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方方地笑了一笑,将方才的不雅动作厚着脸皮抹过,道:“燕然哥哥可知道鲤鱼汤是属于南菜还是北菜?”

季燕然笑道:“南北菜系中均有鲤鱼汤这一道,不过若论名气,似乎南菜中的鲤鱼汤更胜一筹。”

我轻轻点头,道:“那么,灵歌便想先从这八名厨子中善做南方菜的厨子身上着手,燕然哥哥以为如何?”

“为兄打听了府中这八名厨子各自负责的菜色,”季燕然笑答,“其中有四名平日里专做南方菜,而鲤鱼汤这一道四人皆不止一次地做过,据说做出来的味道相去不远,可见属于同一流派。”

范围缩小到了四人,可推理的难度却越来越大。我的思路至此已经卡了壳,只好歪着头皱着眉苦想,季燕然也不吱声,只静静在旁坐着,一时间屋内便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之声。

考虑了良久,我从千头万绪中随手拈了一条线索,问向他道:“昨晚鲤鱼汤中的甘草是府里的么?哥哥说用在汤里的剂量很大,想必也要耗费掉不少甘草罢?何况疑犯还对甘草进行了特别加工,去掉甜味,这应当是相当费时费力的事情,若在现场做这些只怕是要被别人发现的,除非疑犯不止一人,还有同伙。”

“甘草的确是用的府中原有的,”季燕然笑道,“岳大少爷偶尔情绪亢奋时也会想要捣鼓点独门奇药之类的勾当,是以府内断不了存有一些草药,何况甘草本也可做食物调料,伙房平日里也有备用。至于案犯是如何将甘草去掉甜味的,这只怕也是他的独门秘技,我等便无从得知了,或许方法很简单,所以单独作案也是很有可能的。”

听到他说及岳清音偶尔亢奋会鼓捣点独门奇药的话时,我实在没能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知道他是在开岳哥哥的玩笑,岳哥哥每日鼓捣尸体尚嫌时间不够用,哪里有功夫去弄什么奇药!只不过他是学医的,自然会在家中存有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一想到照季燕然所形容的岳清音吊着口大锅不断地往里添加着各种草药试剂的样子就忍不住会联想到灰太狼身上去,于是愈发地笑不可抑,才要说话,却听得房门忽被推开,一道冷冷的声音夹着寒风嗖嗖卷入,道:“若有独门奇药,亦是先治那话多的毛病。”

啧,被岳老大听到了呢!我连忙低下头收拾脸上笑意,顺便为季某人哀悼,听得他干笑着道:“清音愈发坏了,走路都不出声音的…”

岳老大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我听见一阵衣料响,想是季燕然起身让岳老大坐在了床边,紧接着两根微凉的手指搭上了我的脉门,号了片刻,对我道:“眼睛可感觉不舒服么?”

方才只顾着同季燕然说话,痛不痛的还真没有怎么注意,现在被他这么一问方才觉出眼睛鼓鼓地涨痛,就好像两粒眼珠子已经不愿再住在我的眶子里,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离家出走一般。于是点点头,眨了眨眼睛以安抚这两颗不安份的眼珠儿。

岳清音顿了一顿,道:“这是用了针灸的缘故,为兄现在给你拔针,稍后会更疼一些,你若忍不了,为兄便让人熬些宁神助眠的药,吃了睡过去便不觉疼了,可好?”

我摇头笑道:“无妨,哥哥,拔针罢,灵歌忍得住。”

岳清音便不再多说,至脸盆架边洗了手,重新坐到床边,轻轻地替我拔去扎在头部穴位上的金针。拔针并不疼,估摸着会有后劲儿,我抬手想揉揉被针扎得有点涨痛的太阳穴,却被岳清音一把握住腕子制止,低声道:“疼也不许揉,忍着。”

呜,一定是针上用了药,不能揉的,可这微微涨痛的感觉还真是让人忍不得哭不得,活受罪。

老老实实放下手,没话找话地问向岳清音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道:“哥哥今天没去衙门么?”

“为兄请了假,在你眼睛复明之前,为兄会一直待在家中。”岳清音淡淡地道,衣袂声响,想是他站起了身,又叮嘱道:“切记不可揉针孔处!”

