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丁面现难色,道:“回岳小姐,实是不巧,昨日敝府车轿除却老爷小姐所乘的那几辆,全都重新上了漆,如今还未干…”

我便道:“既如此,便不麻烦了。”说着带了吴嫂径直由府内出来,想要让自家车夫先将吴嫂送去衙门再回来接我和岳清音,却见佟府门口停满了来赴宴客人的马车,岳家的车被排到了巷子外面,便拉着吴嫂向巷外行去。

才至巷口,却见身边吴嫂身形摇晃了几下,突然倒在了地上。想是她这几日又是惊吓又是悲伤,早超出了心理承受力的极限,今日又从未央村走到城里来找季燕然,来回跑了这么一大趟,体力也耗得尽了,是以才出现了昏厥的状况。

我连忙蹲身,费力地扶起她的上半身,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腿上,摁着她的人中以试着让她醒转,突然由身后伸来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紧接着眼前一花,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山谷·绝境

我并没有失去知觉,因此随后发生的事我心里很是清楚。先是嘴巴被一团布堵住,紧接着一条麻袋由头上罩下,双手被人反捆,麻袋口在脚下系好,整个人被人扛起,飞快地跑在路上。

绑架?一时间我竟然觉得十分好笑。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上天并没有因为我才经历了人间最痛苦的生离死别而垂怜我,反而变本加厉地想要将我从思想到身体彻底击垮。好,好吧,来。让我看看倒霉的终极是什么样子,好歹也长长见识。

身体被重重地扔在什么上面,耳里听见一个男人的笑,压低嗓门地说道:“你小子还真他妈的不懂怜香惜玉,人家可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哪儿禁得住你这么扔来扔去的?!”

紧接着又是一声重响响在耳边,另一个男声道:“你懂个屁!像这种眼高于顶、故作清高的大小姐就得先让她吃点儿苦头,她才肯乖乖听话…我说你还把这老娘们儿一起带来干什么!扔街上不就完了!”

身下动起来,马蹄声和车轮声开始响起。第一个男人笑道:“山里僧多粥少,带上这个好歹也能充个数!”

第二个便笑着骂了几句,道:“到时这个就归你了,你小子可别同我们抢!”

山里,僧多粥少。这两个人莫非就是那伙洗劫了未央村、掳走了众多年轻女子的山贼?他们为何会在佟府门前埋伏下呢?虽然听吴嫂说季燕然已先派了衙役前往未央村保护剩下的村民,但也难保其中不会混有山贼安排的眼线。吴嫂一个人出了村子进城,只怕这两名山贼便是跟踪了她而来的。

果然听得那两名山贼又道:“如何?我说跟踪着这老娘们儿进城必定不会空手而归罢?!只可惜没让她找着那姓季的,姓季的既然到那佟府做客,定然不会带着衙役,若当时见着他,咱哥儿俩上前将他活捉了,那岂不是大功一件?!”

“嘿!绑了这小娘们儿也是一样的,她老爹听说是什么刑部的官儿,比姓季的官还大,咱们做下了这一笔,传将出去还不得扬名绿林?这附近山头的小毛贼们还不得抢着来孝敬咱们?!”

“说来还亏了咱们那山谷地势好,四面环山,外围都是万丈峭壁,只有一道仅容两人并排通过的山洞通往谷外,想从外面爬山进来是爬不得的,想从山洞进来就要问问咱们的弓箭和大刀了!嘿嘿!那叫什么来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皇帝老子派了兵来,也奈何不了咱们啊!”

两个人哈哈笑着,听得谁敲了敲车厢,两人遂不言语了,又行了一段路,马车停下来,有人在盘问,隐约还探进车来检查了一番,却并未看到在麻袋里费力蠕动的我,不知那两人是用什么将我挡住了。再之后马车便再度上路,想是出了城门,一直往他们口中的那座天然呈守式的山谷去了。

我尝试着抽动被绑住的手腕,然而那绳系得极紧,根本无济于事。身旁忽而有了动静,呜呜作声,想是吴嫂已经醒了过来,正自挣扎。便听得那两名山贼中的一个道:“哟嗬,这老娘们儿醒了,让爷再照顾她多睡上一会儿!”紧接着便是扑地一声闷响,身旁便没了响动。

知道此时我已身处两名山贼的眼皮之下,因此不敢再妄动,安静地躺着。马车离了城后便一路飞奔,颠簸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身体被一名山贼扛在肩上,又是很长一段路的步行。直到听得前方有人高声道:“身行万里半天下!”这边便高声答道:“眼高四海空无人!”

对上了切口,前方似乎才肯放行,走了几步,听那人道:“背上扛的什么?”

“女人。”扛着我的那山贼笑答。

问话的人亦笑道:“行啊兄弟!今晚有的乐呵了!”

一行说一行走,一阵寒意袭上身来,想必是正走在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条山体隧洞内,出得山洞是树林,脚下嘎吱嘎吱的都是枯枝子响,又行一阵,终于似是进了个避风的所在,有燃着火把的噼啪声和许多男人的或高或低的说话声。

我被从肩头放下来扔在地上,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前方道:“高老七,你扛了什么回来了?不是要你埋伏在未央村里盯着官府那帮走狗的动静么?!”

