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备在前厅,岳明皎不在家,操办寿宴的自然是岳清音,好在姨母一家在此处是客,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它亲朋好友,因此只摆上一桌丰盛饭菜就足矣了。

由于我看不到东西,又不好让丫头们在桌旁伺候着进食,因此敬过姨父酒后便只是陪着坐坐。岳清音本就话少,姨父则更是低调,步九霄就甭提了,他本来对我没好感,加上又正生着姨母的气,饭桌上基本上没怎么说话,倒是姨母,出人意料地也没有再提我和他的婚事这类尴尬话题,席上只是劝酒,再三地让步九霄敬他老爹,要么就让他同岳清音哥儿俩好的喝上几盅。姨母原也想劝我喝来着,只是都被岳清音拦下了。

渐渐地,步九霄似是有些不胜酒力,想要离席告辞,却听得姨母道:“喝成这个样子还怎么走?你在人家季大人府上暂住,喝得醉醺醺地回去成何体统呢!不若就在这里睡一晚罢,叫清音给你安排个客房,明儿一早直接去衙门就是了。”

见姨母说得有些道理,步九霄便没有推辞,岳清音才要起身去安排,姨母便又道:“清音你且坐着陪你姨父罢,只吩咐给下人打扫一间客房出来就是了,我扶九霄过去,这小子又不大好意思使唤你府里的丫头们,少不得我这当娘的伺候他宽衣睡下。”

…果然…世上只有妈妈好,就算孩子再怎么同自己闹别扭,当娘的也永远只是为了孩子着想。

岳清音便依言叫来岳管家,吩咐着带了姨母和步九霄去客房,听姨母道:“你们且稍坐,我送了九霄过去就回来。”说着便出得前厅。

岳清音便向我道:“你等姨母回来同她老人家打过招呼便回自己房去吃罢,姨父这里有为兄相陪就是了。”

知他是怕我饿着,坐在这里又拘束,便应了声是。过了一阵子听得姨母回来了,笑着道:“九霄那小子头一沾枕就睡过去了!咱们不管他,来来,继续吃——灵歌,你若不方便,姨母来喂你罢!”

我连忙摇手:“不劳姨母了!灵歌回房让丫头们伺候着吃点儿就行了。”

“也好,”姨母笑,“知道你这丫头脸皮儿薄,不好当着你姨父的面儿让人伺候。得了,你也别跟这儿耗着了,你姨父又不是外人,不必这么客套,赶紧回房吃去罢!那个谁——绿烟!绿烟!”

…乱汗一把的,姨母到现在还叫不对绿水和青烟的名字。

一时无人响应,姨母便哼了一声道:“这小蹄子又跑到哪里偷懒儿去了?!都是灵歌你平日里惯坏了这帮丫头们!”

生怕岳清音会因姨母这话而责罚绿水她们,我连忙笑道:“想来我那丫头知道我快要回房了,因而先回去准备饭食了,不妨事的,我等等就是。”

“得了得了,你就护着她们罢!”姨母说着走到我的身边,一把搀了我的胳膊,道:“走,姨母送你回房——九霄是我的儿,你也是我的儿,总不能让人说我厚此薄彼不是?!”

我才要拒绝,人却已被力大无穷的姨母拔萝卜似地从椅子上拔起,听得她道:“清音看好你姨父,莫让他喝太多,我送了灵歌很快就回来的,你莫要走开。”

岳清音应了,见她说很快就回来,大约不会在我房里待太久,我也只好不同她纠缠,任她扶了慢慢出了厅门。

才走了没多远,就听得姨母哎呀了一声,说是腰上挂的玉珮不见了,拉着我左转右转满处乱找,我说不如多叫来几名下人帮着一起找,她却说这么点小事不必惊动那么多人。找了小半晌,听得她笑着说找到了,于是继续往我现在暂居着的岳清音的小楼行去。

走了一阵,大约是到了,迈上几级台阶,听得她推开房门,而后扶我进屋——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上台阶,推房门,这倒是正常,只是岳清音那小楼的一楼是客厅,平时很少有人待在那里,因此厅里没有什么“人”味儿,可此时我所身处的这个房间——闻起来竟然有股…浓烈的香味儿!

