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爹。”我满心哀怨地道(-_-!这心口不一的女人…)。

“好了,就这样罢,”岳老爹道,“你们兄妹俩早些歇息去罢。”

从岳老爹房间出来,我和始终一言未发的岳清音一前一后地走在月色中,眼见过了他住的那小楼,他却仍没有停步的意思,我不禁轻声问向走在前面的他道:“哥哥不回去休息么?”

“先送你回房。”他头也不回地道。

哦…在自己家里还用得着这么小心谨慎么,又没有采花大盗二号,充其量也只是有个鬼脸大盗罢了…

我不由偏头望望后花园的方向,那个家伙…今晚还会来么?…嗳,得了,回去洗洗睡了…

至我那院子门前岳清音方停下脚步,回身对我淡淡地道了一句:“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

“是,哥哥。”我目送他离去,转身进了院子。

既然岳老爹发了话要我明日听那狗官差遣,那我也省了费脑筋想主意了,解了衣衫钻进被窝,用力地躺了很久,却怎么也没有睡意,心里似乎总有件什么事放不下,以至辗转难眠。

没奈何,起身披了件袍子,轻轻推开窗子,顿时银亮的月光洒了满屋,心中不由一畅,小心踩了窗前椅子由窗台翻出去,来至院中,晚风微凉,贴着衣衫吹过时带得皮肤一阵发紧,我拽了拽身上衣服,慢慢地在月光下踱着步子,低着头看那院墙边的白菊在地上投下的影子。那一根根纤长的花瓣轻轻摇曳,宛如一只只小小的钩子勾得我思绪纷乱,正要发狠将这些影子踩于脚下,却忽见一道人影如鬼魅般出现于花影之中,伸出如菊瓣般修长的手向着我招了招。

我叹口气,佯作未见,转身欲回去房内,还没迈出半步去便被那修长手指的主人由身后握住了双肘。

“不想见我?”低润润的声音带着些许温存的暖昧响在耳畔。

“见有何用?”我仰起脸,沐着凉凉的夜风,发丝被轻轻吹起,拂在紧贴于我身后的他的胸前和脸上。

“可解相思。”他低笑着作答。

“相思?”我轻声笑起来,“我该相思哪一张脸?是后园墙头上的?秋夕土地庙里的?撑画舫的船夫的?还是长了满脸大胡子的?”

他握了我双肘的手紧了紧,过了好半晌方又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低声道:“我早便说过,小月儿你若想看我的真面目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要看真面目,便要嫁给我这无名无姓无家无底的大盗做老婆,月儿你可愿意?”

可愿意…可愿意?我不是要嫁入豪门么?我不是要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么?我不是要安安静静平凡低调地过完这一生么?嫁了他还怎么能做到养尊处优、平凡安定?也许要风餐露宿,也许要吃糠咽菜,也许要一辈子都在逃避朝廷的追捕中度过。

这不是什么玩笑,我想我这次是认真的,我是真的,真的想爱了。

然而…很明显,很明显他并不适合我,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所以才总会若即若离,才不肯让我更深入地去了解他,才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此剖明心迹…

我也很清楚啊…可,可为什么还会每夜地盼望他来看我?为什么见不到他便心神不宁、辗转难眠,见到了他却又既欣喜又烦忧?为什么…为什么每每一见到他,我便有着欲放弃早已为自己设想好的未来的一切而不管不顾地同他一起海角天涯的冲动?

早过了情窦初开为爱疯狂的心理年龄,可感情这东西本就是世间最难以控制最难以琢磨最难以预料的一种力量,真正能理智对待感情的人不如说是冷血,我只是个平凡且再正常不过的女人,我没有大智大勇亦不能先知先觉,我只在乎自己内心的感受,也许偶尔会理智、也许偶尔会冲动地做出不管是对是错的决定。

“若我说愿意,你便会给我看你的真面目么?”我盯着身前地上我与他重合着的影子轻声地问。

“我若给你看了我的真面目,你便肯立刻跟我走么?”他反问。

“不能立刻,但…但我会遵守约定的。”我咬咬嘴唇,冲动地说出这句令自己都有些脸红的、不计后果的话来,也许冲动时说出的话往往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

“喂!我可不可以把这话当成是小月儿你的表白?”他在我耳畔一阵轻笑。

“那么你的表白呢?”我在自小打下的良好的厚脸皮的基础上像没事儿人似地问着他。

“唔…”他笑,低下头来忽然用双唇抿住我的耳廊,直到我脸红心跳险些站不稳的时候才松开,低声道:“小月儿你以为我每夜都爬你岳府的墙头是为了什么?”

