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她笑了一笑,愈发觉得头痛难当,便向季燕然道了声:“灵歌告退。”而后冲佟二小姐含笑点了下头,匆匆地离开了这房间。

演示·报仇

不知道夏红裳被监视在何处,总之我回去她的房中时并未见她,于是抻开我昨晚盖过的被子,从笸箩里找出剪刀,将被头处的布剪了一大幅下来,叠好揣进怀里。

因案件尚未告破,所有的小姐们都算得是当事人或证人,因此都没有被放回家去,是以只好继续留在飞仙阁中。至晚饭时候,小姐们在二楼吃,官府的工作人员们在一楼吃,包括我家岳老大。

吃罢晚饭,我下楼找到他,他的工作已经完成,留在此处自是等着结案后带我回去,此刻正在厅内一角坐着,身边围有几名心怀叵测的小姐,问东问西地向他打听着关于仵作这一行的八卦事件,无非是看他长得帅,拿来挑逗一下撩拨一下,以打发这漫漫的无聊时间。

我走过去低声向他道:“哥哥,季大人托我给你样东西。”

岳清音站起身走向厅内无人处,我跟上去将怀内的布块掏出来交给他,道:“季大人说请哥哥想办法测一测这块布中是否含有迷药。”

岳清音看了一眼这布,问道:“这是什么上面的布?”

“不知。”我摇头。

岳清音便未多问,转身去了。

夜幕降临,所有的小姐都被拦在飞仙阁内不得出来,只除了我和夏红裳。在我通过季燕然转达的授意下,衙役们点起了亮亮的火把站在崖边,于是很清楚地便可以看到已经上涨到距崖顶只有两三丈距离的河水,并不很湍急地由东北方向绕着孤峰流向西北方向。

我将季燕然和夏红裳带到那打水的辘轳旁,望向夏红裳道:“第一起命案中移动武小姐的尸体,第二起命案中移动熟睡中的我,夏小姐你采用的都是同一种方式,这方式既快又可以避过守在楼外三扇门处的下人的眼睛。并且,将吊桥烧掉也要用到此方式。灵歌这便亲身演示一次给夏小姐看,若有做得不对之处,还望夏小姐随时给予点拨。”

夏红裳听出我话中带的微讽,鼻中冷哼一声,只道了句:“岳小姐保重!”

我笑笑,背起临时做的与真人重量和大小都差不多的充当死者的装有沙子和棉被的麻袋,转身慢慢走至辘轳边,见今日白天做试验时绑在那辘轳脚架上的绳子并未解去,倒省了些麻烦,才要咬咬牙迈入那水桶中去,忽听得季燕然在身后道了声:“且慢!”

扭脸看向他,见他大步迈过来至我面前,微皱了眉头望住我,道:“本府已知岳小姐所说的方法了,是以不必岳小姐亲身相试,只需派一名衙役代为验证便可…”

“大人,”我淡淡笑起来,“灵歌与夏小姐皆为女子,若找个大男人来试,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一次非得灵歌来试才行。大人可带着夏小姐至武小姐的窗外等着灵歌,灵歌很快便到。”说罢不再看他,径直迈入桶中去,将麻袋放入另一只桶中,与我所乘之桶用麻绳缚在一起,抄起旁边的一根扁担插入桶内,两手拽住吊着桶的麻绳,慢慢地将自己和麻袋放下河去。

才放到一半处,突觉绳子放不动了,抬头一看,见岳清音一张恼火的脸出现在上空,直吓得我一时忘记了自己畏高,拼命缩在桶里,将自己假想成桶装方便面,这样岳清音就会突然看不见我了…

耳听得崖顶上隐隐传来岳清音在质问季燕然的声音,道:“为何让她去冒此危险?”

季燕然沉声地道:“清音,这一次非灵歌不可,请暂捺一时,待此事完结为兄再向你兄妹赔罪!”

