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么?难道方才的声响是他在同那人过招?

那人没有答话,田幽宇便又道:“看样子阁下是冲着田某来的,既如此,说明来意!”

那人仍不说话,田幽宇便身形一动,又是一阵砰砰地过招声,几番激烈地翻转腾挪之后,田幽宇猛然纵身一跳,将我轻轻放在一处仿佛是树杈上的所在,为防我乱动掉下树去,还点住了我的穴道,而后二话不说地重新投入了交战。

场内过招声愈发激烈,突然一声听来十分沉重的闷响响起,伴着田幽宇的一声低哼,瞬间四下里归于平静。我静静待着,耳内听着风声渐起,正茫然间忽觉被人轻轻抱了起来,一阵飞奔不知要去往何处。

他不是田幽宇。他是那个拦住我们的人。田幽宇呢?被打伤了么?这个人…是谁?怎会有如此高的功夫?脑海里瞬间出现了怒马寨那晚将我和季燕然救出谷去的那个黑衣人。是他么?他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很显然,他…他一直都在暗处,在我的身边,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心中一阵刺痛,因为我终于可以确信,这个人不是大盗。我所残留着的唯一的那么一丝丝幻想彻底破碎了,我可以死心了,可以死心了。

然而这个几次三番对我出手相救的人却又是谁?此时我既无法动弹亦无法看见,只好用力地听和用力地嗅,可听在耳中的只有料峭春风的声音,嗅进鼻内的只有枯枝抽芽的味道。

“你究竟是谁?”我问,“我们认识么?”

他不答话,只是抱着我飞奔。

“既然救我,为何不能让我知道你的身份?”我又问。

他只作听不见,依旧不变速地奔着。

“我闻得出你身上的味道,”我说,事实上我什么都闻不出来,“我知道你是谁。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你…”说至此处,突觉身上一麻,喉头一紧,便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这个人带着我奔了一段路程,终于轻轻将我放了下来,在我的身上点了两下,我便可以自由动弹,待我站稳脚才欲说话,耳中却听得一阵风声响过,想必他已就此离去了。

我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是将我放在了什么地方?定了定心神,侧耳倾听,隐隐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向着我这边奔来,伴着一声沉呼:“灵歌!”

“哥哥。”我向着脚步奔来的方向平静微笑。

“灵歌!”岳清音很快地赶到了我的面前,一把握住我的双肩,紧接着又捏住我的手腕,见我体内没有什么异样方既惊且怒地沉声问道:“绿水说你方才被田幽宇掳去,可有此事?”

“灵歌安然无恙,哥哥不必担心,一切都好。”我只是笑笑,“哥哥,我们现在何处?”

岳清音蹲身将我背到背上,有些怒意未消地道:“后院。你不在房中好生休养,又跑出来作甚?”

我伏在他的肩上,轻声道:“灵歌去姨母那里坐了坐。”

岳清音未再吱声,只是大步走着,一时进了他那小楼,上得楼梯后便将我放下,扶着我慢慢走。经过书房门前时忽听得房内有人说话,似是并未关门,岳清音便略停下步子,想是在往屋内看,而后便听得一个声音迎出来道:“岳公子…岳、岳小姐好!小生冒昧前来,打扰之处,还望恕罪…”

这声音是段慈的。

岳清音便道:“段公子不必客气,请房里坐。”说着便扶了我一并跨进书房去,又道:“舍妹眼睛患疾,暂时无法视物,失礼处望段公子见谅。”

我便随着他的话行了个礼:“三公子莫怪,灵歌看不到三公子的方向,只好如此行礼了。”

段慈连声道着无妨,有些担心地道:“岳小姐双眼之事小生已听贵府传信小厮说了,不知…情况如何?”

传信小厮?是了,是季燕然派去段府送信、请段慈帮忙向段思借阅宫中人事履历的岳府小厮,那小厮因是临时找的,不似欢喜儿或长乐这种常跟在主子身边的小厮会办事,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只怕段慈问什么那小厮便往外说什么,无怪段慈会知道我失明之事,又无怪他不顾大白天应该在宫里值班便匆匆登门探望。

听得岳清音语声中带着疑问地道:“传信小厮?哪一个传信小厮?”