“姨母——”我才要问这是何处,却突地被她用力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前跌去,腿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整个身子便摔在了一具滚烫的身体上。我慌得挣扎着起身,听见姨母在身后关门的声音,甚至还在外面上了锁。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跳入了脑中,我转身想要离那身体远远的,却因看不到东西而撞在一张圆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便听得有人哑着嗓子,像是从梦中惊醒般道了一声:“谁?”

——是步九霄!那可怕的念头不幸成真——这天杀的姨母居然想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来想要强行搓和我和步九霄!今晚的一切——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她知道步九霄的酒量在什么程度,所以她便借着姨父过寿的天赐良机明正言顺地让步九霄喝个半醉并在岳府留宿,而后再借口要照顾他睡下确定了客房的位置——绿水青烟她们一定是被她在回来的时候找借口支开了!姜是老的辣,她在前厅时的演技连岳清音都被骗了过去!难怪她还特意嘱咐岳清音看着姨父莫要走开,就是怕他不放心我而跟过来!——她想得可真是周到,这计划只怕她已筹谋了数天了罢!最终她带着我,谎称丢了玉珮领着我团团转好混淆我的方向感,一路将我引至步九霄的房间——这老婆娘不会认为将我和步九霄锁在一室一整夜后我就得非嫁他不可罢?!

已顾不得恼火姨母的变态行为,我磕磕绊绊地绕过那圆桌摸索着想要找到房门,耳后听得几声打火石响,紧接着便听见步九霄又惊又怒地沉喝了一声:“你在此作甚?!”

“是姨母诓我过来的,如今又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劳驾表兄你请姨母放我出去。”我冷声应着,仍自努力摸索着寻找房门。

步九霄大步走过来,砰砰砰地用力砸着门子,吼道:“娘!你莫要乱来!快将门打开!”

外面压根儿没有回应,若我所料不错,只怕姨母早便将附近的下人们全部支走了,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窗子,窗子能打开么?”我冷静地提醒他道。

果然听见他挪步至窗前,想是推了推没推开,便又用力砸起,如此一来他即使什么也不说也已明了——姨母那老婆娘果然“毒辣”,居然连窗户都想法子从外面上了锁!

这下再急也没了用,只好等了,等岳清音发现我实际上并没有回到房间——他一定会发现的,他回去后一定会去我的房间看我的,以他的聪明细心不难猜透我身在何处,届时姨母的计划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一想到岳清音我便有了无比的信心,静静立在原地只等他来。一时步九霄也停止了砸窗,直气得满屋乱转。过了小半晌,忽觉得身上发起热来,腿脚也软软的几乎站立不住,不由有些心惊,正要细究原因,突听得步九霄大步迈了过来,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向前拽去,不等我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被他甩在了床上,挣扎着才想起身,他那滚烫得如同着了火般的身体便重重地覆了上来——

那浓香味——是那浓香味在作怪——姨母、姨母她竟然——在房内下了□!

迷乱·辞官

一时间又气又急双手拼命去推身上的步九霄,他在房内待的时间比我长,因此中的药也比我多,就算在正常状态下我也不可能抗得过他,更莫说此时我还瞎着双眼睛…

心中正感绝望,忽觉步九霄从身上离去,咬着牙嘶声道:“你——你快走!这屋里——有——有迷药——”想来他此刻还能勉强收回心智,不容多虑,我从床上爬起身便跑,却又因看不到东西而撞在不知是架子还是柜子的上面,一屁股便摔坐在了地上。

