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内轻叹,难得一桌子好菜,席上若多了个狗官我只怕也没多大食欲了…不忍再看这桌华丽的美食,我只好移开目光转而放在身旁的岳哥哥身上,见他又恢复了惯常的面无表情,同岳老爹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大懂的刑事专业问题。

想想下午在他书房的事不觉有点脸红,人家是古人,这天龙朝的民风再开放,我也、也不能从背后给人家来个熊抱啊…真、真是失态,自己对亲情这玩意儿太没抵抗力与自制力了,一激动就兽性大发——呸呸呸!是情感爆发,太不淡定了!要改,一定要改!就算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处事的宗旨还是不能变的,要低调,要淡定,要笑里藏刀,要瞒天过海,要李代桃僵,要假痴不颠,要借尸还魂,要树上开花,要三十六计走为上…咳咳,乱了。

偷偷瞄了岳清音几眼,发现他并无什么异常,偶尔他也会向我瞟一眼,眼神里是一如既往的清清亮、透心儿凉。

…我说那季阿狗他是不是出门撞到驴了?为何还不来?再等下去姑娘我的肚子就要开个唱了!那个…老爹老哥,我可不可以先夹一筷子猪耳朵垫垫底?伦家可是半个多月没吃过一顿正经的肉菜了呐(别嗲了你就!)…

正水深火热间,总算听得厅外有下人禀道:“老爷,季大人来了。”

岳家父子起身出迎,我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出得厅门,见那狗某人远远地向着这边大步走过来,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玄青色袍子,脸上是招牌式的没格调的笑容。

“让伯父久等了,侄儿失礼!”狗官大步走至面前,向岳明皎笑着行礼。

岳明皎忙拉住他往厅里让,笑道:“一家人莫说两家话,贤侄快请!”

想是这狗官与岳清音两人因天天见面过于熟识,况狗某此来并未着官袍,因此倒未有过多礼节,只相互点了点头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_-!)。

“季…燕然哥哥好。”我低头上前行礼,原想呼他季大人以示距离,转而一想这岂不是显得我过于小肚鸡肠了(本来就是!)?于是临时改口,听得他在头顶上一声轻笑。

“灵歌妹妹好。”狗某笑着看了我一眼,随着岳明皎落座。

“灵歌,先给你燕然哥哥斟上酒。”岳明皎笑向我道。

我屁股还没沾到椅子皮儿,只得又起身,擎了酒壶,绕至狗官面前,见他忙捧了酒盅,口中笑道:“有劳妹妹了。”

“燕然哥哥请慢用。”我不阴不阳地道。

“诶!灵歌,怎不谢谢你燕然哥哥?”岳老爹哪里了解得到我心里头的别扭劲儿,仍自在旁笑着吩咐。

“谢谢燕然哥哥…”我低了头小声道。

狗官直笑:“妹妹说的什么?为兄没大听清。”

这讨厌的家伙,他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我小牙暗磨,只得提高了些声音,道:“谢谢燕然哥哥。”

“唔?谢从何来?”讨厌的家伙接着笑问。

从、从何来?亏你问得出口!若不是你这家伙又干了一回通风报信的事,我能被岳家父子抓捕归案吗?!我、我我我,我全心全意地鄙视你!

“若不是贤侄你,我家这牛心古怪的小丫头只怕还要在外面躲着不肯回家呢!”岳明皎笑道。

…好了吧,咱能说下一话题么?敏感事件该和谐就和谐了吧!我回身至自己座位上坐下,正眼也不瞟那姓狗的一眼。

好在大家没有继续拿我的历史遗留问题开刀,唯一的长辈岳明皎老先生一动筷,我全身的细胞立刻齐呼一声“万岁”,优雅地拿起筷子,向着觊觎已久的猪肘子猪耳朵阴险靠近。

听得岳明皎道:“燕然,听说那村子里还发生了一起命案?”

