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这家吧,没找错。”那大婶说道,“我姓詹,人都叫我詹五婶,送你们过来的那个当兵的是我三儿子,叫福财,那小子笨,拿了钱就回家了,回去跟我一说我就给了他一巴掌,乱收别人钱怎么行,你们初来乍到的,肯定是什么都缺,特意叫了几个媳妇还有几个邻居来看看你们。”

吴怡的反应在几个人里算是快的,“五婶,您真是客气,快请进屋,我们刚搬进来,也没什么茶水招待您的。”

“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不用说这样见外的话。”五婶说道,她说着就进了屋,看见这屋里的锅还没人动,炕还是光的,就笑了,“你们都是南方人吧?” “从京里来的。”夏荷说道。

“这屋子啊,老没人住,这炕得扒了,掏了灰重搭,这烟囱得用火燎,这炕上得有炕席,屋里得有烟火这才能住人,不然晚上睡又潮又凉的炕,得生病。”

另一个媳妇看了看这屋上的茅草,“这草也得重铺了。”

“今个儿晚上你们不能在这儿住,住也不能住炕幸好还没到八月十五呢,晚上天不算冷,在地上搭铺也行,咱们这儿盘炕最好的是老宋头,你让你兄弟跟着我们去找他,找他盘炕得请他喝两盅,再打壶酒是最好的。”五婶几句话就把吴怡他们一下午的劳动全否了。

吴怡他们是京城里的人,冬天若是在暖阁住也是住炕的,只是这些活都是旁人来做,吴怡顶多是知道到了九月初九要找人掏炕灰,要薰炕,根本没想到久没住人的屋子要先扒炕。

半斤见五婶说自己是吴怡的兄弟,张嘴想要说话,被周老实一脚给踩在脚背上了,赶紧把嘴闭上了。

“这些我们是真不懂,还真的幸亏五婶你们来了。”

老宋头是个身上没什么肉,肚子却不小的老头,还没到跟前呢,就能闻到一股子浸到他骨子里的酒味,沉思齐再怎么迟疑也知道这个时候是自己出头露面的时候了。

招待着老宋头把东西屋的炕都扒了,吴怡躲在西屋边上的偏厦,又想起了什么,小声跟八两说了几句。

八两到了老宋头跟前,又和沉思齐耳语了两句,沉思齐愣了愣,看了一眼偏厦,“我…”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吴怡了,最后想起来马驰总是你媳妇,你媳妇的叫着,“我媳妇说两个兄弟住偏厦,请宋师傅等会儿在偏厦也搭个炕。”

“等会儿再说。”老宋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背个手在东西屋看了看,又把外屋的锅抬起来看锅,“不光得搭炕,还得从搭锅台。”

“全听师傅的。”

“我徒弟没来,我今天把泥和好,沤一宿,明天你得给我打下手,天黑之前才能完工。”他指了指沉思齐。

沉思齐简直是被噎住了,他对于老宋头说的话,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他就听懂了打下手。

“我男人笨,是个读书的,让我姐夫帮您吧,他是个会干活的。”吴怡在偏厦里听着想偷笑,最后还是出来解了沉思齐的围。

老宋头看了眼吴怡,又看了眼吴怡指着的长得又粗又壮一脸老实相的周老实,“中。”

吴怡万分感谢自己在现代时翻来覆去的随着爸妈一起看乡村爱情1、2、3,否则跟老宋头交流都是问题。

她又给半两拿了二十多个铜钱,让他和八两去买菜,“家里不能开伙,你们挑着熟食买,再打一壶酒…”在指挥着周老实和泥呢,一听打酒,立刻来了精神。

“中。”吴怡学着他说道,“要杜家烧锅的。”烧锅是神马?吴怡现在开始后悔自己有空陪着有剧情记忆障碍的爸妈看乡村爱情,卖老爸旧书的时候没空把发黄的《暴风骤雨》、《林海雪原》拿出来看,那怕是看看《夜幕下的哈尔滨》也好啊。

半斤也迷乎,八两是个机灵性急的,拉着半斤就走了,“你笨啊,鼻子下面有张嘴,问一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沉思齐找了个干净的地方一站,又觉得自己是最没用的那一个了,这么多人随着自己到了辽东苦寒之地,到最后还是旁人围着自己转。