忍不住勾唇一笑,转过身面向着他,望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既如此,今晚便让我看看真正的你罢。”

该做个决定了,是勇敢地任性着去爱己所爱,还是当真为了享受而放弃去爱的权利。

也许我是已经无聊够了、孤独够了、凉薄够了,我不想再瞻前顾后思来虑去,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不明原因地吸引着我的男人亦对我有情,既然已是两情相悦就该抓住这机会珍惜这缘分,我不想让自己后悔,哪怕将来的结局是万劫不复——不试着去爱一次,又怎知我与他不会有个美满幸福的结局?

好罢,就这么决定了,我只等你的选择——是摘下面具从此两人坦诚以对,还是…就让这么一层薄膜将你我永远隔于天涯两端?

面容·身世

大盗望着我,不动也不吱声。两人在秋风明月下就这么对视着,他的眸子里满含着各种复杂的神情,我知道他正在犹豫,也知道自己这么逼他是有些过份了,我能感觉得到他是…是喜欢我的,这份情并不假,可我却没能摆脱那些俗套,非要知道一个真正的来历、一个真正的身份、一个真正的面目,否则就觉得不踏实、不放心、不敢全部付出,这是人的通病。

眼见他如此的为难,我不禁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执着于真相,毕竟纯粹的“喜欢”是喜欢这个人本身、这个人的思想和言行,什么身份了来历了,百年之后不都得尘归尘、土归土么?

一时软下心来,才要开口告诉他不必为难、我可以不看,却见他忽然抬起右手伸向自己的左耳耳际,指尖轻捻,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被他轻轻揭了起来,我不禁呼吸急促,有些紧张地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脸,面具缓缓由左至右地揭开,逐一露出了修长的眉弯、诱惑的眸子、挺直的鼻尖和饱满撩人的双唇。

曾在月下看过一眼他完美绝伦的侧面,那时大概因为离得较远,看得不甚清楚,如今这么近距离地将他的容貌望入眼底,竟有种古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缘分?

大盗勾唇轻笑,低下头来望进我的眼睛,低声道:“如何…在下的这张脸还能入得小月儿的法眼否?”

我抬手想替他将那还贴在他右边颊上的面具彻底揭下,被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低笑道:“如今我已给小月儿你看了真面目,可有什么奖赏没有?”

“奖赏?”在他这张勾魂夺魄的俊脸之下我的大脑有些运转困难。

“喏,你若想不出来给我什么奖赏的话,我可就自己直接要了。”大盗唇角勾起一弯坏笑,忽而低身将我横着抱起,再一蹲身令我整个儿地躺在了由他的臂弯和膝头组成的“软床”之上,未待我轻呼出声,他的一张俊脸已经压将下来,暖暖的双唇严严地紧紧地覆在了我的唇上,仿佛已经压抑了许久一般,带着两分霸道四分热烈六分亲昵八分柔情十分珍惜,细细地慢慢地吮着我的唇瓣。

我的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这才是真正的吻的感觉罢…心旌摇动、肢体虚软、神魂颠倒、如梦似幻…男人的呼吸轻轻拂在脸上,体温由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令人有了无限的安全感与被呵护的幸福感,有力的心跳声听来既令人倍感踏实又惹人骤生心慌…

一吻终了,我瘫在他的怀里难以动弹,只能软绵绵地揪着他胸前的衣襟微喘。他低着头望着我笑,似是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唔…好甜美的一个奖赏!”他调笑地眯起眼望住我,“接下来小月儿还想知道些什么呢?是不是我每满足你心中的一个疑问都会有相同的奖赏给我?”

我红着脸去推他,挣扎着从他怀里站起身,欲盖弥彰地胡乱理着有些乱的发丝和衣襟,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背向着他低声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最大的疑问:“你…之所以要盗宝,是否…是否与调查自己的身世有关?记得你曾说过…你一直在找 ‘回家’的路,这便是你盗宝的最终目的么?”

大盗笑起来,由我的身后伸过那两条结实有力的胳膊轻轻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的耳畔低声道:“月儿果然聪颖——不错,我盗宝正是为了查寻自己的身世。我曾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我的师父,他将我捡到时我尚在襁褓之中,而关于我的家乡、我的双亲、我的姓名、我的生辰…那老家伙是一样不知。自他做了死鬼跑去投胎之后,我便决定要自己查出身世,尽管希望渺茫,但也许就如月儿你一样——我也很想有个家,哪怕家中早已没有了人丁,至少我还可以得到一个名字,用这个名字坦荡荡地立于这世间,坦荡荡地去生活,坦荡荡地去迎娶那个第一次见面便顽皮地吸去我的魂魄的小坏妞!”