心道不妙,若被他知道我和季燕然在暗查甘草鲤鱼汤之事,只怕又要为我担心生气了。

正想着怎么圆谎,忽听得房内又响起个声音,笑着道:“清音,是为兄请府中小厮前往段公子府上传信去的,为兄每日在床上躺得絮烦了,想找段公子借几本书来看,谁料段公子得知灵歌身体欠妥,竟然亲自登门前来探望,为兄便先将段公子请到你的书房来,正说去找你,你便来了。”

乍闻这道声音,一股疾痛攻心险些令我站立不住坐倒在地,幸好眼里什么也看不见,不会对上谁的目光,不会感知谁的心思。

身体一晃间被岳清音扶住了胳膊,口中道:“既如此,便请段公子稍坐,岳某将舍妹送回房去再来相陪。”

段慈闻言只得嗫嚅着道:“好…好的,岳公子不必客气…”

岳清音并不多说,扶了我转身出了书房,径直回到我暂住的那个房间。进得屋中,让我坐在床上,掀开眼皮儿看了看情况,待了片刻方道:“想同段公子说话么?若是想,为兄便将他请来。”

我摇摇头:“灵歌没有什么想要同段公子说的,请哥哥替灵歌谢过他的关心罢。”

岳清音半晌没有吱声,听得他在我面前立住,沉声地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没有啊,哥哥。”我做出好笑的表情来睁大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望向黑暗里的他。

“脸色如此苍白,还想对为兄扯谎?!”岳清音斥道。

“任谁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东西了,都会不好受的罢?”我笑,“灵歌很是担心今后再也不能看到哥哥生气的样子了,心中觉得苦涩,所以脸色不好也是正常的。”

岳清音不理会我故作轻松的辩解,声音里带了冷意地道:“眼睛不是你的症结所在,你的问题在于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姑娘家家的,如何想法如此复杂?这世上哪里有人能够事事如意?若不如意之人都像你这般一蹶不振,这世间岂不是一片愁云惨雾了?”

我知道我的情绪瞒了谁也瞒不了他,只好不再强行掩饰,低了头不作声。

“究竟为了什么?还是那个鬼脸大盗么?”岳清音有些着恼地问,“你真真是执迷不悟!”

“对不起,哥哥。”我涩声道,“我做不到忘记他,做不到当他从不曾出现过。”

岳清音冷冷地道:“没有人逼你忘记,你可以永远记着他,却不应因为已死去的他而影响活着的你的一切,无论是心思、情绪,还是抉择!死了便是死了,在这世上不再有关于他的任何东西,你所自诩的忠诚,你所自逼的抑郁,完全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活人没有必要为死人表明什么心迹,那是最自欺欺人的虚伪!你不欠他什么,更无须为他承担什么,莫说他早已化为虚无、诸事不知,便是他冥冥中知道你的一切,他又有何权力要求你为他做什么?他已不能再同你相呼应,你还想证明些什么给他看?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所想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我已完全愣在了当场,岳清音的这番话宛如醍醐灌顶,将我彻彻底底地灌了个清醒。是啊…我真是愚蠢至极!我真是虚伪至极!我为大盗守忠是要做给谁看?我将未来葬送又能换回甚来?我每夜于枕上一遍遍在脑中回放那崖上与大盗的最后一面来折磨自己,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是啊…是啊…至少我可以问心无愧地仰对苍天说:大盗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负他。现在他不在了,我与他的情就此终结,而他留给我的记忆我却可永久保留。我真是当局者迷,本可活得坦然,却偏要自寻烦恼。

由心至脑豁然通透,这数日来的纠结苦闷现在想来竟荒诞可笑。若非岳清音如此直达核心地一番点醒,我只怕便将自己毁在这条岔路上,也辜负了大盗希望我能快乐活下去的心。

“哥哥!”我忍不住起身,伸开两根胳膊将毫无防备的他紧紧抱住,换得他全身如被点了穴般地一僵,且不管他作何反应,我像走失了许久后重新回到母亲怀抱的小孩子似的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令全身的力量都倚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不得不伸臂也将我的腰身箍住才不致使我滑坐到地上去。我已有太长时间未曾如此轻松过、未曾如此开心过了,就仿佛孙猴子终于跳出了将它压了五百年的五指山,刹那间仿若重生。

“哥哥!”我又叫了一声,像个才被家长训斥过后又想要被抚慰的小孩子,大起大落的心情一时难以自控,用脑门狠狠地顶着他的胸膛,低声道:“我好难受…哥,被压得太久,蓦地放下了一切,这感觉好难受!”

岳清音僵立了半晌,终于伸手将我从他的怀里抠出来,低声道:“成何…体统!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兄长怀里撒娇?!说出去让人笑话!”