点点头,听得他唤进绿水来替我在身后垫了个枕头,以便能够靠着床栏坐,而后青烟端了碗汤药进房,本要喂我服用,被我拒绝,摸索着接过碗执过勺,小心翼翼地自己舀着喝了。眼睛虽然看不见,还不至于找不到自己的嘴,偶尔我也是个倔得可笑之人,愈是被束缚便愈想试着抗争一下。

喝罢药,叫绿水和青烟暂行退下,因岳清音重又离去研究治我这眼睛的方子去了,是以房内便又只剩了我同季燕然两个。感觉自己的眼睛和针孔处越来越涨疼难当,连忙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分散注意力,道:“燕然哥哥可问过那些厨子昨夜的鱼汤是谁做的了么?”

季燕然的声音在窗边响起,道:“由于汤中有毒之事已是合府皆知,是以那几位厨子谁也不肯承认汤是自己做的,并且也不曾注意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有否做过此汤。另外为兄亦问过昨夜负责端菜的小丫头们,将那鱼汤端上桌的丫头说她进伙房时汤便在灶台上放着,旁边还摆放着其它几样已做好的菜,便不疑有它,一并端了上去。因此仍是不能确定究竟是谁做好了此汤放到了灶台上的,厨子们做起饭菜来都是各忙各的,没有注意到他人的行为也在情理之中。”

“灵歌始终不能明白,这有毒的甘草鲤鱼汤端上桌后不一定会被谁喝到,甚至极可能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喝,难道案犯不在乎将我们全部毒倒么?”我偏着头问。

“所以,案犯的最终动机并不明确,要找出他来便更是难上加难。”季燕然接着我的话道,“但是若仔细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首先为兄是可以排除在案犯想要谋害之人的范围之外的,平日为兄都是在房里用饭,只有昨晚是破例到前厅同大家一起用的,厨子身在伙房,不可能及时知晓主子的临时安排,况为兄身上有伤,不宜吃油腻菜肴,鲤鱼汤内有大量鱼油,为兄是肯定不会去喝的,因此案犯就算是想害为兄也不会选择这一道菜下手。再有就是清音,清音一向不喜欢油腻食物,身为岳府厨子不会不知道自己主子的这点习惯。而伯父,为兄问过清音,伯父一向不喜吃鱼,是以也只在府中有客人时伙房才会做鱼。为兄猜想,案犯必是依据以上诸点才敢放手下毒,算定这甘草鲤鱼汤能毒到的定会是姨老爷一家人。”

经他这一席话,我茅塞顿开,但也觉得有些委屈,眨着啥也看不见的眼睛小声地道:“那…灵歌呢?案犯把爹、哥哥和燕然哥哥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灵歌,难道灵歌的死活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么?”

季燕然不禁一阵笑,脚步声由窗前走过来至床边坐下,轻声地道:“淘气丫头,这样的事有何心中不平的?你只需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便该能想到案犯的意图的。”

昨晚的情形么…昨晚我是被姨母强行摁坐在她同步九霄之间的座位上的,姨母的左手边是姨父,姨父的左边转圈依次是岳老爹,岳哥哥和季燕然。甘草鲤鱼汤是放在我和姨母面前桌上的,由于负责端菜的是小丫环,所以案犯并不能控制鲤鱼汤最终会放在什么位置,但是端菜的小丫环也必定同厨子们一样,知道自己主子的喜好,是以端上鱼汤来后肯定不会放在岳家父子面前,而季燕然是在菜基本上齐之后才被请来的,在他来之前,他的那个座位是空的,鱼属于主菜,也必不会被放在空座位前面的桌上,因此小丫环若放也只会放在姨母一家三口的面前。——唔!

“灵歌昨晚被姨母强拉到左首边,照理左首边是上席,为宾座,该是姨父姨母和步大人三人的座位才是,而灵歌实应坐在右首边,同哥哥坐在一起,这一点只怕也是那案犯未曾料到的!”我眨着眼睛笑眯眯地道,“案犯并不是没有考虑到灵歌,而是他以为灵歌会按常理坐在右首边的主人席上,因右首边有爹同哥哥都不吃鱼,是以那鱼汤不会摆在我们的面前,灵歌自然也就吃不到鱼了!”

季燕然语声含笑地道:“综灵歌所述可以得出结论,即案犯的目的十分明确,正是冲着姨夫人一家三口来的,且他并不担心会将我们四人一同毒到,因他认为我们四人是不可能吃到那鱼汤的。”

嗯嗯嗯!既然可以确定案犯的目的在姨母一家三口身上,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找出那四个最具嫌疑的厨子当中谁与这一家三口有着交集之处了!