他心里本来憋屈的事就挺多,辽东烧锅出的烧酒度数又比平时京城里喝的酒度数大,说是陪着老宋头喝酒,他跟着抢着喝了半壶,整个人栽倒在桌旁人事不知了。

“他是发配充军的吧?”老宋头说道,“这北大营里的人家,十家有八家是这么来的,谁也别嫌弃谁,他窝火就让他睡觉,过个一年半载的,就都是那么回事了,你们几个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也就是他媳妇像他媳妇,你们咋看不像他兄弟。”

周老实憨憨地笑了,别人也就剩下干笑了。

“行了,不逼你们了,今个儿酒喝够了了,我走了。”老宋头站了起来,摇头晃脑的走了。

吴怡和夏荷这才从西屋出来,夏荷收拾了桌子,两个人就着之前留的几块熟食,一人吃了半碗饭。

“你们两口子住西屋,半斤和八两在偏厦住…”吴怡话音刚落,夏荷就拉住了她。

“姑娘,这可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如今都落了难,没有那些讲究,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姐姐,周大哥就是我姐夫。”吴怡说道,“再说了,你们不住西屋,这个小院也住不开。”

夏荷一听吴怡这么说,就不吱声了。

“我去铺床。”周老实说道,“老宋头说了,得离地三寸,不然有潮气。”

吴怡他们知道辽东天冷,之前铺盖带得都足,都是足斤足两的棉花做的,周老实他们搭了铺,夏荷铺了床,吴怡扶了沉思齐躺在东屋的地铺上,“你们也都去睡吧,累了一天了。”

得了她的话,夏荷他们几个才各回各屋睡了。

沉思齐喝得多了,睡得鼾声大作的,比他的鼾声更响的是从四面传来的蟋蟀叫,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跑来跑去的响声。

吴怡原来的乐观,被现实打击的碎成渣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东北农村的同学跟她讲的,老房子老鼠多,小的时候有只老鼠钻进了她的被窝,差点咬掉她的耳朵…

想到这里,她忽地一下坐起来,点着了灯,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就把灯移过去,却不能真的看清些什么,她就这样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到天亮才困极了闭上眼。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在东屋的地上,而是被

移到了马车里,夏荷坐在她旁边做鞋,“姑娘醒了?”

“我怎么在这儿睡的?”

“还说呢,姑娘穿着衣服,靠在炕沿上就睡着了,是姑爷把姑娘抱到马车里的,还说不让吵醒姑娘。”

吴怡这才回想起昨晚的一切,她跳下马车,却看见沉思齐穿着灰色的麻布衣服,光着脚踩在用干草和黄土和成的泥里,用铁铲一下一下的往桶里装着泥。

醉一场、睡一觉虽不能让人脱胎换骨,困难的生活却让人没有了伤春悲秋的心情,只能脱下鞋袜,把脚踩进现实,一点一点的重新搭建生活。

吴怡从来没有发现,沉思齐竟然是这样鲜活特殊的男人。

京城里的人,记性好,忘性也大,提起某某官员,街边卖豆腐脑的小摊贩都能说出子丑寅卯来,见过一次面再见一次就能称呼某某爷,有日子没见着您了,您好吧,您家里好吧…之类的。

说忘性大,就是无论多大的事,过不了多长时间,都能被更轰动的事给盖住了,再没人提起,芦花案这样的大案子,也不过是在茶馆酒肆停留了月余,就没人提起了,现在京里最时兴的话题是恪王爷貌似又忘了凤仙君,又捧上新戏子了,标志就是凤仙君不再鲜衣怒马招摇过市了。

又过了一个月,凤仙君又搭上了新的冤大头,就是忠慎侯府的冯寿山,两个人当街搂搂抱抱的都不算新鲜,新鲜的是有小二信誓旦旦地说听见两人躲在雅间里办那事,动静听着让人脸红。

吴柔听说这事,说了句这就叫原地满血复活,就是不知道能活多久,冯家现在势力再大,也架不住猪一样的队友太多,冯寿山这样的就应该远远的送到没人知道的地方,结果又没管住,又出来了,京里人不议论了,他们还真当吴家、沈家、肖家,把他都给忘了?

“四爷,我跟您赌,三天之内冯寿山必死。”

“哦?”四皇子挑了挑眉,掂了掂怀里老儿子的份量,“胖了。”

“四爷,您赌不赌嘛。”

“你要赌什么?”

