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儿冲上来一把推开他,怒道:“好小子!你讨打!”

我制止欢喜儿,着恼地向小白脸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用风筝传信她能收得着吗?看言情小说看魔怔了吧你!”

小白脸根本顾不上我后面那句话有什么古怪,失魂落魄地喃喃着道:“风筝…什么风筝…我是亲口告诉她的啊…六月初六,兰夜亭,肖雨霖,阮铃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若不能共生,但求共死…”

原来这小白脸叫肖雨霖,长得倒是白净细嫩,怎么说起话来就颠三倒四的呢。我揉了揉太阳穴,慢慢整理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铃儿…到我家…替我表姐画绣样儿…”肖雨霖沉浸在回忆中。

唔,是了,这个阮铃儿会画画儿,不卖风筝时就到有钱人家府里替小姐夫人们画绣样儿,以此为生。估摸着偶然去了肖雨霖家,两人一来二去混得熟了便暗生情愫,常常到这兰夜亭来幽会。

“你们两人还真是天真,你自信娶得了她么?她认为能嫁得了你么?从一开始就明摆着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放任这感情发展?”我想我大概是因为肚饿的关系,火气莫明其妙的大起来,冷言冷语地道。

“铃儿…她知道我无法娶她,她…也并未期望嫁与我…一切…都只怪…怪我误投了胎…”肖雨霖仰起脸望向黝黑的天空,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

我叹口气,老俗套了,又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过,这小子既然明知不能娶阮铃儿,当初为什么还勾搭人家?这才最让人生气。

“你们约在这里要做什么?是私奔,还是殉情?”这有胆爱没胆认的小子实在让我看不顺眼,所以根本不管他此刻心情如何,我毫不放松地追问。

“是…是要铃儿给我一个答复…”肖雨霖此刻的精神已经完全涣散,问什么答什么,“是…是选择继续同我在一起,还是就此…一刀两断…”

“继续同你在一起?你已说了不能娶她,还要她同你在一起做什么?”我凉凉地笑。

“同我在一起…远走天涯…或…或共赴黄泉。”肖雨霖悲声道。

还算你小子有种,敢于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勉强对他有了些好感。其实我倒是支持他们两个私奔,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阮铃儿要选择自杀,这小子怎么看也不像个负心汉,她不至于绝望至此吧?罢了,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我的好奇心也终于得到满足,现在我该去满足满足我可怜的小胃口了。

我站起身,掸了掸裙子,道:“我劝你还是莫要苦等了,阮铃儿既然失约,定是说明她不想让这段没有结果的感情继续下去,你该体谅她这份苦心,及早结束,对你对她都不是坏事。”

阮铃儿已死之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免得他想不开殉了情,那就纯属是犯傻了。

“请你告诉我!铃儿她现在何处?我…我只想再见她一面,虽死无憾…”肖雨霖见我要走,慌忙一把扯住我哀求道。

我突然想起来,阮铃儿应该是死在兰夜亭了,若是去年六月初六的话,为何肖雨霖会不知道呢?他们不是约在那天见面的么?于是问向他道:“去年六月六你在此处等阮铃儿到何时?”

“日落时分…”肖雨霖悲声道。

日落时分…按说时间还不算晚,难道是他回去了之后阮铃儿才来的,两厢里错过了?这…这可真是命运弄人了。

“你为何不多等她一等?”我十分惋惜地道。

“你是说…铃儿那天…来赴约了?”肖雨霖用力握着我的肩追问,疼得我直眯眼。

“是,她来了。”我实话实说。

肖雨霖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突然蹲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这这,一个大男人…这样子哭,丢不丢人?我都有些尴尬起来,拍拍他的肩,道:“得了,她如果真想选择同你在一起,当天没见到你的话,第二天只怕还会来的,既然没来,那就证明她选择同你一刀两断了。你又不能娶她,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最好的结果。”

“不错…这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肖雨霖忽然慢慢站起身,虚无飘渺地道:“何况那时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倘若她选择一刀两断…便由得她去,而我…将自绝于那块誓言碑之下…静待来生。”

嗳?等等!这一对儿苦命鸳鸯怎么都这么死心眼儿呢?爱不成就要死,死了以后还爱个屁!