推理渐渐有了进展,而我的眼睛及头上针孔处的疼痛也越来越甚,就像是有数把刀在同时割着我的脑袋、戳着我的眼睛一般。我死死地攥住被子咬牙硬撑,攥到手指都疼了,面上肌肉也僵硬了,半晌不敢说话,生怕一张嘴便叫出疼来。

季燕然又静默了一阵,低声道:“灵歌,很疼么?”

“不疼。”我倔强地否认,使劲笑笑,“姨父一家住在江南的鸣城,虽说那四名嫌疑最重的厨子并没有人住在同一城内,但保不准谁的亲戚或朋友便在鸣城,亦或是谁曾经在鸣城住过一段时日,那么这个人是案犯的可能性便又多了几成。只可惜咱们这里所掌握的资料并不多,只怕还需请人前往江南去打听一段时日才行呢…嗯,咳咳…”说着说着眼睛愈发疼痛难忍,险些便呻吟出来,连忙借干咳掩饰。

“灵歌…”季燕然语声沉重,满是疼惜。

“燕然哥哥,你认为有必要请人前往江南鸣城一趟么?”我打断他的话,抢着问道。

“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季燕然沉声道,“宫里人事房有所有曾在宫内当差下人的详尽资料,只需调出这四人的来查看一番便可。”

“好…好啊,不知怎样…才能调出来?燕然哥哥有伤在身,自是不能进宫,而若请步大人代为借调,只怕教他知道我们亦在暗中调查此案,恐他…心中不快。”我疼得暗暗在心中吸着冷气,一顿一顿地道。

“不必为兄入宫也不必劳动步大人,有一个人可以帮你我将资料调出来。”季燕然始终低沉着声音,似乎我强忍疼痛的样子亦影响到了他,使得他的语气难以再轻松起来。

“哦…是谁…”我将手伸入被中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好让那集中在脑袋上的疼平均分布一下。

“段三公子的大哥,段思。”季燕然道,“段思在宫中任人事房主管,专门负责管理人事资料的归档与保管,虽然为兄与他并无什么来往,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段三公子代为借阅,也免去了正常借阅所需办理的诸多麻烦手绪,不知灵歌意下如何?”

“好…好。”我点头,“此事就要麻烦燕然哥哥了…”

“为兄这便修书给他。”季燕然说着顿了顿,又道:“灵歌可有什么要对段三公子说的么?为兄一并写于信上。”

我摇头,巨痛之中段慈的影像显得那般浅淡遥远,仿佛只是一名和我从未有过交集的路人甲,起不到任何的止痛作用,甚至都不能使我更痛。

于是季燕然至屋中桌旁当场修书,书毕念了一遍给我听,大意是请段慈代为向段思借阅那四名厨子的详细履历,如方便,岳府明日派人前往段府将履历取回一观,观过立即奉还等语。

由于欢喜儿尚在牢中,没人跑腿儿,只好从府内随意逮过一名小厮,令他将信送至段府去。

眼下只能等明日将那四名厨子的履历借了来后才能继续本案的调查,一时没了事做,我眼睛的疼痛便立即如潮水般涌上身来,脑门上已经见了虚汗,便听得季燕然低声道:“灵歌,实在疼得厉害么?为兄去将清音叫来,要他看看可有减痛的法子!”说着起身便欲向外走,我忙伸手去拦他,扯住了他的一片衣角,道:“燕然哥哥!不用去找家兄!灵歌只是微痛而已,躺躺便好!燕然哥哥想必一晚未睡,不若现在回房休息去罢,灵歌也想歇一歇了。家兄亦忙了一晚,灵歌不想令他再跟着焦急。”

季燕然立着默了片刻,终于低声道:“如此为兄便先回房了,灵歌若有不舒服之处直管招呼为兄,为兄就在隔壁。”

我连连点头,放开他的衣角:“燕然哥哥放心休息,灵歌没有不妥。”