“三天之内冯寿山要是死了,户部的缺就是我二叔的了。”四皇子现在管着的就是户部。

“好。”四皇子点头笑道,“也应该是二叔升官的时候了,你倒是真惦记着娘家。”

“娘家就是娘家,女人没了娘家依靠,就是无根的浮萍。”吴柔说道。

两个人玩笑似地打着赌,没想到的是第四天冯寿山还活着,只是到了第四天的晚上,冯寿山消失不见了,据说冯家的人找了一夜,挨家青楼妓馆的搜,凤仙君被找出来打得皮开肉绽的,就是不知道冯寿山在哪儿。

第二天天亮,冯家的人一开门,就看见冯寿山被剥得赤条条的拿吊狗的绳子吊死在冯家大门口。

冯家老太太当场就厥过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冯家吃了这么大的亏,皇后娘娘在圣上跟前却连哭都不敢哭冯寿山,只敢说忧心老太太的病。

洪宣帝当着她的面不说什么,等她走了跟身边的内侍说:“冯寿山死得好,冯老太太这一病好不了才好呢,冯家就彻底的清静了。”

他都暗地里这么说了,自然有人把话传出去,冯老太太自然没有活路,御医开了些补药,民间的大夫也没有什么办法,冯老太太挣扎了七天,咽气了。

冯家的人上下打点找凶手,却是一星半点的风声都找不到,最有能力的姑爷曹淳都说没法子,做这事的人做得隐蔽,是老手所为,冯家也只好偷偷的夜里发送了横死的冯寿山,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发送了老太太。

吴柔抱着儿子喂奶子喝,“儿啊,冯寿山死得这么干净利索,这事一准是那个人做的,他倒真铁了心把自己往冯家这条大船上捆。”她说完了,冷笑了一声。

京里发生的事跟远在辽东边城的沉思齐跟吴怡无关,小院子被他们一点一点的修缮整齐,重铺了房顶的茅草,拿旧砖铺了院子,外墙重糊了一屋厚厚的草泥,内墙用白纸重新糊过,重垒了院墙又重换了门,俨然是个规矩殷实的人家。

军户们也都说吴怡是个能干的媳妇,都说沉思齐有福气,沉思齐也只是笑笑罢了。

过了十多天姚荣安把他找了过去:“家里都安置完了。”

“劳大人惦记,都安置完了。”

“我这些日子一直发愁给你找什么事做,虽说有你姐夫的面子,可是你也不能在家里呆着,蚂蚁社区首发万一御史参你我一本,谁也受不了。”姚荣安说着摸了摸自己鼻子下面的短髯,“这样吧,这一到秋天军中的棉衣都交给军户做了,你或者挨家去收,或者等着他们往你家送,集齐了我派人去取,这一家有一家的派额,少了要罚银子,我手下的人识字的不多,我看你是个精细人,这事就你做吧。”

姚荣安像是没注意到沉思齐一听说棉衣,就发白的脸色似的说道,“唉,要不是去年从各路集齐了大军,有不少是南方来的,也不能动用兵部库里的棉衣…”

“是。”沉思齐打断了他的话,躬身施了一礼“罪人沉思齐告辞了。”

“等一下。”姚荣安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贱内听说沈二奶奶也来了,正说着要找她去家里说话…”

“拙荆不爱见人,怕是要驳了姚夫人的美意了。”蚂蚁社区首发他虽落了难了,吴怡却依旧是吏部尚书家的嫡次女,四品的将军夫人想要“找”她,却是不成的。

“都是女人的事,不提了,你去忙吧。”

●● 141、软刀子

吴怡一听姚荣安派给沉思齐的活计,气就不打一处来,见沉思齐情绪不高,也只得忍着气开解他:“那姚将军是个行伍出身的,到底也不是个精细人,你耐着性子先做吧,听说进了冬月,也就没什么事了。

沉思齐点了点头道:“我来辽东也不是为了享福的,只是辛苦你了。”他没提姚荣安大大咧咧的说姚夫人要“找”吴怡说话的事,怕吴怡羞恼,他一个人受辱也就罢了,让他难受的是连累妻儿。

“没什么辛不辛苦的,有夏荷帮着我,半斤和八两也是能干的孩子,就这么个小院子,事不多。”吴怡说道,“再过几天熟悉了,我再雇个人洗衣服做饭,就更没事了。”这回到辽东带了多少银子,吴怡连沉思齐都没告诉。

两个人正说着,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沉思齐一看端上来的是白米和小米的二米饭,菜只有白菜土豆,不由得皱了皱眉,“你们就吃这个?”

