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丰……"黄太太担心地看着她,"孩子,你别这样,黄晖去了,你更不能有事……"

她瞧着对面的夫人,那样的苍老呵,甚至还有了白发。

她扑在她怀里,也不知道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妈……是我害死了黄晖……"

这一声"妈",令黄太太完全崩溃,她紧紧抱住冯丰,她的泪早已流干了,喉咙里也是一种类似于冯丰的干嚎。大雪转成了细细的雨夹雪,天空完全是黑云压城城欲摧。C城的隆

冬仿佛特别长,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车子出了高速路收费站,终于完全踏上了C城的地界。

大中放慢了速度:"老大,总算有点线索了……"

"是啊,也不枉我们白跑这一趟。这样,也好继续追查下去了。"

"老大,我立刻通知道上兄弟,尽快动手。"

"行,你先去布置。我回酒楼看看,好久没去过问过了,不知道运作是否如常。"

"有大祥看着,老大,你不用担心。"

大中下车,李欢改变了方向,却不是往酒楼去,而是往冯丰家里赶去。既然查到线索了,如今两人可谓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想,自己应该马上告诉她,再也不能隐瞒她任

何事情了。再有危险,总应该一起面对。只是,她还和黄晖在一起吗,这样冷的天,他们又在做什么?

他拨打她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这么早,她怎么会关机?是手机没电了?

他不死心,继续拨打,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每次打不通她的电话时,就有不好的事情。他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加快了速度。车子停在小区门口,这一次,他并没有隐藏或者采取什么手段,而是直接问保安:"我想找X

单元的冯丰……"

连续发生了两起凶案,今天警方才来调查过,保安对"冯丰"这个名字想到警惕,见有人上门找她,立刻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朋友。"

"冯小姐昨晚在后街被袭……"

李欢只觉得眼前一黑,慌忙道:"她怎么样了?"

"她没有怎么样,和她在一起的一个男孩子被杀了……"

仿佛晴天一声霹雳震晕了李欢。他好一会儿会不过神来:"你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警方有交代,说凡是来找冯小姐的都要报备,先生,请拿出你的身份证我登记一下……"

李欢麻木地拿出身份证,保安登记,甚至还拿数码相机拍了一张他的照片。或许是闪光灯这一亮,李欢立刻清醒过来,掉头就往医院赶去。

夜晚,医院里还有许多急诊的病人、伤患。保安只知道是某家医院来的救护车,并不知道住在什么病房。李欢到住院部一查询,值班的小姐翻一下,热情道:"病人已经出院了

。那位小姐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

已经出院了,冯丰去了哪里?

他看看越来越暗沉的天色,也不知道自己是抱怨命运还是怨恨这个世界,只知道,因为那只秘密黑手的操作,也因为自己的疏忽和嫉妒造成的过失,一切都陷入了一条越走越

窄的死胡同……

自己出不来了,冯丰也出不来了!

黄晖的葬礼,定在腊月二十九的下午。

这些天,冯丰一直住在黄家,从未离开。从选址、购墓,她几乎全程参与了,还不时向黄氏夫妇提出一些建议。

丧事的大头是黄先生主持的。晚年丧子,再开朗的一个人也添了霜发。黄太太和冯丰,仿佛都约好似的,她们都很镇定,并没有要死要活,免得他更添一重担忧。

只是,这种镇定在黄晖火化那天,终于崩溃了,两人抱着黄晖的骨灰盒,几乎晕过去,哀嚎得令火葬场见惯死亡的人都吓得纷纷走避,加强了保卫措施,生怕这两个女人冲进

不该去的死亡地带……

简单的葬礼,出席的是黄家的一些亲朋,黄晖的一些同学。

冯丰一身素服站在黄太太身边,抱着黄晖的遗像,也不知道向来宾答礼。

有个人走进来,在黄晖的灵堂上香,行礼。

黄氏夫妇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亲友们也都不认识他是谁。但是,来往的人多,互相不认识也正常,大家都以为是黄晖的老师或者朋友之类的。

然后,他退下来,轻叫一声"冯丰。"