季燕然未再吭声,听得他的脚步慢慢离去,轻轻地将房门关上。

我一歪身子栽倒在床,再也无法忍耐这钻脑瓤子般的疼痛,像一条虫子般蜷缩着、扭曲着、翻滚着身体,却又不敢呻吟出声,怕被隔壁的季燕然听到。我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儿蒙住,跪在床上,将身体狠狠地窝成一团儿,我用额头死命地抵住床板,虚汗如开了闸的水龙头般由脑门流到了床褥上。我双手用力地攥成拳,浑身因疼痛而难以自制地发着抖,如果此时我的身边有一把刀,只怕我会冲动地用它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在被中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咬紧牙关不发出任何的声音,我战胜不了自己对过往的难分难舍,战胜不了自己对未来的矛盾纠结,若连这肉体当前的疼痛也都战胜不了,那我这人还能要么?!人可以脆弱可以孱弱,但绝不能软弱。

我不住地颤抖,不住地挣扎,这疼痛的程度是我不曾预料到的,只怕也是岳清音没有预料到的,否则他恐怕二话不说便先在我的昏睡穴上扎上一针让我黑屏到疼痛过去再重新启动了。

好吧,好,我倒要看看自己与疼痛谁先认输。当真疼得无法忍受么?比之我失去大盗后的心痛,这又算得了什么?比之…比之季燕然那一刀刀剜着自己的血肉,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一动不动了,在被内蜷缩成一团,潜意识地想要借由战胜这身体之痛来一并战胜那潜伏于记忆中许久的伤心之痛。我疼得头脑空白,疼得思维混乱,疼得浑身开始抽搐。隐隐约约中听到脚步声迈至床边,隔着被子将我一把抱住拥在怀里,低低的声音不很清晰地传入耳中,似乎在说:“小灵儿啊小灵儿…你真真是要将我折磨死才心甘呢!”

呵…男人和女人,本就是相互折磨着的变态生物,不折磨不疯魔,不疯魔,不成活。

弱水·娘心

我想方才我是疼得昏过去了,当我醒来时已好好地躺在了床上,衣服被冷汗浸透,湿濡难耐。

“要喝水么?”身边响起季燕然低沉的声音,见我醒了,便用帕子替我轻轻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摇摇头,忆起刚刚被他紧紧拥在怀里的情形,心口不由又是一阵莫名的绞痛,偏脸面向床里,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流露。

“还疼么?”他收回替我擦汗的手,轻声地问着。

仍是摇头,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我以为自己的思绪会一片混乱,可奇怪的是我的大脑此时此刻竟然再清醒冷静不过,那个长久以来被深深埋藏着的念头抛弃了自欺欺人的伪装,就那么豁然地摆在面前。从穿越之初到现在,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分分秒秒的情感渗透真实地蔓延上来,这些东西竟全然不是我所以为的那样受到了大盗死去的影响,它们一直都不曾改变,甚至在刚刚过去的四个月中还在不断积累、沉淀、镌刻。

之所以要将这念头藏起,是以为自己终将和它错过,老天从来不肯眷顾我一次,更没有理由为让我得个圆满而破上一回例。

事实一再地证明,错过即是错过,无法回头,无法挽救,无法重来。

我知道这念头藏不久的,它迟早会□裸地呈现在眼前让我必须做个抉择。事到如今骂自己恨自己都为时已晚,骗过了世人骗不了自己的心,我承认,我承认我背叛了,我薄情寡义,我道德沦丧。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所有的谜题都应该有个答案,更莫说我和身边的这个男人都是对答案有着异乎寻常执着心的人。

还好我良心未泯,冷酷地告诉自己:给他答案,然后,交出全部的幸福、希望,像所有地狱里罪恶的灵魂一般去赎罪,去自我放逐,直到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记得我,以及我曾爱过的和正爱着的人。

我抿了抿干干的嘴唇,艰涩开口时声音沙哑:“燕然哥哥…”

“我在。”他应着,语声沉静,知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你…可曾预料到你我之间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么?”我虚无地问。

“…不曾。”他静静作答。

“却为何…要将自己逼到这一步?”我皱起眉尖,心又痛了。

听得他轻声笑起,笑意里有着几许自嘲,几许无奈和几许苍凉:“…情之所至,岂是平心静气地谈因说果能理论得了的?我也不过是一具血肉之躯,哪里有本事渡得过那溺了无数痴男怨女的三千弱水呢?”