“就是七老八十了,灵歌也是哥哥的妹妹。”我轻轻扶着他的胳膊,免得因为澎湃的心情而难以站稳身形,可惜我一向少泪,否则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哭着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只不知你七老八十时是否还似这般时时地气着为兄。”岳清音无奈地叹了一声,扶我重新坐回床上,道:“既想通了,从今后便不许再为那早已过去之事费心伤神了,可听到了?”

我点头,仰起哭不出来却又想开心微笑的难看的面孔向他道:“哥哥说的灵歌都明白了也想通了,只是执着了这么许久的念头一旦放下,怕短时间内还不大能适应。请哥哥给我些时间,容我好好梳理它、接受它,若不小心故态复萌又惹了哥哥生气,还望哥哥大人高抬贵手放妹妹一马,可好?”

岳清音语声中带着好笑却又佯斥着道:“莫想以此为借口又去干些淘气事!待你眼睛好了还须继续上那礼仪课和女红课,若是做得不好,该罚一样要罚!”

“唉。”佯叹一声做了个苦脸,惹来他大手在脑瓜上轻轻一拍,道:“好生歇会儿,为兄去书房陪客。”说着出得房去。

过没多久绿水和青烟急慌慌地回来了,绿水自田幽宇将我掳去之后便立刻禀报了岳清音,之后同青烟两人也未闲着,满府里找我,见我此时无碍,两人便也放下心来。

对于被掳事件,我只说是田幽宇想要带我出去散散心,并未为难我,两个小丫头信以为真,复不再多问。一时腹中方觉饥饿,便问是什么时辰,竟已是下午两点多的光景,午饭竟也晃过去了,忙叫青烟去伙房把些剩菜热热端来,就着馒头胡乱裹了腹。

因正服着草药,不得喝茶,是以吃罢饭只喝了些白水,而后便叫绿水扶我至窗前,晒着不算热的太阳睁目养神——反正也看不见,闭不闭眼睛的没什么所谓,说不定还可以睁着眼睛睡觉呢…唔,晚上倒要试一试。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能感觉到阳光透过窗纸印在脸上。温温的柔柔的,像极了谁满含着情意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庞。我微微地偏了头,好让他能看到我整个的面孔,让他看看他曾经喜欢过的这个女人经历了怎样的矛盾挣扎,在忘与不忘、爱与不爱之间生不如死,如今容颜未变心却已老,这定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他是希望我能开心快乐的,无论我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他只要我幸福就好。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充满了讽刺意味,在我执迷不悟之时,一份幸福摆在眼前等着我认领,我却视而不见。可当我幡然醒悟之时,这幸福早已被我亲手断送,再难复得。

许是怕我干坐着无聊乱想,青烟便边收拾碗筷边对我道:“小姐,青烟方才回咱们的院子去寻小姐,不料发现表少爷竟在院子里太阳底下跪着,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干人谁也不敢上前请他起来,听说谁敢去请,姨奶奶便要骂谁呢!”

我不由失笑,这显然是姨母因为步九霄拒绝同我成亲后给予他的惩罚,只怕在这位姨母的心里头正在恼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不懂他这当娘的一切皆为他好的心呢。

“姨老爷也未去劝劝么?”我随口问道。

“据小婢看来…”青烟说着放低了声音,“这位姨老爷似乎很怕姨奶奶呢,是个惧内的老爷,所以也未敢上前劝阻…”

我不禁又觉好笑又觉可叹,畏夫也好惧妻也罢,都是因真实而显得美好的安定生活,所有有幸身在其中的人应当知足了。

莫似我。

婆媳·因果

对着窗子出了一阵子神,听得绿水进门来禀道:“小姐,季大人在少爷书房有请。”

心脏骤然收紧,如同手心里攥住了什么至珍之物般不想松开。不能多想,怕承载不了太多的念头而令血管崩裂。起身由绿水扶着出了房间,行往岳清音的书房。

敲门进去,绿水便告诉我道:“小姐,季大人在。”

既然绿水只提到了他,必然书房内只他一人,岳清音并不在,段慈应该也已离去。我便行礼道:“燕然哥哥唤灵歌可有事?”

听得季燕然笑道:“段公子将‘书’送来了,为兄方才已经看过,正想告诉妹妹其中大致内容,不知妹妹可有时间?”