我连忙拉住要往雨里走的肖雨霖,道:“你这会儿死了就得投胎,阮铃儿若是活到七老八十,你岂不是早了她数十年到了下一世?你还怎么等她?我劝你还是好好的活着,若真有缘,阎王定会赐你们两个同月同日死的!”

肖雨霖一阵苦笑,道:“我已不想再以这个身体活在这个世上,早死早解脱。我会在奈何桥上等着铃儿,让她抓住我,好让我下一世不会再投错胎…有件事要麻烦小姐,待我死后,请让人将我埋于那石碑下的空坟之内…那坟是我和铃儿挖的…曾经说好了要同生共死,死后共坟…如今我要食言了…”

我心中猛然一惊:莫非…那阮铃儿的尸身此时就埋在那誓言碑之下?

“另请让人在那石碑后面刻上几字…”肖雨霖悲戚地道,“愿来生…与阮铃儿做一对…真凤实凰!”

——嗳?

说服·戒尺

这…他…什么意思?

见我满眼疑惑,肖雨霖忽然悲凉地笑了起来,道:“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诉你罢…其实…我是个女儿身。”

——呃、啊、诶、嗷、咔…胡、胡说!是女扮男装的话,凭我这双锐利的眼睛怎么会看不出来?!但…但现在仔细一看…他,他确实没有喉结…可、可胸也是平的呀…当、当然,胸可以束起来,嗓音也有天生就粗的,个子也有高于一米七的,那、那走路姿势、神态动作,明明都很男人化啊…

不理我的张口结舌,肖雨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爹是当朝宣节校尉,我娘去得早,膝下只我这一个女儿,爹虽然喜欢男孩儿,却又不忍再为我娶个继母,于是自小便将我当男孩儿来养,以至于…以至于连我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了男人…情不自禁地爱上了铃儿。直到…去年的六月,爹让我嫁人,对方官高,推却不得。我在那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向铃儿坦白了我是女儿身的事实…我对她说…我是真心地爱她,不是有意隐瞒,我比谁都恨自己没有生为男儿身…倘若她恨我、不肯原谅我,那我们便就此一刀两断,她自去过她的生活,而我…失去了她生命便毫无意义,不如自绝于碑下,了此一生;倘若她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便为了她舍去亲人家园,与她浪迹天涯,纵然逃不过宿命的追捕,也愿双双共赴黄泉。…我给她三天的时间好好考虑,三天后…六月初六,于兰夜亭见面,告诉我她的选择。…六月六,我的生辰,我原意是要在此处等铃儿一整晚…谁知——我爹他知我不愿嫁人,怕我离家逃婚,硬是着人将我找到,五花大绑地押了回去,自此锁在房内出不得门,直到六月初九婚嫁之日…我被强行嫁往远在边城戍业的夫家…一去便近一年。这其间我也曾想过一死了事,然而又怕铃儿还在等我,便硬是苟颜残喘活了下来…眼看又是六月初六,我怀抱一线希望,向夫家谎称要回娘家探望,虽昼夜兼程地赶了回来,无奈那男人疑心极重,始终寸步不离地在我身旁,使我不能脱身去找铃儿。无奈之下我只得将铃儿曾赠与我的风筝取出来,放上天去…铃儿自家是卖风筝的,凡买风筝的大多会当场一试,这一试难免要向空中看,若能看到我这风筝,铃儿必然知道是我。一日看不到,我便日日放。附诗于上并不是为了要她看见,只不过是我心怀妄想,盼望上天能垂怜我一片苦心,见到此诗后能将铃儿带来见我…谁知那日才将风筝放上去不久,那男人便走了来,非要我将那风筝扯回来让他细观,我一气之下便咬断了丝线,遗落了铃儿留给我的这唯一的信物…今日为了能偷偷出府,我强颜欢笑陪他喝酒,将他灌得大醉方才跑了出来…谁想又扑了个空…果然铃儿选择了一刀两断,我也算得以解脱,从此再无留恋,只盼来生莫再误投女胎,与铃儿白首偕老…”

我一时无语,人道女儿痴情,一个女儿是痴,两个女儿便是痴上加痴。情之一字深不见底、广不着际,草木有情,鸟兽有情,蝶恋花,凤栖梧,不都是超越了伦理却忠实于本性的真情体现么?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又怎能将这样一种可以彼此交付生命的感情抛诸于“情”字之外呢?

