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复又望向狗官。狗官笑指着墙道:“黑帘,白墙,尸体,这三样本就同属冷调,为兄早便建议岳大公子在这墙上挂上幅画以缓和这冷清空落的环境,无奈岳大公子只是不许。”

哟?想不到这狗家伙还蛮懂情调的,确实,这屋子里太空太冷了,三面墙刷得雪白,什么挂件儿装饰都没有,好歹弄个八卦上去辟辟邪也好嘛,或者弄幅小桥流水,多少也可冲淡些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增加一点祥和之气嘛。

不禁点点头,道:“不知燕然哥哥想在墙上挂幅什么样的画儿呢?”

狗官忽然坏坏地笑眯了眼睛,道:“譬如…冰山、木鱼…”

哧…唔!好玄,险些我就失声笑出来,这季大狗官还真是…淘气至尊。岳哥哥,快,这家伙把你比做寒冷的冰山和木讷的木鱼!收拾他!建议用你那杀伤力巨大的冰鱼(冰山+木鱼)目光吓死他个狗崽子的!

岳清音却依旧背对着我俩检查那特使的尸体,压根儿就是把我和狗官当成了一对儿聒噪的苍蝇,连头发丝儿都没惊动一下。

为了避免可怕的岳哥哥秋后算账,我决定还是一声不吱的好,轻轻儿地走到他身旁,老老实实地看他摆弄那特使的尸体。

特使身上穿了件豹纹坎肩儿,在他的左胸和左背处各有一滩血,显然是一箭穿心当场毙命的,若不是有诸多证据基本可以证明田疯子不是凶手,这一箭的准确度和力度倒还真像是他的手段。

岳清音偏头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回以一记无限崇拜的星星眼神,免得他将方才狗官惹下的祸迁怒到我的头上。果然他在我的无声讨好之下没有说什么,将特使的尸体平放回床上后,回过身望向翘着二狗腿儿喝茶的狗官道:“死者系被一箭穿心,当场死亡。箭由胸前进入,背后穿出,可见射箭之人发箭时与死者处于相向之势。”

狗官点了点头,道:“这些已在意料之中。方才为兄在案发现场看到:死者留于仆倒之处的足迹并没有慌乱欲闪的痕迹,且尸体是位于矮紫杉树丛后,凶手若是在百丈开外瞄准死者射箭的话,死者因视线被树丛挡住,便不会事先发现凶手,因此凶手与死者处相向之势而不被看见是极有可能的。果真如此的话,这凶手的箭法与眼力恐怕不在田都尉之下。——除此之外,清音你可还有别的发现么?”

但见岳清音薄薄的眼皮儿一垂,冷唇里慢慢地道出句话来:“死者虽是被一箭穿心而死,但是…先后却共有两支箭从其伤口的相同位置穿过。”

——咦?!

云豹·箭洞

这算是个什么情况?先后有两支箭从伤口里穿过?

我望向放在尸体旁边的那支已经被取出来的箭,箭头和大部分的箭身都被血染红,箭尾的一小部分则保持着原有的黑色,在靠近尾羽的箭柄上镌着小小的一个“田”字,正是田幽宇的箭。

狗官听了岳清音的话后亦大步走了过来,立在我的身旁低头查看这箭,摸了下巴边思索边道:“即是说,真正致特使于死地的是第一支箭,而非我们面前的这一支…如此一来田都尉的嫌疑便彻底洗清了,或者说,我们已经掌握了令田都尉无法再咬定自己便是凶手的决定性证据——特使是被人在远处放箭射杀的,身中第一箭后便已倒地死亡,无论这一箭是不是田都尉射出的,他都不可能再放第二箭射中倒在地上的尸体的心脏。而若第一箭果真是他放的,他就没有必要再放第二箭,因此,放第一箭之人绝不可能是田都尉。”

“他之所以要拔出特使身上的第一箭并重新插上自己的箭,正是为了隐藏证据——凡是参与狩猎的官员必须采用刻了自己姓氏或名字的箭,这是方便狩猎结束按绩行赏时,那些负责收集猎场内被射死猎物尸体的下人们区分哪个猎物是哪位官员所猎的凭证——参与狩猎的官员们当时射杀猎物后并不是立即捡取的,以防作弊,因此各人的箭便都留在各人所射杀的猎物的身上。”

“然而,也有可能真凶在杀死特使之后便取走了箭、田都尉为了避免查案之人怀疑到此人身上,便将自己的箭插入了死者体内。而真凶若要取走射杀了特使的那支箭,必定会在现场留下脚印,如果是此种情形的话,结合现场只有十四双脚印的实际状况,那真凶必定就是鞋印上有甪端纹理的、与田都尉在现场说了几句话的那另一个人。除此之外,为兄便想不出还有何种原因会令田都尉在尸体的致命伤口上再补上一箭了。”

狗官说罢便偏头望向岳清音,似是在等他最终确认他的推理的正确性,却见岳清音亦偏头望向他,两个人中间隔了一个我,眉来眼去了一个回合后,岳清音淡淡地道:“有一点需注意——第一支箭并不是由胸前被拔出的,而是由背部取出去的,或者,亦有可能是直接穿体而过。”