顾不得疼痛,挣扎着起身又要再跑——虽然心知再跑也出不得屋子,但自保本能还是令我想尽一切努力逃离步九霄越远越好。然而才四肢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突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就被难以自控的步九霄拦腰抱起,我尖声叫着“来人”,用力地踢打他,揪住他背上的头发狠狠一扯,直疼得他低吼一声松了手,我的身体便重重地拍在地上,直摔得五脏六腑几乎挤到了一起去。

然而此刻就是摔断腿了都是次要的,我跌爬着想要逃离步九霄的身边,被他伸手一把攥住了脚腕,灼热的体温由他的掌心漫延到我的腿上,竟令我不由自主地生出…生出一阵过电般的颤栗,甚至想要被更多的灼热包围、填充…

是——是□在我的体内起效了!不——绝不能——我宁可去死——

我想推开重新扑过身来的步九霄,可手一触到他的身体便成了拉扯,我想大声呼救,可声音一冲出喉咙就化为了呻吟。我坚持不住了…我…撑不到岳清音来寻我了…

“…哥哥…”绝望地轻呼,最后的一丝理智瞬间淹没在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欲望之中…

双眼的黑暗里,感觉到步九霄的身躯重重压在身上,灼热的双手混乱地去撕扯我的前襟,我的意志因药的效力而忍不住去响应他,只觉得身上燥热难耐,伸手去解自己的裙带,想要挣脱一切束缚。混乱中听得他闷哼了一声,忽然从我的身上翻了开去,心中顿觉空虚,怕他就此停住,便更加焦急地扯着自己的裙带和外衫。然而他又卷土重来了,伸手继续去扯我的前襟,可却不是要将它扒开,而是替我掩上了露出来的肌肤。如此一来愈发令我觉得燥热难当,嘴唇干裂着呢喃:“别…停下…”

他不理会我的请求,捉住我拉扯着自己衣裙的双手令我松开,而后突然将我拦腰抱起,大步地走了起来。

我不甘心地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颈,睁大双眼希图在黑暗中向他传达渴求的愿望,我努力地凑过脸去想要吻他,却被他偏脸避了开去,只堪堪抹过他的下颌。身体在他的怀中浮躁地扭动,忍不住又去扯自己的前襟。

蓦地一阵冷风吹来,令我早已神智尽失的头脑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稍稍清醒,不由苦涩地呻吟了一声:“哥哥…”

是的,他不是步九霄,他是岳清音,我的哥哥。他来寻我了,他果然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受伤害。

岳清音抱了我飞快地出了那间充斥了下流迷药的客房往小楼奔去,重陷迷乱的我伸手去扯他的前襟,潜意识里因自己这可怕的行为而痛苦万分,可又因他不是步九霄而是我最亲的哥哥感到如释重负,药力生出的渴望感反而更加强了。

我不想去听自己嘴里吐出的那些可耻的恳求,不想去记忆自己的身体所作出的天地不容的行为,可它们已完全占据了我的思想和神经,短短的从客房到小楼的这段距离,我像是经受了几个世纪的熬炼一般,当整个人被岳清音轻轻放在一张小榻上时早已是浑身欲焚苦不堪言。

岳清音将我放在榻上后离开了几秒钟又回来,坐在榻边将我扶坐起来,当我纠缠着贴到他的身上去时,突觉身上被尖尖的针一扎,而后便诸事不知了。

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口干舌燥、浑身乏力刺痛。身上盖了棉被,被下裹了件袍子,袍内只有一条肚兜,别无它物。顿时回想起晕厥前发生的一切,脑中不由一炸,种种不堪情形齐齐涌上来,胃中一阵作呕,听得屋内脚步声响,连忙强行按住呕意缩回被内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

便听那脚步声行至榻前,轻轻坐在榻边,低声地道:“起来喝药。”

我躺着未动,那大手便直接上来扳我的肩膀,我向上一抻被子蒙住头,死也不让他把被子扯下去。

“做什么?”岳清音沉着声问。

在被内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吭声——如今还要我怎么去面对他?我的那些丑态全都被他看在眼里,我——我还不如立刻死掉的好!