冯丰抬起头漠然地看他一眼,眼神里无悲也无喜,就如看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陌生人。

李欢被这样的眼神彻底冻结。

冯丰,她整个人如一株即将枯败的野草,冬天来了,纵然野火烧不尽,但是连根拔除了,春风就再也吹不来新生了。

自私和自杀

李欢怔怔地站在一边,再也开不了口,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送葬的队伍出门。

心里其实是明白的,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却说不上来。他只好默默地跟在后面。

连续几天都是雨夹雪,公墓四周松柏常青,却偏偏给人万物枯竭和衰朽的感觉。黄晖的笑容特别灿烂,周围放着一圈黄色的小花。冯丰盯着他的遗像,从此,他就在这里安息

了吗?他的灵魂还会不会出来游荡?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该多好啊。

然后,亲友们一个个离去。李欢也悄然离去。

再然后,只剩下黄先生夫妇以及黄先生的弟弟一家人。弟弟、弟媳分别搀扶着黄先生和黄太太,他们的女儿,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站在冯丰身边,怯怯的,不知道该怎么

安慰她,只温和地叫她:"姐姐,走吧……"

冯丰的神情非常镇定,自从来到这里后,她一直都很镇定,无声地随着小堂妹往前走几步,来到黄太太身边,搀扶着她的手:"爸,妈,我们走吧。"

黄太太点点头,她已经心力交瘁了,了然地看看冯丰,声音嘶哑得几不可辨:"小丰,现在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们都要保重,要过得好好的,不然,黄晖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嗯。我会的,一定会。"

进城后,冯丰下车,向黄先生夫妻告辞。

"爸,妈,我先回去,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小丰,你一个人……"

"妈,我没有危险,屋子里安了防护栏,现在又加强了保安,你们放心。"

黄妈妈犹豫着,但见冯丰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勉强她,叹息一声:"我们先送你回去。"

冯丰不再推辞。

在小区门口下车,小区的保安十分热情:"冯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你,不用了。"

"你放心,我们调整了监控器,你那一栋24小时红外监控,而且,24小时保安巡逻,绝对不会再出问题的……"

"谢谢。"

冯丰对黄太太道:"妈,你们放心吧,真的没关系。"

黄家一家人总算松了口气。

然后,冯丰站在原地,看黄家的车子开走,是叔叔开车,黄先生坐在前面。小婶婶和堂妹搀扶着黄太太坐后排,安慰着她。

直到车子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冯丰才回过头,看看黄昏黯淡的天空,飘雪的天空,混沌、灰蒙,看不到边,不知道这样的雨夹雪何时才是一个尽头。

她在这样的昏暗里一步一步地"回家",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家。拉开门,也不开灯,也不觉得害怕。然后,又推开了窗子,看着新安好的防护栏。

她想,为什么要安防护栏呢?

如果没有防护栏,窗子这样开着,那些人就可以随便进来,杀了自己,这样,灵魂是不是还可以追赶上黄晖的温暖?

窗子开着,没有人进来,只有冷冷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

手机铃声,短信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拿出来看看,是珠珠发的短信。这事,珠珠并不知道,她并没有告诉珠珠。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一个个来来去去,走走停停,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告诉珠珠,她怕

珠珠过来安慰--这里是"凶宅",再也不能让珠珠踏足了。

她回了个简单的"很好"二字,就把手机放在一旁。甚至没有想到该奇怪,这手机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还是自己的号码?

她盯着手机,心想,会不会等一会儿,黄晖就会打来呢?

半晌,手机纹丝不动。

只隐隐知道,黄晖,是真的不会再打电话来了。

明明不过是眨眼之前,两人就还曾在这屋子里拥抱、亲吻,为什么就一瞬间,就再也见不到人影了?

生与死的分隔,就是这样的吗?

死亡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我们永远也见不到我们想见的那个人了吗?

也不可以再彼此说话、微笑、牵手、关怀了吗?

明明是太平盛世,凶杀暴力只在报纸杂志上看过,怎么会亲临自己身上?他们不过是想偷窃神秘的"遥控器"而已,为什么会发展到公然杀人?