高老七便答道:“当家的,属下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了!”说着便将他和另外一个绰号叫铁牛的如何跟踪吴嫂出了未央村进得太平城、如何跟至太平府衙未见到季燕然遂转而至佟府、又如何当机立断决定将我掳上山来好让此事传出去后以令官府颜面扫地、在行内叫响名声等等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那当家的匪头想必就是刺伤岳清音的凶徒的亲哥哥,听罢后哈哈大笑,叫了个“好”字,便有一众人跟着起哄。匪头便道:“且先将这麻袋解开,让老子看看那姓岳的小娘们儿长得俊不俊!”

于是便有人上来解我脚下的麻袋口,从头上将麻袋摘下,眼前顿时一片大亮,见是一座篮球场大小的山洞,洞壁上嵌着火把,照得洞内恍如白昼。正面是一张铺了虎皮的长椅,椅上坐了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皮肤黝黑、满脸戾气,想便是那匪头。匪头身前一张桌上摆了各色的酒肉水果,两侧分列着十几把桌椅,或坐或站着一干匪众。

那匪头将我上下一番打量,挥了挥手道:“把她嘴里那布拿了,绳子也给她解开,在这地方还怕她能跑了?”

于是那摘了我身上麻袋的小喽啰便又依言扯去我口中的布并给我松了绑,我轻抚自己被绑痛的胳膊,低了头不去看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土匪。

“喂,那小娘子,抬起头来让爷看看!”匪头流里流气地冲着我道。

我便抬起头来望向他,见他咧了嘴笑,露出一口黄牙道:“哟,还蛮听话的!来来,坐爷身边儿来,爷赏你酒喝!”

我心内一声轻叹,淡淡地开口,道:“当家的,小女子知道当家的与诸位做的是怎样的营生,因此既落到你们的手里,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然而士可杀不可辱,小女子虽为一介女流,却也知道风骨与气节之于人有多重要。当家的打也好杀也好,小女子认命就是,若心存羞辱,便莫怪小女子自戗于此,让当家的你扫兴了!”

那匪头瞪大了三角眼与自己手下面面相觑了一阵,蓦地放声大笑,道:“有趣有趣!老子做了几十年土匪山贼,还头一回遇见敢拿自尽来威胁老子的女人!哈哈哈!好,好!老子喜欢!忒个喜欢!”说着便拿了面前桌上的一碗酒,仰脖一气儿喝尽。

旁边一匪上前谄笑道:“当家的,这小娘们儿够冷够味儿!不如今晚就把她办了罢!那个什么张彩蝶的就改到明儿再办?”

“诶——你小子没听这小娘子说么——若我心存羞辱,就要当场自尽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哪!”匪头故意一瞪眼。

“那…依当家的意思?”那匪徒为难地问道。

“好说!把这小娘子带到我床上去,用绳子把胳膊和腿分开来绑在四个床脚,再将嘴里塞上木头防她咬舌,如此不就可以了么!”匪头淫邪地望着我笑。

众匪便是一阵起哄,纷纷叫好。

那匪徒便笑着问道:“既这么着,当家的准备何时回房?属下也好先帮这小娘子准备着!”

“春宵一刻值千金,当然是越快越好哇!”匪头放肆□道。

众匪边起哄边有两人上前欲来拉扯我,我冷眼盯准了其中一人腰间别的钢刀,只待他一近身便出其不意地夺刀抹脖子来个干脆的。忽见右侧匪众中走出一名干瘦的留了山羊胡子的人来,语声尖细,向那匪头道:“当家的,依属下看,此事先可不必心急。这姓岳的小娘们儿是刑部侍郎的千金,如今被咱们绑了,那姓季的狗官必定会加速派兵前来围剿我等,是以今夜不可放松警惕,虽说我们占据了地理优势,也不得不防那姓季的耍什么花招——听说此人聪明异常,自县令做到知府,大大小小数千件案子,从来没有破不了的。在江南任县令时亦曾剿灭过当年盛极一时的山匪霸王寨和洪福帮,他也是因此才被提拔至京城做了知府的,是以我等绝不可轻视他啊!”

匪头端了碗喝酒,半晌不语,那两名欲上前来拉扯我的喽啰便也不敢妄动,只在我身边立着等那匪头示下。一时匪头阴阴笑起来,道:“师爷言之有理,恰好老子正要与那姓季的算一算我那兄弟的账,这岳家的小姐倒可以为我所用!师爷,”

师爷连忙上前应是,匪头道:“反正那姓季的总归是要送上门来的,不若我们先给他下个请柬罢!你写封信给他,就说岳侍郎的千金在咱们手上,若想将她要回去,便一个人来,到咱们山寨里做做客、叙叙情儿,倘若不肯赏脸…咱们可就不敢保证这岳小姐能不能直着走出这山沟了!”