“这个也不能多吃,这周围的邻里都是吃粗粮的,咱们总买肉太咋眼。”这里的人家,说是军户,不少都是发配过来的,在一起住了多年了,谁家有什么事没多大一会儿就全知道了,吴怡他们一来就大手笔的收拾房子已经很咋眼了,若是每天买肉吃细粮,一是给沉思齐招祸,二是怕惹来强梁。

“连累你了。”沉思齐只觉得鼻子发酸,端起饭碗,怎么也吃不下了。

“没什么连不连累的,像你说的,来辽东不是来享福的。”吴怡说道,其实沉思齐算是不错了,发配充军吃苦受罪的不知道有多少,沉思齐好呆有个小院,有屋住,有衣穿,能吃饱饭,只不过生活落差过于大了,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他们正说着,夏荷实在忍不了了,把碗一撩让外屋哭去了。

周老实追了出去,见夏荷哭得伤心,“吃不下?”

“在家时野菜粥都吃不饱,有什么吃不下的,只是姑娘从生来来就是老爷太太用金山银山养起来的,如今想要吃好点都要想那么多事,我看不下去。”

“唉,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看姑娘比你想得开。”

“姑娘都瘦成什么样了…”

他们声音虽压得极低,里外屋就隔了一道薄薄的门,屋里也是听得真切,这顿饭,大家谁也没吃下去。

没吃过苦的人,不知道吃苦是什么样,无论怎么想像,也不会想像自己的境遇是什么样的,沉思齐做好了自己吃苦的准备,心里却分外觉得对不起吴怡,在家时过得什么日子他是知道的,一步出八步迈的,前呼后拥,吃东西唯恐不精细,现在吴怡不怪他,他心里越发的责怪自己。

他却连日后咱们回了京,我一定好好待你这话都说不出口,别人都跟他说三年五载,他却知道哪有那么顺利,如今京里暗潮涌动,争权夺利,他若是回去了,一样是别人的肉中刺,更不用说如今他没了功名,回侯府也只能是躺着吃,什么都不能做。

收棉衣的地方是个大院子,能呆人的却只有一间半的屋子,姚荣安给沉思齐配了两个同样是发配过来的老兵丁,这两人都是精瘦精瘦的,眼神也有点发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什么话。

军户起得都早,吃过早饭沉思齐到了地方,多半已经有人等在外面了,两个老兵丁都是住在这儿的,沉思齐不来他们也不敢开门,只得让人在外面等着,开了门之后,有人取棉花、棉布,也有人送做好的棉衣的,沉思齐是个做事精细的,一件一件的登着数,到了晚上又对帐,差一件棉衣都要找半天,回家就没个准时候了,吴怡经常让八两跑着去送饭给他,一送就多送四五个人份的,沉思齐吃不了多少,两个兵丁也跟着吃,都说沉思齐是个好人。

沉思齐这个时候才知道被发配过来没背景的普通人过的是什么生活,若真的是江洋大盗强梁匪徒,多半都收监养着,打仗的时候当敢死队用,一年下来也不剩下什么人活着了,像是这两个人,一个是偷盗主家的银钱,一个是打架误伤人,来了就是先打三十杀威棒,在排房通铺住着,一天两顿饭,干窝头咸菜疙瘩,因为这两人都略识几个字,人也老实,这才谋到了这个职位,比别人不知道享了多少福了。

还有那些军户,平时种田交粮,收了庄稼就要做活,真打了仗就要出人,上次看见的詹五婶算是过得不错的,还有些衣裳补丁摞补丁,是沉思齐没有见过的穷苦。

此时吴怡正在随着詹五婶学纳鞋底,詹五婶一边做活一边打量着吴怡,吴怡长得好看,这浑身上下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不是细白细白的,说话行事也都跟这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同,都是寻常的布衣,吴怡穿着就是比别人穿着好看。

“他沈家嫂子,你在京里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吧?”

