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回来,梅氏就不好出来了。此时因孩子金贵难养,衍生出的各种风俗讲究极多,孕妇和孕妇不相见就是其中一条,说是怕喜冲了喜,虽然谁也说不出这么干到底有什么确切道理。

霜娘打量了周娇兰两眼就罢了,没去多嘴问她,还特意坐得离她远了点。她那样子一看就有是非,霜娘不想知道,也不想揽事上身。日子是她自己在过,别人帮她一回两回罢了,谁能没完没了地扶着她走呢?

开宴前出了点小小的波折,周绮兰走上前,向周侯爷撒娇道:“父亲,又没有外人,叫我姨娘也来坐席好不好?三哥哥就要走了,她这些天都不开心,让她来送一送三哥哥嘛。”

周侯爷咳了一声,目光往儿子们的席面看了,盯了周连恭一眼,才收回来,向小女儿道:“你去问你三哥,看他肯不肯去请你姨娘。”

周连恭被点了名,在席上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即回话。

他这个话难回,周侯爷那话出来,就已经是还对他心有不满了,他拒绝得冒着进一步触怒周侯爷的风险,假使惹得周侯爷拂袖而去,那这场家宴就很难进行得下去了。但他要答应去请,又明摆着得罪安氏,走都要走了,再给嫡母心里种下一根刺,长兄幼弟心里也不会舒服,何必呢?

厅里静寂片刻,周侯爷明确指向了周连恭,他那一桌的其余儿子们就不好帮腔了,毕竟说的是父妾。这种时候,只有女眷适合出面。

霜娘极快地环顾了一圈自己这一桌,梅氏不在,郑氏秦氏一个没主意,一个事不关己,周娇兰更不必说,她不跳出来扯哥哥后腿就算不错。至于隔壁桌的五姑娘,那是直接可以忽略不计的透明人。

——竟是只能她挺身而出了。当然安氏开口斥责最有用,但两个长辈直接顶上,这场宴差不多也算完蛋了,而且,三个媳妇坐着,还要叫安氏亲自下场吗?就算赢了也不好看哪。

霜娘站起身来,过去拉了周绮兰就走,笑道:“今天大嫂不在,我难得等着个机会伺候太太用膳,你姨娘来了,岂不是抢了我的差事?七妹妹,你就叫你姨娘歇一歇,给我个表现的机会罢。”

她语调刻意轻快,周绮兰先蒙住了,叫她拉着走了四五步才反应过来,恼怒地要挣开手:“我说的是——”让她姨娘来坐席,不是来侍立的。

霜娘知道她的下文是什么,矛盾可不就出在这两字上了。张口就截断道:“七妹妹放心,你三哥哥和三嫂回头自然要去向你姨娘辞行的。”

她说着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她的力气不大,但年岁摆在这里,要制住一个十岁的半大孩子还是稳稳的。周绮兰脸都挣红了也没把手挣开,倒是又被拖行了几步,眼看就快拖到桌边了。

周绮兰急了,就把眼圈一红,声调呜咽地道:“六嫂,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姨娘,所以不愿意她来?”

她这话出来,秦氏城府最浅,对这个小小姑子也没好感——周绮兰看着别人东西好的心性是无差别攻击的,也没少磨去她的物件。当下就“呵”笑了一声。

周绮兰听得真真的,气得瞪了她一眼,才又仰头重去看霜娘,等她回答。

霜娘全不受她哭腔影响,从容笑道:“七妹妹,我现在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是大人面对小孩子时的万能金句,有不想回答或难以回答的问题时,就会祭出此句。霜娘此刻极顺手地就用了。

小孩子这时基本有两种反应,要么乖乖地就算了,要么变本加厉地追问。周绮兰显然是后者。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是瞧不起我姨娘。”