我不是极端的女权主义者,却也不是什么卫道士,我只是认为,凡是真心相待的感情,不论性别,不论种族,不论年龄,甚至不论物种…都是纯粹的。

阮铃儿选择自尽想必也是为了解脱吧…当她得知肖雨霖是女儿身之后发现这错误的爱情已是覆水难收,既恨她不是男子,又恨自己无法不爱她…这两个人爱的是爱情本身,无关乎性别或欲望。

嗳…能怪谁呢?错误的家教方式?错误的爱情观人生观价值观?…谁知道呢,爱情那东西我自己还没窥得一二,哪有什么理论经验去分析别人。

眼见肖雨霖死意已决,我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劝住她,只得问道:“你…还爱着阮铃儿的罢?”

肖雨霖默然点头。

我又问:“爱到何种程度?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肖雨霖眼神中有着决然:“我都可以为她而死,还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呢?”

“你这话可当真?”我严肃地望着她。

“你很快便能知道是真是假…”肖雨霖哀伤地步出兰夜亭,欲往那牵牛花下的石碑而去。

我连忙去扯她,却没能扯住,只得跟着她跑进雨里,赶在她身前拦住,道:“若阮铃儿要你为她活着呢?”

肖雨霖顿了顿,道:“除非她亲口告诉我…”

“当然是她亲口说的,”我微笑,“你将诗写在风筝上试探天意,天意让这风筝落在我的院子里。——你认为这太平城内能有几人会像我这样留下这代表了晦气的风筝、异想天开地以为这诗句另有含义?又有几人肯费心费力地解开诗中之谜、坐在亭中苦守一整天?可见冥冥之中我受老天指引,特来向你转达阮铃儿的心意——老天之所以选中我,必是因为我同阮铃儿的意思一致——就是希望你能为了她好好活下去。当然,你若当此纯为无稽之谈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也会因此而怀疑你向天问情的诚意。”

肖雨霖无从反驳,只是喃喃地道:“没有了铃儿,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你死了就有意义了么?”我反问,“活着至少你还有回忆,死了连回忆都没有了。阮铃儿此时无论身在何处,始终都是同你共享着回忆的,而你却想一死了之,扔下她一个人在天涯某处傻傻地为你祈福、祈求上天让你好好的活下去么?你可知铃儿去年此时为何没有赴约?还不是为了能让你死心、而后另觅幸福?因她知道无论是一刀两断还是浪迹天涯,终究是既痛苦又辛苦的事。情之最高境界不是相守,而是尽力让对方幸福。阮铃儿已经尽力去做了,可你却执意要将她的付出化为乌有,你于心何忍?”

饿着肚子说了这么多的话,我的腿都有些软了,这小子…嗯,这丫头要是再执迷不悟,我也懒得再管了,要死死去,跟阮铃儿做一对儿傻鬼,黄泉路上放风筝玩儿去!

肖雨霖失魂落魄地在雨里站着,欢喜儿早就冲过来替我撑上伞,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倒是让肖雨霖惊得回过神儿来,望着我喃喃地道:“你说…铃儿她…会好好的活下去么?”

“当然,”我微笑,“她比你勇敢多了,敢于承受痛苦,敢于当机立断做出选择。你既然希望自己来世转个男人,那就从今生开始学着像个男人一样去担当一切罢。”

肖雨霖望了我半晌,终于低声道:“谢谢你。”

我心下长出一口气,总算没让我白在这里又冷又饿地耗到现在,于是向她笑道:“不必客气。那风筝你用不到了罢?送与我可好?”