狗官这下愣了愣,眨巴着黑亮亮的狗眼儿微偏了头想了一阵儿,道:“倘若是直接穿体而过,那么在箭穿出身体至落到地上的这段距离内必定会有血迹,凶手收回箭时应会注意到这些血迹,从而会想办法将血迹掩盖掉,但如此一来便又会在这段距离内留下足印,为兄方才仔细看过了尸体四周的地面,既无此人的足印亦无血迹,更没有为了掩盖什么印迹而造成的地面上的土的松动,可见这箭并不是穿体而过的,而是如同这第二箭一般,穿透了死者的身体,却停留在死者的体内。既然这箭并非由前胸拔出的,那便是由身后拔出的了,但是这样的话,拔箭之人便会沾得一手的鲜血,而该箭也必会整个地染上了血水,先不说凶手随后若要骑马逃离现场就会将手上鲜血沾到马的缰绳上,就是处理这支血箭也是件难事。因这箭从头至尾皆被血所染,一不能随意丢弃,二不能当场烧毁。随意丢弃恐被他人所捡,当场烧毁又怕引来附近之人。且凶手箭法高明想必在参与狩猎的人中不是秘密,若无缘无故地弄丢了一支箭反而更易引人怀疑——既是狩猎比赛,每个人的箭数便是相等的,亦是以防作弊之举,最后一一点起数来说不得要露出马脚。且凶手若果真拔了箭必定会沾到手上和马缰上血迹,而这血迹也必定会在最后集合时被旁人发现,但既至今无人提到此事,便证明当时参与狩猎之人的手上和马的缰绳上并无一个带血,可见这第一支箭凶手并没有亲手去拔,然而这箭亦不是田都尉拔的,否则他手上若带血的话,用箭射杀特使一说便不成立了。那么,这支箭究竟去了何处呢?”

狗官这时的思维跳跃有些快,害我拚命转动脑子跟着一路想来,才刚理清思路,便听得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衙役头李佑,向狗官禀道:“大人,属下已经查过了案发现场附近方圆一里之内,除了原尸体倒地处的诸多足迹及一行从北而来的马蹄印、一行从南来又回南去的马蹄印和一部分从东来又回东去的马蹄印外,便再无其它痕迹了。”

狗官问道:“没有血迹么?”

“回大人,没有。”李佑答道。

狗官便道:“北来的马蹄印是田都尉的,从南来又回南去的马蹄印是那个人——也就是凶手的,从东来又回东去的是那十二个人和前去自首的田都尉的。唔…”

“哦…原来这位地麟国的特使大人并不会骑马呀。”我轻轻地插了句嘴。

“对呀!”狗官忽然一拍狗爪,贼亮贼亮的一对眸子闪闪地望在我的脸上,唇上绽起个大大的笑容:“多亏灵歌妹妹提醒了为兄!这地麟国的特使自然会骑马,可他的尸体附近及案发现场方圆一里内并没有他的马的蹄印,这岂不奇怪得很么!——李佑,速将地麟国特使的两位亲随请来,本官有话要问他们。”

李佑立刻领命去了,狗官则又望着我笑,道:“灵歌妹妹发现的这一线索说不定还是破解此案的关键所在呢!为兄真不知要怎样谢谢妹妹才是了!”

我慌忙摇手,低了头道:“燕然哥哥谬奖了,灵歌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不当信的!”

狗官眨着眼笑了笑,没有再多说,慢慢踱回椅子上坐下,托着腮静静思索。岳清音则转身整理特使的尸体,我便仍在旁看着,见这特使身材矮小、四肢有力,黑色的短打衫子配上豹皮坎肩儿,倒真像个专业猎户,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待岳清音最后将一块白布盖在特使的尸体上后,验尸程序便彻底完成了,此处已没有什么可查的,狗官便引了我们回至他的书房,要我们随便坐,并令一名小衙役奉上茶来,而他自己则在书架子旁翻来翻去地找书看。

李佑很快便将特使的亲随请了来,由于特使是遭人杀害的,这两位亲随的脸色十分难看,想必天龙朝的官员若不给出个明确答案的话,他们回到自己国家去也很难交差。

狗官请亲随们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敝官请二位前来是有一事相问:贵国狩猎的习惯可与敝国有什么不同之处么?”

亲随之一便答道:“倒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我们国多山林,敝国君主的猎苑便是建于山林之中,是以我等随驾狩猎时一般很少骑马,皆是徒步狩猎。”

唔,这便解释得通为何现场没有特使所乘之马的蹄印了。

“敝官看特使身上穿了件豹皮做的坎肩儿,这豹皮可就是云豹的皮?”狗官又问道。

“正是,”那亲随答道,“敝国山林内多有此种猛兽,因其毛皮上的纹理并非如金钱豹和普通豹身上的钱纹或梅花纹,而是如片片云朵之形,故而得名。此豹体形灵巧,多栖于树,常常由树上扑下捕食从地面上经过此树的猎物。”

“这么说来,贵国的猎手对于捕猎云豹有着颇为丰富的经验了,”狗官摸着下巴边想边道,“通常会怎样狩猎云豹呢?”