狗官点头,道:“是,小侄已将此案处理完毕,凶犯周正亦已押入死牢,只待七日后折子批复下来便要问斩。”

按天龙朝的律法,凡经审理需执行死刑的案子须上交折子至刑部相关部门审批,确认审理无误后进行批复,知府们方才可以依律处死犯人,这是为了防止这些知府有徇私舞弊或是不公有误的现象发生,一般审批的时间为七天,若是重大案件还会相应延长。

岳明皎哦了一声,道:“看样子此案并不复杂?”

狗官笑道:“是,多亏那村里有个会卜卦问神的‘大仙’,因道死者尚有遗愿未了,阻止了村人替死者收殓,这才保护了犯案现场未遭破坏,侄儿与清音去时方能简单处理此案。”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假作对此事不感兴趣,为避开他这心怀叵测的目光,就势给岳清音夹了一筷子菜。

三个男人之后的话题无非三句话不离本行,这案那案地一番热烈交流,我正可借机多吃几块肉。一顿饭毕,撤去碗筷,丫环便奉上茶来。喝了几口,我起身准备找借口先回房,谁知那狗官竟也同时站起来,两人脸儿对脸儿地互望个正着,把岳家父子也看了个既诧异又莫明其妙。

我心里暗火,这狗某人没事儿瞎凑什么热闹,这么同时一起身,突兀地立在房中,让人好不尴尬。

岳老爹反应了一下方问向我道:“灵歌,做什么去?”

“爹和哥哥与燕然哥哥有事要谈,灵歌自当回避…”我低声道。

“喔,不必了,为兄正要告辞。”狗官笑道,顺势向岳明皎行礼道:“小侄这就回去了,还请伯父早些歇息。”

岳明皎挽留不住,便向我道:“如此,灵歌且送你燕然哥哥到府门罢。”

这…为毛?我没有夜里遛狗的习惯啊,为毛让我送?府里丫环小厮多得都溢出来了,随便拉一个送就好了嘛!再不成也得是岳哥哥去送哪!酒我也敬了,谢我也道了,咋客也得我送呢?

见连岳清音都没发表意见,我也只得无奈应了,陪了狗某迈出厅去。

一顿饭吃的时间不短,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晚秋的月色很是清冷,满府树影在夜风吹拂下摇摇摆摆状似鬼魅。保持一定距离地跟在狗官的身旁,我一声不吭,只管低头走路。而这个家伙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负着手慢慢悠悠地边抬头赏月边踱着步子。

我心道你瞅着那月亮看个不住是不是想来个天狗吞月?到时可莫怪我敲铜盆吓唬你!

正无聊地胡思乱想间忽听得他悠悠开口,道:“灵歌妹妹近来过得可好?”

咦?他…

“谢燕然哥哥关心,灵歌还好。”我低声作答。

狗官偏过脸来冲着我笑,道:“为兄该向妹妹道谢的,若不是妹妹,周正一案也不会破得如此顺利。”

“灵歌不明白燕然哥哥的意思。哥哥日夜为民操劳,当多注意身体才是。”我佯作关心地望了他一眼,顺便中止他的话题。

“多谢灵歌妹妹关心,为兄也还好。”狗官笑着,没有再就那案子多说什么。

我才小吁了口气,却听得他又道:“为兄心中有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想要请教一下灵歌妹妹。”

唔?这个家伙似乎…早就瞄上我了,不可不防。

我提高警惕,轻声道:“燕然哥哥说笑了,灵歌一介女流,见少识浅,怎敢当这‘请教’二字?”