听了他这一番喁喁轻语,我又是脸红又是慨叹。我太清楚没有家的滋味了,而大盗犹甚于我之处的是他连亲生父母都未曾见过,好歹我在两个时空里都是有亲人的,且不管那个时空的亲生父母如何抛弃了我,那总也是一份血缘的牵绊。也好歹我是个有名有姓的,那一时空的名字已不想再提,姓名本就是标明某一具肉体的一种符号,既已脱离了原来的身体,那么那个符号便已无用。现在的我叫岳灵歌,这三个字便是我的符号我的标识,是我融入这古代社会的一个证明。然而他呢…无名无姓,不知自己生于何时何地。

再洒脱、再狂放的人即便能轻松看破生死,也终究无法不去在意自己的生身来历。哪怕是无父无母的孙悟空也至少知道自己的家在花果山水帘洞、知道自己是由傲来国东海边的一块大石里生出来的,更何况是自古便重血脉重传承、重根源重归宿的人类呢!

我一直这么认为:只有看重家庭的男人才算得上是有情有义懂爱懂心的好男人。

而此时我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游戏人间玩世不恭的男人,他并非如人表面所看到的那般心无旁鹜了无牵挂。他敏感,所以他一定也脆弱。“脆弱”并不是肤浅意义上的颓废悲观无助彷徨,更不是仅指徒自忧伤自怜自艾。脆弱是一种思想行为,若非要给它个定义的话,或许应该是…容易被触动。易怒易喜易爱易恨,其实都是脆弱的表现。大盗也会脆弱,因为…他正是一个有情有义懂爱懂心之人。

至此忽然发觉大盗与我竟是十分的相像,都是以或淡漠凉薄或放荡不羁的一个外在的自己来掩饰与隐藏真正的那个易于被感动被触动的自己。

忍不住轻轻覆住他揽于我腰间的大手,柔声地道:“那…身世查得可有眉目了?”

大盗貌似很享受我覆着他手的感觉,低下身来将下巴放在我的肩头,慢悠悠地道:“唔…大海捞针呐…我一路从南方查过来,每座城都查。今年到了京都,京都人多地广,看样子要多花些时日了。”

“你…要怎么查?盗官家的宝物与你的身世有关么?”我关心地问道。

大盗才欲回答,忽听得我那屋子里有开门声,便飞快地在我的颊上“啵”地嘬了一下,小声地在我耳边道:“月儿欠我方才回答问题的奖赏,明晚我再来取!”说到“取”字时他的人便已随着话的尾音消失于夜色中了。

捂着自己被偷袭的脸蛋儿,我又是微微脸红又是暗暗欣喜地望向可能是他离去的那个方向,正有一粒流星长长地划过天际,于是虔诚地许了个愿望:愿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屋内的那声门响原来是绿水睡着睡着醒了,便进了内间想看我睡得踏不踏实、有没有踢被子,乍见我的床上空空如也,小丫头慌得跌跌撞撞地冲出房来,正撞在欲进门的我的怀里。于是对她说我只是睡不着,在院子里站了站,她这才放下心来,回房各自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睡得正香,便听得青烟在耳旁轻唤:“小姐,醒醒,少爷在外间等着您呢。”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起今日还要同岳哥哥一起去太平府见狗官的事来,只得百般不情愿地慢慢起身,穿衣梳洗。由于昨晚睡得较迟,即便洗了脸仍然是呵欠连天,没什么精神儿地出得里屋门,见岳清音正坐在外间桌旁等着,桌上摆着烧饼米粥等早餐食品。

“哥哥早。”我走上前去行礼。

岳清音略一点头,淡淡道:“吃饭罢。”

“是,哥哥也吃。”我轻轻坐至他的对面,乖巧地夹了一筷子小咸菜到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低头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饭。

饭毕略事休息后便跟了岳清音一路前往太平府衙而去。

季大狗官同学正穿着他那条得瑟的大红袍窝在自己书房的大几案后翘着二郎腿——不,是二狗腿,捧着本书看得摇头晃脑。因他那书房门开着,岳清音便没有敲门,只在门口停住脚步,淡淡道了声:“大人,属下带舍妹来了。”

季狗官闻言连忙站起身,将书扔在案上,大步迎上前来,满脸狗式笑容地道:“失礼失礼!二位快快请进!”待我俩进得屋来后他便将门关好,还亲自倒了两杯菊花茶来。

“为兄昨个半夜接到上头的意思,要为兄全权负责调查取证田都尉杀害邻国特使一案,”狗官踱到岳清音身旁坐定后开门见山地笑道,“今儿一早又收到伯伯他老人家的口信,让为兄跟清音和灵歌妹妹商量商量要如何进大牢去套田都尉的口风,是以这一次就要辛苦二位了!”