原来段慈一收到信便去找了段思将那皇宫员工的花名册借了来,真是帮了大忙,过后需谢谢他才是。

我点头道:“灵歌恰好无事,便劳烦燕然哥哥说与灵歌听罢。”绿水闻言扶我至窗边小榻上坐下,禀了一声便退出房去,并将房门轻轻关上。

听得季燕然道:“为兄按照府中那四名厨子的履历对照宫内人事簿查到了他们最为详细的家世背景,现在一一说与灵歌妹妹听。”之后便将那四人的家庭状况及过往经历细细地对我复述了一遍,末了道:“以上便是人事簿中记载的相关事宜,灵歌妹妹听过后可有了眉目么?”

自始至终,季燕然的表现都相当自然,完全像是从未发生过今日上午在我房中的那一幕般,只如同行公事的样子淡然而有礼地笑着说话。

我低头想了一阵,道:“这四名南菜厨子中有三名都是江南人氏,却没有一个曾在鸣城待过。而三名厨子中有两人家室齐全,两家人一在原藉一在京都,家人在京都的那一个因已在此住了不少年,是以可暂时排除在嫌疑人之外,如此一来便剩下一男一女两人:施荣,杜春梅。施荣的家室在江南,由燕然哥哥方才对灵歌所述的人事簿中记载所知,他有两儿一女,大儿给人跑漕运,娶的是运帮船工的女儿,夫妻两个一年到头极少在家;二儿是个木匠,因年纪尚小并未婚娶;小女儿年方六岁,一直住在婶婶家——他的这些直系血亲的背景听来当不大可能有机会与灵歌姨家产生瓜葛。不知燕然哥哥觉得灵歌这番想法是否对路?”

季燕然笑道:“为兄赞同灵歌妹妹所言,如此一来便只剩了那位女厨子杜春梅了。因她家祖辈皆在宫中做厨,到她父亲那一代只得了她这么个女儿,虽说香火就此断绝,但杜春梅却生性要强,硬是求了她的父亲教她厨艺,最终被选入宫中做了女厨。想是因她过于投入厨事,是以至今年逾四十仍未嫁人。四年前她因患了严重伤风久治不愈,宫中恐她将病传播开来,便将她辞退,人事簿中关于她的记载便到此为止。为兄方才请来岳管家询问过,当初杜春梅入岳府时已经康复,从她出宫到入府也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期间应当并未回过江南老家,一直在京都休养。由此看来这位女厨子亦不似有作案动机之人,不知灵歌妹妹下一步又要如何推断呢?”

我皱了皱眉,线索至此似乎已经断掉了,这四名厨子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像有什么嫌疑,莫非我的推理从一开始就进入了误区?可是季燕然不是始终也在同我一个思路地进行着推理么?难道连他也错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仔仔细细地将昨晚案发前后以及现在所掌握的所有相关人员的资料又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季燕然始终也静静地待着,耐心地等着我的思考结果。

案犯的目标是姨母一家人,这一点是最为肯定的,姨母一家在抵达岳府之前必定已经书信通知过岳清音了,岳清音接到姨母信后想必就会吩咐下人开始做准备,那个时候厨子们应该便会得知姨母一家要来的消息,案犯真正着手准备作案当是那个时候就开始了。这期间足以想出害人的方法以及取用大量的甘草制毒,因此只要在昨晚做好鱼后趁人不备将事先备好的甘草倒入鱼汤内,便可在最短的时间内下好毒,所以不论那鱼是谁做的,只要案犯事先知道会做鲤鱼汤,哪怕鱼不是他亲手做的,他也可以下甘草害人!

若照此推理,能够下毒之人的范围一下子就变大了,起码得将负责端菜上桌的小丫环们也包括进嫌疑人的名单里,因为她们有大把的机会在从伙房到前厅的路上将甘草倒入鱼汤内。然而若是端菜的小丫环,她首先得解决鱼汤或许会被别的端菜丫环无意中端上桌去的可能,因为她并不知道鱼汤这道菜何时出锅,或许她赶不上端到这汤就被别人端走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负责端菜的小丫头们年龄都不大,姨母一家有七八年未曾到过京都,那时这些小丫头们顶多不过五六岁,又怎会与姨母一家有过节呢?

或者我来个反向推理:我和姨母已经中了毒,证明案犯将甘草下入鱼汤成功得手,从而得出其确实想出了办法可以由自己端到鱼汤,至于是什么办法可以容后再想,若当真是案犯端了鱼汤,那么昨晚将汤端上桌去的那个小丫环——好像是叫怀莲的,岂不就是真正的凶手了么?

于是我便问向季燕然道:“不知燕然哥哥除了向岳管家问过那些厨子的情况外,可还问了其它人的?”