为免节外生枝,我已顾不得岳清音后面又同季燕然说了什么,双手使劲一用力,让辘轳重新转动起来继续带着我落往河面,嗵嗵地两声过后,我和麻袋已是浮在了河中,小心地攥着绳子,任由水流将我们“俩”送往位于孤峰西南角的石阶处。

很快抵达目的地,我用扁担别住石缝,以防水流将我和麻袋冲走,然后自己先迈上石阶去,再将麻袋扛在背上,吃力地沿着石阶爬上崖顶。

季燕然、岳清音和夏红裳已等在了那里,我方一上崖,岳清音便大步迈过来将我背上的麻袋拎过去扔在地上,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便往回走,我连忙扯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哥哥莫生气,现在还走不得,事情还没完——灵歌还要沿着河回去,那很重要!哥哥!”

岳清音只是不理,仍旧要走,却见季燕然赶上来拦在头里,脸上赔笑道:“清音,是为兄的错,不该让灵歌冒险!然而…若不如此,便无法证明这方式乃女子可行,是以还请清音暂忍一时。灵歌还需逆流回去,这一点相当重要,不过清音放心,这一次,为兄陪同灵歌一起下河!”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必,灵歌一人足矣,何况凶手逆流回去时也是带着我的…”

“灵歌!”季燕然忽然低喝一声,令我不由噤声在当场,见他从未如此严肃过地沉声道:“本府的命令岳小姐要违抗么?闲话莫再多说,随本府来罢!”

我看向岳清音,见他面无表情地放开了我,一对冷眸盯在季燕然的后背上,季燕然仿佛被冻了一下子,打了个激凌,转过脸来,凝目望向岳清音,道:“放心,灵歌绝不会伤到一根头发。”

我走在了他的前头,拔了一根头发在手里,狠狠地一口气吹了出去。

下至崖下,我与季燕然一人一只桶坐了,由于他的身材高大,勉强把自己塞进桶去后像极了一罐溢出来的西红柿酱,以至于我实在没办法再拿冷眼看他,只好别开目光望向身下水流,以免不合时宜地诡异笑场。

回去时我没有将绳子交给他,自己掌控着,按今日白天的方法慢慢逆流往回走,虽然旁边的桶里装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使得行进起来很有些吃力,不过勉强还是能在我承受的范围之内。

行至吊桥下方,我暂时停止了行进,指着距头顶两三丈处崖壁上的那块焦痕道:“这是放火烧桥时留下的痕迹,那桥事先应该是被夏红裳浸过了油,并且她还用这样的方法在崖壁上也事先涂了油…”

我说着竖着举起手中的扁担,点住那崖壁上的黑痕,道:“在扁担的那一端缠上布,浸上油,油放在另一只桶里,像这样在油里蘸一下,然后涂在崖壁上,一直顺着过去…”

我边说边比划,继续逆流而行,偶尔因为使力不匀,使得载有我和季燕然的两只桶相互碰撞在一起,两个人一阵东倒西歪,像一对简易装的不倒翁。

终于行至辘轳下,我开始垂直拉拽绳子,不觉格外费劲,便听得季燕然在耳边沉声道:“让我来。”

“不,夏红裳也是自己做的这一切,大人若插手,这证明便无法成立了。”我执意不肯将手中麻绳递给他,努力加速往上拽。

“灵歌!”他又是一声低喝,大手伸过来扯住绳子,皱着眉望住我,“武明玉瘦瘦矮矮,体重至多不过我的一半,而你亦瘦得很,夏红裳载你们任何一人都不成问题!到此已经足可证明这方法的可行了,不必再坚持到上得崖去,把绳子给我,让我来。”

我望着他,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心内那只魔鬼的存在令我始终不愿对他言听计从。

看到了我的目光,季燕然叹了口气,轻声地道:“听话…让我来罢。”

把手中绳子交给他,我淡淡地不再看他,他也没有多言,只拽着绳子向上提升木桶。至那块滴有蜡油的突出来的石块旁时,我出声唤住他,指了那石块道:“那道黑痕延伸至这石面上,石面上被夏红裳放了蜡烛,大约是她将武明玉的尸体移至西厢回来后便在这石上点起来,一根蜡燃烧的时间想必她也早就计算过,估摸着快要燃尽了,便叫着佟家二位小姐一起到东边看日出,以给她做不在场的证明。蜡烛烧至最后,点燃了石面上的油,油迅速燃至桥下,一举将浸过油的吊桥烧毁。这道黑痕并非一次留下的,想是夏红裳为了不失手,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过,只不过她每一次演练都是在夜里,而这峰的形状又是倒梯形的,是以晚上她无法发现这黑痕,白天又因视角的问题亦无法看到这黑痕,否则只怕她早便会想办法将这黑痕去掉,从而不留下任何证据了。”

季燕然点了点头,偏脸望向我,道:“灵歌是何时试过这方法的?”