“我爹原是做小官的。”吴怡说道。

“我说呢,看着就跟寻常人不同。”詹五婶说道,“说起来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因为江南科场案,很是发配来十几家不寻常的人家,大姑娘小媳妇,都瘦瘦白白的,跟画里的人似的,没到过完年,让人拐走的拐走了,被将军老爷抢走做妾的也有,受不了苦寒病死的也有,剩下的没过几年,也跟这乡里的妇人一个样了,我看你们家像是有些背景,不但姚将军分外的客气,别的兵将也不敢过来骚扰。”

吴怡听着就是笑笑,二十多年前江南舞弊案她是知道的,那还是她外祖做首辅的事呢,为了平天下士子之心严办,牵连获罪的官员几十个,都是连累了家小的,后来的事她却是不清楚。

若不是知道自己家的背景,吴怡也不敢冒然跟着沉思齐到这个地方。

她们正说着,她们刚搬来时跟詹五婶一起来的妇人有一个走了进来,“五婶,你在这儿干什么?人家是侯门少奶奶,坑害多少人都不用偿命的,你说话得罪了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詹五婶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地瞧着吴怡,吴怡愣住了,她知道这是他们的底细让人给翻出来的,京里的人都是遇事藏心眼,这儿的人有事就摆在脸上,那妇人分明是恨极了吴怡的样子,“你家二小子、四小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詹五婶被那妇人拉走,吴怡坐回到了炕上,低头一瞧自己的手是抖的,她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

沉思齐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原来因为交领棉衣,跟他见面说话打招呼的人,见到了他都把脸扭到一边,交领棉衣时也是东西扔下就走,走在路上有小孩子往他身上扔泥巴,回到家一看门都让人拿粪糊上了,八两正在追着几个孩子打。

吴怡低头看着米袋子直发愁,周老实出去买粮食,没人卖给他们,半斤去买菜让人给骂了一顿。

“让周姐夫套车去城里买粮吧,多买点。”

“你怎么不生气呢?”沉思齐靠着门说道。

吴怡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是真的难受狠了,“二爷还没吃饭吧,饭在锅里…”

“你跟我为什么从来都不生气?不吵架?不抱怨?”

“吵架抱怨有用吗?”吴怡说道,她说完之后也觉得自己胸口闷得难受,凭什么她现在要做沉思齐的心理医师啊?她转过身回了东屋,用力把门关上,不生气不抱怨?她把沉思齐看成什么?自从那个晚上她的丈夫转身离开家门,“沉思齐”就再也没回来过。

她把自己的感觉封闭起来,凭着自幼的教养活着,对侍着自己的丈夫,妇戒告诉她不要抱怨,低头跟随,她就低头跟随着,争吵?有意义吗?除了让周围的人看她的笑话,笑话她的选择之外?她能现在跳上马车直接回京里吗?沉思齐是被发配来的,她比沉思齐还没有退路。

她现在就是紧靠在最后的墙角,除了应付纷至沓来的麻烦,根本没有生气抱怨的时间,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会睡不着,一个人靠着窗坐着,什么也不想,就是发呆,在沉思齐醒过来之前,躺回去装做自己睡了一夜。

她想着想着,忽然哭了出来,不是那种淑女的哭,而是哭出声音,沉思齐在门外站着,听着她的哭声,夏荷想要进去劝吴怡,被沉思齐拦住了,“让她哭吧,我对不起她,我现在没什么本事,只能让她痛快的哭一场。”

他说完转身走了,到了半斤和八两住的偏厦,“去把我的铺盖拿来,我在这儿睡。”他替哥哥去大理寺自首的时候,没有想过吴怡会跟着自己吃苦受辱,他若是死了,吴怡自是能改嫁,若是流放,吴怡在家还是沈二奶奶,吴怡却做出了出乎他意料的选择,他为兄长选择了大义,吴怡也选择了夫妻情义,沉思齐比起面对外面的羞辱,竟然不知道怎么面对被自己辜负了的女人。

姚荣安骑着马带着人往北大营方向走,见有个半大小子正在擦洗院门,眼睛眯了起来,“这可是沈宅?”

“正是。”八两说道,他是认得姚荣安的,此刻也装不认识,“请问您是?”

“下官姚荣安。”

在偏厦住了一夜的沉思齐,正在用冷水洗着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忽然听说姚荣安来了,立刻整了衣裳迎了出去。

“姚将军。”

“听说你这儿遇上点麻烦,我来看看。”他说着一使眼神,手下的亲兵推上来几个人,其中就有詹五婶的儿子,“这些人随意泄露军情机密,已经被我抓起来了。”

沉思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得站着听着。

“今天特意领到沈二爷跟前,一人打二十军棍,什么时候您消气,什么时候算完。”

这个时候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不知道围了多少人,詹五婶哭喊着冲过来,“沈二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姚荣安一使眼神,几个亲兵把詹五婶给架开了,沉思齐不知道他这是唱得哪一出戏,只是退后了一步,跪了下来,“我本是罪犯,当不起一个爷字,您要立威打军棍,也别在这里。”

“你这么说就是还生气,来人,把这几个嘴不严冒犯了沈二爷的,拖下去打四十军棍!”