狗官笑着望向我,道:“后羿盛会那日,灵歌妹妹由那画舫上凭空消失,这一点为兄至今也未能想明白妹妹究竟是用了何种妙法,还望妹妹不吝赐教。”

我心中一惊,好个单刀直入的问法儿!这一点确实很令人起疑,岳老爹岳哥哥只怕迟早也是要问的,须想个法子蒙混过去才是。

“这件事是灵歌任性胡为,实在自愧难当,燕然哥哥还是莫要再问了,灵歌只想当它不曾发生过。”我低声道,想打马虎眼儿先混过这只狗东西去再说。

狗官笑起来,偏下脸来望住我,压低声音道:“灵歌妹妹不必自愧,在这件事上为兄是很佩服妹妹的勇气的,试问这世间能有多少女子敢于亲手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呢?若都能像妹妹一般勇敢,悲剧想必会减少许多罢。”

我略感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正对上他那对亮晶晶的眸子。想不到…想不到这个高高大大惹人讨厌的家伙竟然…竟然有着超脱于封建思想的觉悟,竟、竟是第一个能理解我跷家行为的人…我决定,赐予他一个光荣的称号——妇女之友(好像是本杂志…)。

…等等,他这么一说,也意味着我被田幽宇逼婚的事他已经知道了!那、那岳明皎那晚试探他、被他拒绝同我成亲的事岂不是败露了吗?——嗷!拿肉撑死我吧!我没脸见人了!

太丢人了!这太丢人了!他会把我看成什么人?为了一己之私便想利用他的厚颜女人?嗷嗷!我讨厌他,我讨厌他,为什么我所有的糗事都被他看见都被他知道?!

我低着头羞忿难当,最可气的是这个家伙竟然一直装着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这反而更令我心内难安!

“燕然哥哥…莫取笑灵歌了,”我咬着牙努力佯作平静,“这件事灵歌已不想再提…”

“唔。”狗官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那么来说说那小山村的事如何?”

“那件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还有何可说的?”我狐疑地望向他。

“为兄方才之所以来迟,是因为同一位姓吴的嫂子聊了聊家常,”狗官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又仰起脸来赏那月亮。

我心中不由一惊,这个家伙想从吴嫂那里探听什么消息呢?莫非…

听得他接着道:“吴嫂说,灵歌妹妹在那村中所住的是一位已故的李老太太的房子,于是为兄便随手查了查太平城户藉簿,发现这位李老太太上溯三代皆是单传,其夫家原藉南方,族中更是人丁单薄,三十年前南方瘟疫,举族疫死,唯剩了他一人幸存,因而流落至太平城郊的小山村,与李老太太结为夫妇,膝下有一子,过早夭折。因而这李老太太无论婆家还是娘家都已没了亲戚,只不知…”说至此处他忽然停下步子,探下身来牢牢地望住我,似笑非笑地道:“那所谓的李老太太的侄儿又是从何而来?”

一时间我差点惊得后退几步,定定地望住狗官近在咫尺的脸。

好…好个季燕然!竟然如此敏锐如此迅速地查到了这一步,他、他简直…有些可怕。

我本想装傻说不知,然而他那双黑黑的眼睛望着我,目光似是在说这一次他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决不会罢休的。我稳了稳心神,面色平静地轻声道:“这一点灵歌也不大清楚,灵歌当时只是想先找个地方住下,误打误撞地进了那村子,向那人打听可有房子能住人,那人便将灵歌引至李老太太的住处,自称是她的侄儿。灵歌见那些村民个个淳朴老实,不疑有它,兼之急于安顿,便住了下来。至于这侄儿是从何而来,灵歌却也不知了。”

“喔…”狗官直起身,不紧不慢地道:“为兄去过妹妹所住的那间房子了。”我心下有些紧张,面上则不露声色地继续望着他,见他看了我一眼,道:“听说那房子的屋顶是不久前才修葺的,于是为兄便让几个衙役攀上屋顶去看了看,发现那茅草下面铺的梁子并非斧锯一类的工具砍断或锯断的,因此便扛了一根回城,请教了一下大内高手,那高手告诉为兄,由这梁子的断口形状来看,实际上…是被习武之人以内力震断的。为兄便请那高手当场做了个演示,却不能做到如那梁子上的断口一般整齐。那高手说,放眼江湖,能以内力震断树木者大有人在,然而能做到断口处如刀切豆腐般齐整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是以,为兄认为这位自称李老太太侄儿之人是位罕见的江湖高手,不知灵歌妹妹以为如何?”