他所称的“伯伯”自然是指岳明皎,而“上头”也就是田幽宇他爹、刑部太中大夫田大人。这两位老官家办事还真够利落的,昨晚才说的事今早便该疏通的疏通、该嘱咐的嘱咐,全都就绪了。

狗官倒是会说话,还什么要跟我和岳哥哥“商量商量”,只怕岳老爹的意思是要我们这对可怜的兄妹完全听他的摆布罢!呜呜,老爹你真不够意思。

“但凭大人吩咐。”…呃,竟跟岳哥哥异口同声地说了同样的话,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狗官笑得很让人讨厌,端起茶杯来抿了口茶,道:“清音,那邻国特使的尸体今日午时便会送到咱们的停尸房,届时便要看你的了。现在我们不妨先来分析一下这个案子,只有理清前因后果方能有的放矢地去套田都尉的话——灵歌妹妹以为如何?”

你你,你问我干什么?!你是故意的吧你!

“但凭大人吩咐。”依然丢给他这句话,我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脚下的那块儿花岗石的地板砖儿,看也不看他。

狗官带着坏小子般的笑容眯了眯眼道:“既然灵歌妹妹没有意见,那么为兄便继续了。首先为兄认为田都尉并没有杀害特使的动机,他与特使本就素不相识,自然无怨无仇,倘若以他就是凶手这一假设为前提,那么之所以杀人的原因便当有二:第一,受人指使。只有受人指使才有可能去杀害素不相识、毫无瓜葛之人。能够指使得了田都尉的人…仅仅是官位高于他恐怕并不能令性格刚硬的田都尉甘心听令,因此就算他是受人指使,也必定会是一个让他心服口服之人;第二,误杀。没有宿仇前怨,无缘无故地置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于死地,只有误杀才可能没有动机,也只有误杀才会使性格磊落的田都尉一口咬定自己便是杀人凶手。然而…田都尉的箭法我们都很清楚,若说他是误杀,只怕数万万次里也仅会出现一次这样的机会,是以这第二点,为兄认为并没有多大的可能。因此重点恐怕还是要放在第一点之上:受人指使。究竟是谁可以让田都尉心甘情愿地替他去杀人且将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而不顾性命呢?清音,以你对田都尉的了解,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不得不再一次佩服狗官的逻辑分析能力,本来毫无头绪的一个案子,经由他这么一理,立刻便理出了破案侦察的方向。

岳清音淡淡答道:“能让田都尉甘心卖命的,放眼当今,除了皇室之人和他的亲生父母,只怕再无他人了。”

狗官一拍手,笑道:“不愧是清音!果然头脑冷静!首先可以排除田都尉的父母,因为这二位同田都尉一样,完全没有杀害使者的理由。而皇室之人嘛…”

说到此处,狗官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理由倒是可以找出大把来,只不过如此一来这案子涉及的范围和深度便是我们这些人难以掌控的了。既然事情是发生在狩场的,那么为兄认为还是先到现场去看一看再做判断的好。就有劳清音和灵歌妹妹同为兄往狩场走一遭罢。”

喂喂,虽说我是来配合你工作的,但是到现场调查取证又于我何干哪?!为毛我也得跟着去啊?!有这闲功夫我还在家里嗑几个瓜子儿吃吃呢!

罢了,岳老大都没甚言语我腹诽又顶个鸟用。听得狗官将一名差役叫进房来吩咐着备马,另着人去通知案发当日所有在场的人即刻前往皇家狩场集合,随时等候调查询问。

出得衙门口,十几名衙役已经整装待发,另有三匹高头大马呆愣愣地戳在跟前儿,我心生胆怯兼咬牙切齿地缩在岳清音身后狠狠地瞪着季狗官,这狗东西是存心玩儿我的吧?!这马背的高度比我还高,就算他卧下来当我的上马石,我也不可能踩着他的狗背跨上去啊!

正考虑着要不要装肚子疼拒绝跟着去狩场,便见两个衙役抬了架小梯过来,至马前一架,正可踩着梯阶上去骑到马背上。狗官随即向我一摆狗爪,低声笑道:“岳小姐小心,若实在害怕,本官也可借你双手双肩一用。”

“季大人,”我咬着牙佯笑道,“不知要灵歌同去狩场是有何用意?”

“岳小姐若是不将案发环境与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解个七八分,又要如何去套田都尉的话呢?”狗官理直气壮地道。

话虽不错,可这马…实在是我的一大难关,不知可不可以骑狗去呢?