肖雨霖勉强笑笑,道:“好,也免我睹物思人,又纠结起来。…既如此,告辞了。”说罢转身,回至亭中取了伞和灯笼,慢慢地走远了。

我让欢喜儿扶着我小心翼翼走至那牵牛花下誓言碑旁,由于我俩没带着灯笼,我便让欢喜儿打亮了只火折子,用伞遮着,照向那石碑后面,豁然见那上面刻着:唯愿来生,与卿偕老,莫误相思。

“欢喜儿,去把石桌上那风筝拿来烧了。”我轻声道。

欢喜儿依言取来,在这坟前将风筝烧为灰烬。我估摸着这阮铃儿死时是揣着遗书的,要她老爹将她葬于此处,并刻上那几个字。她倒是死的痛快,只苦了她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苦了我饿着肚子扯了一通谎,还真是不负责任。

心中唧唧咕咕埋怨了坟里头的阮铃儿几句,我招呼欢喜儿打道回府。才一转身就险些吓得叫出声来,却见那亭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负手而立的那一个正是、正是岳清音!

一时间我连挤进阮铃儿的坟里暂避的心思都有了,踟躇着慢慢走过去,边走边琢磨:这岳清音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难道是昨晚他只瞥了那风筝一眼就记住了上面的诗、并且至少猜出了前两句的意思,因此才能找到此处来?唔…这岳哥哥果然不是等闲之辈,难怪那季狗官审案的时候也要常常问他的意见。照此看来我今后须更小心才是啊…嗯,还是先担心眼前吧。

“哥哥…”我怯怯地迈入亭中,低头不敢看他。这一次我是真的理亏了,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么晚了还在荒郊野外的瞎逛荡呢?!何况身边还只带了个小厮。

跟着岳清音同来的只有小厮长乐,手里打着灯笼,将这小小亭子照在光影里。

“回府。”岳清音只说了两个字,转身便向亭外走,长乐连忙撑起伞替他遮雨。我和欢喜儿在后面跟着,一路磕磕绊绊地出得这片野地。天晚人稀,雇不着轿子,我只好饿着一张肚皮紧紧跟在前面那一言不发迈着大步向前走的男人身后,时不时还得小跑几步才能追上他的步伐。

好容易回至府中,岳清音径直就奔了正屋大堂,我也只得跟着进去,在当屋垂头立了,岳清音则一屁股坐在正座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屋内尚有几个侍立待唤的丫头嬷嬷和小厮,一见这架势都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各自僵硬地立在原地,仿若一屋子蜡人。

身后扑嗵一声响,欢喜儿已经跪在了地上,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我转转眼珠,正想着要怎么解释今天的行为,又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进来的是绿水她们几个丫头,一见我就扑上来问:“小姐!您没事罢?急死奴婢们了…”显然这几个丫头见我如此晚了尚未归府急得掉了魂儿,还没待我出声安慰,忽地也扑嗵扑嗵的跪下了。

我心下轻叹,看来自己真不是块当主子的料,任性也好随性也罢,略有行动就会连累得这几个丫头小子跟着担惊受怕遭责罚,还真是苦了他们了。

岳清音终于开口了,沉着声音道:“小厮欢喜,即日起罚往柴房砍柴三个月,薪饷减半;绿青红白四名丫头,洗衣房洗衣两个月,薪饷减半…”

“哥哥!”我一急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话,一叫完我就后悔了…怎么又强出头了呢…这位老哥明显正处于暴怒状态,虽然脸上没有表现,但光看那眼神儿就可以看得出来嘛…冷得让我连打好几个哆嗦。罢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哥哥…今晚之事与他们几人无关,请不要责罚他们…灵歌愿承担所有责任…”

“小姐…”几个下人一起低呼。

我低声向他们道:“你们莫再多嘴,否则以后就不必伺候我了。”几人听了吓得不敢再吱声。

岳清音毫无表情地望着我,良久方慢慢地道:“灵歌,你可还记得为兄昨晚的话?”