季燕然笑起来,道:“为兄若是告诉灵歌妹妹,岂不等于提醒了妹妹?届时妹妹若是抢在为兄前面破了此案,为兄又岂不是输掉了这场较量?”

“那就劳烦燕然哥哥帮灵歌将岳管家请来,灵歌亲自向他打听些情况好了。”我不以为意地道。

季燕然轻轻笑了一阵,叹口气,道:“罢了,灵歌妹妹有何想问的只管问为兄罢,岳管家所知的为兄也已然向他打听过了,问为兄也是一样的。”

“那么,燕然哥哥可知道府内一个唤作怀莲的丫环的履历?”我问道。

季燕然似是早料到我会问到这个人般,我话音方落他便张口答道:“怀莲是江南鸣城人氏,今年一十六岁,入府不过半年,入府之前一直在江南老家随同其父靠上山采药卖药为生。半年前其父过世,因家中已无亲人,便只身来至京都投奔亲戚,在贵府做了丫环。”

——这岂不是全都对上了么?!江南鸣城,采药卖药,这两点都是指证怀莲为嫌疑人的辅助证据。只是,动机呢?怀莲为何要毒杀姨母全家?

见我又陷入思索,季燕然忽而笑道:“为兄已使人去请怀莲在京都的亲戚到府中来了,想必很快便到,灵歌是要亲自问话呢,还是由为兄代问呢?”

我想了一想,道:“还是请燕然哥哥代劳罢,灵歌只在旁坐着听听便好。”

季燕然便笑道:“如此还需请灵歌妹妹移步至书架后暂且委屈一时——因妹妹眼睛不大方便,恐被外人看见又传出闲言碎语去,添些不必要的麻烦,不知妹妹意下?”

他果然是心细如发,一来我不能视物与他独处一室,被外人看见只怕会生出什么下流想法来;二来万一被他们得知我与步九霄母亲的眼睛都被府中之人毒得瞎了,传将出去对岳府、对步九霄这位代理知府的声望也会造成负面影响。

我点头道:“燕然哥哥说得是,灵歌应当暂避。”说罢起身轻唤门外绿水,唤了几声不见人应,不由奇怪,季燕然便亲自开门出去查看,一时回得屋中笑道:“因府内那四名南菜厨子被步大人暂时拘下问话,是以伙房暂缺人手,眼看便是晚饭时候,绿水青烟红鲤白桥四位姑娘皆被叫去临时帮忙了,大约因她们四人是灵歌你的贴身丫头,伙房较为信得过,以免再发生与昨晚类似的事故。”

我“哦”了一声,道:“无妨,灵歌一时也无需她们伺候。”说着慢慢移步,凭记忆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往那书架的方向一点点走过去,笑向季燕然道:“还要劳烦燕然哥哥帮灵歌拎把椅子放到书架后。”

季燕然没有作声,我听到他的脚步走动,果然至窗根儿下去拎了椅子,而后道:“灵歌妹妹小心,左前方是几案。”

我笑笑:“多谢燕然哥哥提醒。”于是伸了左手出去找那几案,果然摸到了,便扶着几案继续挪步,好半晌方才成功挪至了书架后,摸索着找准了椅子的位置,轻轻地坐下。

季燕然一直未再作声,我便也不多说,只静静坐着,过没许久,一名家丁敲门进来禀说怀莲的姑姑来了,季燕然便令请她进来说话。

想是经过季燕然的特别叮嘱,那去请怀莲姑姑的家丁并未对她透露是谁要请她入府的,因此这位姑姑把季燕然当成了岳清音,诚惶诚恐地请过安,慌声地道:“不知大少爷叫贫妇来此有何吩咐?可是怀莲那孩子做错了什么事?”

季燕然和颜悦色地道:“嫂子莫慌,请坐。今日请您入府,确是有几件事想要问一问嫂子,还望嫂子能够据实以答。怀莲姓孟,原藉江南鸣城,对么?”

“是,是的,怀莲是贫妇兄长之女,来京都之前一直都在江南老家。”孟家姑姑答道。

季燕然便接着问道:“嫂子的兄长日常是以何为生计呢?”