“今日白天。”我答。

“哦?我怎么没有看到你在捣鼓这些呢?”季燕然作回想状。

“那时大人还在忙着为众小姐安抚受了惊吓的芳心,自然无暇它顾。”我淡淡一笑,“大人还有别的疑问么?没有的话我们便上去罢,这夜里崖间的风很有些凉,灵歌快要熬不住了。”

季燕然闻言,顾不得多说,连忙用力地拽动绳子,木桶便迅速地向崖顶升去。

岳清音和几名衙役等在辘轳旁,待衙役们将季燕然扶出木桶后,岳清音方几步跨过来,像拔萝卜似的架着我的双臂将我从木桶里拔了出去。

夏红裳冷冷地立在不远处,一副地面无表情。我走上前去,道:“如此,夏小姐可还有什么驳词么?”

夏红裳笑了起来,道:“这能证明什么?你的方法可行并不代表我就是用的这种方法作案,你没有证据,一切都免谈!”

我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叹了一声,道:“夏小姐可否回答灵歌两个问题?”

夏红裳淡淡地道:“问罢。”

“第一,灵歌记得夏小姐曾说过,昨天一早曾经叫着佟家两位小姐一同去看日出,由南门出去到了东面。”我望着她,“日出东方,你们为何不直接从东门出得楼外,而偏偏要从南门绕一下呢?难道不正是为了让佟家二位小姐为你证明当时那桥还没有烧起来么?”

“第二,”我不等她回答,紧接着又问道:“夏小姐你当日由武小姐的窗纸洞望向房内,只看了一眼便断定武小姐已死——不错,武小姐的确脸上被扎了针,然而单单只是被扎上针应当不会当场毙命罢?你既不知道武小姐何时遇的害,又不知她的真正死因,如何只一眼便能确认她已死了呢?”

“另外,岳仵作的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季燕然由我身后走过来,手里拿着我那会儿给岳清音的那块被罩布,道:“将这布浸入清水中后,有淡淡地迷药味道,不知灵歌是从何处取得的?”

“这是灵歌昨晚盖过的被子上的被罩布。”我轻声地道,见季燕然有些不大明白地陷入思索,连忙又向夏红裳道:“若这些皆不能令夏小姐心服口服的话,灵歌还有最后一样决定性的证据。”

“哦?”夏红裳面色出奇地平静,等着我的下文。

季燕然也同样凝眸望住我,我便看向他,道:“请大人派人前往西厢由南往北数第一个房间——也就是灵歌所说的,昨夜被夏小姐移过去看月亮的那一间,枕头底下有一样东西,取来便知。”

季燕然毫不犹豫地派人去了,夏红裳有些惊异地望着我,直到去的人回来,手里捧着一块帕子,我便展开来给她看,慢慢地道:“这块帕子是田心颜小姐亲手交给我,要我转交给林小姐和柳小姐的。前日我因怕忘记了这事,便从包袱里将它取出来放在身上,昨晚第一次睡着时我是坐着的,第二次被夏小姐你移到了西厢去后,我便听你之言躺上床去睡,因怕压皱了这帕子,便将它掏出来平平整整地放在了枕头下面。——夏小姐,昨夜从进了你的房门到今天早上,灵歌我一直都是同夏小姐你在一起的,你便是灵歌的证人,证明灵歌昨夜一整晚绝对没有离开过你的身边——那么,这块帕子又是如何会出现在西厢房中的呢?”

夏红裳笑了起来,神色哀伤至极,她慢慢地移动步子,幽幽地开口,道:“我输了…输了个彻彻底底体无完肤…我原以为挑中一个最迟钝最笨拙最胆怯最无用的女人来做掩护便可使这计划天衣无缝…却谁想最终让我一败涂地的,竟也是这个女人!…罢了,胜者为王败者寇,我今日输得心服口服…还好…还好…我的目的已经达成,该遭报的人已经遭报,我了无遗憾了!”