这番话我真是越听越心惊,季燕然何等的聪明缜密,一旦被他抓住任何的蛛丝马迹,势必会追查到底,到时只怕…只怕鬼脸大盗他…

我强自镇定地答道:“燕然哥哥说是那便是了,天下之大,处处都可能藏龙卧虎,不足为奇。”

“灵歌妹妹说得是,”狗官点头,忽而一笑,道:“只是为兄不大明白,为何这位高手要自称是李老太太的侄儿,且…灵歌妹妹又为何以李老太太的侄儿媳妇自居呢?”

“以李老太太侄儿媳妇自居是那人教我这么说的,”我做出羞窘的样子,脑子里却念头疾闪,“那人很是好心,因见灵歌孤身一人多有不便,便将李老太太的房子让灵歌住下,因他担心村里乡亲容不下我这外来人口,便说倘若我不恼,便称作是老太太的侄儿媳妇,乡亲们便不会怀疑了。灵歌心下虽认为这么说不大妥当,然而又苦于无处可去,急于寻个地方安身,便勉强答应了…”

“那么灵歌妹妹明日可否去为兄的府衙将那人的相貌描述一番、以令画匠将其画出来呢?”狗官不紧不慢地追问道。

“燕然哥哥要画他的相貌,莫不是怀疑他是什么罪犯么?”我佯作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灵歌妹妹还记得后羿盛会时我们所乘的那艘画舫罢?”狗官忽然转了话题,“盛会结束后舫上不知为何没了船夫,导致这舫一时无人撑篙,只得在湖面上等了片刻,直到从已靠岸的其它的画舫上临时抽调了一位船夫后才得以回岸。事后为兄派人四下找寻那原本安排在我们这艘画舫上负责撑篙的船夫,发现他昏睡在底舱,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只记得盛会开始前他才将画舫撑到了湖面预先指定的位置,便突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身上外衣被人脱下,显然是有人点了他的穴道后冒充他的身份混上了画舫。”

“而又据为兄问询过的当时在甲板上的几位当事者的证词,有人曾看见那假冒的船夫坐在船尾看赛会。——即是说,在赛会开始之后、画舫未靠岸之前,这位冒充船夫的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某种方式由岸边‘变’到了舫上,又由舫上‘变’回了岸边。至于究竟是用了什么方式…依为兄推断,首先应排除此人是由湖中潜水上得舫去这一方法。因湖水清可见底,无论他是由哪道岸下水都不可能逃过立于岸边那数以万计的百姓的眼睛,况岸上早已安排了许多布衣装扮的侍卫以确保赛会安全,若湖中有所动静被眼尖的百姓发现,不可能不引起小小的骚动,而一旦有所骚动,侍卫们必不会掉以轻心。”

“另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此人事先已混入舫内官眷之中,而后伺机点昏船夫——这一点也不大可能,虽尚不清楚此人混上画舫的目的何在,但既然他已经冒充官眷混进了舫中,就没有理由再冒充船夫坐到甲板上去,且为兄当日登上画舫后早便将舫内所有官眷都看过了一遍,并无一个面相陌生之人,事后为兄亦问过舫上众人,从画舫离岸至画舫靠岸,都可为彼此做在场证明,这便说明那人并未通过冒充官眷这一途混上画舫。”

说至此处,狗官略一停顿,唇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望着我道:“如此一来便只有一种方法最有可能了——飞。为兄请教过田都尉,若是江湖高手,用轻功由岸上‘飞’至湖中画舫之上并非不可能之事,然而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为兄与田都尉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随着狗官推理的层层推进,我的心跳已是越来越快,想不到我终日喜好探究事件的真相,今天却被人探究到了自己的身上。这狗官嗅觉灵敏,想必早已猜到了冒充船夫、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高手是哪一个,虽然…虽然那个家伙说到底与我毫无关系,可、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生死却总令我有些牵挂,大约…大约是因为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相处过这么些时日,总会对他的事比较上心的…嗯,应该是这样。