“七妹妹别说这话,你姨娘听见该伤心了。”霜娘还是不正面回答她。

没法子,周侯爷在上边看着呢,她就算打脸也得温柔迂回地打。要是上来就把小姑子的脸抽肿了,周侯爷就有了理由指责她这个做嫂子的不慈和,到时候她直接对上周侯爷,那可就弱势多了,闹到最后要还是需要周连营出面救她,那她还不如不出这个头呢。

熊孩子的战斗力还是不弱的,周绮兰马上就道:“那就叫我姨娘来,我们那桌只有我和五姐姐,位置多着呢。”

她说着得意起来,以为自己话接得很妙,谁知霜娘低声笑道:“位置再多,也没有你姨娘的。”

周绮兰大怒,她以为霜娘还该哄着她的——却不知霜娘觉得铺垫得已经够多了,就等着她撞上来。

“你!”她眼泪就下来了。

儿媳来把小女儿拉走,周侯爷先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二人走了,这时听见周绮兰动静忽然不对,他遥遥看过来,才好出声问道:“七丫头,怎么了?”

周绮兰转头大声告状:“她说这里没有我姨娘的位置!”

秦氏在座位上嘀咕:“没错啊。”她看戏看得可起劲,对上的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哪个倒霉她都乐见。

周绮兰耳朵却尖,她年纪小,还洞察不了成人弯弯绕的心思,听见了只觉得秦氏是在帮着霜娘联手给她没脸,气得追加一句:“四嫂也欺负我!”

“哎,你——”秦氏没防备,傻了眼,只好站起身来。

作为顶在第一线的霜娘却镇定得很,她对上周侯爷弱的是形势,但她心态上并没有秦氏那种对公公的天然畏惧感,被指了名告了状,她还先笑着替秦氏说话:“七妹妹,四嫂并没说什么,只是认为我说的规矩没错,这怎么叫欺负人呢。”

把秦氏摘出去,破掉了两个人联手欺压的观感之后,她才接着道,“难道你觉得我说错了吗?”

霜娘一点也不怕,她该容让的早容让了,现在不肯让了,就算周侯爷也不能说她什么,他再偏心,当着全家的面,万事总脱不了一个理字。

周绮兰噎住了,她才明白自己上了套,就不该搭理霜娘那句话,继续仗着年小耍赖装痴才对,一搭理,她就回避不了了,规矩明放在这里,她要是明言打破,那她直接就该被禁足了。

事态到此,安氏终于开了腔,不轻不重地道:“好了,菜都要凉了,不要闲聊了。”

秦氏闻言松了口气,坐下,转头白周绮兰一眼,心里给她又记上一笔。

霜娘则不管周绮兰什么脸色,只管把她按到原位坐下,然后自己站去了安氏身边。

不过,宴席开始,刚给安氏布了两三道菜,安氏就把她撵回座了:“好了,这么多丫头呢,哪里就非使唤着你了。”

霜娘也不坚持,笑着退下了。安氏不好磋磨媳妇,往常梅氏侍立在旁,一般也就是有个伺候的意思,然后就由丫头接手了。

第83章

霜娘没想过问周娇兰在婆家的近况,但家宴后隔天,这八卦还是自动跑进了她耳朵里。

周娇兰去找了苏姨娘抱怨,苏姨娘待她不过那么回事,没刻意替她瞒着,她自己情绪上来嗓门又大,当时苏姨娘院子里就全知道了,再隔了一夜功夫,迎晖院里的小丫头们就凑一处谈论上了。

清晨,霜娘同众人在二门处送别周连恭夫妇后,回来坐在临窗炕上缝袜子。外头廊下两个小丫头在浇花,浇着浇着,就蹲到地上,叽喳起来。

这个说:“你觉得二姑奶奶家的大哥儿到底是不是她下手害的?”