“云豹白天休息,夜间捕食,因此若于白天狩猎的话,无需骑马四下搜寻,只要查看高高的树干之上,云豹便卧于那里休息。”亲随答道,“云豹因体形较之其它豹类小了许多,所以极少攻击人,即便有人由其所栖树下经过,它亦不会主动发起攻击。敝国猎手在白天狩猎云豹时,只需找到云豹所栖之树,潜至弓箭射程内,藉由树干或低矮树丛掩护不使云豹警觉,再拉弓射箭便可。”

“特使的弓箭两位已经收回去了罢?”狗官最后问道。

两位亲随点头称是,之后狗官便将二人送走,回过身来从袖口内掏出那张写有参与狩猎人员的名单看了看,唇角勾起个浅浅的笑,向我和岳清音道:“为兄还需再往逐鹿猎苑走一趟——果然不认真是办不成事的。二位稍待,为兄很快便回来。”说罢径直大步迈出房去了。

跟岳哥哥大眼瞪小眼地在狗官的书房里坐了好大一阵儿,直到几乎要被岳哥哥同化为一只木鱼的时候那狗官才回来,脸上带着满是深意的微笑,大红袍的袍角上还沾了些土。

“清音你猜为兄这一次去,在现场发现了些什么?”狗官一屁股坐到自己的那张大书案后,端起面前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两口,而后冲着岳清音鬼鬼地笑。

“大约是云豹留下的痕迹和那第一支箭罢。”岳清音淡淡地道。

“那么,清音来猜猜看,那第一支箭被藏在什么地方?”狗官接着笑问。

“不知。”岳清音干净利落地答了两个字。

狗官像是早便知道岳哥哥懒得多说似的,紧接了他的话尾笑道:“为兄一直觉得奇怪,那特使既然自告奋勇参加了狩猎比赛,为何不骑马呢?经由那两位特使的亲随一说方才知道这源于地麟国的狩猎习惯。于是为兄便仔细查看了特使被杀附近的枫栎树,果见其中一棵的树干上有不少新的兽爪痕,且还有一两撮或黄或黑或灰的兽毛,经核实,此兽毛正是云豹所有。为兄便大胆揣测:案发当时,这位特使因发现了现场附近的枫栎树上栖有云豹,便徒步悄悄潜至其后来被杀处的那丛低矮紫杉后,准备张弓射箭猎捕枫栎树上的那头云豹。正在此时,凶手由远处一箭射来,正中其胸,贯体而入——这位特使之所以会中此箭,固然是因为不曾料到有人会在此时此地杀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与凶手之间隔了那道矮紫杉树丛,兼之他当时又全神贯注于树上的云豹,所以才在毫无防备之下当场毙命。”

狗官说至此处时,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亮亮的神采,微微一笑,道:“因我国并没有云豹这种野兽,甚至其它豹类都极罕见,且猎苑里的云豹自从被地麟国赠来后便一直放于猎苑内任其自行生长,因此当日去参加狩猎的武官们在此之前没有一人见过这兽,没有一人知道此兽的习性,更没有一人了解地麟国的人狩猎此兽的方式。加再上那位特使身上穿的便是件毛茸茸的豹纹的坎肩儿,以及他当时正躲于密密地紫杉丛后…为兄想,是不是可以认为那用箭射杀特使的凶手…其实是将特使当做了云豹而误杀掉的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们都太执着于故意杀人这一种可能性了,而完全忽略了误杀这第二种可能!天龙朝的人不了解云豹,甚至金钱豹及其它豹类都接触甚少,大概以为云豹就如狮虎一样通常在地面游荡捕食,而很少会想到云豹白天的时候实际是栖于高高的树干之上的。正因有了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加上穿着豹皮衣服的特使又藏于密密的矮灌木紫杉丛后,远远地看过来,其黑色的衣服在紫杉的遮挡下并不显眼,反而是身上的豹皮金黄乍眼,透过枝叶的缝隙隐隐约约晃动之下,可不正像一头潜伏在那里的豹子吗?!

可是…田幽宇射出的第二支箭却又是怎么回事呢?

狗官仿佛听到了我心中的这个疑问似的,继续含笑说道:“为兄在特使倒地之处仔细检查了三遍,最后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灵歌妹妹还记得后羿盛会的第一场比赛田都尉是如何赢的罢?”

我只得点点头,那一场田疯子完全是靠射箭的超强力道力压贺兰慕雪拔得了头筹的,不愧是疯人有疯劲儿。

狗官便笑道:“我们所见的田都尉射箭的力量只怕仅仅是十成中的三成而已——为兄在那特使倒地之处的地面上,发现了小小一个洞,此洞的洞口处洒有血迹,乃特使被箭射穿身体向后倒向地面后,箭尖在土地上戳出的洞眼。然而正是这一枚洞眼骗过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若不循着这洞眼再向下挖掘,我们只会以为这只是浅浅的一个箭洞,而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洞内实际上…正深深地藏着真正将特使置于死地的第一支箭!”