师爷尖声笑道:“当家的这一招甚妙!那姓季的若来,便甭想五体俱全地离开;若不来,这岳小姐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届时根本无须咱们动手,只那岳大人便将他收拾了。无论是以上哪一种后果,咱们怒马寨整垮了剿灭江南两大匪帮的名官季燕然,只怕一夜间便可闻名于整个绿林,彻底打响名声了!——当家的,妙啊!”

匪头甚是得意,催促这师爷速速拟信,而后交于那高老七,令他即刻快马下山送至太平府衙。这厢则叫人先将我连同地上仍被麻袋罩着、昏厥着的吴嫂一并关到牢里,嘱咐山内所有匪众提高警惕,今夜不得饮酒寻欢,增派人手守住通往谷外的洞口,一有动静便立刻汇报。

被喽啰从那山洞中带出来,籍着月光放眼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但见四外果然是高耸入霄的万仞绝壁,远远地一道瀑布由壁间倾泄而下,不知聚于何处。谷中生有各类的树木,树丛间四处忽明忽昧地闪着火把的光,想是些负责巡逻放哨的喽啰们。再细看附近的山壁,天然地形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石洞,石洞内大部分亦有红红的火把的光洒出来,估摸着便是这些匪众日常休息之处。

两名喽啰一个扯着我,另一个扛了吴嫂,穿过一小片松林,来至一座石洞前,见洞口有两名持刀喽啰把守,向内走了数米便见一座洞门,用大腿粗细的木头做成栅栏式,洞内蜷缩着十几名年轻女子,个个面带惊惧,有的低泣有的发抖,有的已经昏了过去。

看门喽啰将栅栏门打开,把我推了进去,吴嫂则装在麻袋里被一并扔进来,随后锁了门,回至洞口依旧把守去了,洞内便是一片安静。

我去解吴嫂身上的麻袋,替她松了绑着双手的绳子,摁揉着她的人中,吴嫂悠悠醒转,神智尚显恍惚地坐起身望着我道:“妹子…这…这是何处?”

我低声道:“我们被山贼掳进山里来了,此处是他们的石牢。”

吴嫂大惊失色,慌张地左右一阵打量,便听得那些年轻女子中有人叫她:“吴家嫂子!你、你怎也被抓来了?”

吴嫂起身踉跄着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火光暗影里的众位女子,哽咽了一声道:“原来…原来你们都在此处啊!…不成想我等竟如此命苦…”说着便与其中几名尚清醒的女子抱在一处痛哭起来。

我寻了个暗影处靠着洞壁坐下,接下来是福是祸只能看事情如何发展了,观这谷中形势,正如那些山贼所言,此处地理环境可谓是绝妙至极,俨然一座固若金汤的天然城池,四周绝壁高不可攀,仅有一道窄洞通往谷外,若想入谷理论上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从崖顶攀援而下,然而这崖壁几乎与地面呈直角,半途并无突出之处供人落脚,若想攀援非得艺高胆大之人不可,且还需白天时行动,晚间看不真切极易失手坠下崖来,但若白天行动又有喽啰四处放哨,一眼便可看到崖壁上的情况,届时以箭射之,十之八九必会送命。

另一选择便是由洞口进入谷内,然而洞宽只能容两人并行,那匪众只需在谷内洞口处一左一右布下两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来上十万大军,若想由此入谷也只能两两行进,飞蛾扑火。

无怪乎这些匪徒敢如此猖狂向朝廷叫板,正是倚仗了这天然堡垒才能有恃无恐。再看谷内的自然条件:有活水,有植被,即便从谷外将洞口封了,谷中之人仍可有水喝、有田种。方才看到一些山洞虽未有亮光,但洞外仍有人把守,推测那洞里九成是贮藏了酱醋盐茶及药品等抢来之物,几年内想必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综上种种,再兼之有牢里这些人质在手,这帮怒马寨的山贼便更是无所畏惧了。

在我看来,从山洞入谷这一方法并不可取,那是整个山谷的咽喉要地,匪徒必定是严加把守不敢怠慢,不大可能会露出空档以令官府有可乘之机。而于夜间由崖壁攀援入谷看似相对可行,可这世间有如此高超轻功与卓越胆识之人…最好的那一个已经去了,大约可与他媲美的只有皇帝的龙禁卫,然而龙禁卫的唯一职责是保护皇族,即便此前奉旨来协助季燕然缉捕大盗,那也是非常情况之下受了皇上的指使。如今不过是对付一伙山贼,皇上怎可能再动用他的龙禁卫出马呢,那龙禁卫的价值岂不一落千丈了?

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其它的可以入谷营救人质、剿灭山贼的方法,不知季燕然又能有怎样的奇招制胜,而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若当真应了那匪头之“邀”独自前来谷中,只怕除了将自己的命搭在这里外,什么奇招都难以使出了。

这般想着想着恍恍惚惚地有了困意,忍不住歪头靠在石壁上睡了过去,如今安危之于我来说早已不再那么重要,侥幸能活着便认认真真地活,嫁人,生子,养老,寿终,无甚意外地度完余生;倘若死在这一劫上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唯一牵挂的是岳家父子,然而有岳清音照顾着岳明皎,根本无须我担心什么,岳清音则更不必我操那多余的闲心,全天下的人都垮了他也不会垮,再没比他更能教我安然撒手归去的人了。

睡了不知多久,正觉身上寒冷,忽听得栅栏门响,睁开眼望去,见两个喽啰迈进来,径直走向我,一左一右地扯着胳膊将我拽起身,道:“走罢岳小姐,我们当家的有请!”