说至此,她回过头来冲着我一笑,道:“灵歌,你可知我为何在去年的绣艺精社上百般地欺负你、侮辱你么?”

我摇摇头。

“因为我必须要想办法接近武明玉和林浣霞,她们两人平时便酷爱捉弄人、侮辱人甚至伤害人,若非与她们臭味相投,她们又如何肯放心地接纳我呢?”夏红裳目光里带着恨意。

“你同她们,究竟有什么仇恨在身呢?”我轻轻地问,“是否同你对我讲的那个绣女的传说有关?”

“绣女,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夏红裳眸中闪着泪光,“她是我爹的正出,而我…外人皆以为我也是正出,实则我只是个庶出女儿,自小受尽家中那些姨娘和兄姊的欺凌,唯有这个姐姐…年龄虽长不了我几岁,待我却如同生母一般的好!我娘在我三岁时便一病去了,可以说我就是被我这个又聋又哑的姐姐照顾大的。可她——可她就这么地被武明玉和林浣霞这两个贱人活活地折磨死、逼迫死了!虽然我爹自失去姐姐后便一改往常,将我视如正出,然而我却永无法放下这仇恨!终于被我等来了这一次的绣艺精社——再没有比这一次更好的复仇机会了!——姐姐!你看到了么?你看到了么?红裳替你报仇了!替你出气了!你在天上…你在天上要好好儿的生活,妹妹…妹妹是不能去陪你的了…害人的人,都只能下阴曹地府、十八地狱…妹妹会同那两个害死你的贱人在油锅火海中相见的!哈哈哈哈哈哈!”

但见夏红裳仰头笑罢,突然飞奔起来,直向着那孤峰之下跃去,也许在她说这些话时我便潜意识里有了预感,是以在她飞奔出去的一瞬间,我便也条件反射地跟着追了上去,而在她腾空跃往峰下时,我竟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去一把将她拦腰抱住——紧接着我便尝到了想充当人民英模的恶果,脚下一空,整个身体便跟着夏红裳一齐往下坠去。

“灵歌——”耳后响起和谐地男声二重唱,合音甚是完美。

“扑通——哗——”冰凉刺骨的河水瞬间将我和夏红裳淹没,我本能地挣扎了几下,而后疲倦地放弃。

正当我觉得胸腔被挤得难受欲裂时,忽觉腰间一紧,一双纤手托住我的身体,缓缓地向河面上浮去。我冒出头,大口地呼吸,火光中瞥见河里不远处有两个脑袋正向着这边游过来,一个姓岳,一个姓季。

身边的夏红裳亦冒出头来,边踩水边瞪我,道:“你不会水还冒充想要救人?”

“你知道河水涨了摔不死人还冒充想要跳崖自杀?”我回瞪她。

“我——”她气结,随即又冷冷道:“为什么要救我?”

“杀人需要理由,救人也需要么?”我亦冷冷地回敬。

“你这次救了我又有何用,我迟早也难逃一死,倒不如就让我这么随波去了,好歹落个干净。”夏红裳悲凉地道。

“你倒不必想得那么绝对,你爹爹是当朝一品大员,定会想办法免你死罪,”我被冷水激得牙齿打颤,“留着这条命罢,活着总比死了好。”

“会么?那位季大人不是铁面无私的么?会领我爹的情?”夏红裳冷哼一声。

“他是否铁面无私我不清楚,不过他从来不缺少同情心倒是真的。”我嘲弄地一笑。

“是么?”夏红裳也笑,“我倒觉得这位季大人对你所用的却不是同情心呢!”