我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按压住自己想要向唾手可得的幸福妥协的汹涌欲望,硬是纵身跃下痛苦无尽的寒渊,让自己冷了心,冷了情,冷了声音道:“你这是何苦?我没你那么通透,没你那么豁达,我勘不破爱恨恩仇,因而化解不了心中的死结。不要妄图帮我解开它,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我的系铃人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这结永远不可能解开了。你只能收手,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让我们彼此…都能轻松一些。可好?”

这番话说罢,许久也听不到季燕然的回应。我紧紧攥着身上的被子,直到手指都被攥得生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觉自己似在这几近令人窒息的静寂中熬过了几千年,终于听得一声幽远的叹息,他轻声开口,道:“好…好。想来是我让你为难了,怪我,是我失了分寸。从今后定会多加注意,望灵歌莫要见怪。”

我在唇角挂起一丝笑,听着自己嘴中发出的飘乎的声音,慢慢地将它吐出去,道:“燕然哥哥始终…都是个绝好的哥哥呢。”

季燕然似是在笑,笑声中带着血般的苦涩,我听到他站起身,轻声地问向我道:“灵歌换件衣服罢,身上想必汗湿了,可要为兄叫丫头进来伺候?”

“好。”我笑。

他的脚步声离开床边,开了房门将绿水唤进来,而后便又是关门声。绿水至我身旁轻声道:“小姐,绿水扶您坐起来罢?”

我摇头,自己慢慢坐起身,眼睛和针孔处虽然已过了疼痛难当的劲儿,但身上力气却早已用完,不免一阵虚软。我低声问向绿水:“季大人可离去了?”

绿水答道:“回小姐,季大人已经回房了,只是…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有些苍白呢。”

我没有吱声,只慢慢地抚着自己的额头,难以控制地自嘲地笑,谁说纠结之人狠不下心肠?谁说矛盾之人做不了决定?看看我,亲手伤害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季燕然,他真是傻到家了,竟会为我这么一个恩将仇报的女人妄动心念!真替他不值!会有结果么?当然不会!所以就让我来挥刀斩断这令双方都纠结痛苦的朦胧关系罢!痛虽痛,还好只是外伤,养养便过去了。若耽搁的时间长了,只怕便会深入骨髓,再难根治。

…只是,奇怪得很,我竟然,竟然会因这决定而有了万念俱灰的念头…是我太疲累了么?该好好歇歇了,该好好歇歇了。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唬绿水啊,小姐!”绿水被我狠狠嘲笑自己的样子吓着了,慌乱地就想往外跑着去叫人,我唤住她告诉她我没事,要她帮我更衣。

换过衣服,用湿巾擦了把脸,穿好鞋子,我让绿水扶我出房,径直走过季燕然的房门和岳清音的书房,小心翼翼地下了楼,一路慢慢地向我的院子行去。

方一踏入院门,便听得姨母尖厉的嗓音在屋内响起,叫道:“不是说很快便能复原么!?为何我还是看不见!?为何我还是看不见!?九霄!九霄呢?要他赶快把那个想害我的杀千刀的凶手找出来!找出来!”

我让绿水扶着我跨进房去,绿水在我耳边提醒着姨老爷亦在,我向这话不多的姨父行了礼,姨母听到了我的声音,忙唤道:“灵歌!我的儿!你可好些了?听清音说你也中了毒?眼睛也看不见了?”

绿水扶我走近她的床前,在椅子上坐下,我摸索着握住姨母的手,轻轻笑道:“姨母不必忧心,哥哥说咱们的眼睛只不过是暂时不能视物而已,他很快便可找出办法来治,相信用不了多久姨母和灵歌便能恢复如初,姨母稍安勿躁,安心调养,有灵歌陪着您呢。”

姨母重重叹了口气,揉搓着我的手道:“还是我家灵歌会体贴人!这么好的姑娘哪里去找?!姨母不是怕自己这双老眼瞎了,而是…而是没有亲眼看见九霄娶妻生子,心中实是不甘哪!姨母这辈子只有这一件心愿,盼着九霄能娶一房好媳妇儿,给他步家续上香火,纵是让我这老婆子即刻死了我也愿意啊!”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姨母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您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可得好好养着身体,有数不尽的福份还在等着您去享用呢!”