僵着冻得发抖的身子被两个喽啰带出牢洞来,抬眼见夜色仍浓,天上星子稀疏可数,一弯冷月勾在崖顶,估摸着正是凌晨三四点的光景。

见前方我曾去过的那座较大的石洞内火光熊熊,想是那些匪众仍未散去。至迈进洞去时,双眼便觉一疼,一抹鲜得刺目的红色身影几乎令我瞬间失去色感,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听到脚步声向我走过来,缓缓睁开,见他便在身前,低了头、紧收着眉头望着我,轻声地道:“可还好?”

我的目光落在他唇角划下的一缕淡淡血迹上,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不该来的,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不是我。”

“而我想要的,却是灵歌你。”他凝眸在我的脸上,许是看见我下意识不由自主地习惯性地睁大了眼睛,不由弯起眼睛笑了笑,道:“…是灵歌你的安全。——为兄是来换你出去的。”

换我出去么?只怕这一次你的决定做得太过冲动了——太平城的青天大老爷、季大人。

条件·羞辱

季燕然身着官袍,顶上却未戴乌纱,想是回至府衙中接到了匪首的信后未假思索地便一个人跟着入得谷来,唇角那缕血迹估计是这伙悍匪送给他的见面礼,也亏得他此时还能笑起来。

但听得坐在上首的匪头怪声笑道:“季大人,如今岳小姐你已见到了,接下来该谈谈你我之间的事了罢?!”话音落时,将我带来此处的那两名喽啰立刻将我扯开,一左一右地箍住我的胳膊以防我挣扎。

季燕然转过身去望向匪首,沉声道:“石虎,你要找的人是本官,与岳小姐毫无干系,且先将她放出谷去,再来与本官谈你我之事!”

匪首石虎放声大笑,道:“季大人!我看你还不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罢?!你已经是笼中困兽,还有什么本钱同石某谈条件?!莫说老子放不放这姓岳的小妞还得看心情如何,就是老子现在当着季大人你的面把岳小妞给办了,你又能耐我何?”

季燕然面若寒霜,依旧沉声道:“石虎,不明眼前形势之人只怕是你!莫以为凭区区几百乌合之众便可与朝廷为敌,螳臂何以挡车?!纵然你占据了地利,朝廷一样能破了这山谷将尔等一举歼之!本官劝你莫要一错再错,尽早降官,也能换得个从轻发落!”

石虎又是一阵狂笑,道:“从轻发落?老子不稀罕!老子从江北到京都,身上早背了几十条人命官司,何须在乎再多上一条两条!季大人,你这招不管用!若说朝廷能破了我们这谷,我倒是不大相信,不妨便请朝廷来试试看,若当真能破,我石虎二话没有,甘愿束手就擒!”

季燕然冷声道:“你石虎的罪自然早便是砍头无疑,就算你现在便束手就擒亦是无可饶恕。然而恶有轻重,罪亦有轻重,恶上加恶的后果除了令自己死罪难逃外,只怕还要连累得你身边之人一并跟着受惩!你最好仔细考虑清楚!”

石虎冷笑道:“姓季的!你当老子是吓大的么?!老子身边儿除了一个同胞兄弟家中早已无人,满门抄斩也好、罪诛九族也罢,我们兄弟俩接着就是!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个疤,老子要的就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季燕然扫了眼洞内的一干匪徒,冷冷道:“你石虎兄弟自是无牵无挂豁得出去,然你这怒马寨中所有的徒众莫非皆是孤家寡人么?他们家中便没有父母亲朋么?依我朝律法,凡聚众成帮为害百姓者,帮首承担主要罪过,帮众则可量刑从轻、从无处理。然,若于缉捕过程中负隅顽抗,无论帮首帮众,一律从重判处,低则流放、刺字,高则斩首、凌迟、连坐、满门抄斩、诛连九族。你自己虽死而无惧,却怎不为自己这帮兄弟想上一想——若此时收手,至多判他们个牢狱之刑,刑满便可恢复自由身,回家与亲友团聚。然而他们若跟了你继续执迷不悟与朝廷为敌犯下大错,只怕等着他们的便是酷刑加身死无全尸,甚至灭门灭族断绝香火!…孰轻孰重,你石虎莫非分辨不出来么?”

季燕然的一席话,说得举洞匪众一时鸦雀无声,人人心里都在权衡。石虎见此情形一时又慌又怒,大喝一声道:“姓季的!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你所说的这些根本不会有机会发生!老子这山谷是天造神境,任你是十万大军还是百万大军,都休想攻进谷来!进不得谷,看那皇帝佬儿还拿什么来砍老子的脑袋!”