狗官的黑眼睛定定地盯在我的脸上,我垂下眸子,轻声地道:“燕然哥哥同灵歌说这些做什么?灵歌不过是深闺女子,不懂、亦不应过问男人家的事,倘若被家兄知道了,只怕又要责怪的…时候不早,燕然哥哥请移步罢。”

狗官笑了笑,道:“为兄对灵歌妹妹说这些倒也不为别的,只不过是那日清音在船尾发现了妹妹的手帕,帕子里还包着妹妹头上曾簪过的海棠花。是以为兄只想问一问妹妹,可曾在船尾见到过那位假冒的船夫?”

“不曾见过,”我平静地道,“灵歌那日独自在船尾透气,并未见到什么船夫在甲板上坐着。”

“那么,灵歌妹妹是否能告诉为兄,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从画舫上离开的呢?”狗官锲而不舍地追问,“或许为兄还可从妹妹这里获得什么灵感,以琢磨出那假冒之人有可能由画舫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得岸去的其它方法。”

这下子我若再不正面作答只怕嫌疑便要更重了,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一阵乱转,轻声道:“不瞒燕然哥哥,灵歌那日是由舫尾上得另一艘舫上去的,因那舫与舫之间首尾相接,所以并不很难…或许那假冒船夫之人亦是用了此种方法也未为可知。”

狗官笑了起来,道:“那倒是不大可能,因那真正的船夫是在才将舫划至湖心停稳之后便被人点昏的,那时其它舫尚未与此舫靠拢,即便冒充之人离开时用的是与灵歌妹妹相同的方法,那么他又是如何上得舫去的呢?”

“那…灵歌便不知道了。”我抬头望望夜空,而后望向狗官,淡淡地道:“燕然哥哥是想同灵歌站在这里聊上一夜么?”

“喔!真是抱歉,”狗官笑着向我作了个揖,“耽误了灵歌妹妹休息,是为兄的不是,为兄向妹妹赔礼了。”

我假意甜甜一笑,道:“燕然哥哥言重了,灵歌是担心哥哥,劳累了一天,当早些回去休息才是,切莫累坏了身子。”

“多谢妹妹关心…”狗官的脸上绽出一个不知真心几何的笑容,不再多说,迈步径往府门方向行去。

我继续跟在他身旁,心下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个季大狗官,简直比小鬼儿还难缠,往后决不能再见他了…唔,这话我貌似已经说过N遍了…总之、总之是不能再见他,下回他再来,我就托病好了。

心下正琢磨着,忽又听得狗官道:“喔,为兄才想起有个问题还未回答灵歌妹妹。”

什么问题?我怎么不记得了?你这家伙又在转什么鬼心眼子?

狗官并不看我,只是目视前方边走边道:“灵歌妹妹方才曾问为兄,要画那自称是李老太太侄儿之人的画像,是否因为他是什么罪犯…”

唔?怎么突然又转到这里来了?这狗东西的思维也太跳跃了。还以为已经摆脱了他的纠缠了,没想到眼看出府了又给我来了这么一下子。

“若为兄所料不错,”狗官唇角浮起一个淡淡地笑,“这李老太太的侄儿与那冒充的船夫…当是同一个人。”

这句话犹如惊雷将我震在当场,他…他果然已经猜到了!弦外之音…弦外之音就是、就是他知道我同大盗有联系!

他…他会有怎样的打算呢?揭穿我?逼我说出大盗的下落?