正为难着,却见岳清音过来握了我的手腕,淡淡道:“踩着梯子上去,我扶着你。”

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众目睽睽之下颤巍巍地被岳哥哥扶着踩了梯子跨上马去,才一坐定,便见岳老大亦踩了梯子上来,轻巧地跨坐于我的身后,竟是要与我共乘一匹。

这这这…没有人的时候也还罢了,当着这么多人,这实在是太难为情了!我连忙红着脸回过头,低声向岳清音道:“哥哥…灵歌自己乘这一匹便好,不会有事的…”说话时眼角余光很明显地瞥到了那季狗官一脸欠人捶的坏笑。

岳清音伸手扯住缰绳,木着脸淡淡地道:“我不想看到你受伤,最好现在就闭上嘴老实在前面坐着,扭过头去。”

百般不情愿兼羞窘难当地回过头去,一时低着脸不敢看旁边人面上的表情。…真是,我都这么大一花姑娘了,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看?虽说很可能我自己骑马的下场就是从马背上哇啦啦地摔下来崩飞几根肋骨,但总比被人笑话这么大了还让哥哥照顾来得…嗯,那还是被哥哥照顾吧。

岳清音丝毫没把旁人当回事儿,双腿一夹马腹,跟在狗官的马后一路小跑,众衙役便在后面徒步跟着,一行人径往城外的皇家狩场而去。

脚印·箭支

就如清朝的木兰围场一样,天龙朝的皇家狩猎场也有个名字,叫做“逐鹿猎苑”,顾名思义,即是借狩猎来喻天下之意。

逐鹿猎苑位于太平城的西南方,占地面积甚为广大,中有丛林、山丘、草原、沼泽、河流、湖泊甚至幽谷,内含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各式野兽鱼禽,俨然是一个浓缩版的动物世界。

季大狗官因是文官,是以这个只有武官才能来的地方他同我们一样亦是第一次进来。入得门后先是一片草原,草原的尽头则可看到茂密的丛林。

据说案发地点便是在那片丛林之中,因此我们三人二骑亦不多做停留,径直驾马一路小跑着向草原彼端行去。那位地麟国使者曾经的陈尸之处已经被人用竹竿和白布围了起来,禁止闲人靠近观看,并有两名兵士持刀把守,见狗官来了便抱拳行礼,道:“参见季大人!属下已经得到上头通知,在此恭候大人查案!”

狗官狗腿儿一伸翻身下马,岳清音便也跟着下得马去,转过身来伸出两手望着我低声道:“俯下身。”

我慌得连连摇头:这这这,这可不行!我宁可直接从马背摔到地上去也绝不能让岳清音像抱小婴儿似地把我抱下马,否则我辛苦建立起来的成熟稳重大方知性的淑女形象岂不瞬间毁于一旦?!…啊喂喂…岳哥哥你、你要干什么…不要碰我…不要哇…呜呜呜…我不活了…全被人看到了…瞧那个三角眼的衙役正捂着嘴偷笑呢不是!呜…

红着一张柿子脸,我万般哀怨地被岳清音叉住双腋从马背上摘了下来,落地后理理发丝,一本正经地立在他身后,假装方才丢人的是别的女人。

这当口季狗官已经在询问那两名兵士了,听他道:“事发后都有谁曾来过此现场?”

其中一名兵士答道:“回大人,特使遇害后其两名亲随曾来过此处查看过尸体,除此之外,圣上的随唤亦来询问过事件经过,以及主审此案的三位大人和刑部派来的临时仵作,另有将尸体带去大人府衙的四名衙差。”

狗官点了点头,命这两名兵士将围着现场的白布屏障打开个入口,而后迈步进去,并且示意我和岳清音跟着他一起入内。

白布屏障围起来的场地约是半径十几米大的那么一块遍生着枫栎树和矮紫杉的丛林,在其中的一小片紫杉后面的地上,有用炉灰描出的一个人形的痕迹——哟嘿,想不到天龙朝的破案机关对案发现场的保护措施竟然已经完善到了这样的程度了,还真是不简单!