唔…我可不可以回答不记得了?“记得,哥哥。”我低声道,“有错自然当罚,今晚之事错在灵歌,请哥哥莫要怪罪他人。”

“既如此,灵歌你便上前领罚罢。”岳清音依旧面无表情,向身旁立着的一个嬷嬷略一挥手,那嬷嬷会意,转身进入内堂,很快又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戒尺。

我的眼睛“溜儿”地就睁圆了——老天!老天!这就是传说中的家法么?难道它当真是每个古代家庭居家旅行的必备良物?岳哥哥…我可不可以反悔?我要收回刚才的话!呜呜呜…

“身为未嫁之身,私自在府外逗留至夜不归,有辱门风,按府规当责四十戒尺。”岳清音波澜不惊地道,示意那嬷嬷对我“行刑”。

嗳…嗳…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慢慢伸出双手,手心朝上,死死瞪住那嬷嬷,心说大娘您老人家不会是姓容吧?!我劝您最好掂量着点力道哟!姑娘我可是有仇必报小女人!招子给我放亮点!(黑话都出来了…)

也不知是感受到了我内心强烈的怨念还是畏于我小姐的身份,这嬷嬷犹豫着迟迟不敢动手。岳清音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把戒尺给我罢。”

这…你,你这可怕的家伙不会是想亲自动手罢?!

我想我这回是真的惹怒他了,也难怪,带着他亲妹子的身体到处跑,人人看见的都是他妹子的这张脸,丢人也是丢他妹子的,万一受了伤害也是他妹子遭罪…大哥!这戒尺打的也是你妹妹的小手啊,你就忍心么?呜呜…

岳清音接过戒尺缓缓起身至我面前,我立刻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望着他…可怜可怜我吧大哥…面对如此可爱娇弱的少女,你能忍心下手么…

“啪!”岳清音手中戒尺毫不留情地拍下,我的手心立刻一阵火辣辣地疼,苍天啊,大地啊,耶酥啊,玉帝啊,请让我穿回去吧…

一声又一声清脆又酷辣的责打声和身后绿水几个小丫头的低声饮泣交织在一起,我举着已经因灼痛而麻痹的双手咬紧牙关硬撑着一声没哼。突然觉得这情形有些好笑,想我一介以养活自己为终生奋斗目标而在现代社会辛苦工作的平凡女人,莫明其妙穿越到了古代变成了米虫小姐不说,竟然还被一个大我上千岁的古人打手板…这也忒滑稽了…噗!

“你在笑?”岳清音停下手中戒尺,挑起眉毛望着我。

我暗斥自己表情管理不善,连忙皱起脸,低声道:“哥哥听错了…灵歌哪里还笑得出来…请哥哥轻些打…”

岳清音望了我半晌,沉声向在场众人道:“今日小姐晚归一事不许传到老爷耳中,否则你们这些人一个不留,全部离府。”众人连忙应是,岳清音便又向跪着的绿水等人道:“扶你们小姐回房。”

绿水几个飞快地起身冲过来扶住我,我白着一张脸望向岳清音,轻声道:“让哥哥担心了…对不起。”

这通打岂能白捱?!佯作可怜地道个歉,让这哥们儿内疚去吧!姑娘我几时白吃过亏来着?!

颤巍巍地被几个丫头扶着回了房间,一双手已经不能动弹了,红得像刚烧出来的猪蹄子。说到猪蹄子…“红鲤,去伙房给我热点吃的来,饿坏了。”

红鲤吸着鼻子应声去了,剩下的三个丫头开始帮我换下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用热水洗了脸,重新拢了拢头发,一个个的闷不作声,只管默默掉泪。

我不禁笑道:“怎么了?生我的气了么?嗳呀,我已经知错了,下回绝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好么?姐儿几个就原谅咱这一回罢…”

未待我说完,慌得绿水她们连忙摇头兼摇手作势就想下跪,我立刻道:“谁敢跪我就把谁调走!”