岳清音伸手想要拉开我头上的被子,被我蜷起身体牢牢压住被沿,“在别扭什么?!”他轻斥,待了半晌,道:“你不是总说不想要为兄为你操心么,这副样子却要为兄如何不操心?”

“…哥哥走开…我自己喝药。”我在被中开口,声音沙哑且虚软。

岳清音顿了一顿,道:“药在榻边桌上,你看不见东西,小心些,才熬出来的,当心烫着。”说着起身,脚步声往远处去了。

我侧耳听了一阵,知他已不在跟前,慢慢掀开被子挣扎着起身,伸了手小心摸向榻边桌上的药碗,端过来凑在唇边吹,却不知是因为浓烈的恨意还是强大的羞耻感使得自己浑身颤抖个不停,手上哆嗦得几乎拿不住药碗,眼看就要脱手,忽听得脚步声在身边响起,几下子走过来一把将手中的碗托住并接了过去。

一时又气又急地哑声道了一句:“哥哥!你——”倒头便要再度蒙上被子,被岳清音大手握住了腕子强行扯住,偏身坐到榻沿上,沉着声道:“不许胡闹!好生把药喝了!”

我用另一只手捂在脸上偏过头去,死命咬着嘴唇,怕自己因难以自控的颤抖而发出呜咽。岳清音揽住我的上半身令我坐起来,我怕他盯着我看,挣扎着想要拽过被子将脸遮住,被他牢牢地钳住了双手,硬是逼得我一动也不能动。

“你这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低斥,“连为兄也不要理了么?!”

我重重地喘息,忿恨,羞辱,难堪,种种情绪几乎要挤炸我的胸肺,嘴唇被咬出血来,他腾出一只手强行捏住我的腮以令我松开牙齿,怕我被气噎住,便沉喝道:“说话!”

“…我来这里…本就是个错误…”咬牙道出这么一句,心中只觉得自己这小半生竟活得如此可笑,在那个世界短命,穿来了这个世界又饱尝痛苦磨难,就好像老天不甘心让我痛快死去,非要将我折磨个够本才行。

“胡说八道!”岳清音恼了,偏身端过药碗凑到我的嘴边,令道:“喝药!”

我闻出这药是每日用来治我这双眼的,便干涩地道:“不喝。我情愿瞎着,不用眼睁睁看着肮脏的自己苟且活着!”

岳清音箍着我身子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我能察觉得出此刻愤怒的情绪遍布着他的周身,他在努力控制着不要暴发,我知道他在气我的自暴自弃。

过了良久他才终于低声开口,道:“你若是恨,就恨为兄罢。怪为兄没有照顾好你,轻易将你交到别人的手上,怪为兄害你受尽羞辱,遍体鳞伤,怪为兄不能令你的生活安逸无忧,怪为兄…”

“哥哥——别再说下去!”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心痛不已,“别再这么说,哥哥!是我不好,总是想得太多,给自己添忧加愁不说还拖累了哥哥——我错了!哥哥,药呢?再不喝要凉掉了。”我摸索着找到他手中端着的碗,凑过嘴巴去大口喝下,末了用手背揩去唇角药渍,道:“哥哥莫要担心了,喏,我把药全喝掉了!我,我也不难过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想也没用,对不?哥哥也别多想了,我不是安然无恙地在这里么?我们,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好?”

岳清音未作声,只是扶我躺回枕上,重新掖好背角,而后起身,将药碗放到了不远处的几案上去。

“哥哥,这是在哪里?”怕他还在为我刚才的自暴自弃而忧虑,我连忙强打精神没话找话地问他道。

“在为兄的房间。”他淡淡答道。

想来是因为我昏厥前的状态太…不堪入目,他不好将我直接带回我的房间去,毕竟绿水她们都在,所以只得先带我到他的房里来救治。

咬着嘴唇在心里犹豫了半晌,终于低声问了出来:“那药…哥哥是…怎么解的?”