“幸好不是。”我冷冷地说了这四个字后,再也支持不住,重新沉了下去。

小宴·未央

被岳清音捞出河面,崖顶上的衙役们正七手八脚地扔绳子下来,将停留在河中不远处的季燕然先拉了上去,然后便是夏红裳及岳清音和我。

回楼内换过飞仙阁下人提供的一套干衣服,擦掉头发上的水,从房间出来后见季燕然和岳清音也各自换上了干衣,之后便没了什么事,可以放那些千金小姐们各自回家了。由于本案涉及到当朝大臣的家眷,是以季燕然并未向外透露夏红裳是凶手之事,一众小姐都被蒙在鼓里。

于是众人各自收拾东西陆续过得桥去,乘了自家马车回转太平城。因季燕然还要处理一下案件的善后工作,岳清音自是不能先走,我也只好陪着留下,悄悄地坐在大厅一角看着衙役们忙来忙去。夏红裳被两名衙役看守着坐在厅的另一边,面色平静,仿佛已经就此认了命,心若死灰。

我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她便转过头来冲我笑笑,我轻声地问向她道:“绣女…她的事,令尊难道不知道么?”

“当时家父还未做到当朝一品,品阶在林武二人的父亲之下,比起一个既聋且哑、只能随便找个不嫌弃她的人嫁了的、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儿来说,自然是他的官途更为重要!”夏红裳说这话时眸中闪着恨意,“林浣霞同武明玉自是不会将此事同自家父亲说起,因此林武二位大人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女儿曾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家父亦只睁一眼闭一眼地让这事情过去了,非但如此,他甚至还警告我不得将此事说出去,只当从未发生过!姐姐她的死…竟如此地无足轻重,激不起一粒尘埃…我好憋屈!我受够了这男人当家的世界!为何女人的生命便如此卑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趣儿?不若就这么去罢,然而去之前我要好好地嘲笑愚弄那些伤害过姐姐的人,那些看不起女人的人!…唉,只是未曾想到,最终将我击败的,竟然也是一个女人…”

我垂下眸子,叹了口气,道:“若我是你,或许也会这么做罢。这样的世界,女人如果指望不上男人,就只好来个玉石俱焚。…你的案子只怕是压不住的,林武二位小姐的死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估摸着明天一早这件事便会传遍整个京都,令尊只怕也会受到牵连。”

夏红裳一笑,凉凉地道:“这不是很好么?他的双眼看惯了名利权财,这一次,他可以好好地看一看他的女儿了。”

我蓦然惊醒——这个夏红裳,她费尽心思地布置了这么一出杀人凶案,其最终的目的,竟是要报复她那个权力熏心的父亲!

最终夏红裳仍然被判了绞刑,她那位列当朝一品的父亲受此牵连连降三级。这个女子毅然决然付出的生命并未能改变什么,就如个人无法改变社会,社会无法改变宇宙洪荒,沧茫浩渺的时空汪洋中,人只是一闪即逝的时光过客,若不珍惜生命,便不会绽出刹那芳华。

此系后话。

离了夏红裳身边,见岳清音在远处站着,便走过去想要问他何时可以回家,还未到身边,便见佟小姐之一推测是佟三小姐的巧笑倩兮地过去,娇声道:“清音哥哥,明日家父设宴为季大人祝贺病体初愈,清音哥哥也一同去罢!请帖这会子想必已经送至府上了。”

我停下脚步,偏头望向距他二人的不远处,见佟二小姐正和季燕然立在一处,表情温柔地低声说着什么,季燕然大约听不太清,便探下身去,偶尔微笑,偶尔点头,神色轻松。

这画面无比的和谐,和谐到我竟连恨都恨不起来。转身走向楼外,夜色下远山黝黝,一弯冷月正孤伶伶地于云端漫步。我仰起头,深深地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去。

又有人寻到了归宿,我该替他们真心的祝福才是。一味地恨只能令自己离正常的生活越来越远,直到被所有的人厌弃。

正思量着,忽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灵歌。”

回身望去,见是柳惜薇,便向她笑笑,道:“惜薇怎么还没回?”

柳惜薇走上前来望着我,目光真诚地道:“对不起,灵歌,是我误会了你,请莫要见怪!”

我眯着眼睛笑:“你可想好了如何补偿我?”

柳惜薇想也不想地道:“你说罢,惜薇甘当受罚。”

我伸出食指贴于唇上,轻轻地冲她笑道:“莫要对别人说起今早我下河之事,可好?”

柳惜薇愣了一愣,转而明白了,便也轻声笑道:“却原来灵歌才是那最深藏不露之人!放心,我会保守你的秘密的。”

“多谢惜薇成全。”我笑。

“如此,我走了。”柳惜薇转身欲去,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重新扭过头来,“过几日我想去看望心颜,你要一同去么?”