我的手心竟然有了微汗,不敢去看身边的狗官,而他似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走路,月光下是两道各怀心思的影子,转眼前方便是府门,狗官忽然停下步子,转身至我面前道:“灵歌妹妹留步罢,为兄自行出门便是。”

我便也立住,轻声地道:“如此灵歌便不远送了,燕然哥哥路上小心。”

狗官没有吱声,因我低着头,视线只能看到他肘部以下的部分,他静静立在我面前,夜风由他的身后吹起他的袍摆,贴到了我的腿上。

他…怎么了?难道…难道现在就要揭穿我的谎言么…

“灵歌,”他忽而沉声开口,向前缓缓迈了一步,胸膛几乎要挨到我垂着的头顶。我有些紧张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望向他,正对上他那双黑而深的眸子。他慢慢抬起手,指尖微动,似是想替我将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的发丝勾向耳后,然而才抬至我眼前时便停下了,随即轻轻地握了握拳,最终又放下了手去。

“我不希望…”他低沉着声音,似是有些话极难出口,“你…被牵连进任何的事件中…亦不想再看到今晚你我之间这般的情形…我的话,你可明白?”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紧,心头一阵狂跳。季燕然…他…

我,我有点懵了。

拟像·道歉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高大的男人,那看似调侃无谓的脸上有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冷静与智慧。

不希望如今晚这般的情形——言下之意是不想再像方才那样与我成为对立的双方罢?他在暗示我最好不要掺和到大盗事件中,话已经说得够直白了,虽是一片好意,但那将我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气势还真是让人心里分外地不爽快!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仰起脸儿来望住他,而他也低了头望着我,深深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两个人就这样用目光厮杀了良久,他终于败下阵来,唇角扬起浅浅的一个笑,道:“明日为兄派人来接灵歌妹妹至衙门拟画像,妹妹早些歇息。告辞。”说罢转身大步迈出府门去了。

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我转身慢慢沿了原路往回走。月光清冷,不由令我想起第一次同大盗见面时的情景来,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上,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仿佛乘着月光而来又乘着月光而去。想起他暧昧的眼神,调情的话,侧脸微笑的倾国倾城,还有竹海,彩虹,大雁,小溪,火…轻轻掠过我额头的…那个吻。

难道越是清冷越易孤独么,怎么我竟忽然格外的想要见到他?我应当是最现实的那类人,何时竟也憧憬起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来了呢?也许…也许再市侩再庸俗的女人一生中也会做一次王子公主的梦吧,梦里有幻境般的风景,有美酒般的情话,有既英俊又有情调的恋人…

不知不觉间竟下意识地走到了后花园,是我与大盗初次见面的地方。秋千在夜风的推送下吱吱作响,被月光在草地上拖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嗳嗳,我这是干嘛,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还真是越活越像岳灵歌了呐,不会是这家伙的肉体在慢慢地改变我吧?!我自嘲地笑笑,走过去轻轻推了一把秋千,发出“嘎吱嘎吱”单调的声音,突然好像有谁笑了一声,我连忙四下里张望查看,却未见半个人影。难道是我幻听了?难道是因为我过于想念…某个人?嘿,怎么可能,谁会想念一个二手男人,那家伙现在不定在哪个青楼女子的香榻上翻云覆雨呢!

收起满脑子无谓的念头,我转身离开了后花园,前厅的灯还亮着,走过去推门入内,见岳家父子仍坐在那里喝茶,于是回复岳老爹已将季狗官送走,然后坐下静静听这父子俩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退回至自个儿院中。

总算又可以躺在我可爱的小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了,我脱得只剩下了一个小肚兜,欢快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一个猛子扎进被窝中。这世上真正能让人解脱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睡着,二是死去。姑娘我更倾向于第一条(废话,谁也不倾向第二条!),毕竟死了一回没死成,还穿到别人身上给自己下了套儿,还不如睡觉来得痛快,不管做了什么恶梦,醒来就全都消失了,虽然美梦也是一样,但至少也算是体验过了。

不知是因为这段时间身体太过辛苦还是脑子太过辛苦,总之头一沾枕,没片刻功夫便睡了个人事不知。

睡觉睡到自然醒…唉,何时能让咱把下一句也理直气壮地念出来呢?