几个丫头闻言也不敢跪了,绿水抽泣着道:“都是小婢们不好,害小姐遭此责罚…”

“行了行了,又不是什么荣光的事儿,都别往自己身上揽了。”我挥挥手,却牵动了痛处,忍不住嘶地一声呲牙咧嘴。

忽闻有人敲门,白桥出去看,回来时手里托了一只药瓶,道:“少爷让长乐送棒疮药来了,嘱咐小姐一日三次涂于手上。”

唔…那家伙果然内疚了,哼,哼哼。

涂了药补了饭,我的头有些昏沉沉,想是今晚着了凉风,便只脱了外衫钻进被窝中去,无奈双手灼痛难当,翻来覆去竟是一夜未能成眠,直至天将亮时实在因头痛的厉害,这才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更是天眩地转,鼻塞体酸,显然是重伤风了。勉强撑开眼皮,映进瞳孔的是岳清音的一张脸,正坐在床边望着我。

“哥…哥。”我发着浓重的鼻腔音轻飘飘地道。

“起来吃药。”他低声道。

“哦。”我想撑起身子,一时忘了手上的伤,一挨床板疼得皱起眉。

岳清音长臂一伸将我扶靠在床栏上,绿水端了药过来坐在床边,拿了勺子就想喂我。我眼珠儿一转,道:“绿水,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对哥哥说。”

绿水闻言应是,放下药碗退了出去,我这才望向岳清音,轻声道:“哥哥…可还生灵歌的气么?”

岳清音望着我,淡淡地道:“我只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

我低下头,望着被子上自己肿胀不堪的双手,一阵沉默。终于这次是岳清音先开了口,沉声道:“给你的棒疮药可按时抹了?”

“不如就这样疼着,好让灵歌将哥哥的教诲记得更清楚些。”我低声道。

岳清音起身至桌边,坐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那棒疮药,抓过我的手去轻轻替我涂着药膏,我将头垂得低低的,以掩饰自己眸中奸计得逞的得意神色,再抬起眼来时已经换上了楚楚可怜状,望着岳清音道:“哥哥…原谅灵歌了么?”

岳清音没有回答,专注地继续为我抹药。我想抽回手来,被他捏住腕子,低声道:“莫耍孩子脾气,又要惹我生气么?”

“哥哥的意思是…已经不生我气了是么?”我歪着头看他,眼里充满希翼。

岳清音垂了垂眼皮儿,似乎是默认了,我一阵欣喜,咬着下唇道:“那…哥哥喂我吃药好么?”

我隐约感到岳清音的身子僵了一下,心中放声尖笑:姑娘我早说了有仇必报,岳哥哥你敢打我手板,那就乖乖地伺候我吃药以赎清你昨晚犯下的罪孽罢!姆哈哈哈哈…

肉体小强不如灵魂小强,在我强有力地精神力量支持下,岳灵歌同学顺利地征服了感冒克服了手伤,终于又精神焕发地出现在了自家的后花园中,手里扯着一根风筝线。

“欢喜儿,你这做风筝的手艺不赖,将来也可以学那阮老汉做风筝卖钱呢。”我仰望着天空飞得只剩下一个小点儿的风筝道。

“欢喜儿想一辈子伺候小姐,不想卖风筝。”刚刚被我动用私权由“公用”随唤小厮调为“专用”随唤小厮的欢喜儿红着脸答道。

“小姐,您画的是个什么风筝?小婢怎么看不出来呢?”青烟仰了脖儿纳闷儿了半天。

“是个笑脸哪,一个圈儿代表脸,两个点儿代表眼睛,下边那个月牙儿形就是微笑着的嘴呀。”我满意地拽拽手中丝线,看着自己亲手画的笑脸飞翔在太平城的上空,仿佛预见到了幸福的未来。

“我看您还在上面写了什么来着。”绿水插话道。

“唔…是啊,风筝有时并不仅仅只用来承载晦气和不幸,一些心事和秘密也可以托它带上天去,与苍天共享。”我微笑着仰望天空,“嗳?嗳?那是谁家的风筝?呀!呀!缠住了!缠住了!”

天空见鬼的又出现了一只风筝,被高空气流卷得与我的风筝缠在了一起,我心一横牙一咬,誓要将那流氓风筝给扯下来。当下小手用力,硬是往回收线,起初倒也见效,两只风筝被拽得低了一些,已经能看清那风筝的相貌,竟然画的是张鬼脸——好个心理阴暗的人!