我点头:“好,届时你来找我罢。”

说定后,柳惜薇告辞离去,我便仍留在外头一个人赏月。不曾想到田心颜的帕子竟成了最终揭露夏红裳罪行的证据,记得她还要我回去给她讲绣艺精社上的趣事,这倒真是个凄凉的讽刺。

终于可以回太平城去了。同岳清音乘上岳府的马车,踏着月色,告别了那曾经盛载了诸多怨恨的望断山庄,一路下得山去。

回至府中,果然收到了来自佟府的请帖,因只是普通家宴,并没有邀请朝中重臣,只是请了些平日与佟家关系交好的官员及家眷,因此岳明皎未在受邀之列,帖子上除了岳清音竟还有我的名字,想来我是沾了他的光,万一将来佟三小姐果真嫁入岳府,好歹我也是她的小姑子,总要先把我笼络住了才好打动岳清音。

可惜这样的热闹我没什么兴趣凑,便请岳清音代我找借口应付过去。谁知第二天下午佟三小姐竟然亲自乘了马车来接,说她娘亲佟夫人常听她提起我既温柔沉静性格又好,总想见我一见,若我这次不肯去,佟夫人便要亲自登门来探望。

这些自然是借口,佟三小姐真正怕的是岳清音不肯去,便先将我说动了,如此岳清音也不得不去了。

借口归借口,倘若我硬是不去,只怕这佟三小姐还真会将那佟夫人请来,到时反而会给岳清音添麻烦。眼见他对这位佟三小姐并不感冒,如果逼得佟家将这亲事提到台面上来同岳明皎谈,碍于他家在朝中的种种复杂关系,说不定岳明皎为顾全大局会让岳清音应下这门亲事。我固然很希望岳清音早日定下终身大事,但也不愿他受迫于人,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为妻。所以掂度其中利害关系后,只得应了佟三小姐一起前往佟府赴宴。

这次佟府办的不过是小型家宴,请来的宾客总共也就二十多人,分了三桌用餐。佟员外和佟二小姐陪着季燕然及几名看上去品阶不算低的便服官员一桌,佟三小姐则与岳清音和我所在的这一桌同席。

由于我们这一桌上皆是些我从未见过的官眷,倒也省了同他们应酬,便垂着眸子偶尔夹一两筷子菜细嚼慢咽,或是含笑回答几句佟三小姐的问话,只盼快些将这无趣的宴会熬过去好回家休息。

一时听得佟员外在那一桌上举杯祝贺季燕然大病初愈,酒干之后三桌上的人便开始陆续地过去向季燕然敬酒。眼看我们这一桌的人都挨个去了个遍,只剩下佟三小姐、我和岳清音。佟三小姐便拿了自己酒杯,强拉了岳清音的袖子,笑着说要一起过去向季大人敬酒,岳清音起身应了,两人一同过去。

见此情形我悄然离席,趁众人不注意出了这间宴会厅。若再留在桌旁,只怕佟三小姐和岳清音敬完酒回来就要轮到我去敬了,到时只有我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季燕然敬酒…我做不到。虽然这类的应酬本就是虚伪演义,可要我同他端着酒杯在一干看客的围观之下说着假惺惺祝福的话,连我自己都要恶心自己了。

索性躲在外面待这阵风头过去再回座位不迟。于是出了宴会厅后沿着门外甬路走得远了些,立在灯笼照不到的暗处深深吸了几口夜晚冰凉的空气。

才待了没多久,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向着这边踱过来,不由一怔,正欲避开,却听得这身影轻声道:“灵歌?”

无奈只好立住身形,向着他略一行礼,道:“大人。”

来者竟是季燕然,大步地走至面前,脸上带着纳闷又好笑地神情低下头来看我,悄着声道:“灵歌怎么跑到外面冻着来了?”

“大人呢?”我反问他,“宴会没了主角还怎么进行?”