季燕然黑而笃定的眸子稳稳盯在石虎的脸上,不紧不慢地道:“石寨主对这山谷的地势过于自信了,这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池,更何况此山谷虽用来做防守甚佳,但若利用得不好,也会成为作茧自缚的坟墓。朝廷有得是人力物力与时间同尔等周旋,尔等封闭于谷内,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是以失败的结果早便注定,趁早醒悟方是正途!”

这番话说罢,满洞的匪众立时低声议论纷纷,石虎见状不由恼羞成怒,拍桌而起,大步走下来,至季燕然面前恶狠狠地道:“你这狗官满嘴里一派胡言!都已是阶下之囚了还敢如此嚣张!你以为这一次你还能活着走出老子这怒马寨么?老子连皇帝佬儿都不怕,又岂会怕你个小小的知府?!说不得老子一个心情不好,手起刀落将你这脑袋砍下来,只怕你便再也没有家伙事儿可以在这里大放厥词了!”

季燕然淡淡一笑,道:“本官既然应邀来了,便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如石寨主所言,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有何所惧?本官这条命是生是死无足轻重,而你石寨主手下几百个弟兄连同他们在家乡的亲人,若都因你一时糊涂的决定而枉送了性命,只怕连九泉下的阎罗殿都要震上一震了。”

石虎怒从心起正待爆发,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了我,三角眼一转,似是有了什么念头,不由转怒为笑地道:“嘿嘿嘿!季大人果然是条汉子!石某真是佩服不已!有句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季大人既然来了我怒马寨,便算得是怒马寨的贵客,就且先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罢。至于季大人的这条命,石某暂时还不想要,石某还想让大人你好好看看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是如何意气风发地来、又如何似丧家犬般地回去的!在此之前…石某理应略尽地主之谊好好地招待招待季大人你——”说至此处,向了箍着我的那两名喽啰一挥手,喽啰会意,推着我至他面前,他便猥琐地笑着看了看我,又转向季燕然,道:“季大人之所以肯应邀前来,多半是为了这位岳小姐罢?听说岳小姐的爹是刑部侍郎,他的宝贝千金出了事,你这个做下属的只怕也难逃干系罢?——反正这责任季大人你是担定了,左右回去也是要被追究的,说不定连乌纱都不保,倒不如索性现在就同兄弟们一起快活快活,哪怕将来掉了脑袋,也不算太亏啊!”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上了我的肩头。

我欲待闪躲,无奈双臂被那两名喽啰箍得紧紧,根本无法动弹上身,只能眼看着石虎那只肮脏的手在我的肩头不住地摩梭。

“将手拿开!”季燕然沉喝着便要上前来阻止,却被他身后两名持刀匪徒一左一右地抽出刀来架在了脖子上。

石虎邪恶地一阵怪笑,乜斜着眼道:“哦?季大人要我将手拿开么?好,好,石某从命便是!”话音落时见他五指齐钩一个用力,但听得“嘶——”地一声响,我的左边衣袖竟被他齐肩扯下,露出了半个肩头和一整条手臂。立时满洞匪众一片哄叫声,夹杂着各种猥琐不堪的调笑和言语。

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后的第一时间,我毫不犹疑地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抬脚踢向身前正得意狂笑的石虎的要害,却谁料他正巧欲转身同季燕然说话,这一脚未能正中,反而踢上了他的臀部,他向前一个趔趄,扭回头来看我,立时明白了原委,不由咧嘴一笑,露着满口黄牙道:“岳小姐这一脚踢得好!踢得妙!真是踢到了你石爷的心窝儿里了!来,再踢石爷一脚,爷心里喜欢得紧呢!”

说着便转回身来,一弯腰捞住我的右脚腕,抬起我的腿直扯向他的小腹,我只觉胃中一阵翻涌,条件反射地想要蜷起腿挣脱他,却见他一伸手拽住我的裙摆,就势再一用力,又是“嘶——”地一声,我的半片裙子和右腿的大半截裤筒竟亦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匪徒们的起哄声淹没了季燕然的怒喝,我抬眼望向他,见他那永远一副无谓表情的面孔此时竟近乎扭曲,何时都黑白分明的眸子被怒火烧得几欲充血,他身后的两名喽啰死死扣着他的双臂,架在他颈上的钢刀已经因他奋力地想要挣脱钳制冲过来的行为划破了他的肌肤。

自嘲地冲他笑笑,我想我是时候离去了。现代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生命只有一次,岂能不珍惜不尊重?然而若让我受尽这伙匪徒的侮辱、将季燕然连累进来一并遭受折磨,倒不如我就此了断自己,既免去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创伤,又不必成为别人用以要胁季燕然的软肋。

双臂仍被喽啰箍着,能想的到的自决方式唯有咬舌,虽不知效果会不会如电视中所演,但此时也只有这一途可试。

然而就在我望着季燕然最后一笑的同时,他却恍然而悟地冲着石虎低吼:“拦住她!”

石虎反应竟也不慢,伸手一把捏住了我的两腮,令我无法用力咬下,便见他吩咐旁边人道:“找东西把她的嘴塞上!——这小娘们儿性子倒是够烈!哼哼,想痛痛快快地死?没那么容易!”