梳洗打扮吃早饭,米虫小姐的生活依然如此惬意。岳家父子照常早早出门各自上班,整个岳府又是姑娘我的天下了。才要到亭子里去坐坐、赏赏秋光,便听传话丫头来报说有一名衙役等在府门外,说是季大人有请。

几乎忘了这茬儿,今儿说好要去拟什么画像的。于是带了绿水,慢慢吞吞地往府门外走,同那衙役见过礼,一路便磨蹭着往太平府衙而去。

由正门进去,我小心翼翼地边走边警惕着别碰见岳清音,否则被他追问起来就更难交代了。穿过前院行至后院,这是我第二次来,因此并不陌生。那衙役上前敲了敲狗官书房的门,禀道:“大人,岳小姐来了。”听得狗官在里头道了声“有请”,便轻轻推开房门,回身冲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狗官迎了出来,人模狗样地又披上了他那身红皮,笑眯眯地将我请进屋内,屋内还有一人,定睛看时竟是那在前几章中仅有几句台词的师爷!

我略行一礼,道:“师爷好。”

师爷正立在窗前,压根儿不拿正眼看我,捏着唇上的八字胡,勉强点了点头。狗官又是请我入座又是命人看茶,笑容满面的样子完全不见了昨晚呜呜吠着想要咬人的劲头,也不知是刚吃了肉骨头心情好还是昨晚回窝后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觉得对不住我的缘故。

“劳烦灵歌妹妹跑这一趟,为兄实是过意不去,还望妹妹莫要往心里去才好。”狗官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转过脸来冲着我笑得很烂漫,看样子这厮是想以色相来挽回昨晚酒后乱性(-_-!)的形象。

哼…姑娘我回家的初夜就被你给欺负了(不要乱用词!),想用几个杀人微笑就将此事一笔抹过么?

我略垂下头淡淡地道:“季大人说哪里的话,您是官,小女子是民,旦有吩咐,岂敢不从?”说着抬眼瞟了他一下,见他摸着鼻子满是好笑。“大人时间宝贵,需要小女子做什么便请吩咐罢。”

狗官只得笑道:“便请灵歌妹妹将‘那人’的相貌说与刘师爷听,由他依言画出来罢。”

哟哟,看不出来这位刘师爷还擅丹青?不由望向他,见他略带惊诧地瞪着小眼睛望着狗官,想必是在讶异这家伙为何如此亲切地昵称我为灵歌妹妹。

狗官轻咳一声招回刘师爷的思绪,他连忙进里间取了纸笔,并捧了厚厚一本大册子出来,在窗前小几上铺了开来,冲我尖声尖气地道:“这位小姐请移步!”

我慢悠悠地起身,不慌不忙地行至几前,刘师爷暗暗瞪了我一眼,将那本厚册子推给我,道:“从里面找找可有相似的部位!”

我信手翻开,见这册子里画的皆是各种各样人的五官,无一雷同,正方便拟人画像用。一时觉得有趣,便一页一页翻来细看,听得狗官在身后道:“灵歌妹妹不必着急,慢慢来,为兄先进里间处理些事务。”

我偏身行了个颔首礼,道:“季大人且忙。”

见狗官进得里间去了,刘师爷不耐烦地用干细的手指敲敲桌面,对我道:“不是让你看稀罕儿呢!赶快找,有没有同里面哪一个相似的!”