狗官一进现场便扎着头东嗅西嗅,大有不找出埋着的那块肉骨头便不罢休的架势。岳清音则负手立在入口处,淡淡望着自己这位一点当官的样子都没有的上司上蹿下跳,不知道心里头会不会正在替他感到丢脸。

狗官扎着头在现场走了一圈儿,至我们面前时抬起头来,露出一口在阳光下亮亮的白牙,笑道:“为兄方才看了一下,这现场的地面上共有十四双不同的脚印,其中有三双脚印的鞋底纹理是火焰形,当是地麟国的特使及其两名亲随的足迹。”狗官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地上那些纷乱的脚印往前走,岳清音便跟在他身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我也只好跟在俩人的屁股后面装作认真地胡乱瞅着。

“剩下的十一双脚印里有一双的鞋底纹理是普通的横纹,”狗官来至那用炉灰描出的人形印迹旁边,指着一双有些模糊不清的横纹鞋底印道:“这一双脚印是那个临时派来检查特使尸体的仵作的。因按我朝的规定,凡居官任职者,鞋底均按品级分别制有龙之九子的纹理,其意为文武百官皆是圣上之子之说。而普通百姓除了龙、凤、龙九子纹理不可用外,其余皆可随意。临时仵作不入官职,没有品级,因此这人的鞋底只是普通的横纹。这双脚印停在特使的尸体旁,想是那仵作便是在此处进行的检查。”

狗官转而又指向散布在尸体周围杂乱无章的一片脚印,道:“这边的脚印中,有一双的鞋底纹是蝜蝂,显然是圣上的随唤,再有四双纹里是狴犴,正是那四名来运走尸体的衙差留下的。还有三双,底纹是蒲牢,便是那三位主审此案的大人的,最后剩下的还有两双,纹理是甪端,只有当朝武官的鞋底才会有此纹里。若照方才那位兵士所说,从事发至将现场封锁,这期间来过此地的人有:死者特使及其两名亲随、来验尸的临时仵作、奉旨询问详情的圣上的随唤、三位主审大人、四名运尸的衙役,以及暂被视为凶手的田都尉,加起来一共是十三人,可现场留下的不同人的足迹却是十四双,这多出来的一双武官的脚印…却又是谁的呢?”

随着狗官这一番抽丝剥茧的推理,我不禁也跟着有些兴奋起来,抬眼望向他,正对上他那双亮晶晶的黑眸子,唇角噙着笑意,目不转睛地亦正望着我。

原本毫无头绪的这么一个案子,短短一个早晨就已经被狗官调查推理到了最接近真相的阶段,真是…真是越接触就越感觉他的能力深不可测,这么一个绝不简单的人物,怎么皇帝老子就只让他做了一个区区太平城的基层小干部呢?这皇帝可真是不擅用人!

那个…咳咳,我这么说可绝不是在为狗官炒作哟,只不过是本着自身的、宰相肚里能撑船的高教养高素质而对他做出的一个鼓励性的肯定罢了——更不是我服了他哟!一定要注意!嗯。

狗官不知是看出了我心里的什么想法,眯着眼一笑,继续说道:“田都尉身形较高,因此这两双武官脚印里的这一双…”说着一指地上那有着甪端纹理的略大的一对足迹道:“观其大小与步幅长短,必是田都尉的无疑。循着田都尉的足迹来看,他是从案发现场的北边过来的,原是骑着马——喏,这里还有马蹄印。假设一下当时的场景:田都尉远距离地用箭射杀了特使后,驱马至跟前查看,从这里下了马,大步向这边走,中途却在这个地方停留了一阵,而后才至死者面前。”狗官边说边循着地上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我也只好同岳清音跟在他身旁低了头按他所说的一路观看。

“这就出现了几个问题,”狗官抬起脸道,“倘若田都尉是故意射杀特使,那么要查看特使是否已死的话,依常理应当是直接驱马至特使身边后再下马查看才是,缘何却停在了距尸体数丈开外的地方便下了马,反而徒步走过来查看呢?”

唔,是个问题…或者是田疯子怕特使没死彻底,因此下马来小心翼翼地边戒备边走过去查看?不,不大可能。以田疯子的箭法,若想将谁一箭穿心、瞬间击毙简直易如反掌,如果他是故意杀人,那就绝不可能留给对方最后反噬的机会,且看他走过来的脚印,步幅均匀,步距较长,必是大步稳稳地走过来的,根本不像是戒备着慢慢走过来的样子。

“而且,”狗官似是专门等着我在心中思索毕后才又笑着接着往下说道:“假设田都尉在射杀特使之后欲上前查看对方是否气绝,也当是在第一时间内至跟前查看,却又为何在中途这个地方停留了下来呢?”狗官一指那中途停留处田疯子留下的脚印,“且从田都尉的下马处至停留处再至尸体倒地处,并非呈一直线,而是‘く’形线路,显然他是刻意要在此处停留的。那么再看距他停留处不远的地方…这里,”狗官又一指不远处的一对脚印,正与田疯子这一对相向,“这就可以解释田都尉为何要在此处停留了。他首先是要与这个人说话,可见查看特使是否已死的重要性还在与这个人说话之下。而这个人又是何时来的呢?是在田都尉杀死特使之前还是之后?”