即使有"遥控器"谁会傻得带在身边?一直以来,出门在外不是都很安全的吗?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也不安全?

警方定性的是"抢劫杀人",黄爸爸黄妈妈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只有自己知道不是这样,不是意外的抢劫--尽管自己的包包的确被抢了。但是,她不说,再也不能让黄爸爸

黄妈妈涉险了。应该自己去查吗?可是自己一个人无头无尾,怎么查得到?

天色已经黑尽了,她呆坐着,手脚都麻木了,也感觉不到冷。

脑子里却异常的清晰,一张一张的面孔,幻灯片似的在眼前闪过……

叶嘉是很好很好的,可是,他永远有比自己更重要的母亲。儿子视母亲为第一亲人,这是天经地义的,无可指责。叶嘉没有错,可是,没有离过婚的人,绝不会想到"离婚"带

给人的那种心力交瘁。那是一种元气大伤。

李欢也是很好很好的,可是,他可以尊重芬妮,尊重柯然,也可以对自己很好,就是挥不去心里的阴影--自己在他心里,总是有着"戴绿帽子"的嫌疑。

只有和黄晖在一起,没有任何秘密,没有任何压力,没有人任何阴影,有的全部是快乐和甜蜜。

为什么爱情就只能是痛苦,不能是甜蜜?

如果有了甜蜜,为什么又还要牢牢地抓住痛苦?

自私呵,谁不自私?

自己就选择自私,不行吗?

把心放在黑暗里,她忽然觉得有点理解李欢了--原来,自己和李欢一样都是完美主义者,妄想拥有唯一的独一无二的爱,稍有欠缺,即使表面不说,也隐隐地耿耿于怀。所以

,他能对自己很好很好,却不是平等的,不是可以共患难的伴侣,危险他一肩挑,自己只需要在他花团锦簇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分享他的荣耀。

这是他的伟大呢还是他的自私?

而自己呢!

自己比叶嘉和李欢都更得寸进尺,因为缺少爱,就更渴望,妄想拥有很多很多,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爱!潜意识里要对方把自己永远放在第一位!但就像一个贫乏的乞丐,妄

想得到一万两黄金,真的得到了,却不知道该把这一万两黄金放在哪里!

自己并没有储藏爱的房间!

原来,每个人最爱的都是自己,其次才是爱情。

是不是因为这样自私,才遭到了天谴?

所以,有这样一个爱自己的人出现,他立刻就被上天收回去了。

风吹得窗帘簌簌的地作响,也许门外还有脚步声。她下意识地盯着闷得方向,黄晖是有钥匙的,他会不会要开门进来了?

可是,等了好久,他为什么就是不进来呢?

她在黑夜里一个人咯咯地笑起来:"黄晖,你要等等我,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了,我最怕没有人对我好了,你一定要等着我……"

她站起身,有条不紊地拉亮灯,在茶几上拿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的青色血管如一条蚯蚓,被拉得直直的。

一刀下去,涌出血来,却又感觉不到疼。等明白疼时,她的脑子还是十分清醒,心想,这样的死法,可真不好受。

她放下刀子,想起自己的包包,从包包里摸出一大包纸片裹着的安眠药来,足足有一百多片。这是那些天,黄先生夫妇选墓地外出时,她悄然上街买的。当时也不知道买来干

什么,只一家家药店走下去,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家,才零散凑了这一百多片。

饮水机没有开电源,水是冷的。

她倒了满满一大杯,像吃维生素一般。冰冷的水和着大把的药,一点也不困难地咽了下去。丝毫也没有觉得痛苦。

然后,她重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还是十分清楚,喃喃自语道:"黄晖,我可不是为你殉情。我只是害怕没有人再爱我再关心我了。要我从此一个人呆下去,真是太可怕了。就

让我自私到底吧,也免得其他人再费周折了,从此,想害我的,想对我好的,他们都解脱了

眼睛开始发花,脑袋开始发晕,胸口一阵阵地闷,有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

她的身子慢慢地软瘫下去,嘴角涌出白色的泡沫,眼前逐渐变得黑暗,意识也开始模糊,只隐隐约约地看到黄晖的笑脸,甚至,自己久违的父母的笑脸。

自己,很久没有想起父母了,连做梦都没有梦见他们了。

原来,他们就在自己身边。

这世界上,还能有谁比父母对你还好?