那个就道:“我怎么知道?二姑奶奶说不是,可许家都觉得是,到底是不是,只有天才知道了。”

这个八卦心切,非追着要个答案:“你猜一猜嘛,我们私底下说话,二姑奶奶都回去了,又听不见,你怕什么。”

那个就放低了点声音:“好了,拗不过你,要叫我猜的话——八成是。二姑奶奶那个脾气,家里谁不知道,哪里肯吃这个亏呀,她能忍到现在下手还算迟了呢。”

这个就嘻嘻笑起来:“你和我想的一样。二姑奶奶还和苏姨娘诉苦,说她婆家都没良心,她那么辛苦怀着许家的孩子,许家人还怀疑她。可是她怀上的时机那么凑巧,大哥儿刚没了,她就查出有孕来,没鬼才奇怪了。”

那个道:“二姑奶奶也是太不会动脑子了,她就该先瞒着才是。成襄侯夫人数落了她几句,她就气不过,把抖出来了,这可好,人家本来只有五分怀疑她,一听也要变成十分了。”

这个道:“我也是这么想——”

霜娘听出来意思了,周娇兰当日回去,应该没有完全照她出的招做。她骄横惯了,就是受不得气,即使心里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仍旧没按捺住,提前自爆了有孕的事,把自己给坑了。

怪不得她那个样子,现在她夫家碍着她有孕,明面上应该待她极好,很肯供奉着她,但心底里的芥蒂种下了,行动中多少会隐隐带一点出来,让周娇兰得意之余,同时也总有一点那么不舒服。

不过这跟她是没关系了,霜娘想过就丢到脑后去了,低着头认真地穿针引线,做着活计。

“叫你们来浇个花,拢共这几盆儿,浇得人像失踪了一样,一去半天不回来,你们这当的什么差事?”

两个小丫头还在外头闲话着呢,忽地芳翠的声音响起来,一下把两人训得都噤了声。

霜娘一怔,扭头往窗纱外看去。

影影绰绰地,只见两个小丫头袖着手站了起来,挨在一处低了头。

她两个说起人家私隐很成熟的样子,其实都才大约十岁,关在后院里,成天也只有些女人八卦可传可听,所以这上面醒事得早。

这样年纪的小丫头院子里有四个,个头还不到霜娘胸口,霜娘看她们总有看童工的感觉,下不了手使唤,更从没罚过,所以小丫头们都觉得她和气,不怕她,敢在她窗外叽咕。

——这不是说她们就被纵容到随意妄为了,事实上在说人闲话这件事上,霜娘一般是不管的,根本也不可能管得住,三个女人就够凑一台戏了,何况这么多在一处,又都不识字,那不说说闲话还能怎么打发时间呢?所以霜娘只给她们定下过一条规矩:院子里说可以,出去了不许乱说。

这条规矩一向被执行得还不错。

“一天天的就知道玩,浇个花儿都浇不好,你看看这盆瑞香,水都从盆底流出那么一大片了,也不知道留神!你们再这么没心思当差,就从哪来回哪去,叫你们老子娘来领人!”

芳翠还在训人,春雨放下手里在搓揉的毛毡,要站起来出去,但她刚起身,外头又响起半栀的声音来。

“你哪来那么大邪火?奶奶都没说过叫谁老子娘来领人的话,你倒逞上这个能了。”

窗外安静片刻,芳翠再出声的时候,就整个低了八度:“半栀姐姐,我见她们当差不用心,所以急了些。”

半栀道:“我没说你训人错了,只是没有你这么小题大做的,为小丫头偷了会懒就要撵人,都这么着,这院里还留得下谁来?行了,你跟我来,我正有事给你做,别拿小丫头出气了。”

半栀说着扭身走了,芳翠默默跟了上去,两个小丫头也忙忙从另一边溜走。

屋里,霜娘稀奇地看向春雨道:“……我这几天听着两三回了,芳翠被扣了月钱,挨了罚火气大些我还能明白,可半栀怎么会跟她不对付上的?你跟半栀熟,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一等要管教二等本来没错,可由半栀出面就太怪了,她这个一等起的就是个占位作用,从来没主动出过头啊。而且她还不是一般的管,就霜娘所见,她好像就是盯上芳翠了一样。