姨母被我说得总算笑起来,情绪渐渐稳定。我便对姨父道:“姨父想必连夜都在床边照顾姨母来着,不曾休息好,不若趁这会儿灵歌在这儿陪着姨母,且回房歇歇罢,清音哥哥今日亦在府内,姨母当不会有事的。”

姨父应了声好,抬步出得房去,我让绿水削了个苹果拿给姨母吃,然后让她在外间歇歇,有事自会叫她。关上里间门,房内只剩了我和姨母两个,随口问了她几句身体感觉如何的话后我便将话题转到了昨夜之事上。

“姨母平素喜欢吃鱼么?”我只作闲聊般地问道。

“哎哟丫头!你姨母这辈子也没什么挑剔的,就爱吃个鱼!打小见鱼没够,你娘最清楚我这毛病,小时候还常常笑我是猫变的呢!”姨母边吃苹果边道。

唉…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无法抑制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副加菲猫的画像来。

“昨晚的鲤鱼汤,姨母吃着同平日的可有不同么?”我仍旧佯作随意地问道。

“嗯…没什么不同啊,同我在家吃的味道差不多少——谁想竟然会有人在汤里下毒!真是烂了心肝儿了!”姨母说着怒火又升,喋喋不休地开始数落那尚不知是谁的下毒凶手。

“施荣,陈茂东,魏左平,杜春梅,这四个名字姨母可曾听说过?”我将那四名专做南方菜的厨子的名字念与她听。

“…不曾听说过呀…灵歌问这些人做什么?”姨母奇怪地问。

“哦,没什么,姨母吃完苹果了么?灵歌让绿水再给您削一个罢?”我笑道。

“不吃了不吃了,这胃口从昨儿大吐了那一场后便没消停过!你可知昨儿清音那小子给我灌了一肚子什么?——麻油!还说什么能解甘草鲤鱼汤之毒,活活没把我恶心死!现在还直劲儿地往上泛油腥味儿呢!”姨母怨声哉道地说道。

难怪今天醒来时我也觉得有些反胃,不过我喝的鱼汤比姨母少,大概也就被灌了一点点麻油,不幸中的大幸。

“姨母,咱娘儿两个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您给灵歌讲讲这几年您家里头的趣事儿和奇事儿?”我耐下性儿来靠在椅背上,预备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逼迫自己听听姨母讲的故事,或许可以从故事中寻得蛛丝马迹。

我的这个请求正中姨母下怀,她巴不得我能问起此事,好让我对她府上有个先入的了解,以便…以便我将来嫁过去可以尽快投入到当媳妇儿的角色中。

姨母的这点心思我直接无视,静静地合着眼听她老人家清清嗓,正式从第一回开讲。

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经历了几次昏昏欲睡中强打精神的痛苦挣扎,就在姨母讲得口干舌燥难解难分之际,听得门外绿水禀道:“姨奶奶,小姐,表少爷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姨母很是欢喜,一把拉住正要起身相迎的我的手,摁回椅上,道:“灵歌别动,坐着,眼睛又看不到东西,哪儿那么多礼?!”

我只好偏身坐着,侧耳听得步九霄踏进门来行至床前,便欠了欠身,道:“表哥好。”

步九霄冷冷哼了一声算做应了,只向他娘道:“娘,身体可感觉好些了?眼睛还疼么?”

姨母笑道:“身体已经无碍了,就是眼睛还疼些,那会子清音给为娘扎针前让为娘服了什么助眠的药,睡过去倒也没甚感觉。九霄啊,你灵歌妹妹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你去倒杯茶来给你妹妹喝。”

我连忙道:“不必了姨母,有绿水在,哪里要劳动表哥呢!绿水…”

“诶!你叫丫头做什么!”姨母拍了拍我的手阻止道:“九霄是你表兄,做哥哥的自然要疼惜妹妹才是!九霄!还愣着呢?我怎么听不见你动弹?!”

虽然我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得出步九霄满是不愿与无奈,便淡淡笑道:“表哥断了半日的案子想必也累了,都是自家兄妹,不必那么客气。灵歌坐了这么许久也有些疲乏,恰好表哥来了,便接替灵歌陪陪姨母罢,灵歌先行告退回房了…”

说着便要起身离去,无奈手仍被姨母死死抓着,听得她道:“你这孩子急个什么劲儿!你表哥才来你便要走,连话儿还不曾说得几句呢!——九霄!你还想让为娘说第三遍不成?”

