不中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六弟死了,近来侯爷心里都不自在得很,来我这里也闷闷的,我纵求了他,他也只会叫世子出面,这事绕了一圈,还不是落你大嫂手里了?”苏姨娘道,“所以你一回来我就同你说,叫你找她去,你硬的不成,难道不会再去使软的?”

“我才不要去低声下气地求她,当初她劝我不要嫁,说许家有蹊跷,我不听,现在落得这样,她心里还不知怎么笑话我呢。”周娇兰撇了嘴,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姨娘,我刚在那院里看见一个眼生的小媳妇,穿的红红绿绿的,是不是闹着要进来守寡的那个?”

苏姨娘道:“多半是了,你看看人家,那就叫豁得出去,硬给她闹成了。”她心里其实十分记恨霜娘不肯下跪给她敬茶的事,只是不想给周娇兰知道,所以瞒住了对霜娘的恶感不说。

周娇兰“嗤”了一声:“有她后悔的时候,一心钻进富贵里迷了眼,拼着守寡也要进来,守个三五年的,她就知道厉害了,那时可寻摸不到后悔药吃。”

苏姨娘爱听这话,心里舒服了些,也耐烦同她多说两句了:“其实你那大嫂倒也不是全然敷衍你,说的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一个只会吃奶的奶娃子,他晓得什么善恶好歹,你把他抱过来,拽在手心里,他将来能养成个什么模样,还不都是由着你?你心情好了,照管他两下,心情不好,就拿他撒一回气,只要背着人些,他难道还敢往长辈处告你去,那可是不孝了,现成的把柄,治他容易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