“嗯…眉毛么,像这一对。”我指着册子上画的其中一种眉型道。

“先说脸型!”刘师爷拧着眉头嫌恶地道。

咦?我长得就那么不招人待见么?就算不是如花似玉,好歹也是似玉如花啊,怎么刘师爷同学看着我的表情就仿佛我是那《九品芝麻官》里的原版如花呢?唔…是了,大约他心里还在记恨我第一次在公堂之上顶了他几句嘴的事罢,嗬,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既是小人,那本姑娘便不与他一般见识,含笑着道:“民女不知此中规矩,刘师爷莫怪。脸型么…”我哗啦哗啦地翻着册子,找到专画有脸型的那一部分,指着一个下巴尖尖的脸道:“同这一个很是相像,不过那人的颧骨要略高些,双颊有些下陷。”

我一边描述,刘师爷一边动笔在纸上画下来,探头过去看了看,果然有两把刷子,只寥寥数笔便将我脑海中所想像的那张脸呈于纸上。

“眉毛像这一对,眉头有些上挑,眉尾下吊,不浓密,也不甚修整。眼睛呢…就是这一对了,比这个还要略小些,眼皮有些皱,瞳仁很小,白多黑少。…鼻梁细细的,鼻头很尖,有几个麻子坑,鼻毛也有些长,嗯,对,就是这样的,刘师爷您真是丹青妙手呢!想那伟大的画师达·芬奇也不过如此罢!他的蒙娜丽莎还不及您这一副画得传神呢…那个,嘴巴略有些大,薄唇,人中不太明显。…唔,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了。”我点点头,对刘师爷的作品表示满意。

刘师爷放下笔,小心翼翼地拈起来吹干墨汁,而后端详了端详,似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眉头微皱,狐疑地望了我一眼,冷声道:“你在此处候着,待本师爷将此画像先呈与我家大人过目!”

我微笑着点头示意他请便,他便匆匆地绕出几案径往里间屋去了,而我也只隐约听得他一进去便道了一声:“大人,卑职怎么看着这人有些眼熟…”之后便压低了声音,听不大清了。

我捧了那本画有人五官的册子慢慢步回椅子上坐下继续细细赏玩,还没看得两页,便听见里间屋门开了,一道充斥着怒气的脚步声腾腾腾地冲了过来,我抬起脸,见是刘师爷吹胡子瞪眼睛地捏着方才那张画像在我面前哆嗦,身后是跟出来的季燕然,一脸的好笑兼些许无奈地挑着眉毛冲我摇了摇头。

“刘师爷…身体不舒服么?”我佯作惊慌地起身,目光关切地望着刘师爷。

“你你你——你这顽劣女子!”刘师爷尖着嗓子,用枯瘦的手指指着我的脸,“你竟敢戏弄府衙幕宾——大胆!放肆!你——”

“刘师爷,”狗官无奈笑道,“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请先且下去歇歇罢。”

刘师爷恶狠狠地剜了我两眼,气鼓鼓地一甩袖子开门出去了。

目送他将门关上,我转回头来,却发现狗官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只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脸颊,偏了头望着我笑。

“季大人还有别的吩咐么?”我眨着眼睛问他。

他勾起唇角,轻声地说了两个字:“调皮。”

我用无害兼无邪地眼神望着他,惹得他一声轻笑,站起身负了手不住地摇头,道:“这下子刘师爷只怕气得不轻…其实他个性虽不大和善,为人还是较为正派的,方才也正是因为他专注于拟画像,所以才…没有发现你这小淘气描述的就是他本人的样子。他一向心高气傲,经此一捉弄,唔…”说着颇感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转而望着我轻轻地笑。

许是这笑容意外地和暖,又许是方才那声“小淘气”略显得亲密,不觉间我已将昨晚被他欺负了的恼意减了七八分,低下头轻声辩解道:“灵歌脑子笨,对于仅见过一两面的人印象实在不深,况方才灵歌又一心地想要帮刘师爷画得像些,不觉间脑海中便印下了他的五官,这才有些混淆了…还请季大人代灵歌向刘师爷赔个不是罢。”

“唔…季大人对此事亦无能为力,不过…燕然哥哥倒可试上一试。”狗官微仰起头,一手摸着下巴作思考状。

这、这个家伙!才给他点好脸色就想上房揭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