“扎几针便足可解去。”岳清音一句话将这最令我尴尬的问题轻轻抹过。

我揪着被子下面裹着自己身体的那件宽宽大大的袍子,知道是他的衣衫,只是疑心自己的衣服哪里去了,却又不敢问他,只好闷声不语。谁料他却猜到了我的心思,慢慢走过来,坐到榻旁,道:“你身上有多处被擦破了皮,膝盖和手肘也流了血,若不及时将衣服换下,恐伤口结痂时会同衣服粘在一起,届时若要脱衣只怕要扯得伤口更加疼痛。”

他不说我倒也感觉不到,这么一说才觉出自己的手肘和膝盖、脚踝等处似是被缠了纱布,额头、后背以及胯骨也正疼痛不已,想是在那客房里挣扎逃脱时擦撞的,以及被步九霄扔在地上时磕到的。

想到步九霄,不由又想起了那令人难堪的场面,忍不住又想用被子蒙住头,被岳清音伸了大手握住我紧紧攥着被沿的手,听他低声道:“此事仅我们四人知晓,府里其它人等一概不知。姨父一家明日一早便会离开,从此不再踏入京都半步——事已过去,多想无用,只当从未发生罢。清者自清,玉陷泥淖仍是玉,清白在己不在人。可想通了?”

心头一热,不由偏过身,将额头抵在他的手心里,低哑着声道:“哥哥…若没有你,我当如何是好…”

许是我这感激太过直白,岳清音低斥了一声:“又胡说。”却用另一只大手轻抚我的脑后给予着抚慰。在他的温暖下依恋了良久,终于使得情绪平复下来,我重整精神,唤回坚强,坐起身,向他微笑道:“灵歌已想通了,哥哥不必再担心。在此事上…表兄他亦是受害者,所作所为完全身不由己,灵歌不怪他。灵歌只是奇怪,姨…那个女人究竟从哪里弄来的那下流迷药?”

对于那个老巫婆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用姨母一词来尊称她,好在岳清音对今晚之事的愤怒并不比我少,因此也不计较我这“大逆不道”的称谓,只冷声答道:“是她今日出门从那些在小巷子里专卖下三滥东西的游方术士处买来的。”

“哥哥问过她了?”我很想知道这件事被岳清音撞破之后那老婆娘还有什么脸来面对他。

“我将表兄医醒后,他亲自去问的。”岳清音道,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怒意,显然关于今晚的回忆对他造成的影响甚至还要大于我,毕竟…我什么也看不见,而他却是眼睁睁地看到了我头破血流在步九霄的身下挣扎以及丧失理智的样子。

“哥哥那会儿…是打晕了大表兄么?”听出他的生气来,我连忙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故意做出好笑的表情皱着眉道:“想不到哥哥这么孤标傲世的人也会干出背后下黑手的事儿呢!”

“乱说。”岳清音斥道:“不过是在他颈后捏了一下——学医之人自是知道人体的各处弱点,哪来的什么下黑手!”

“哥哥何时也教教我这招,以后也可用来自保呢!”我笑。

“你不必学——没有这样的以后!”岳清音冷声道。

我摸索着找到他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冲他展颜而笑,轻声道:“嗯,不必学,有哥哥在灵歌就是最安全的!”

岳清音良久未作声,我便垂下眼睫陪他静默。心思百转处偶有领悟,蓦然惊觉回过神来,牵起方才的话题打破沉寂:“哥哥说姨父他们明早就走——那女人是抱着目的来的,如今尚未得偿所愿,她肯如此轻易便放弃纠缠么?”