这一番话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而后又恍然大悟,将第一支箭藏匿于这箭洞中的确是非常高明的一个手段,从外表看来只会让人以为是特使倒地后穿出他后背的箭尖在地上戳出来的一个浅洞,兼之被血覆盖,很容易令人从主观上忽略这洞的深度,更不会想到这洞内还有一支箭的存在。

狗官一笑,继续说道:“而将此箭埋入这箭洞中的方法更是匪夷所思,令人拍案叫绝:为兄将这第一支箭取出来后查看了一番,发现在箭尾处有一个被尖锐器物扎成的凹痕,细细一想——原来这特使中了第一箭仰面倒地身亡后,穿身而过的箭尖正戳在地面上,田都尉行至尸体面前,张弓引箭,对准第一箭的箭尾射出,这一箭不但丝毫不差地顺着第一箭造成的伤口穿透了尸体,而且还将第一箭深深地顶入了几尺深的地下,不可不谓田都尉的箭法已用至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我一时间是瞠目结舌,看来这田疯子不但有勇,而且有谋,这样神鬼难料的藏匿凶器的方式也亏他想得出来!

既然找到了真正的凶器第一支箭,那么箭身上刻着的箭主的姓氏或名字便足以做为铁证来指明凶犯究竟为何人了。我不禁眨巴着眼睛望向狗官,心说小狗子你该把真凶到底是谁向组织坦白交待了吧!

狗官也冲着我眨了眨眼,笑眯眯地道:“当为兄看到第一支箭箭身上刻着的姓氏后,此案的一切疑团便都迎刃而解了。于是为兄当即找到这位真凶问明了事情经过,却原来…”

却原来这位真凶乃天龙朝响当当的神箭手、在后羿盛会还没有形成“嫦娥新娘”这一求赏惯例之前连续十届夺魁的、当时百姓及兵士心目中的后羿般的英雄、更是田幽宇那神般箭法的授业恩师、现任护国大将军——端木良。

“护国大将军”听来威风,实则只是个名誉官衔,端木良早已年逾七旬,田幽宇是他的关门弟子,授业时都已近六十岁了。人生最凄凉之事莫过于英雄迟暮、美人色衰,老人家不甘被年轻人超越,事事爱逞强,这般年纪了,迟迟不肯退休,因此皇帝老子才给了他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官衔挂着,于是便常常有那年轻不懂事的家伙在背后甚至当面讥笑老人家的体弱力衰。老人家胸中恼火,一赌气便强求了皇帝老子允他一同来参加今年的秋狩,因年年秋狩都有狩猎比赛,老人家一心想在众人面前证明自己的宝刀不老,所以不论是集体围猎亦或是单独狩猎,老人家总是拍马弯弓冲在最前面。

直到皇帝那道比猎云豹的圣旨一下,老人家更是打起精神意欲重展昔日雄风,于是独自骑了马往那片密密的枫栎林而来。老人家虽做了几十年的神箭手,这云豹却不曾见过,因此并不知晓此兽白天通常只在树上睡大觉,正骑在马上搭了箭四下里寻找,忽见一丛紫杉后隐约有野兽潜伏,不禁心中暗叫个好字,心道自己再现当年神勇的时候到了,一时顾不得细看,举弓便射,但见那箭穿过树丛哧地一声正中那兽身体,还未待他在心中欢呼,却闻得那“兽”一声闷呼,竟似人声,登时整个心神如遭雷击,暗道坏了,难不成那不是什么云豹,而是个大活人?

这念头加上他本就复杂的情绪,使得他一时半刻愣在了马上,待回过神时忙忙地跳下马来,快步奔至紫杉树后查看,见自己射中的果是个人,且还竟是那地麟国的特使。这下老人家心知自己闯下了大祸,重振雄风不成反而因老眼昏花误杀了人,若就此传将出去,他还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胸中一时百感交集、郁忿难平,恰田幽宇因担心恩师年事已高难以对付凶猛野兽而寻了过来,见眼前情景立刻明白了原由,毫不犹豫地行至已倒地气绝的特使身前,将自己的箭射入了尸体,并将端木良的箭同时顶入了地下隐藏起来。

端木良此时早已被胸中万千情绪郁塞了心智,只听得田幽宇对他道:“恩师先走,徒儿会处理好一切,暂莫对外人言说此事。”

老人家浑浑噩噩地上了马沿来路返回,后被几名随驾侍奉的太监看到,见他面色苍白神情不对,以为是上了年纪禁不起过激的活动犯了病,连忙叫来老人家的随从将他接出了猎苑径直回了自己的府邸。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经了此次刺激一时昏迷在床不醒人世,直至今日早晨方才慢慢苏醒,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爱徒为自己抵命之事。听过狗官的来意后,老人家连忙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讲与了他听,并且答应亲自去大牢将田幽宇接出来。

末了,狗官笑着道:“为兄方才将端木老将军送进牢去,由他师徒两个自行解决此事,看来…已无需劳动灵歌妹妹了。”

事情至此便算了结了,虽然真相大白,却总令人无限唏嘘。英雄迟暮美人色衰,这便是生命的残酷之处,倘若每个人都能泰然地对待衰老,每个人都能够尊重理解老去的人,是不是生命也会显得更美好更温柔一些了呢?