春雨坐回来,道:“是芳翠的糊涂心思叫她知道了——那天芳翠在院子里抢在我前面和六爷说话,半栀看见了,她以前不留心这些,但因为她妹妹的那出事,她在这上面敏感起来,来问我,我默认了。她就讨厌起芳翠来,说她心术不正,要盯着她。我想着这也不是件坏事,就由着她去了。”

霜娘明白过来,半栀这丫头性子有些左,她应该是把对妹妹的怨怪转移了一部分到芳翠身上了,她这么干确实不坏,霜娘也决定由着她去。

她现在没工夫管这些人事,一心都在做活上呢。

**

周连恭赴任后,跟着就是周连营了。

连着几天,他都由大哥周连政带着,拜访五军营的各个头头脑脑,回来时间很不定时,就基本没有往后院来。

等这天晚上,他终于抽出空来了,进了西次间想坐下,走到炕前把脚步定住,站着不动了——他常坐的那一边摆了一堆东西,他没多少地方能坐了。

霜娘跟在后面,因不知他今天会来,所以东西都堆着没有收起,见此忙要上去移走,周连营拦了她,摆在炕边上的是一摞布袜,他拿起最上面一只来看了看,转头问霜娘:“弄这么多袜子来做什么?”

“给你做的呀。”霜娘笑道,“我想你入了武职,日常少不了操练,这些鞋袜上肯定费得很,你多带些去,好替换。”

周连营看看那一摞起码二十双往上的袜子,意外之余,心里暖极了,也不挑了,把袜子堆往旁边推了推,腾出点地方来就在旁边坐下,手里还拿着那只袜子仔细打量。

细棉布做的双层袜子,针脚缝得细密连贯,又结实又透气,脚后跟和脚掌处格外多缝了一层,里面应该是夹了毛毡一类的东西,摸着格外软和些。

整体没有什么花样,但一看就非常实用。

除此之外,还有些荷包香袋,数套素白中衣等,周连营挨样看过,问:“都是给我的?”

霜娘点头:“嗯。”

周连营这回没有说什么叫丫头或者针线房做就好的话——这意义是不一样的,他是已经知道过了。就只道:“做几双就是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也太辛苦你了。”

霜娘道:“都是些小件,做起来不累,我想做。”真哒,她做这些精神可足了,一点也不逊于以前要卖绣品换钱的时候。

她眼睛亮晶晶地挨在面前,周连营觉得她看上去乖巧极了,就看着她笑,夸她:“这么贤惠。”

霜娘完全没想邀功,被夸了倒不好意思起来,道:“我不大聪明,外面的事都帮不上你什么忙,只好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了。”

她对自己曾经赖以吃饭的技能还是有信心的,唔,也幸亏还有这一技傍身,而且进府后也没有丢下,不然现在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她可就太不称职了。

“外面有我呢,哪里要你操心那些。”周连营说着,拉过她的手看了看,挨个手指都摸了摸,道,“这都是这几天赶出来的罢?下回别做这么急了,做伤了手——”

他顿了顿,因为一点小小的隐伤都没发现,霜娘的手掌细腻白嫩,手指根根纤长如玉,掌心粉润。

倒是他手上有薄茧,摸得霜娘麻酥酥的,忍不住笑着蜷缩了手。“没有伤,我小心着呢。”

其实霜娘小时候做粗活也做出过茧子,但后来学上刺绣,就想法配了药汁一点点泡掉了。绣娘的一双手最为宝贵,层级越往上对手的要求越严苛,别说茧子了,皮肉粗一点都不行,因为接触到的布料会越贵重,绫罗绸缎之类好些种类都娇贵得不行,一不注意刮花一条丝来,这绣件就算废了——能用得起这些的人家没几个肯凑合,不像穷苦人家,补丁摞着补丁都照穿。