“回大少爷的话,家兄生前靠上山采药为生。”孟姑姑道。

“他是郎中么?”季燕然又问道。

“不、不是,”孟姑姑道,“家兄并不懂医术,只因有许多草药是生在悬崖峭壁之上的,药铺的人不敢去摘,便雇佣一些山民替他们采摘回来,而后付给工钱,家兄便是靠此养家糊口的。”

“喔…那么怀莲在老家时都做些什么呢?也上山采药么?”季燕然问。

孟姑姑答道:“怀莲年纪太小,又是个女孩儿家,是以家兄不叫她上山采药,又因家嫂早早过世,怀莲的姐姐又嫁了人,家中无人照看她,家兄便将她放在熟识的药铺中给人帮忙整理药材,挣些小钱儿贴补家用。”

“哦,怀莲还有个姐姐么?现还在老家?”季燕然任何一点线索都不肯放过。

孟姑姑叹了口气,道:“怀莲的姐姐…已不在人世了。”

“唔,恕在下冒昧,敢问…怀莲的姐姐是如何离世的?”季燕然小心地问道。

孟姑姑声音里透着辛酸,道:“还不是因为嫁了人没摊上个好婆婆!成亲才不过一年多,硬是把那孩子给逼死了!那日受了一肚子的气,跑回家来便悬了梁!怀莲她爹因悲伤过度,精神恍惚,没过几日便在采药的时候失足落下了悬崖…贫妇那可怜的怀莲侄女儿短短时间内便失了两位至亲,亏那孩子生性坚强,料理了家人后事,只身上京来投奔了贫妇。”

季燕然似是略一沉思,道:“敢问嫂子可知道怀莲的亡姐生前所嫁的夫家姓甚名谁?”

孟姑姑犹豫着道:“这…这个贫妇不好说…”

季燕然笑道:“嫂子不必顾虑,这里是岳府,房中只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孟姑姑想了片刻,终于一咬牙道:“也罢,反正怀蓉那孩子也早已不在人世,有何不可说的!那孩子生前的夫家,正是当时鸣城所辖的隐秀县的县令——步九霄!”

这话险些将我惊得摔下椅子去——步九霄?是、是此刻在岳府的这个步九霄?这么臭屁的名字应当不会在鸣城之中有重的罢?这——这个——步九霄娶过妻?怎么会?!天——太让人惊讶了!想不到我那位姨母对此事竟然只字未提过!——也是,她同岳明皎一家有八九年未曾来往过,纵然中间步九霄娶过妻又死了妻,只要他们不提,岳家自是无从得知。姨母本就急欲让步九霄娶了我好靠上岳明皎这棵大树,又如何肯将自己儿子曾经娶过妻的事自曝出来呢?!

难怪…难怪…这下子整个案子可以说是水落石出了,怀莲的动机也已知晓,自是为了她那个被恶婆婆——我的姨母气死的姐姐报仇!至于甘草与鲤鱼同食可致人死亡之说,在药店帮过工的怀莲自然有机会听人说起,而给甘草去甜味的方法想必也是那时学来的。

事情至此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再问的了,季燕然简单地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后便令人将孟家姑姑送出了府去。

我摸索着由书架后走出来,向季燕然道:“照此看来,案犯当是怀莲无疑了,只怕她是听府中之人提起了将要来府中做客的表少爷的名字与她姐夫是一样的,再悄悄地一打听,便知确是同一人,因而起了复仇之心,利用她端菜的职责便利及所知的药理知识布下了这一次的投毒案。目前只差了物证,恐怕要到怀莲所住的下人房去查看方能有所收获了。”

季燕然笑道:“话虽如此,为兄却仍有一事不明:那鲤鱼汤被做出来后放在灶上,负责端菜的丫环共有六名,怀莲又如何能确保自己可以抢在别人前头端到那盆鲤鱼汤呢?”

我仔细想了一阵,一时有了答案,道:“放菜的灶台并非做饭的灶台,此灶台专为腾放已做好的菜肴或撤下的菜肴而用,因厨子们做菜时是不许其他人进入伙房的,是以腾放菜肴的灶台砌在伙房的外间,砌做窄窄的长方形,被做好的菜肴由厨子按出锅顺序一一放于灶台上排成一排,以供端菜丫环们鱼贯端上桌去。因按待客礼仪,菜是一道道摆上去的,因此对端菜丫环的要求便是不得一窝蜂地将菜端上桌,或是一窝蜂地跑去伙房端菜,而是要像流水线一般,时刻保持有人端菜上桌,有人在从伙房到前厅的途中,有人到伙房取菜,因此这六名丫环必是一名一名地排开,鱼贯往返于伙房与前厅之间。因鲤鱼汤重在汤味,是以需慢火熬制,出锅时间自然相对较晚,怀莲在端先出锅的菜时便留意着灶台上未被端走的还有几个菜及至鲤鱼汤中间隔了几个菜,如此只需心算一下到下一轮自己折回伙房取菜时端的菜与鲤鱼汤相差几个,在途中或快或慢地调整与其他丫环的排列位置,便可令自己赶上端那鲤鱼汤了。不知灵歌这么想可对?”