架不住狗官赖皮狗似的盛情邀请,岳哥哥最终答应带着我留在太平府衙里用了午饭。从府衙里要出门回家的时候,听得李佑带来一个消息:护国大将军端木良,刚刚死于府衙外不远处星河广场的无字天碑旁,那是他第一次在后羿盛会上夺魁之处。老将军死时是站立着的,双脚呈箭步,身躯笔直,左手持弓,右手抬于胸前,而在那块厚逾三尺、高达三丈的大石碑正面的顶部,豁然有一枚小小的箭洞,在它的背面,一枚箭尖破石而出,阳光下闪着岁月浸透的寒芒。

这是这位昔日的神箭手射出的最后一箭,这一箭用尽了他平生最后一股力量最后一道真气。为箭而生,为箭而亡,老将军当无憾了。

吃糖·血印

深秋的夜晚很有些凉了,吃罢晚饭,我支开绿水,独自踏着月光慢慢来至清凉幽谧的后花园。白天时为了特使被杀的那个案子城里城外的两头跑,不禁有些疲倦,果然不锻炼是不行的,想当米虫也得有个好的身体才能当得自在,于是决定从明天起每天晚上临睡前做两个仰卧起坐(-_-!)…

花园里的秋千上覆了几枚落叶,走上前去轻轻将它们拈起扔掉,而后坐上去慢慢荡着,望着草地上被月光投下的自己的影子发呆。就在我荡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得耳后一声轻笑,草地上便多了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我的身后,长臂扶住秋千,轻轻地替我荡着。

“我来领奖赏了。”长臂的主人俯身在我的耳畔低笑。

“我没有带糖给你吃。”我微红了脸装傻,用力地低下头,生怕他又来个偷袭,“明日好了。”

“小月儿扯谎,你那小嘴儿上不就带着糖了么!怎不给我吃?”讨糖吃的大盗小朋友大手托住我的脸,压下唇来吮住我的唇,舌尖轻舐,牙齿微啮,直吮得我如上云端如坠酣梦,迷乱的神智中只残留了几丝念头:你小子还真把姑娘我当成大白兔奶糖嘬呢?!

软软地推开他,我想站起身,事后诸葛地与他保持距离,无奈四肢一时无力,勉强抬了抬屁股又腾地坐了回去,只得拼命低着头,生怕他想再来一块糖吃。

“好甜。”抢了糖吃的家伙一闪便到了我的面前,盘腿儿坐在草地上,仰起带着得逞般暧昧笑容的脸望向我。

偷掀眼皮儿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然觉得好笑,想不到曾经身为二十一世纪穷苦乏味挣生活一族的我,穿到古代来之后竟然也学了古人干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儿女情长的勾当,尤其这约在黄昏后的对象竟还是位绝世大盗,好歹姑娘我也算为言情界的狗血剧做出了一点贡献罢——有没有稿费犒赏一些的?

“月儿今天过得可好?”大盗低笑着问。

我点点头,轻声问道:“你呢?平日白天里都做些什么?”

“唔…吃饭,睡觉,闲逛,看漂亮姑娘…”大盗数着自己的手指头。

“好看么?”我眨巴着眼睛问他。

“好看。”他诚挚地点头。

“我爹…要为我说婆家了。”不理会他故意气人的玩笑,我仰脸望向天上的弯月,淡淡地道。

这并非扯谎,而确实是方才吃晚饭时岳明皎说起的话题。老爹之所以今晚回来得早,是因为他在朝中一个同僚的儿子已到了婚配年龄,想着我们两家恰是门当户对,便同老爹提起此事,老爹亦觉得合适,两位家长商量之下便决定要我同那人的儿子先挑个时间见上一见——天龙朝的开放之处便体现于此,基本上不会有洞房花烛夜新郎新娘才见第一面的情况发生。当然,这天龙朝再开放也不会是一个明里提倡自由恋爱的社会,之所以要双方儿女先见上一面,首要的是看对方合不合自己的意,这一点还算人性化;顺带着再相互检查一下对方有没有生理上的缺陷了、心理上的病变了等等,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双方家长都是在朝中做官之人,若由他们本人见了彼此的孩子觉得不满意了,只怕不好开口拒绝,这里头牵涉了深层的人情世故,一不小心就会演化为官场争斗,因此为了避免此种情况的发生,便索性由两家的孩子自己决定,就算有一方在见过之后不满意,对方大人也不会跟个孩子一般见识,顶多双方家长相互一笑,说几句“我这孩子从小惯坏了,不懂事得很”之类的客套话,再各自寻别家择婚配便是了。

所以今日岳老爹特意早早回府将此事告诉了我,并要我好生准备准备,明日便要同对方见面的。尽管我祭出发嗲战术扭捏了半天,但这次岳老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赶紧把我给嫁出去,任凭我嗲得连岳哥哥都坐不住直接起身出门了,他岳老爹硬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一锤定音地结束了这顿晚饭后的家庭茶话会:明日,去相亲。

“哦…对方是哪位官儿少爷?”大盗笑着问。

“吏部中大夫的三公子,现在朝中任翰林院编修一职。”我垂下眼皮儿望着自己脚尖。

“喔!年轻有为,不错。”大盗依旧笑着,不疼不痒地道。

不错?这个家伙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编故事、在晋江写言情小说吧?!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也笑着望着我。就这样对视良久,我慢慢起身,低声道:“夜越来越冷了,不适宜再在屋外徘徊,我大概不会再到后花园来了,今夜便这样罢,我回房去了。”

转身欲走,被坐在地上的他伸出长臂牵住了手,轻轻笑道:“月儿想要我怎么做?”

我…

“不然…现在便将你带走,这一次就再也不回来了,可好?”他轻轻摇着我的手,像个在哄大人开心的坏孩子。

我摇头,这是我的家,我不想再离开。

“好罢!”大盗突然站起身,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掷地有声地道:“那么今晚便洞房,咱们来个先斩后奏!”