“她若还留在府中,只怕大表兄便不仅仅是引咎辞官这么简单了。”岳清音冷冷地道。

“大表兄要辞官?”我怔了怔,“他不是一向很在意自己的官途么?况今晚之事只有我们四人知晓,他似乎没必要做出自毁前途的决定…”

“姨母今日之行为若是得逞便是触犯了律法,”岳清音沉哼了一声,“大表兄唯有以辞官之举为她开脱并代她向你谢罪。况就算他不辞去官职,只怕也无颜再见你我和爹他老人家,与其留下来彼此尴尬,倒不如从此返回江南老家,再不出现于太平城内。姨母若再计较,大表兄想必便会以死相挟了。”

“他何时辞官?爹回来若问起原因…”我低声道。

“明日一早早朝。”岳清音道,“爹那边你不用操心,为兄自有话说。”

是的,这件事情不能让岳明皎知道,免得他担心又为难。虽然就这么让那老妖婆全身而退心里感觉很是窝囊,但是只要她能尽快消失在身边,这口气我就是生吞了也认了。更何况一心以儿子前途为一生唯一目标的她,在遭受了儿子为了替她所犯的错买单而主动辞职的打击后,估计也够她捶胸顿足好几年的了。

事已至此,就权当做一记恶梦让它过去吧,多思无用。虽然总觉得今日之事发生得古怪结束得突然——从头到尾回顾整个过程,总似有些说不大通的地方,然而一时又难以找出疑点与头绪来,只好就此将这件事抛开,再也不愿去想。

由于时近三更,带着一身伤回房去恐叫绿水她们看见了多心,岳清音便让我睡在他的房里,他则待我睡得安稳了之后自去书房凑合至天亮。

带着满身心的惊吓与疲惫沉沉睡去,一整晚怪梦连连。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梦竟然是关于步九霄的,重重的身躯压在我的身上,大手捂住我的眼睛,然而我仍能从他的指缝中间望出去,看到的却是一张笑容诡异的脸。

忘川·奈何

第二天,岳清音替我换过药后送我回房,由于我的眼睛仍未康复,所以暂时还是住在这小楼里,就睡在他的隔壁,以方便他随时照料。

许是姨母那婆娘自知罪孽深重,临走时也没敢上楼来看我。据从绿水等人处得到的八卦消息,说是朝廷已经准了步九霄的辞呈,因为他代理太平府这一时期的政绩并不算突出,所以朝廷对他也没有什么可留恋惋惜的。

季燕然提前带伤复任,岳清音仍然请假在家。

岳明皎从外省寄回书信,说巡检已经结束,大约十来天后就可抵达京都。这意味着段慈他爹段大人也要回来了,我的婚事…一步步临近。

想是因为没了姨母在府中捣乱,岳清音对我眼睛的医治可以更全面深入,终于渐渐地恢复如常,加之天气渐暖,便时常坐在他书房的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发上许久的呆。

这一回思绪正不知飞到了何处,听得岳清音在书桌后淡淡地道:“外面早已春暖花开,每日里只会在窗前发呆么?让绿水陪你到园子里走走。”

不回头地漫应了一声,半晌才道:“园子里的景色一闭眼就有了,没什么好看的。”

“你倒是想看什么?”他问。

想看什么…我想看的东西太多太多,但,不能说,说不得。自然,自在,自由,对于身在古代的女人来说,这三样是可望不可及的,既然不可及,说了没用。

“我…”挠挠头,笑道:“我只要每天能看到爹和哥哥就心满意足了。”

岳清音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为兄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世事远不如你想像般的单纯,你只知道野外有花有草有河有林,却不知道花有毒草有蛇,河底有利石,丛林有猛兽。你只以为纵情山水便是自由自在,可又曾细想过吃从何来穿从何来?若伤了病了药又从何来?风霜雨雪日夜交替,你可有地方安身?莫道书中那些文人雅士归隐田园置身世外就当真快活似神仙,且看他们笔下诗句中又有多少凄凉孤寂欲诉无人听?人不可能脱离身边一切独自在野外生活一世,总会孤独无助,总会遇到危险,总会想要回家。”

他边说着边放下手中书,起身由几案后慢慢绕出来,走至榻边,在我身旁坐下,望了我半晌才继续道:“为兄知道,娘去得早,你又没个姐妹作伴,爹和我日日忙于公事,没有时间陪你,你在家里待得无趣亦属正常。只不过不该生出厌倦这个家的念头,倘若我们周遭的环境总是在变难以固定,你会觉得安心、安全么?正因为这围墙内的景色一成不变,所以才能令人心生安逸,不是么?”