我运力再扯,只听得“嘣”地一声…我可怜的风筝线就这么断了,眼睁睁地看着我那风筝在鬼脸的挟持下涎着一张笑脸跟人私奔了。

我有些怔,心中既觉落寞又觉奇异,禁不住猜测那鬼脸的主人倘若看到了我的风筝不知会做何感想——因我在那风筝上写着:我来自千年之后,谁可与我相知相守?

垂钓·克星

风筝事件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天,然而我的心中仍然有些放不下那孤苦伶仃的阮老汉,身体好了之后特意去探望了他几回,许是因为姑娘我乖巧可爱(呕…),又许是因为我亲切善良(再呕…),再许是我…(STOP!)总之阮老汉已经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对我假以声色了,加上我时常开导他,给他说说笑话猜猜谜什么的,几次闲聊下来就把我当做了大侄女儿一样无话不谈了。

当然…敬老爱老是传统美德,人尽其用也是生存法则。接近阮老汉并不仅仅是爱心使然,重要的一点是,我看中了阮老汉独居的那所院子。阮老汉和阮铃儿相依为命,现居的那套小合院儿是上一辈儿传下来的,如今阮铃儿死了,她原先睡的那间西厢房就空了下来,现在阮老汉一个人住着,显得十分的空落。

我的计划是:倘若岳清音哪天突然翻脸,坚决不肯认我这个雀占鸠巢的妹妹,硬是要将我赶出府去——或者生出其他什么变故,我也好有个退路,先同阮老汉打好关系,将来租住在他家,一来有了落脚之地,二来相互也有照应。前些日子我疯狂逛街的目的也正是为了找套便宜的住处,如今认识了阮老汉倒也省了不少事。

至于生活费方面的问题,岳灵歌每月有二两银子的零花钱,幸好她不是爱花钱的主儿,攒下来的大概有二、三十两,再加上她那为数不多的首饰——首饰店我也逛了不少家,相同商品的物价已经了然于胸,若拿去当铺典当成银两,也不至于太吃亏。杂七杂八估算下来大约也能凑个一百来两,以天龙朝的物价标准来说,足够我省吃俭用过个两三年的。

虽说现在还没有发现岳家哥哥要赶我出府的苗头,不过未雨绸缪,一切还是先做好万全准备的为妙。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认为是时候向阮老汉提前打好招呼了,于是今日一大早,我既未带丫头也未带小厮,悄悄地从偏门出了府。偏门只有两个守门家丁,以防万一,我走之前微笑着告诉他二人:“我去给哥哥买一些补品,为了给他惊喜,此事要保密,你们两个可莫要说漏嘴了哟!”两个家丁连忙点头应是。

一路也不耽搁,直奔阮老汉的住所而去。租住的原因自然不能告诉他,且他一直也不知道我是刑部中大夫岳明皎的女儿,只当是普通的富家小姐,我还忽悠他说我是庶出的,在家常受欺负。——于是只对他说届时我若被正室赶出家门,只怕要先在他这里租住一段时间,阮老汉当即便答应了,反正又不是白住他的,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顺利搞定此事,我心中总算踏实了些,来的时候我是由城内穿街过巷走的最近的路,回去的时候便不急了,因此择路沿了城西的一条大河不慌不忙地边欣赏景色边往回走。

此河名唤“虞渊”,而虞渊是传说中日落的地方。河面宽广,衔有远山,堤边青草茵茵,垂柳郁郁,偶有凉风拂面,实是惬意非常。

慢慢踏了青草沿河而行,摘两朵雪白小花簪于鬓上,正自得其乐间,忽见前方柳树下躺了一个人,双臂枕于头下,用一只大斗笠盖着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秋色粗布衫,悠闲地翘着二郎腿,裤脚高高地挽在膝头,露出两截修长结实的小腿和一双赤着的大脚丫子,翘起来的那只脚丫子的趾缝间还夹着一根狗尾巴草,随着微风四外摇摆。在他的身旁用戳在地面的树杈架着一杆钓竿,钓线垂入河中,另还有一只鱼篓和两只胡乱丢在那里的木屐子。