噗…吓得我口水差点从牙缝里滋出来,眼见这家伙张开了双臂做势欲扑,直慌得我跳着闪开,他却紧追不舍,没待我跑出两步去,就被他一个猛子扑住,就势轻轻一压便搂着我一同倒在了厚软的草地上,双唇紧接着覆在了我的唇上,滚烫的舌如同带着火焰般窜入我的口中,一阵翻江倒海暴龙肆虐,直吻得我意乱情迷、直吻得他呼吸浓重。

“你个小傻妞…”大盗终于移开了他的唇,强健的身躯压在我的身上,额头抵住我的额头,双手交握着我的双手,微喘着低声笑:“你在怕我吃了你的糖后便弃了你么?在怕自己将这颗心交与我后又遭我伤害么?你这傻妞儿!你装得比任何人都坚强,实则你比任何人都脆弱。你怕受骗,怕受伤,怕得到又怕失去——你这古怪淘气又欠打屁股的小丫头真是不可爱!太不可爱了!你倒是说说,我该怎样惩罚你才能让你这颗多疑多虑的小脑袋瓜儿彻底清醒?”

我不知那瞬间从自己心底里涌起的热流是什么,只是逞强着舔舔自己微干的嘴唇,颤着声音道:“我…想要的只是安心。”

“好!我便让你这小傻妞安心!”大盗又似生气又似好笑地点着头,“今晚给我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乖乖在家等着我来上门提亲!”

上、上门提亲?我瞪圆了眼睛张圆了嘴巴。

“怎么,还不肯相信么?”大盗故意瞪着我,翻身站起,将我一并从草地上拉了起来,道:“那便现在去!”说着迈步就要走,我连忙拽住他的袖子拼命摇头——现在去?岳老爹非把我和他一起扫地出门不可!

“我不是为了这个…”见他停下步子扭头望着我,于是连忙为自己撇清,而后低了头轻声道:“只是…只是不想总被你置于事外,我需要替你分担一切以令自己安心,而不是一无所知地每日在这深闺之中胡思乱想为你担忧。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为了你的事操心,但在我来说,只有同甘共苦才是真正的安心和…幸福。”

“傻妞…”大盗深深的眼神中掩藏不住地泄露出几丝感动与怜惜,长臂一伸将我拉入怀中,轻轻吻着我的发丝,低声道:“你知道…我干的是亡命的勾当,有今日无明日,这要我如何能轻易给你承诺?我不怕你疑我怨我,我只怕有一天命入黄泉,惹得你伤心难过。”

“现在呢,不怕了么?”我将脸贴于他的胸前,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大盗一声轻笑,大手抚着我脑后的长发,低声道:“怎么不怕?最怕你小脸儿一冷跑去同别人相亲,将我这可怜的小盗抛闪在瑟瑟寒风里哭天抹地,所以只好暗暗发狠,无论如何也要活着,绝不让我的小傻妞为我掉一滴眼泪。”

“你若再这样说下去,我便真要掉泪了。”我轻轻地在他胸前捶了一下,从他怀里抬起脸来,望着他微笑道:“既然你干的是亡命的勾当,那便该尽早金盆洗手才是。——让我帮你可好?帮你找出身世、找回名字、找到家。”

大盗深深地望了我许久,而后轻轻地做了个呼吸,似是好容易按压下心中某种澎湃的情绪,转而恢复了平日的调笑戏谑,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尖,笑道:“怎么,小傻妞急着要嫁给我了?只不知我那未来的岳丈大人看不看得上我这个无家无业、来历不明的准女婿呢?”

我估计…不大会看得上。

“所以…才需你带了真正的身世真正的家业和真正的名字…来上门提…亲哪…”我红着脸厚颜地嗫嚅着,而后又低声笃定且坚决地补了一句:“我会等你到那一天的。”

“这可不行,”大盗笑,“万一我一辈子查不出身世,你难道一辈子都不嫁我?就是你能等,我也等不得的——看样子不答应让你这小丫头帮忙的话,我只怕要做一辈子的光棍儿了!”说至此处,他轻轻将我从怀里扶正了身子,低下头来望住我,敛去了眼底的调笑,略显严肃地低声说道:“月儿还想再看看我的真正相貌么?”

怎么?难道昨天他给我看的…并非他本来相貌不成?

我疑惑地望着他,见他又一次伸手去揭自己脸上的那层人皮面具,这一次揭得极为彻底,整个儿地将那面具拿在了手中,呈现在我面前的仍然是昨晚所看到的那张脸,似曾相识,俊美绝伦。

我正待开口发问,却见他慢慢地将脸偏向了左边,从而将右半边脸一览无余地送入我的眼底。但见银亮的月光流泻在他弧线完美的脸庞之上,由眉尾至耳际,豁然有一道殷红如血的印记,这印记图案中的一部分我再熟悉不过——鬼脸。

“这印记…是你师父收养你时便已有的么?”我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扫过那张小小的、殷殷的鬼脸,手指的血管神经不由自主地一阵跳动。

大盗点点头,像一只温驯的猫般静静享受着我的抚摸。

这便是他为何总以戴着人皮面具的假相貌示人的原因,这便是他为何每次作案都要在现场留下鬼脸记号的原因。

带着这样乍眼的印记出门势必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的,何况他为了用这个极可能是他的亲人给他留下的印记来查寻身世而无所不用其极地四处展示鬼脸标志,便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而他始终不肯给我看他的真面目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信不过我,而是…他怕我会难受,会心疼。事实上我现在的确难受了,心疼了,这印记自他还在襁褓中便有,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如此鲜红欲滴!若在他脸上烙下此印的人是他的父母,他们又何其忍心下这样的狠手对待自己尚未脱乳的亲生骨肉?!