季燕然不禁笑道:“灵歌妹妹果然机敏过人!看来便是如此了。取物证一事交由为兄来办罢,案犯当是怀莲无疑了,这一次较量为兄是输给了灵歌,甘拜下风!”

我笑:“燕然哥哥不必再哄着灵歌了,自始至终灵歌都是在燕然哥哥的提点下进行的思考,灵歌要行的每一步,燕然哥哥都已事先开好了路,可以说,若不是为了等着灵歌迟钝的做出反应,燕然哥哥只怕早便将案子破了。这一场所谓的较量,从一开始结果就是明摆着的,灵歌哪里敢当真不自量力地同燕然哥哥去较量呢?只好多谢燕然哥哥的照顾,替灵歌排遣因双眼暂盲而产生的忧虑。愿赌服输,照此前你我协定的筹码——燕然哥哥有何问题要问,灵歌必定据实以答。”

季燕然哈哈一笑,道:“好罢,既然灵歌妹妹这么说,那为兄只好厚着脸皮自居胜者了。至于为兄想问的问题么,只有一个,很是简单,不过就是想知道灵歌的生辰罢了,不知方便答否?”

…只是要问生辰么?…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之前想要问的是什么,只是那些问题现在已经无需再问了…上午时我已经给了你答案不是么…而你…你也就这么毫无疑问地相信了,甚至不必再确认一遍…

好吧,就这样吧,我本不该希冀什么的,柳暗花明并不适合一个犯了大错的人,机会仅一次,错过就是错过,没了。

我偏开头,轻轻地深吸了口气。转回脸来,笑道:“灵歌是七月初七生人。——如此,事已了结,灵歌便不多扰,先行回房去了。”说着我便又摸索着向门外走,因没有了几案或书架做标的,我在黑暗中走得毫无方向感,便听得季燕然的声音出现在前方,轻声地道:“向右偏一些,再有三四步便是房门了。”他边说着边替我将房门打开,且提示着我注意门槛。

终于出得书房去,他便又在门口看着我一路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屋门,才要推门进屋,却听得他忽道:“对了,为兄下床行走已经无甚大碍,是以不想再在府上多作打扰,明日一早便回自己家中去,届时便不来同灵歌妹妹作辞了,望灵歌妹妹好生修养,早日康复。”

我顿了一顿,扭过头去,睁着无神的双眼望向虚无的黑暗中,冲他微微地一笑,轻声地道:“燕然哥哥保重。”随后推门进屋,将房门轻轻地在身后关上。

慢慢靠在门板上,用力地呼吸着,不知为何这在我体内进进出出的空气竟刮得我的五脏六腑生疼难当。我…又中毒了么?…不,没有…一切正常,有因必有果,自种自尝,报应不爽。

圈套·下药

晚饭是在自己房里吃的,因为出了甘草鲤鱼汤的事,岳管家做为全府主管,为了保证主人与客人的人身安全,决定将一色菜分为几份,分别送往主客各房自行用餐。

青烟一边替我往勺子里夹菜——因我实在不习惯被人喂着吃饭,所以让她将菜放在我的勺子里,然后自己用勺子吃——一边给我放送着府内最新的八卦消息:说是大表少爷除了被姨奶奶罚在院子里静跪,还得大声地背什么《孝子经》,搞得府内下人谁也不敢近前,生怕表少爷面子上下不来,后来少爷闻讯赶去相劝,总算令姨奶奶消了气,表少爷这才得以解脱,从地上一起来便大步出了院子,赶去前厅继续审案。

不由想起怀莲死去的姐姐,心中只觉奇怪,按说以姨母这样的势利眼,当初怎会让这个平民家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妇呢?不过从怀莲姐姐被气得上了吊这一行为可看出,姨母肯定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没准儿是步九霄死活非要娶,于是进了门后便百般对儿媳妇刁难,导致了这一惨剧。更说不准步九霄对女子妇德看得如此重也是因此事而起,具体原由我也没什么兴趣打听,这件事便就此作罢。