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刻板如步九霄者遇到姨母这样一个老妈,他也只有徒自无奈的份儿,正如我遇到了岳清音这样一个哥哥,再怎么翻筋斗也翻不出他岳老大的手掌心去。

步九霄百般别扭地替我倒了茶,听得姨母又道:“你妹妹看不见,你递到她手里,当心着,别烫着你妹妹。”

心知不接这茶姨母必是不依的,于是我也只好伸出手去等着步九霄将茶杯递到我的手上,而步九霄亦只好乖乖儿地将杯子小心端给我,待我抿了两口后又重新接了过去。

“灵歌喝了么?”姨母不放心地问。

“喝了,姨母。”我答,虽然她看不见,估计一直都竖着耳朵听声音呢。

“呵呵呵,喝了就好,喝了就好!灵歌你且莫急着去,难得你表哥有空,咱娘儿仨在这儿好好说会子体己话!”姨母将我的手握得更紧,生怕我趁她不注意就瞎着个眼睛溜掉。

步九霄颇感为难地道:“娘,儿子还要查案,没有多少时间,只是抽空过来探望探望娘,很快便要走的…”

“好哇!你娘我从怀你到生你再到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养大,多会儿也没说过一个没时间!你倒好啊!儿大不中留!如今自己老娘卧病在床,双目失明,你不说尽孝膝下,居然还拿查案做借口、说什么没时间?!看看!看看!我生了个什么样的好儿子哟!”姨母说到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以至于我不得不忽略“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养大”以及“儿大不中留”这两句话所引发的险些让我不合时宜地发笑的效应,连忙去拍她的手以安抚她的情绪。

“娘!您看您说的!”步九霄只怕已经头疼的在捏眉心了,“儿子这不也是为了尽快找出想害人的凶手么!您就先安心着休养罢!”

“安心?有个这样的儿子,你让老娘如何安心?!”姨母怒声地道,另一手砰砰地拍着床铺。

“娘,娘!唉…好好好,娘莫气,儿子听命便是,听命便是!”步九霄无奈叹气,终于屈服。

“你过来!坐这儿!”姨母拍着床,示意步九霄坐到床边来,“跟你妹妹说说你这几年的情况,好好聊聊!”

这…我是头一次见到聊天也得被逼的情况。

“娘!这有什么好说的!”步九霄仍旧做着小小的抗争。

“怎么没说的?!说说你是怎么出的仕,怎么做上鸣城的县令,又怎么被提拔着做到同知的!”姨母启发着他,暗示他该好好地在我面前说一说与他的能力及大好前途相关之事。

步九霄大约早已尴尬至极,硬是不肯吱声,于是我便听到又是一阵砰砰地闷响,却是拳头打到肩背上的声音,想是姨母气得极了,正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捶着他。道是:“你这东西!公堂上不是挺能说会道的么?!怎么在自己家人面前就成了掩口葫芦了?!你那点子能耐都哪儿去了?!”

步九霄打定主意只是不作声,姨母捶了他一阵也是心疼,只好住了手一声长叹,道:“唉唉!罢了罢了!谁让我命苦,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如今房中也没有外人,只咱们娘儿仨,话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对你两个直说了罢!”

“娘——”步九霄同我一样已预料到姨母将要说出口的是什么,率先出声欲予以阻止。

“你给我闭嘴!”姨母动了怒,“我是你娘!你还想造反不成?!”

步九霄只好不再言语,听得姨母调整了一下语气,接着往下说道:“这话昨晚我已经在席上同灵歌她爹说过了,就是关于你们两人的婚事的,她爹也无甚异议,这事便算是定下了。九霄,灵歌是你的表妹,今后你要多疼惜着她才是,灵歌是个可怜的孩子——这话为娘绝不是信口开河,你只需谨记此点,全心全意地对待灵歌便好。为娘原意是在你姨父出巡期间先替你们两个准备好婚礼事宜,待他回来便可以择日完婚了,可看眼下这情形,为娘这对招子指不定还能不能再看着东西,中的毒也说不准何日又会复发,若不在有生之年亲手将你二人这婚事操办了,为娘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哇!是以为娘的意思是,不等你姨父回来了,尽快让你爹跟清音着手准备,就近选个好日子完婚,你姨父平白得个好女婿,就算是先斩后奏也未见得会生气,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如此为娘莫说是眼睛瞎了,就是全身都不能再动弹,这心里头也是甘愿!”