撇开此点不提——当时究竟又是发生了怎样难以想像的、也许很危险也许很恐怖的事情,竟逼得一对父母要用如此的手段在自己孩子脸上烙下这阴冷的印记后将之抛弃,从此骨肉分离,却于若干年后造就出一个旷世大盗,抛开生死、罔顾性命地苦苦查寻着自己的身世和家人?

心中有些隐隐作痛,忍不住双手捧了大盗的脸颊,从来不曾如此认真过地望着他,轻声地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名字、有没有家,过去、现在和未来,你都只会是我的大盗哥哥,我也只会是你一个人的小月儿。随便何时,只要你来提亲,我就嫁你。”

大盗笑得既带了眷宠又带了苍凉,一把拥我入怀,在我耳畔喃喃着道:“小傻妞…真是个小傻妞…怎就被我三生有幸地遇到了呢…教我该感谢谁才好?…”

我伸出手臂柔柔地环上他的腰,无论该感谢谁——老天也好、佛祖也罢,惟愿他二位老人家善心发到底,赐大盗个一生平安,赐我个爱情美满,足矣。

印记·赴约

一早起来秋雨霏霏,推开轩窗,满院黄叶铺地,枝头残花凋零,正是红夭绿损清秋冷,愁浅思浓单衣寒。

然而这引人易发清愁的秋雨天气并未影响我的好心情,早早起床,暂不梳洗打扮,穿着里衣,趿着鞋,披散着头发,坐于窗前赏了一阵雨景儿。鉴于有那样的一句话:雨天想起的人是你爱的人,雪天想起的人是爱你的人。于是很自然地便想起了大盗,想他英俊的脸,迷人的微笑,完美的身材(-_-!),以及…他那尚未能显露出冰山一角的身世。

大盗那已经去世数年的师父亦是一个盗宝贼,只不过他这位师父是不分官民的,谁家有宝,一律一视同仁。所有盗来的宝若是自己喜欢的便留下赏玩,不喜欢的就卖掉换钱。由于他所盗的东西都是赃物,不能明着在市面上出售,因此每次他都会去找一位专门帮人出手此类非法物品给黑市以赚取“出手费”的固定的中间人,将自己盗来的宝物估个好价卖掉。

大盗的师父——姑且称之为老盗,老盗是个不世奇人,有着绝顶的轻功,却无名无姓没有来历,本可做个逍逍遥遥的世外散人,无奈却又对世间奇珍情有独钟,因此才做了这下九流的行当。

老盗捡到大盗时已经上了些岁数,因不想自己这身引以为豪的绝世轻功就这么失传了,便一心欲将大盗培养成为自己的传人。好在大盗天资聪颖、根骨奇佳,没花费多少年的时间便悉得老盗真传,于是老盗便美滋滋地退了休,天天守在自己的老窝里等着收徒儿孝敬来的各式各样的宝物。

实践的过程就是积累知识的过程(-_-!),当走南闯北、盗过了无数奇珍异宝的大盗发现,自己右颊上的这块印记,竟然是用一种只有当朝官员才会使用到的、用来在公文或奏折上盖上自己的绶印时所使用的特制印泥印上去的!

所谓特制印泥,即是为了防止有那不怕死的人胆敢仿冒官员公章去干不法之事而特别由皇宫内的能工巧匠发明制造的一种特殊印泥。

此印泥表面上看来与普通印泥无异,然而若要辨别其真伪,只需用人或畜的一盅鲜血洒于印章之上,而后将盖有此印章的纸放入皂角水中浸泡,若此印章为假,则在皂角水将印泥中所含油脂分解之后,印章的颜色自然便会溶于水中,从而变浅变淡,甚至模糊一团;而若此印章乃为真正的秘制印泥所盖,加入鲜血后,无论是用什么药水浸泡、浸泡多久,其颜色都不会变淡更不会溶解,反而会愈加鲜艳。倘若用和了鲜血的印泥将章盖于其它地方,譬如家具上或石桌上,那么除非是家具上的漆剥落、石桌被敲碎,否则这印记便是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再擦掉的了。

同理,若用印章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蘸上和以鲜血的秘制印泥按到人的皮肤上,除非这个人用火将这块皮肤烧烂或是生生将皮肤挖下,否则这个印记将会留在人身上一辈子。

当大盗得知自己脸上的这道印记正是用这种只有官员才会拥有的皇家秘制印泥印上去的时,他便明白,若想查明自己的身世,只怕就需向当朝所有官员的背景下功夫了。

于是当老盗寿终正寝之后,身无牵挂的他便一路由南至北地查了过来,先开始还只不过是将鬼面标志放在那官员府中较易被发现的地方,而后隐身于暗处观察其府中人及那官员本人的反应,然而往往这鬼面标志都被负责打扫的下人当成是府里少爷小姐的玩具或是哪个下人不小心落下的东西,就算是官员本人看到了也只拿起来看看,不以为意地丢开,试探效果很不理想。