一大团布塞入我的上腭与舌头之间,并且将我的上下齿隔开,除了干呕我已做不了任何事。

石虎望着我一阵邪笑,伸手过来摸上我□的左肩头,道:“岳小姐,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大好的人生还在后头,跟着石爷吃喝玩乐,不比待在那阴森可怖的地府里要好得多?”

还欲接着往下说,却听得季燕然一声怒喝,道:“石虎!不得碰她!”

石虎扭回脸去,向他笑道:“季大人,如今你说的话还管用么?这是我石某的地盘儿,石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想玩女人就玩女人,想杀男人便杀男人,你能阻拦得了我么?…也罢,看在季大人是咱们太平城的父母官的份上,石某便给你个面子——别的咱也不多要求什么,只要季大人你肯从石某的□爬过去,石某便答应你不再碰岳小姐——如何呀?季大人?”

我瞪住季燕然冲他摇头,他却视而不见,一双眸子黑如千尺深的一潭静水,不见波澜。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石虎久久不语,直到石虎由心底里升出寒意再也笑不出来,甚至脸上还不由自主地带了少许惧色。

石虎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才欲色厉内茬地开口,却见季燕然缓缓地伸手去掀自己的袍摆,身子挺得笔直,然而当袍子掀起时,他的上身微微前倾,双膝便缓缓向下弯去。

我闭上双眼,耳畔响起石虎得意忘形地狂笑和众匪徒鬼哭狼嚎般的哄叫。我忍不住颤抖,面前这个正在那名肮脏低贱的土匪□忍受着莫大屈辱的男人当真是季燕然么?当真是那个初见面时修眉轻扬,笑眼如月的风华正茂的青天大老爷么?当真是那个雨天里临湖而渔、清远闲放的潇洒散人么?当真是那个与我对立时心软手硬、果断强势的不因任何原由而向真相与正义妥协的执法者么?

…他圆滑也好世故也罢,深沉也好腹黑也罢,他始终都是那样既无谓又傲然,既散淡又精明地嬉笑戏谑着权势与人生,虽是刻意藏拙,却又处处无法掩盖他的强者之气——何时,何时会如现在这般弯了腰曲了膝,低下原本骄傲的颈,抛去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的自尊,去屈从一名恶匪所提出的最卑劣最无耻的要求?!

刺耳的笑声哄声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鼓,我逼迫自己不去听他们是如何地用言语羞辱着他。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终于季燕然的声音沉沉响起,道:“现在,把岳小姐放开。”

石虎仍自得意地笑了半天,方道:“真是难为季大人了!为了自己上司千金的清白,竟然肯向我这小小的山贼卑躬屈膝!——也罢,石某虽是黑道中人,却也不是言而无信之辈。不过…这岳小姐性子倔得很,万一石某将她放开后,她又要自寻短见,那季大人这一趟岂不是白钻了石某的裆了?”说罢又是一阵狂笑。

这笑声直令我血液上涌,脑内一片的轰鸣。忽听得耳边一个声音轻轻地道:“灵歌…莫要再做傻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千万不可放弃…”

我缓缓睁开眼,见季燕然立在面前,石虎令我身后的两个喽啰将我放开,未待我自己动手,季燕然已先一步伸手将我口中的布团取了出来,而后脱下那官袍,替我罩在身上,挡住我那光裸着的一根胳膊和一条腿。

我望向他,他却转过身去,只向那石虎道:“如今本官已在你谷中,岳小姐你大可放了,此事与她毫无关系,有什么只管冲着本官来便是。”

石虎哈哈一笑,道:“季大人,你不想让我碰岳小姐,我便不碰岳小姐,你想让我放了岳小姐,我也可以放了,只不过…这一次恐怕就不能像方才那般简单地答应大人你了…”

季燕然淡淡一笑,道:“有什么条件只管说来便是。”

石虎笑道:“季大人果然是个痛快人,那石某便也不再同你客气了…这样罢,石某也不想太过难为大人你,不若来个干脆的——只要大人你自断一臂,这岳小姐石某会亲自派人送至岳府大门口——如何?”

不待我出声阻止,便见季燕然忽然一声长笑,朗声道:“怒马寨当家的也不过如此!那就烦劳赐刀一把,只不知当家的是想要本官的左臂还是右臂?”

交易·内外

石虎被季燕然谈笑自若的样子震得怔了一怔,竟有些迟疑,才待开口,却见他那位师爷走上前去,同他低声地道:“当家的,依属下看…若断了姓季的一臂令他血流不止,恐他性命不保,而我们有他在手做人质,朝廷还会投鼠忌器一些,若他死了,只怕朝廷一怒之下来个破釜沉舟,宁可赔上其他人质的性命也要将我等一网打尽…反倒适得其反。虽说我们这谷天然呈守式,然而方才姓季的所说之言也不无道理,倘若将朝廷逼得急了,用万斤炸药炸山埋谷,咱们这些兄弟可是一个都跑不了哇!”