渐渐进入了关键阶段,我不禁也收敛了心神细细思考起来。细观这两种脚印,在停留处脚尖相对,显然是在这里说过一阵话,再循着脚印往尸体的方向查看下去,这其间有另外那十二个人的各式脚印掺杂其中,地面上的足迹混乱不堪,极难分得清楚。然而在接近尸体的地方却可零散地找到几个未遭损坏的、不完整地带有甪端纹理的鞋印,其中有那么一块印记是较大的鞋印覆在较小的鞋印之上的,我心中不由一跳,再仔细看了看,果然又找到了几个类似的大脚印盖在小脚印上的足迹。

“田都尉的足印压于那人的足印之上,”狗官的思路仿佛与我重合了一般,正也注意到此点,指着那几枚足印道:“说明…”

那人是先于田疯子来的现场!

“那人是先于田都尉来的现场!”狗官与我心里的声音异口同声地道。

所以,田疯子绝不是凶手,至少绝不是主观上故意杀人的凶手。

“既已知此人先于田都尉来到了现场,那便再来看看他在田都尉来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唔,在这里,”狗官颠儿着狗腿大步迈至数丈外的一片草地,一指地面,回头向走在后面的我和岳清音笑道:“这人亦是骑着马过来的,草地上有被马蹄踏出的草窝及带出的泥土。且依马蹄印来看,他是驾马飞奔而来,至此处便下了马——因后面已没了马蹄印,是以他是由此处步行至尸体旁边的。这便又有了个疑问:此人究竟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呢…还是杀害死者的真凶呢?”

如果这个人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那么在他远远地看到地上倒了一个人且并不能确定是死是活的情况下,按照人的正常反应理当是飞快地赶至跟前下马查看,而这个人显然一直是骑在马上的,马总比人跑得快,他没有理由在还距倒地之人数丈开外的地方就弃了马,自己跑到跟前来查看,他这么做却又是为的什么呢?

“如果此人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那么在他发现了特使已死后为何不立即跑去上报,反而立在此处同随后到来的田都尉说了一阵子的话呢?”狗官摸着自己的下巴边思索边道,“且依二人足迹来看,显然当田都尉前去查看尸体之时这个人并没有再跟着他一同过去,再看草坪上的马蹄印有来去两行,说明此人之后便又一个人骑了马沿了来路离去了。这便说明,他与田都尉两人在此地是商量了一番对策的,假设在此人来之前特使便已死去,那么他与田都尉便都不是凶手,可为何田都尉要将此事揽于自己身上呢?为何这个人却就此噤声,没有出面阻止田都尉舍命顶罪的行为呢?”

所以,现在的疑点是:

一,这个人到来之前特使是否已死,即特使是不是为这个人所杀?

二,如果人不是他所杀,那么这个人为何不像田幽宇那样为真凶顶罪?

三,为何这个人没有出面替田幽宇开脱罪名?

现场的脚印种类一共只有十四双,可见在特使死前和死后来过此地的人除了狗官所述的以上十四个外再无他人。特使是被箭射杀的,如果真凶并非此人或田幽宇,那么杀害特使的人必定对自己的箭法格外自信,是以他根本没有上前来确认特使是否已死便从容离去。若这个假设成立的话,至少凶手的范围就可以缩小一些了:对自己如此自信且能令田幽宇甘心顶罪的人,必定箭法高超。只要查明当日前来狩猎的人中谁的箭法属上乘,便能锁定特定人群。

“李佑,”狗官回身向站在白布屏障外没敢擅入的衙役头李佑道,“着人将那日随驾前来狩猎的官员的名单整理一份给本官,另派几个人在此附近查看一下是否有可疑之处,尤其是这个方向,”说着一指那人驾马离去的方向道:“仔细看看可有别的足迹或是马蹄印没有,速来回禀。”

“是!”李佑领命后立刻去了。

而后狗官便向我和岳清音笑道:“此处已无甚可看,不知清音可有什么为兄所不曾想到之处要提点的?”

哼,这狗东西除了爱打趣我就是爱打趣岳哥哥,真是恶趣味,——你只打趣岳哥哥一个人就可以了嘛!真是的。(-_-!)