天龙朝的大小官员数以万计,照这么查下去不知要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能有眉目。于是大盗便决定扩大鬼脸的影响,一传十,十传百,总会传到与这鬼脸密切相关之人的耳朵中的,与其自己挨个儿去找,不如等对方主动上门。所以他便开始大肆盗取官家私人宝物,每盗一家便留下一个鬼脸标志,然而许是他太过胆大妄为,自从半夜跑去皇宫戏弄了皇帝老子一回——将鬼脸放在他枕头边儿上以求将影响扩到最大,朝廷便对他大为顾忌,竟然将他这鬼脸大盗的案子做为特案、要案严格保密了起来,仅有被盗官员与负责侦办此案的官员知悉他“鬼脸大盗”的名头,外界竟然是一点风声都没泄漏。

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侦办此案的官员三缄其口,也架不住那些被盗的官员向别人暗地里说起此事,因此大盗倒也不急,依旧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边继续犯案亲自探寻,边静待着鬼脸的知情人士在听到消息后主动来找到他。

以上就是昨晚大盗在我的淫威——呸,是谆谆善诱之下老老实实交待的关于他的一切。虽然这个家伙所犯下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由于至今没有人见过他的真正面目,亦无人能追查得到他的行踪,所以一旦他查到了自己的身世,便可以就此金盆洗手,只要换一张人皮面具,他就能重新开始一段光明且美好的人生…我不介意他下半辈子用另一张面孔与我相对,只要他能平安无事,哪怕是找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居住也是无碍。

所以,我急欲帮他破解身世,急欲让他从如此危险的境地中解脱出来。而在此之前…我仍然得做个乖乖女,听老爸老哥的话,老老实实地去相我的亲——当然,只要我不同意婚事就是了。这是大盗唯一要求我做的,因为他说万一哪一次他失了手被朝廷抓住,连坐也好诛九族也罢,死的都只是他一人,他无所谓,而一旦我与他有了牵扯,势必要将我、甚至岳家父子一并连累了。

因此,最好的安排即是待他的事尘埃落定之后再光明正大地上门提亲,从此与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

虽然我不大同意他这样的安排,然而架不住这家伙以“不同意便再不相见”的话相要挟——哼,且先让他这一回,等这事儿完结了姑娘我再收拾他。

唉…所以最终在又被那家伙强行抢了一块糖吃并且拍着胸脯保证定会每晚爬墙头进来看我、向我报平安之后,我们两人达成了以上的不平等协议。

也罢,说是要帮他,可我除了动动脑筋之外也做不了什么,倒不如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喝茶水儿嗑瓜子儿聊闲天儿散闲腿儿,平平安安地好让他放心,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办他的心头大事。

发呆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竟已近午,窗外秋雨仍没有要停的迹像,地面上已经有了积水。

绿水青烟进屋来伺候,洗脸梳头,穿上件海棠红的裙子,外罩了件葱芯儿绿的秋衫,青烟诧异兼结巴地道:“小、小姐…您向来不大爱这么配颜色的…今儿这是…”

今儿本小姐不是要去相亲么?自然要打扮得艳丽些才是。我抿嘴儿笑笑,道:“所谓‘桃红柳绿’,这两种颜色配在一起自然是最搭的。秋天本就清冷,不穿得亮眼些,人是会没精神的。”青烟见我这么说,用力点了点头,没敢再说什么。

坐到妆镜前,给自己的脸上施了粉,描了眉,涂了胭脂,打了腮红。再取出首饰匣子,挑了两枚金钏子戴在腕上。

方打扮妥当,便见白桥进屋来道:“小姐,少爷已等在府门外了,让请小姐打点好了便出门罢。”

于是款款起身,轻步迈出房去,绿水在廊下撑好伞将我接上,主仆两个出了院子一路穿廊过院来至府门口,见一辆双马拉的车轿停在那里,车前是一身墨绿袍子的岳清音,手撑一柄墨绿油伞,负着另一只手笔直地立于濛濛雨幕之中——这岳老大是奉咱岳老爹之命陪同本姑娘今儿个一起前去相亲的,因此向季大狗官请了一日的假,顶风冒雨地来当护花使者,唔,应当嘉奖。

岳清音一看见我眉头便皱了起来,道:“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回去换掉。”

——嘉奖取消!

“唔…回哥哥,因日已渐凉,昨日灵歌叫丫头们把厚些的衣服全都取出来洗了预备日后穿,谁想夜里下起雨来,这衣服们便没能干透,所以灵歌只得挑了两件干些的穿上了。”瞎话儿张口就来,我已练得在岳哥哥面前说着亦能面不改色。

岳清音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说,只淡淡道:“上轿罢。”

遵了个旨!我得逞暗笑,低了头轻轻迈上轿去,岳清音随后上车,在外面不知嘱咐了那马夫几句什么话,这才一掀轿帘坐了进来。他的小厮长乐和绿水因需跟着伺候,便也一同上了车,坐于轿门外的长凳之上,因顶上有车篷挡雨,因此倒也淋不着他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