石虎本就犹豫,听师爷如此一说不禁歪着头思索起来。趁这功夫,我轻轻走至季燕然的身旁,低声向他道:“你若自断一臂,我便也自断一臂,你若甘愿死在此处,我便也死在此处。所以你若想我好好活着,就莫做这样的事。”

季燕然偏下头来皱了眉望住我,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灵歌不得胡闹,为兄已经全部布置妥当,只待你出了谷便可动手,莫要任性误了大局!”

我抬起眼来盯住他,道:“季大人所谓的‘大局’仅是只救得灵歌一人脱险后便动手剿匪么?莫忘了这谷内还有其他的村民!”

季燕然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道:“哦…为兄还道灵歌早已不记得那未央村的村民了…”

知他是指那时在佟府暗影下我对于他所讲述的未央村遭劫之事所表现出的无动于衷的态度,我心下轻叹,这世上只怕也只有这个男人在这样的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听他接着道:“灵歌放心,为兄会将他们也一并‘换’出。”

“换出?如何换?你只有两条胳膊两条腿,都舍了才能换得几人?”我盯着他,声音里带了恼意。

他却又笑起来,道:“唔…灵歌原来还记得怎样生气,只不知有没有连同怎样笑也一并想起来…”

这个男人——是,他成功了,他成功的唤回了我拼命想要埋葬掉的怒笑痴嗔,他可恶至极地在我本已如死水的情绪里一块一块地投着石头,直到最后得寸进尺地搬起一块巨大的石块轰然扔了进来——他让我难以抑制地恼火,他让我恨得牙痒。

我冷眼瞪着他,未及开口,便听得那石虎已是笑着向季燕然说道:“哈哈哈!石某方才不过是同季大人开个玩笑而已,季大人何必当真呢!这岳小姐是我们怒马寨的贵客,岂能连杯茶都未喝就送走?我看还是请她同季大人你一并先在谷中做几日的客再行安排罢!”

这怒马寨的匪首石虎显然是一个多疑且愚勇的角色,因为多疑所以就不够果断,易改变主意,易心生畏怯;而愚勇又标示着他的愚昧无知和好勇斗狠,这样的人禁不住言语挑拨和行为挑衅,容易被对方左右情绪。

于是季燕然便笑了起来,唇角带着淡淡的鄙夷,道:“怎么,石寨主莫不是因为怕少了一名人质后心里便没有了底?”

石虎怒哼道:“笑话!我怒马寨根本不须靠几名人质来与朝廷抗衡…”

“既如此,石寨主为何不就此将岳小姐同谷内所有未央村的村民放了,也教本官见识见识你怒马寨的气魄?”季燕然立刻接住石虎的话以擎其肘。

石虎一声怪笑,道:“季大人,要石某放人不是不可以,还是那句话——人不能白放,要付出代价!”

季燕然笑:“本官也仍是那个问题——石寨主是要本官的左手还是右手?”

石虎一时有些骑虎难下,又不愿被季燕然将住,但见三角眼一转,发狠地阴笑道:“石某听说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刑是凌迟处死,如今季大人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石某便想在自己被凌迟之前先长长见识——我这谷里连上岳小姐一共有三十四名人质,一名人质抵一刀,季大人你若肯从自己身上剜下三十四块肉来,石某便将他们无条件放出谷去,如何?”

“一言为定。”季燕然朗声一笑,神态轻松得仿佛刚才谈的是一笔买卖豆腐的交易般。

“你——”我吐了这一个字后便说不出话来,还能说什么呢?三十四刀换三十四条人命,季燕然做了笔“合算”的买卖,我无法阻止也无从阻止。

“本官有个要求,”季燕然并不看我,只向石虎道:“本官每割一刀,就请石寨主当即释放一名人质,本官要亲眼看其由洞内走出谷去——当然,石寨主若是现在反悔,本官也无甚话说。”

“笑话!”石虎犟上劲儿来,随即吩咐手下将所有人质连同我和季燕然一并带至通往谷外的那条邃洞口,并调派大量人手守在附近,以防变化。

但见洞口周围火光幢幢,照得眼前恍如白昼,就连枯草叶子上的晚露都清晰可见。那三十三名人质皆是女子,在匪徒喽啰的看押下排成一排立在举着火把的形成人墙的匪徒圈中,排在队尾的是瑟瑟发着抖的吴嫂。

石虎披了条虎皮大氅,在几名匪徒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立在圈子正中,向着季燕然道:“怎样,季大人?我石虎可是说话算话的!人已经全在这里了,季大人你何时开始啊?”