原来是个垂钓的,见我近前仍旧一动不动,想是已酣然入梦,还真是悠闲呢。

我向河里瞅了瞅,并未见到鱼儿咬钩,心说这家伙究竟是来钓鱼的还是来睡觉的,这会子就算是有鱼上钩他也狗屁不知。再转回脸来瞅瞅这人,身上衣衫虽粗简,却是随性自然,两只大脚虽赤着,倒也干净红润,悠哉游哉地仰卧于天地之间,不被红尘而扰,不为凡世所忧,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竟是位逍遥自在人。

心中不由对这人有了些好感,因他所拥有的这份随心所欲正是我欲达却达不到的。若说现在的我确实不愁吃穿,然而幽闺深邃,女子慎行,并不能真正的做到畅所欲言、为所欲为,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嫁个有钱人富贵终老,慢慢被这古代世界所同化所束缚,彻底变成一个古人。

对我这个现代人来说束缚是可怕的,封建君主制下的古人没有几人能真正了解自由的含义,因此他们习惯了被各种东西束缚,可我…我能习惯么?想要做富贵米虫,就必得放弃自由,有得必有失,富贵与自由哪一个更适合我这个没有任何自主谋生能力的弱女子在古代生存下去?不要太理想主义,答案是刺耳且凉薄的:富贵。

正因为这答案对我来说早就显而易见,所以我此时才更羡慕身边这人拥有着另一个答案。忍不住蹲身轻轻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抱着膝头望住泛着微澜的河面,任轻风拂着发丝和衣袂,仿佛一时间也沾染到了他的悠然惬意,心中竟也轻松愉悦起来,忍不住胡思乱想:其实…若嫁了这样的一个人…也未尝是件坏事…

我无聊的想像一经脱缰便很难收住,河面平静依旧,我脑中却已风云际会,正意淫得酣畅淋漓之时,忽觉得脸上一阵湿凉,抬头望去,见不知何时竟然落起了密密绵绵的小雨,天空一水儿的青灰,让人突然有种失重感。

果然是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就在我仰着脖儿冲老天眨巴眼儿的时候,突然眼前一暗,一顶大大的斗笠就扣在了我的头上。

这…斗笠?难道是…身边这个家伙的?他…竟还是个好心人呢!

我半是感激半是期待地慢慢扭过头去,见他果然已经醒了,蹲在我身后侧方,赤着的双脚踏在松软的草皮上,袖口也被挽到了肘部,两根结实的小臂搭在膝盖上,一只大手还捏着方才的那颗狗尾巴草。我用一根手指将下压的斗笠沿儿抬高,然后视线里就出现了这人的一张笑脸。

呃…那个…告诉我,这一定是幻觉…怎么、怎么会是他…

“季大人…今天不坐堂么?”我虚弱无力地含笑问道。

这深深的眉眼,这玩味的笑容,不、不是那季大狗官还、还能是谁?!——嗷MY GOD!

见惯了他大红官袍在身的样子,如今乍一换了普通衣衫凭添了几分闲散慵懒,然、然而依旧是让人讨厌!看他这副对我的存在毫不感到惊讶的样子,显而易见这家伙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坐在他的身边!他、他他他竟然装睡到现在!真真气死我了。

天可怜见啊!我纯洁又甜美的第一次小小心动啊!竟然如此凄惨地浪费在了这个狗官的身上啊!天理何在啊!惨绝人寰啊!哇啦哇啦啊!

季狗官眼底笑意浓浓,回答我的话道:“为兄偶尔也想偷偷懒呢。”

我完全不想再说话了,默默从草地上站起身,掸掸身上沾的草叶子,本想把斗笠还给他,但一看雨似乎越下越大,立刻就打消了这念头。狗官也站起身来,穿上他那双大大的木屐,而后收了钓竿,拎上鱼篓,冲我笑道:“灵歌妹妹是想先找个地方暂时避雨还是直接回府呢?”

“这雨大概一时半刻停不了,灵歌还是直接回去的好。”我轻声道。

“那为兄送妹妹回府。”狗官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走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