周连营以前只觉得霜娘的手握着软软的,但没有更多留心过,这是需要有一点品鉴女人的能力才会特别注意的部位,他没涨过这个经验值,每回血气上来都直奔主题去了。

这是他头一回发现她的手生得这么好看。

他就不管她的退缩,直接握在掌心里了,想起先的话来,又接着道:“外面的事我管着,你替我在家里孝敬母亲就好了。”

霜娘听话点头。

“也不用额外做些什么,母亲是个好静的人。”周连营道,“就像那天晚上就很好——你哪里不聪明了?我看你聪明得很,母亲不喜欢跟那些人啰嗦,大嫂现在又有身孕,有你帮衬着,我放心多了。”

这对霜娘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虽然她也不喜欢斗那些心眼,但该她出头的时候她从没打算缩过。世上哪有光获得不付出的美事?她能在候府里过这么舒服,离不了安氏的庇佑,儿媳妇的职责,她自然也该尽到。

而且又被夸了,她更加豪气,应道:“你放心,我保护太太,挡在太太前头。”

第84章

周连营就又向她笑了笑,但是——怎么说呢,霜娘觉得他这回的笑容里除了应有的安心之外,还显得有一点冷清,或者也可以说低落?

霜娘先没明白,她觉得气氛很好啊,她的回答应该也没问题。忙把前头的对话在脑子里重过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站在他的立场上,提到那天晚上的场景总是难免要纠结的罢?霜娘几乎没和周侯爷接触过,对他没啥感情,所以在他和安氏意见发生冲突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到安氏这一边。

但对周连营来说情况就不一样,周侯爷这个亲爹假如就渣到底,心全偏到妾室那里去也罢了,但他不是。霜娘得承认,周侯爷和安氏感情不好,但对安氏的儿子仍是有付出父爱的,他最器重长子,最喜欢幼子,倒是中间的三四两个庶子,待遇都不怎样。

所以,逢着父母生隙的时候,周连营夹在当中是很为难的。他当然心疼母亲,但又不能就此和父亲翻脸。

这时代,妾是合法产物,在不灭妻的前提下,周侯爷宠个把妾是合法行为,虽然他有时会有点过头,总想给苏姨娘额外的脸面,很不合规矩,但其实谁家都没办法真比着规矩一毫不错地过日子,大面上能过得去,不闹出丑闻来就算是有规矩的人家了。

——举个最有力的佐证,苏姨娘逮着机会就要蹦跶出来,可她一回也没成功过,次次都被打压回去,换个角度来说,她所以那么想刷存在感,也就是因为一回都没刷着,所以种下执念了,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霜娘想着,有点感染到他的无奈情绪,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可以帮着安氏,不让她被苏姨娘烦扰,但对于事情根源是没有办法的,她既不能叫安氏离婚,也不能把周侯爷的妾全部弄出去,即使她的宅斗技能真点到了这么神,那旧的去了,还有新的会来呢。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错的不只是某个人,而是整个制度,除非再过几百年一切摧枯拉朽,才能在废墟里开出新的健康的花朵来。

不过这么一对比,周连政和周连恭简直是歹竹出好笋啊,两个哥哥在女色上都这么有定力,她面前的这根,至少应该有一半的几率也是根好笋吧?

两个人面对着一坐一立,默然了好一会,周连营那点低落的情绪早已过去了,他倒是奇怪起霜娘为什么一直站着发呆,拉了下她的手,问:“你在想什么?”

有一个瞬间,霜娘很想问他以后能不能不纳妾,话都到嘴边了,硬逼着自己吞了回去——这也许是个不错的时机,但时间上不对,太早了,不说她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即便他答应了,那又能代表什么呢?未来太长了,如果有一天他破了诺言,她难道能拿着当初的话去指责他说话不算话吗?那也太可怜了,而且毫无意义。

霜娘就摇头,笑道:“没想什么。”

“我不相信。”周连营却不肯被糊弄,要追问,“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

“……”霜娘那点意志力摇摇欲坠,在喜欢的人面前保守秘密真的太难,他不问都有献祭的冲动,想把一切摊开给他看了,何况他这么追着问?