我立在季燕然身侧抬脸盯着他,事情已经毫无转圜余地了么?难道他真要自剜血肉?在这几近完全封闭的谷中,身无寸铁不识武功的他面对上百名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悍匪,除了拚上血肉之躯外,只怕也确无它法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多半是因为我,若不是我被掳到谷里来成为匪徒用以要胁他的最大的把柄,他也不会冒险只身入虎穴闯龙潭,更不会被迫去受那□之辱,不会答应以刀换命自剐其身。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然我已向冥冥中的大盗承诺过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也答应了季燕然不会轻易了结自己,然而若因救我令他人丧命,这样沉重的包袱我背不起。

季燕然偏下头来看我,冲我微微一笑,低声道:“为兄要失礼了,灵歌勿怪。”

我淡淡看他一眼,平静地道:“灵歌要同季大人一起离开,大人记住这话便好。”

季燕然一阵轻笑,转而不再看我,伸手去解自己的衫子,片刻便□了上身,向石虎笑道:“石寨主,请借刀一用。”

石虎大约始终认为季燕然事到临头必会反悔,如今见他果真脱了衣服借起刀来,一时又有些踟蹰。那俗话说的——横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并不是挥了刀与人拚狠斗勇,而是从容自若地面对死亡。他石虎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挥刀同人对砍的莽夫,遇见了季燕然这完全不将生死当回事的,难保心里不会犯起嘀咕来。

然而他是一寨之主,再迟疑也不能表露出一丝半毫,是以只得硬着头皮向着旁边的喽啰一打眼色,那喽啰便将自己身上钢刀递给了季燕然。季燕然将刀接过,朗声向石虎道:“第一个!”

话音落时刀锋一转,照了自己的左臂斜斜削下,一抹殷红瞬间浸透了我的瞳孔,我微微地偏开脸,用力地将目光盯在那黑漆漆的邃洞洞口处,洞口两侧有数十名荷刀持盾的喽啰把守着,身上还穿了铠甲。

人质中出来一名女子,惊慌失措地向着洞口跑去,由于害怕她摔倒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消失在了洞内的黑暗里。

“第二个!”季燕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耳边,我望向包围着我们的那些匪徒的脸,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着红色的焰在跳动,只不知映在其中的是火光还是血光。

于是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季燕然那清朗的声音始终未变,以致于令我一度怀疑他并未真的割肤剜肉,忍不住用余光扫向他,却只看到了一条鲜血淋漓的胳膊。

我紧紧抿住嘴唇重新偏过目光去,随着人质一名接一名地走出这山谷,匪众们脸上的神色亦越来越惊惧起来,他们大约是被季燕然吓到了,这样面不改色一刀接一刀割着自己体肤之人不啻修罗在世,视生死如无物,简直傲到了极致。

转眼已有三十二名人质脱离了此谷,除我之外还剩下吴嫂一人。季燕然的第三十三刀已经剜下,吴嫂战战兢兢地向着山洞的方向蹒跚而去,她壮着胆子扭脸望向我,我冲她微微地一点头,她便又扭回脸去。才行了几步,她的目光忽然直直地盯在一名匪徒的脸上,是那个将我二人掳来的二匪之一,叫高老七的。我的心头不由一跳,还未待做出反应,便见她突然大步冲上前去,趁高老七一时不备,一把抽出了他腰间别着的钢刀,双手握了刀柄拚死地捅向了他的小腹。

事出突然,场上之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季燕然的身上,任谁也没有留心这位看上去怯懦弱小的妇人的举动。高老七惨叫着捂了中刀的腹部匍匐在地,他身边的匪徒见状立刻拔出刀来狠狠地向着吴嫂砍下,我再也无法忍耐地尖叫一声:“不——”才欲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却被身旁的季燕然一把握住了腕子。

幸好——幸好吴嫂因为方才捅向高老七的那一刀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腿一软坐在地上,正巧避过了那名匪徒的致命一击。然而匪徒的第二刀紧接着便砍了下来,我无望地睁大了眼睛,被迫准备去硬生生地承受第二次看着自己身边之人死于面前的惨景。但就在匪徒的刀即将砍上吴嫂头颅的一刹那,他突然像被谁狠狠推了一把般,身体猛然间向后退了四五步,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定睛细看时,却见他的心口处豁然插了一支乌黑森冷的长箭。

田幽宇回来了!

从未有过什么时候我是这么的渴盼见到他,尽管这乌黑长箭曾夺去了我的灵魂所依。我不是没有恨,也不是不会恨,我甚至想过要不顾一切地将这长箭插入田幽宇的胸口…虽然,虽然他是为我好,他,他是正义的一方——

然而现在,我似乎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恨”始终无法战胜“爱”,就是那俗得不能再俗的台词:爱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永远能给人以希望。我希望吴嫂能活下来,于是在看到田幽宇的这支长箭的一瞬间我竟然完全忘记了它上一次在我眼前穿透的是我情之所钟的那个男人的胸膛——那一瞬…我只想感谢田幽宇,感谢他给予了我希望。

被场上的风云突变惊得呆了的众匪徒缓过神来,顿时乱成了一团,纷纷拔刀在手四下里慌张地打探,一时间草木皆兵人心惶惶。但听得石虎大吼了一声:“官府偷袭!快准——”“备”字尚未出口,他的整个人突然亦如方才那名匪徒般猛然向后退了三四步,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后便一动不动了。再细看他的胸前,果然一般无二地插了支乌黑长箭,在纷乱闪动的火光下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霸王之气。

匪首石虎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罪恶生涯,他那可笑而无知的与皇权比高低的想法还未及施展开来便被一支箭扼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