岳哥哥面无表情只淡淡地道了句:“没有。”瞬间便将狗官的坏心眼儿秒杀掉了。

我躲在岳清音身后心中暗暗讥笑狗官,狗官似也早便习惯了岳哥哥的酷爽魅力,若无其事地给了他一个廉价的大大的笑容,道:“既如此,便随为兄去问问案发当日在现场附近之人的说辞罢。”

说着便一路出了白布屏障,见相关人等早便在障外等着了,恰好那份参加狩猎者的名单也已整好,一个小衙役将它递到狗官手上。狗官先是大略扫了眼名单,而后将它折巴折巴塞到自己袖口里,笑眯眯地向着众人一拱手,道:“诸位,本官奉命前来调查地麟国特使被杀一案,时间紧迫,便不跟各位客套了,如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许是这案子事关重大,尽管这些人中也有官位较高的,却也不敢多做计较,连连道着:“好说,好说,季大人尽管吩咐!”

狗官便笑道:“本官因系文官,是以不大了解狩猎之事,还请诸位给本官说一说当日的情景。”

于是便有人道:“当日我们大家先是陪同圣上与那地麟国的特使进行了一番围猎,之后圣上兴之所至,下旨道:这猎苑内有数年前地麟国赠送的十几只云豹幼崽,如今都已长为成豹,今恰巧有地麟特使造访,不妨便即兴来个赏猎会,以一个时辰为限,大家散开来自行狩猎,先猎得云豹的重重有赏。那地麟国特使因见是他们国送来的猎物,便不甘落后,且又有呈技的意思,亦要求加入,圣上颔许,于是我们所有人便四散开来各自狩豹。这便是当日大致状况。”

狗官点点头,又道:“案发前就诸位所知,可有谁是在那特使附近出现过的?”

众人互相望了一阵,都摇了摇头,道:“那特使大约是同他的两名亲随在一起,而后为了狩猎方便似是三人散了开来,我等并未见到有谁同特使在一起或是在其附近出现过。”

“那么诸位可曾留意到有谁曾在案发现场附近出现过么?”狗官继续问道。

众人又是一阵摇头,答道:“没有。狩场地势广大,大家当时皆四散了开来,狩猎过程中极少能看到其它的人。”

唔…这么一来,想要找到见过真凶的目击证人只怕是相当困难了。

“案发后是谁发现的现场?”狗官再次问道。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答道:“回大人,是田大人自己前来投案的,圣上便传刑部尚书大人火速赶来,带了一名仵作、四名衙役及特使的亲随前往现场查看。”

刑部尚书大人想必就是那甲乙丙三个官中的一个,否则现场就要多出一双足印来了。

之后大概是没什么可问的了,狗官请散众人,便又骑了马打道回得太平府衙。那特使的尸体已经运了来,狗官同岳清音一下马便不作停留地直奔停尸房,害得我也只好一边悄悄揉着被马背硌痛的屁股一边硬着头皮跟了这两个工作狂般的男人一头扎了进去。

这停尸房我还是第一次来,完全不似以前想像中的那般不见天日、阴森可怖,冰凉凉的石台子上停放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丛中岳哥哥木着一张脸,手里托着一大坨花花绿绿的肠子在细细研究…

事实上这间停尸房相当干净整洁,窗户上挂着厚厚的黑帘,大约是在夏季时防止强烈的阳光晒进来引起尸体腐烂的。窗边是二椅一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并一套简单茶具,想是给岳清音平时略事休息或是写验尸报告用的。墙边是一架多宝格,格子里放着各种验尸用的工具。屋子中央是几张特制木床,用来停放待验的尸体,其中三张床上都各有一具不知是验好了的还是待验的尸体,被白布盖着,还有一具则没有盖住,四平八稳地躺在那儿,看上去像是刚死了没几天的新鲜尸体(-_-!新鲜…让你挑猪肉呢?),想必就是那位地麟国的特使了。

这便是岳哥哥日常办公的地方,我对此的好奇程度已经高过了那特使的尸体,上下左右不住地打量。而狗官似是对岳清音检查尸体的细致度非常的信任,压根儿没有凑上前去在旁观看,反而是一屁股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给自己斟了杯茶,老神在在地喝了起来。

“灵歌妹妹觉得为兄给清音提供的这一办公之处怎样?不委屈他罢?”狗官笑眯眯地问向我道。

“灵歌替家兄谢过季大人。”我暗暗赏他记白眼,轻声道。

“嗳,此处只有我们三人,灵歌妹妹不必客气。”狗官冲我眨眨眼,那意思是让我不必再称他为“季大人”,而叫他“燕然哥哥”好了。

假装没听懂他话中之意,我转过头去继续打量房间,听得狗官又笑道:“妹妹看这房内是不是少了些什么,显得空落落的?”

少了些什么?少什么?难道你还嫌尸体少么?这已经够凑一桌麻将的了,难不成你还想凑一场足球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