沉思齐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几乎要将牙咬碎了,却不能再说什么,他知道,姚荣安这是冲着他来的,为的就是他的不识抬举,不肯让吴怡去巴结姚夫人。

姚荣安打完了军棍,又让人当半扇猪肉抬进去,又抬两袋子白米,“这些您暂用着,没有了我再叫人送。”

那姚荣安回了府,姚夫人正在屋里挑衣料,“这衣服料子是铁夫人送来的,说是俄罗斯的货,京里都买不着…她倒上赶着巴结上了我了。”

“这衣料值多少钱,三瓜两枣的,吴家、沈家都是金山银山堆起来的。”姚荣安说道。

“你又为姓沈的生气了?”

“哼,他就是跟我装穷、装傻,那两个锦衣卫都让他喂得沟满濠平的,在我这里摆上架子了,不榨干他我就不姓姚。”

“他虽落了难,沈家和吴家可还在呢,你也别太过份,再说铁家那头…”

“京里山高皇帝远的,再说了,我再往上升得拿命去拼,还不如呆在这正平城呢,咱们俩个多攒点钱才是真的。”

●● 142、狗急跳墙

吴怡对外面发生的事清清楚楚,送给姚将军的礼物他们刚上路,就从京里快马直接送到正平城了,五千两的银票另有珍玩数十件,却没有想到这姚荣安是个贪心不足的。

从京里出来的时候吴怡只在胸衣里缝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五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她和沉思齐的“过河钱”,身上带的现银不过是一百两,若是只在正平城生活,一年十两过的都是上等的日子。

夏荷看着那猪肉真皱眉,“本来住得好好的,现在怕真的是要难过了。”

“这些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充军的人里难免有江洋大盗,五婶…”吴怡顿了顿,“她说当年监牢里炸过狱,先是有那么几个人逃出去了,上山做了‘胡子’,又招兵买马成气候,北大营一到晚上就关营门,就怕强梁来抢,如今咱们的身份露了,莫说是那伙人,就是姚荣安派几个兵痞穿了百姓的衣裳来抢,怕也是…”

沉思齐在屋外听着她们说话,“我已经写信给四姐夫了。”

“你?”吴怡没想到沉思齐会写信向铁勇男求援。

“昨天已经随着四姐派来送礼的亲兵去了庆林城,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什么,你先搬到庆林城住一阵子。”

“我既跟了你来了…”

“你走了,总比我们全折在这里强。”沉思齐说道,“保全儿不能没娘,再说了,你在庆林城,姓姚的反倒不敢动我了。”

“你别说了,要走一起走。”吴怡说道。

“我这个身份,若无流转文书出城十里就是逃逸,人人得尔诛之,可若是办这个流转,必定要通过姓姚的,这边城不比京里,山高皇帝远,守城的将军就是土皇帝,他若伤了你我的性命,回头报一个山匪流寇劫财害命,就是岳父都拿他没法子。”

吴怡坐着不吱声了,心里面知道沉思齐说的是真的,她抿了抿嘴唇,“什么时候了?”

“什么?”沉思齐跟夏荷都愣了愣。

“夏荷把咱们带来的上好的棒疮药拿出来,分成五份装了,再把姓姚的拿来的猪肉分成五份,银钱分成五分,分别包了,跟我一起进北大营。”

“姑娘你要做什么?”

“那几位当兵的无辜受累,总要去看看他们。”

“你这人…”沉思齐简直是拿吴怡没办法了,他现在算是领教到了吴怡的固执,有什么事她不想去做,谁说都没用。

“我倒要看看这个姓姚的有多大的胆子。”吴怡说道,她的拗脾气被逼出来了,堂堂前首辅的外孙女,现任吏部尚书家的嫡出五姑娘,奉恩侯府的二奶奶,还真不怕他一个四品的将军。

沉思齐干脆也不和她说了,到时候铁勇男的人来接人,到时候吴怡不走也得走。

吴怡领了半斤、八两和夏荷进了北大营,北大营就是一排一排连脊的房子,隔了两三间房子中间用木板隔开,詹家就在第三条巷子第五家,吴怡记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