季燕然干笑着挠挠头,愈发放低了声音道:“不瞒灵歌…这样的场面我也十分地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暂时溜出来喘口气。”

“喔。那大人请便,灵歌出来久了恐家兄担心,先行回厅内去了。”我薄行一礼转身欲走,却又被他轻声叫住。

“灵歌,这几日最好莫要出门,即便出门也要多带些家丁。”他望着我沉声道。

“怎么,又有杀人狂混入京都了么?”我问。

“灵歌还记得罢——三个月前那名刺伤清音的凶徒因在此之前还曾刺伤了那画舫上的另两名客人,是以被判了流刑,”季燕然慢慢地道,“流放途中他趁负责押解的两名衙役不备,以石块将二人击毙,从而逃脱。后得知其亲兄长一直在江北做山贼,因得罪了当地的另一伙山贼,双方发生了冲突,其亲兄一方溃败,被迫离开江北,来至太平城郊的一处山凹里占山为王,重新网罗了一干手下为其效命。得闻其亲弟之事后便欲与自己兄弟出气,又可藉由此事对内建立其在匪众中的威信,对外则打出名声来以震慑同行。遂前几日率数十名山贼闯入太平城郊外一处山村,掠尽村民财物、家牲及年轻女子后扬长而去,并将村长…残杀后悬尸村头,不许村民近前,以此向官府挑衅示威。”说至此处,季燕然眉头紧收,“此事今日晚间方传至朝中,圣上大为震怒,因此命为兄务必剿尽此帮山贼,十日内复旨…”

“如此说来,大人又有了立功的机会——诛灭天字第一号重犯,江北放粮,剿灭山贼,三件大功足以令大人的官位节节升高,前途似锦。灵歌提前恭喜大人了。”我含笑接道。

季燕然皱起眉头看了我许久,终于沉着声道:“灵歌可知那被洗劫的村子是哪一个么?”

我摇头:“不知,大人请讲。”

“便是周正杀死张聚妻子刘阿娇一案中的那座村子,未央村。”季燕然一字一句地盯着我的眼睛道。

“大人马到成功。”我微笑。

季燕然凝眸望进我的眼睛里来,似是想要看穿我这冷漠面孔之下的真正心意,我没有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用冰凉凉的笑容接受他的审视。

他似是不忍再看我的笑,转身大步地离去,我偏身倚在旁边的树干上,发现自己早已笑得苦涩。

又待了一阵,怕岳清音不见了我又要担心,便掸了掸衣衫准备回厅里去,才步上甬路,忽听得府门的方向传来一阵高声喧哗,下意识回头望去,见两名守门的家丁正拦住一位欲闯入府来的妇人,混乱中听不真切她嘴里说的是什么,只知似是带了哭腔。

我转回头来依旧往台阶上迈去,才走了几步,便听得那妇人在身后高声地叫道:“妹子——李家弟妹——月儿——月儿——”

重新偏过身,见那妇人不知怎么挣脱了守门人的阻拦,径直向着这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涕呼着向我道:“李家弟妹!是我啊!你吴嫂!你吴嫂啊…”

守门的家丁追上去左右拉着她,急道:“这位嫂子可莫要乱嚷!那是岳大人的千金,尚待字闺中,哪里会是你弟妹!快快走罢!今日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我走过去轻声向家丁道:“放开这位嫂子罢,我认得她。”

两个家丁虽面面相觑却也未敢怠慢,连忙松开了吴嫂,吴嫂踉跄着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满脸的泪痕,嘴唇抖个不住,嘶哑着声音道:“弟妹啊…你这些时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啊…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咱们的村子遭了怎样的大劫啊…”说着便双手捂了脸,哭得撕心裂肺。

我掏出帕子,轻轻捉开她的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扶了她摇摇欲倒的身子,低声道:“嫂子这么晚了怎会到这里来?”