“娘!您、您总得问问儿子的意见罢?”步九霄又气又急地沉声道。

我只是无奈兼好笑,这位姨母太会黑白颠倒乱讲话,昨天岳明皎哪里答应这亲事来着?姨母这是怕夜长梦多,急着靠上岳明皎这棵大树,好给自己儿子平步青云之路节省一些奋斗的时间。

姨母根本不睬步九霄气急败坏地抗议,只道:“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听为娘的,莫不是想做个不孝子?!”说着不去理他,只拉起我的手,笑着道:“灵歌啊,你表哥虽然为人老实了些,但老实的人才可靠!别看他现在在姨母面前这个那个的,实则他很会疼人呢!你嫁过来是肯定受不了委屈的,放心好了,这小子若是敢欺负你,姨母第一个便扒了他的皮!待你嫁过来后,你们兄妹两个小夫妻,男主外女主内,和和美美共度此生,不仅两家大人放心,对你们二人来说,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妙事啊!来来,都是一家人了,谁也莫害羞,反正姨母也看不见,各自表示表示!”

没待我做出反应,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她拉着径直塞入了一只大手之中,直慌得我倏地收回手来由椅子上立起身,步九霄似也形同触电,低吼了一声:“娘!您这是做什么!这——这——简直是胡闹!”

不等姨母发飙,我率先淡淡道:“姨母恕罪,灵歌实感周身疲乏,不能久留,先行告退了。”说罢也不听她多言,转身向门的方向走,却因为目不能视,才走了几步便不小心绊到了不知是桌子腿还是椅子腿上,向前踉跄了一下摔跪在了地上。顾不得疼痛,我费力地起身,知道步九霄也不会过来搀扶,倒省了事,依旧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往门外走,口中唤着绿水过来扶我。

逃也似地离了我那院子,总算可以松一口气。所幸的是照昨晚岳明皎的意思,他是绝不会把我嫁给步九霄的,谁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摊上姨母这样的婆婆呢?因此不管姨母再怎么胡搅蛮缠也无需我在她面前多说些什么——说也没用,交由岳老爹作主就是了。

正要问身边绿水此时是什么时辰,忽听得她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便觉得自己整个身体腾空而起,紧接着耳边一阵风声,被人箍在怀里腾挪跳跃着不知带往了何处。

死心·醍醐

如此霸道强硬的作风,除了田幽宇还能是谁。

我没有挣扎,只是伏在他的怀里静静待着。许是我的沉默出乎了他的意料或是让他有些担心,听得他薄怒的声音响在头顶,道:“你这臭丫头不在房内好好歇着,跑出来疯什么?!”

还是沉默。同他说什么都是无用,他不会放过我,何况事到如今我也已放弃了抗争,什么都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

“说话!要我逼你开口么?!”田幽宇愈发恼火,向上一个纵身,听得脚下一声瓦响,想是带着我跃到了房顶之上,而后坐下身来,将我横着抱在他的怀里,一手捏住我的下巴,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射在我的脸上。

逼我?…现在还有什么能逼得了我的?我已将自己逼入了地狱,任何的痛苦折磨对我来说都只是惩罚而已,我毫无怨言,这是应得的。我没有资格再为了大盗坚守清白,因为我的心早已污秽。我也没有资格再为了某人强作坚强,因为我已不能将满腔的爱恨化为怒笑痴嗔传达给他。

所以,有什么就直管来吧,越痛苦我会越好受些。

他大约是盯了我半晌,忽然叹了一声,松开捏着我下巴的手转而轻轻抚上我的面颊,粗砺的指肚儿揉上我的眼皮,沉着声道:“傻丫头,不过是一时看不到东西罢了,怎就自伤到这个地步?莫说就算岳老大医不好你的眼睛我也一定会穷尽所有办法为你医治,哪怕当真再也治不好,我也会一辈子寸步不离你的身旁,做你的双眼,做你的拐杖,让你比用眼睛时还要自如!所以你这小脑瓜儿里不许再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地给我休养,听到了么?”

随你吧,随你。

见我仍不回应,田幽宇便俯下头来吻我的唇,想要疼惜我抚慰我,不阻拦不挣扎,灵魂痛苦并痛快地扭曲着。

正安于堕落,突觉田幽宇移开了唇,抱着我向上纵起,人在半空翻了个身,紧接着腾出一只手去,听得砰砰砰地几声闷响,而后又是一个翻身落到了地上。

“你是何人?”他忽然沉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