我点头,垂眸望住他搭于膝上的修长有力的大手,知道这手虽瘦削却充满了力量,坚不可摧。

“怎么?”见我没有吱声,他偏下头来望住我问。

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笑得乖巧地道:“灵歌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待着同爹和哥哥在一起,真的。”

岳清音望了我一阵,忽道:“今晚早些睡,明日一早动身。”

“动身?去何处?”我一怔。

“忘川。”他淡淡地道,“天龙国土最赋盛名的美景之一,快马来回要三日的路程。”

“…哥哥?!”我难以置信地轻呼,眸光闪闪地望住他,瞬间将刚才所说的“真的”的话扔在了臭水沟里——出游?!美景?!我想去!我想去!我太需要用一个美好来掩盖我的抑郁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盖住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宠溺地笑意,道:“听清我说的:快马。——我们必须赶在爹之前回来。若你不敢骑的话,可以选择不去。”

“去!骑!”我扒下他的手,用力握住,直笑得双眼眯成了月牙儿:“有天下最好的哥哥在,还能摔到我么?”

岳清音抽回手去,因我的瞬间“变脸”——先是言不由衷地哄他高兴紧接着又厚着脸皮推翻自己几秒前才说的话这一行为感到既无奈又好笑,叹了一叹,状似有些后悔说出要带我出游的这一提议般,头痛地捏着自己的眉心,半晌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语了一句,道:“却原来你这丫头才是我命中的克星…”

“万物皆是相生相克,不相克怎相生?”我眉开眼笑,心情哈皮得不得了,“哥哥,您老不若趁早认命罢,灵歌非但这辈子做了你的妹妹,下辈子也还要做你的妹妹,生生世世与你相生相克,可好?可好?”

岳清音已是不再理我,起身走回几案后去看书,只是重新将书捧起时唇角却浮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

晚饭后早早回了自己房中,收拾出两套衣服及几样生活用品用包袱包了放好,想了一想,出门来至书房,见岳清音又在灯下看书,便走过去道:“哥哥可需准备衣物?”

岳清音翻了页书,道:“为兄睡前再备。”

“那哥哥早些睡罢,”我至他身边轻轻夺过他手中的书,合上放回书架上,“否则明早要起不来呢。”

岳清音起身从架子上又挑了另一本书出来,道:“急成这个样子。明日骑马要穿男装的,你可已备好了?”

我一怔,道:“灵歌哪里有男装呢?哥哥不早说,这会子不知还有没有未打烊的成衣店…要不我借欢喜儿的衣服…”

岳清音用书轻轻拍了我头顶一下,道:“胡说,成何体统?闺中规矩是白学了!”

“那…哥哥不会以此为借口便不带灵歌去了罢?”我诚惶诚恐地望着岳清音那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看到我这副样子他反而笑了起来,转身坐回几案旁继续翻他的书看。

“哥哥?”我猫下腰从下方往上看,以便看到他的脸,“哥哥?哥哥?”

“回房睡去。”他波澜不惊地继续盯在书页上。

“哦。”我乖乖儿地往门外走,以免惹恼了他再反悔不带我出去,至门口时我回过头来望着他,他先是装塑像一动不动,后来被我看得心里发了毛,只好抬起头来望向我,道:“明日一早辰时正出发,莫迟了。”

“是,哥哥!”我欢天喜地地应了,关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便可以出去了么?离开这繁华喧嚣的国都,去我向往已久的自然天地…也许在那样的一种情景下,我能重新感受到谁在身边…或是,就此可抛闪下一切杂念,重新开始一段迥异的人生?

嗳,等等,我们似乎都忘了些什么…我连忙重新出得房间,再一次推门进了书房,岳清音在案后抬起头看我,道:“又怎么了?”