至晚上,岳清音又来替我针灸,拔了针后仍然会痛,这一次我可不想跟自己较劲儿了,主动要求喝了那什么安神助眠的药,一觉睡下,直至第二日天明。

早晨醒来,正坐在床上醒神,便听得绿水进得门来,边替我取衣服边道:“小姐,季大人一早回自家去了,因您那时还睡着,少爷本欲将您叫醒,被季大人拦下了。季大人让小婢告诉您,说昨日段公子送来的书他会叫人还回去,还有那一箱《臣史》,他说先暂时借去看几日,待看完再还给小姐,并请小姐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我慢慢地点头,摆手示意她先出房去,而后自己摸索着下地,趿了鞋子,立到窗前。

想起昨日在书房内,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我摸索着一点点地挪动步子一动未动,换作以前他便是再守礼再节制也会上前来扶我一把的吧…呵,现在想这些还有何用?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在窗前立了不知多少时候,直到绿水再次进得房来,轻声地道:“小姐,更衣罢,到了针灸的时辰了。”

于是潮起潮落之后,我的生活又一如当初,平静无波。

每日早晚各做一次针灸治疗,一日三餐在自己房中吃,白天里什么事也做不了,要么就去岳清音书房的小榻上坐着,他在几案后看医书,我则一声不响地默默陪他,要么就让丫头扶了我在府里各处走走,晒一晒暖春的日头。

岳明皎偶尔会寄信回来,无非是告诉我们他此时身在哪个城,身体很好,要我们不必担心,同时也嘱咐我和岳清音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姨母一家人。

说到姨母,我每天也是要去她那里坐上一坐的,听她发发唠骚,听她讲步九霄从小到大的奋斗历程。虽然她始终抱有目的,但她毕竟也算得上是一个为了子女甘做一切的好母亲,毕竟是我穿越到古代之后所接触的第一位女性亲人。许是天生的血缘关系,亦许是长期的伦理教育,尽管我不是很能接受她的为人处事,但也会条件反射地产生一种想要尊敬她、孝顺她、亲近她的自然反应。

姨母在岳府住得很是安心,一来是因为双眼得需要岳清音的医治,二来她此次上京的目的还未达成,说什么也不愿轻易离去。看样子她老人家是铁了心的要等岳明皎回来,死活也要把我和步九霄的亲事做成了。

至于步九霄,自那天的事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岳府来住了,因他是临时知府,没有自己的专门府邸,岳清音便安排他住到了打着光棍的季燕然的府上,才不致沦落到下榻于衙门公堂上。

之后,欢喜儿的案子了结,安然回来,他娘亲的病也治得差不多了,只差休养,我便向岳管家说情,请他准许欢喜儿每日可回家照料母亲。小丫环孟怀莲的案子也告破,因没有致人死亡,是以按天龙朝律法判了她入勾栏为妓,听说第一次接客便被那客人赎了身,自此便没了下落,那客人因用巾子围着脸,旁人以为是患了风寒一类的病症,只见他露了一对铜铃眼在外面。

…果然…再古板的男人也会因爱屋及乌而破了自己的行为准则,可见,他是真正地爱着他已故的妻的。

而段慈,每隔个一两日的便会往府上跑一趟,坐着陪我说说话,讲些宫中趣事,或是买些小点心来给我吃,如今举府上下大约除了姨母之外都已知道了他,甚至大概已将他看做了岳府未来的姑爷,对他礼敬有加。

再至于田幽宇,自那次与救我的那神秘之人交过手后,竟始终未再露面,仿佛人间蒸发般消失掉了,即使他所给我的四个月的限期已过仍没有出现,我也因此才能安安静静地养眼疾而不必担心他逼婚的问题。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地在这样状似平静和谐的气氛中幽幽流逝,转眼已过去将近一个月。许是受到了心情的影响,我的眼睛恢复得竟比姨母还要慢些,当我还只能偶尔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天光时,她老人家已经可以满院子里追着骂那些让她看不顺眼的小丫头们了。

在我的双眼未康复之前,岳清音仍没有去衙门上班,除去早晚各一次地按程序给我针灸,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事干,每天就只闷在他的书房里看书,或者去陪那位时常会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姨父下棋。

今天的府里显得很是安静,究其原因,原来是姨母一大早便出去逛街了,听说今儿个是姨父的寿辰,因此当傍晚姨母从外面回来时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的东西,虽然知道我看不见,但她老人家还是跑到我的房间来叽叽呱呱地详尽描述了一遍她的战利品的形貌特征及质地价格。

正觉被她聒噪得头疼,闻得下人报说步九霄回府了,想来今天是他爹的生日,他再怎么不愿见姨母和我也是要硬着头皮回来祝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