如果,一路同行的都是最爱自己的人,去另一个世界,又何尝不是好事?

她的身子从沙发上滚到地上,腿脚还无意识地抖动几下,冷冷的风从开着的窗子里一阵一阵地吹进来,整个世界,变得那么安静

她若死了,我也活不了

三名保安站在小区单元密码锁门口,其中一名保安反复地按着门锁的对讲机,声音越来越大:"冯小姐,冯小姐……"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丝毫动静。连续呼叫了好几分钟,依旧没有响动。如果屋子里有人,不应该这样毫无动静。

三人有点慌了,这不仅是因为警方有所交代,而且还关系着小区业主对保安的信任与否。

其中一名是保安队长,他立刻就要报警,110都拨好了,却被人一把掀开:"让开,我来开门……"

他怒视着来人:"你想干什么?"

李欢愤怒得几乎要扇他一耳光:"她这么久都没有回答。出了事情,是不是你们负责?"

他不由得退后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李欢拿出钥匙开了门。

一屋子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药味、呕吐的腥味……他冲过去,一把抱住倒在地上,身子已经乱蹬成一团的冯丰,发不出声来,好像自己的世界也快要覆灭了。

他抱起她就往门外冲,三名保安吓得面面相觑,带上门就追了出去。

大中见他这样抱着冯丰,心知不妙,立刻打开了车门,也不等他吩咐,立刻就飞速地发动车子往最近的医院开去。

李欢紧紧地抱住她,又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裹住她,可是,她的手脚都已经冰凉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寒冷还是因为呼吸的停顿。

"老大……"

"开车。"

他只说得这两个字,就变成了哑巴。手抚在她的鼻息上,连手都开始冰凉,这一刻,完全乱了方寸,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赶到温暖,甚至,慢慢的,自己的手脚都和

她一样冰凉起来。

大中连喊他两声,见他神思恍惚,叹息一声,立刻给一个医院的医生朋友打了电话。

车子连续闯了十几个红灯,终于停在医院门口。

当抢救室的门要关上的一刹那,李欢突然冲了上去。大中死死拉住他,他强力一挣,大中在他耳边喝道:"老大,你若干扰了抢救,她就活不过来了……"

他呆呆地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中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瓶烧刀子。

李欢看也没看,接过就一口喝了下去。

烈酒入喉,一阵火辣辣地,脑子却清醒了几分。时间仿佛陷入了停顿,有好一会儿,他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远处,隐隐地传来鞭炮声。

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放鞭炮呢?

大中低声道:"零点了,今天就是除夕了……"

他蓦然心惊,又是除夕了?这是自己来到现代的第三个还是第四个除夕?

每一年的这一天自己在干什么?又是谁人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的身子软下去,蹲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大中惊呆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惊呆了。

一名护士走过来,皱着眉头:"先生,你注意点,深更半夜的,不要影响了其他病人…"

他恍若未闻,依旧嚎哭不止。

医院里的生死不过寻常事,但是,人们见到这样一个汉子哭得如此惨切,无不好奇地探头探脑。

大中拉他一把:"老大……"

他的嚎哭声停止了,静静地坐在冰凉的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里,只想,她若死了,我也决计活不下去了!

若不是自己当初愚蠢的决定,执意赶她走,对她说出那样恶毒的话,她怎么会去接受黄晖?又怎么会走上今天的绝路?

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凶手。

她要死了,就是自己害死的!

许久,急救室的门缓缓推开。

他站起身,腿脚麻木得几乎要跌倒。

大中扶他一把,抢先开口:"医生,情况怎么样?"

"她手腕上的伤口浅,不碍事。不过服药的时间长了,加上身体虚弱,还能不能活过来,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你们可以先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