周连营还要再往上加一根稻草:“我跟你换?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霜娘想捂脸,这么帅的脸,仰着说这么幼稚的话,虽然用“可爱”来形容男人不对,还有点娘,可这刻真的就是这么觉得啊,她心尖都被萌得颤了一下,这叫她怎么招架得住嘛。

“我就想,”她顿了下,硬压着自己才没把真话一股脑说出来,只道,“有妾在家里好麻烦。”

“你不想我纳妾?”

霜娘的表情:“……!”

怎么这么直接多少含蓄一点这样我很难办要说崩了你自己也不好下台啊!

“哈。”周连营笑出来了,露出一排白亮亮的上牙。

霜娘苦着脸对他,她真笑不出来。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啊,关系到她的下半生呢。

“我要是纳了你怎么办?”

霜娘心里立时堵上了——她都没敢想象一下他跟别的女人亲热的画面呢,单是听到这假设的话语,就整个都别扭了。

“不怎么办,我跟孩子过日子,你跟妾过日子。”她以为自己努力淡定了,但话出口才发现其实冲得不得了,直接一副要掐架的口气。

她心头那股气就散了,转而有点心虚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去打量他的脸色。

他笑脸没变,说:“那就不纳了,我不想跟妾过日子。”

气氛没这么快就被她搞砸,霜娘松了口气,又开心了一下,就算他这句话是半开玩笑,而且有效期只在当下,他肯说出来也很好啊。

就转而催着他问:“我告诉你了,你要告诉我的事呢?”

“我后天就要去五军营了,”周连营道,“不大舍得你。”

……

情话来得太突然,霜娘呆掉了,一个字都没回出来。

过了片刻,她的脸才慢慢红透了,结巴道:“我、我也是。”

这是他头一回在言语上直接表露情感,霜娘好想掉头去拿个小本本记上,塞到枕头下藏好。

周连营凝视着她,微笑不语,霜娘心跳得厉害,不敢直视他,但又舍不得转开视线,不知怎么,忽然在这对看里领会过来他的期望。

她俯身,又顿住,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空着的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他的眼睛,才给自己找到点安全感,接着动作,亲了他一下。

然后就被接手了主导权……

快亥时了,周连营起身要回前院去,快走到门帘处又转回来,道:“差点忘了,还有件事要同你说一下。”

霜娘在炕上气息初定,有点茫然地看他。

“你现在身边常使唤的这个丫头,有人家了没有?”

“你说春雨?”霜娘怔了下,周连营从没过问过丫头的事,他连春雨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忽然倒问起婚配来。道,“应该没有吧?但我没和她聊过这事,不知她家里私下有没有什么意向。”

周连营微点了下头:“我身边有个叫望山的小厮,就是上回去你娘家时,你给过他一碟子糕的那个,来求了我,说看上了她,求着我来跟你说一声,成全了他。”

春雨的红鸾星动得这么突然,霜娘真没料想到,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日那个小厮,模糊有点印象,长得似乎还算周正。

“我明天问一问春雨,看她有没有这个意思。”霜娘道,她有点小激动,她身边的几个丫头里,这是头一个有人来求的呢,人选看着似乎还不错。

周连营想说什么,霜娘忙道:“我要问一问的,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就这么给她做了主。”虽然就规矩上来说她有这个权利,但对于几个贴身丫头,她从未打算行使。

周连营一笑:“没催你,我是想说,不用这么着急,总要明年才能办事。那小子只是怕有人抢在他前头,所以早早地求一声。”孝期内,主子们的婚配都停了,下人们自然也是。

霜娘点头,她也没法那么快放春雨出去成亲,春雨再一走,她这里就要面临没人顶上的窘境了。

周连营便掀开帘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