吴嫂接过我的帕子边擦那止也止不住的泪水边点头哑声道:“我原是先去了衙门口,那看门的官爷说季大人到佟府来赴宴了,这才又寻到了这里来…弟妹啊!咱们未央村是作了什么孽,竟然遭逢如此血劫!村长、村长他老人家被那些土匪山贼活活地一刀一刀捅死,还被悬尸村头…呜呜呜…我汉子…我汉子不忍心看他老人家死了还这么凄惨…便不顾那些土匪临走时警告的不得动村长尸体的话…昨儿个夜里悄悄地去村头将村长的尸体放了下来,打算先用席子裹了暂时草草埋在后山…谁知那伙儿土匪竟还留了眼线埋伏在村子里,一见我汉子放下了村长的尸体,上来便…便照着后心捅了一刀…呜呜呜…如今…如今我那汉子的尸体被挂在村头…任谁也不敢再去将他放下来…呜呜呜…我求了那些被季大人先派去的差爷帮忙,却又被村里人拦住,说是怕若将我那汉子的尸体放下来,让那伙山贼知道了,会加害那些被他们掳走的村里的女人们…呜呜呜…我是想来求求季大人想想办法,不能让我那汉子就这么…就这么挂在村头啊…呜呜呜…”

我揽住她的肩,轻声地道:“嫂子莫急,季大人正在厅内,你且先在此处稍待片刻,妹子现在便进去将他请出来。”

吴嫂呜咽着点头,我便扶她在厅外游廊的栏杆旁坐下,而后转身迈入正厅去,见满座欢声笑语正在热闹,便立于门口细看,却未曾见得季燕然的身影,叫过一名丫环来轻声问道:“可见到季大人去了何处?”

那丫环答道:“回小姐,季大人似是有事,同我家老爷打了招呼先走了。”

于是又出得门来,招手叫过一名看府门的家丁问道:“可见到季大人出了府?”

那家丁答道:“回小姐,见到了,才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坐轿走的么?”我接着问。

“回小姐,是乘马车走的。原本季大人欲步行回去,恰好有事在身的刘大人与他顺路,便执意请季大人一同坐了马车走。”家丁答道。

我便转身将吴嫂扶起,轻声道:“季大人乘马车回了衙门,怪道嫂子来时未曾遇见,如今只需再折回衙门去便可见到他了,妹子这便叫人送嫂子过去。”

说着才欲唤人,忽被吴嫂扯住胳膊,边抽噎边用疑惑地目光望着我,道:“妹子…你、你不是外地来的么…怎、怎又成了什么岳大人未出嫁的小姐了?你汉子呢?”

我淡淡一笑,道:“他也不在了。嫂子至少还可见到大哥的尸身,妹子却连他的一根头发都见不到了。时候不早,嫂子尽快上路罢,早些请季大人想出办法来,好让大哥入土为安。”

吴嫂哀哀地叹着气,吸着鼻子,拍了拍我的手,道:“妹子啊,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姐儿两个都节哀顺变罢…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没有享受,切不可为了大兄弟的死便想不开,折磨自己一辈子…你吴嫂不识字,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自从咱们村遭了这大劫,我那汉子就老对我说:‘如果哪天我要是不小心撒手归了西,你可千万莫要委屈自己,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嫁了,我在九泉之下看着了也能放心去转世投胎了。倘若你犯傻要为我守什么寡、立什么贞节牌坊,那就是诚心不想让我好好儿地去,只要你后半辈子过好了,就算我前半辈子没白心疼你,你若苦着自己,那便是负了我的心、把我对你的好全都作践了!你一定要记着我这话!’…妹子啊!男人若是真心地对你好,不会在乎你怎么回报他、怎么忠诚他,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切莫苦着自己,让他曾经对你的好都化成了乌有啊!…唉唉…我那苦命的汉子哪…”吴嫂说着便又哀哀地哭起来。

——男人若是真心地对你好,不会在乎你怎么回报他、怎么忠诚他,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切莫苦着自己,让他曾经对你的好都化成了乌有。

不过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所说之言却是“情”之一字的真谛。…是呵,只要我好好活着,才是对大盗给予我的爱情的最好回报。

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替吴嫂整理着纷乱的发丝,轻声道:“嫂子,大哥的话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怎么却不照着去做呢?你这样伤心难过,大哥在九泉之下看见必也会跟着心痛的。如今你最当做的便是要照顾好自己,同大哥生活过的日子不应该是令你痛苦的根源,而应是最美好的、每次回忆起来都能让你感到幸福开心的源泉。对么?”

吴嫂啜泣着点头,我便招手唤来看门的家丁,轻声道:“麻烦小哥,请借贵府小轿一用,送这位嫂子去衙门见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