“哥哥,你的假不是只请到了今天么?用不用现在就让长乐去季大人那里再打个招呼?”我问。

“此事我已安排好了,你不必操心。”岳清音重又低下头去看书。

“哦…”甚好,甚好,最好一气儿再请上个十天半月的假,让验尸房的尸臭尽情在衙门里漫延吧!薰死一个算一个,薰臭一只是一只。我点着头出了书房。

还未踏入自己房门,忽又想起了件事,于是再度返回去,方推开门,便见岳清音将手中的书往几案上一放,皱着眉头瞪着我,道:“你又有何事?”

“哥哥,我们要在外面待多久?用不用带上沐浴的东西?”我问道。

岳清音起身向着我走过来,两只大手一伸握住我的肩,而后将我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在我身后道:“回房睡去!再啰嗦一个字,明日之事便作罢!”

“好的好的,哥哥莫生气,我回房睡就是了…”我边说边被岳清音推出了书房,听得他将房门上了闩。

想来是岳清音肯带着我一同出去游山玩水这事显得太过难得太过惊喜,我一直都不敢确信它是否真实。忐忑地回到房间,一通上窜下跳也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些什么,终于强迫着自己扑上床去早些入睡,然而激动的心情使得不住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辗转至何时方才渐渐睡浓,一宿竟半点梦意也无。

次日清晨,早早便睁开眼,看了看漏刻,不过才卯时初,天还未亮,起身梳洗,吃罢早饭见距辰时还有不短时间,只好抱了包袱在床上呆呆坐着。一时门开,岳清音迈进房来,见了我的样子不觉好笑,抬手将什么东西扔在我的床上,道:“换上它便下楼罢,为兄在府门外等你。”说着转身出去了。

偏头看看床上那事物,见有些眼熟,伸手抻开来看,却是改小了的岳清音的一身衣服。不由欣喜,连忙几把扒去自己的衣裙换上,然后打散发髻,重新梳了个男子的发式。

这套衣服修改得惊人的合体,不知是谁的手工、谁给的尺寸,对镜照了照颇为满意,拎上包袱便匆匆跑下楼去。

府门外只有岳清音一人一马,在晨光里静静立着。望着男装的我,唇角不由泛起个笑。我心中惴惴地走上前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的坐骑,然后望向他:“哥哥…”

“怎么?”岳清音一挑眉,“现在后悔倒也来得及。”

“咱们上路罢。”我咬牙道。

岳清音笑笑,招手令看门小厮搬来一张上马凳,他先翻身上得马去,而后我再踩了上马凳上马,坐到他的后面。见他不知从哪里扯出条厚厚的毡子披风来,由我的身后将我整个儿地包住,并且牢牢地缚在他的身上,一时间我的眼前只能看到他的后背,浑身动也动弹不得,我忙去拽这披风,道:“哥哥,这个样子实在太古怪了!让人看到了指定要笑话死我的…”

岳清音拍开我乱扯乱拽的手,依旧将我缚得紧紧牢牢,冷声道:“老实坐着!有披风挡着谁看得到你?!待出了城门马全速跑起来风大,不披了披风挡着,只怕你根本撑不了多久。若嫌丑便莫出门,可好?”

“听哥哥的,咱走罢!”我立刻道。

岳清音也不多言,握了马缰,双腿一夹马腹,这马儿便小跑起来,一路直奔城门。出了城门,岳清音渐渐加快了速度,虽然以前也曾被田幽宇强制着坐过一回快马,但那一次远不及这一次来得安心,速度虽不及那次的快,但坐在这马上却令人如履平地,没过多久我便逐渐适应,僵硬的身体开始慢慢放松下来,当奔了大半日之后,我已经可以伏在岳哥哥这个真皮沙发背上打盹儿了…

中午时在路边的一家小茅店里简单吃了些东西,而后稍事休息再度上马赶路,至傍晚,在一间乡野客舍打尖儿住下,次日清晨继续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