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哥哥!我知道这画儿的玄机了!”我一把抓住站在身旁一直望着我的季燕然的胳膊,激动不已地轻呼道。

“灵歌?”季燕然笑着望着我,等待我的下文。

我拼命地眨着眼睛,觉得有些难受,便伸手边揉边道:“燕然哥哥,你仔细盯着这画中的一点,眼睛不要看别处,盯一阵之后再移开目光看向旁边的白墙,你就能知道这画儿的奥秘是什么了!”

季燕然依言去盯那画儿,盯了一阵便往墙上看去,却见他面上一惊,睁着黑黑的眼睛待了半晌,方沉声地道:“这李阿辉果然是个画画的奇才!竟不知这一奇特之处他是由何处想来的!”

嘿!——什么何处想来!这就是人的视觉“补色残像”现象啊!所谓补色残像,就是指人的眼睛长时间地连续注视某物,移开目光至白色平面上时,原有物色的补色还会暂时地残留在视网膜上,譬如当久视红色后,视觉迅速移向白色平面,那么出现在白色平面上的就不是红色,而是红色的补色——绿色。同理,当注视了黑色一段时间后,再移开目光,出现在视网膜上的就是黑色的补色——白色。白变黑,黑变白,这种现象的生理原理物理原理化学原理我是不大清楚的,我只知道穿越前曾经在网上见过这样的图,明明是黑白相间的看不出具体形状的一坨,当注视了它一段时间后再移开目光去看白墙,出现在眼睛里的就是一个令人瞠目的、活灵活现的人头像!

想这李阿辉定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一人体现象,因而致力于研究可以造成这一视觉错像的画法,难怪他如此自负自己可以考中宫廷画师,毕竟这一奇妙的科学现象在古代还是一项最新的发现。

出现在我的视网膜上的是一张惟妙惟肖的人脸,虽然我不曾见过这张脸,但想来应是那剩下的五名待考学子中的一个。可惜了李阿辉,本来可以将这神奇的现象推广给古代的老百姓知道的,谁知却遭到了如此不幸。

“多亏了灵歌,否则这一次为兄不知还要绕多少弯路方能破案了!”季燕然低下头来望着我笑。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还在扯着他的胳膊,连忙松开,别过脸去,低声道:“如此…大人可还有别的事么?”

“唔…没有了,剩下的便是为兄的活儿了,虽然没有其他证据,但凭李阿辉的这幅画,再加上些讯问技巧,相信凶手招供是迟早的事。”季燕然眯眯地笑,低着声道:“辛苦灵歌了。”

“百姓协助官府办案是应该的,”我不看他,鼻中嗅着他唇齿间的茉莉茶香,将头垂得低低地道,“大人若没有别的事,请容许灵歌告退。”

“喔…好,灵歌…慢走。”季燕然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便转身向着门口走,才要开门,忽然被跟上来的他长臂一伸支在了门上,低下头来将我深深地望住。

一时间心头撞如小鹿,睁大眼睛仰脸儿望向他,见他凝起眸收了笑,黑黑的瞳子深如浩海,低着声音轻轻地道:“灵儿…要照顾好自己,莫再往危险的地方去了,嗯?”

“知…知道了…”我低下头,用连自己也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大人也…也要照顾好自己…”

“呵…灵儿好,我便好。”季燕然温柔地笑。

嗯,你好我也好,请用**牌肾宝…咳咳,我走了。

季燕然替我打开门,我便不敢回头地径直离开了这命案发生之地,沿着走廊往“风吹雨”慢慢行去,还不曾走了多远,忽然在拐弯处看到了贺兰慕风。

贺兰慕风负了手立在那里正看墙上的一幅画,画上画的是十八道地狱,无数恶鬼面目狰狞,或遭油烹或被石碾,其状可怖,令人胆寒。

“慕先生。”我同他打招呼。

贺兰慕风慢慢转过身来,表情麻木。

“先生不回去给我们上课么?”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

“听说,岳小姐已同季大人订了亲,我该恭喜二位才是。”贺兰慕风木木地开口,眼中没有任何的情绪。

“慕先生…在恨我和季大人么?”我静静地望住他。

贺兰慕风忽地一笑,迈上前一步来,道:“我为何要恨你?”

“因为…慕雨小姐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沉声道。

“我原以为,促成慕雨之死的,仅是季大人一人之力,”贺兰慕风笑着,面色苍白而凄冷,“然而自从见了你的表现,我这才恍然明白,为何慕雨走时…脸上竟会带了些许笑意…想来她在临去之时,终于见到了一个堪与她匹敌的女子…她寂寞了很久呢。”

“所以当你见到了我,难免不会心中生恨,”我望着他,“因此你才想杀了我,为慕雨小姐报仇,对么?”

“哦?你从哪里看出我想杀你?”贺兰慕风笑着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没有丝毫笑意的眸子用力地盯住我。

“‘满庭芳’那间画室,根本不是每个初入学的学生必须要去看的,”我慢慢地道,“那门的锁上积了灰尘,可见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打开过,屋中的画亦是如此,全都积了灰。且倘若那画室内果真收藏的皆是名家之画,那便当倍加小心珍惜才是,为何屋中会有成窝的老鼠出没呢?难道不怕老鼠将画啃了?若有一只两只的或可解释,然而老鼠成窝,更说明了那间画室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去——慕先生你带我前往这样的画室,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看一看墙上挂的那几幅并不出色的画么?”

贺兰慕风笑起来,闭着眼睛待了半晌,方又慢慢睁开,道:“岳小姐果然是个聪明人。昨日我将你带去的那间画室,几年也不会有人进去一趟,且那画室位置较偏,倘若我在那里面杀掉你,是绝不会将其他人惊动的。我只需将你抛尸于内,再扔一根蜡烛在那些干燥易燃的画上,即便引起火灾也会被人认为是天干物燥疏于防范…”

“那,慕先生为何又临时改变主意了呢?”我问向他道。

贺兰慕风低下头来望着我,喃喃地道:“只因你同慕雨…很像…很像,尤其是托了腮的样子,神色间…总是心事重重…然而又不像,你比她快乐,你比她懂得如何活下去,她若有你的心思,只怕这会儿仍然还坐在她的小楼中,望着窗外的春雨出神…”

“没有人有权力剥夺别人的生命,哪怕是你心爱的慕雨也一样。”我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慕雨的错,就是为了自己的爱剥夺了别人去爱的权利,她逾权了。”

“但是你和季燕然却逼死了她!”贺兰慕风突然一声低吼,伸手扼住了我的脖子,“哪怕她坐一辈子的牢也好,起码她可以活着!可你们却逼得她不得不死!你们逼死了她!”

我拼命地去扳他的手,他力气大得几乎要掐断我的脖子,我已经无法呼吸了,只能用尽全身气力地去踢他打他,嘴巴翕合着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所以现在我要你去见她,”贺兰慕风眼睛里全是血丝,一张脸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来,“去向她道歉!你管了你不该管的事!你加速了她的死!——不止是你——还有季燕然——我要请他也尝尝‘失去’的滋味——”

贺兰慕风疯了一般狠狠地扼着我的喉咙,直到我渐渐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直到我渐渐地失去了意识,直到我浑身一软,魂灵儿轻轻地散去…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将自己从昏迷中弄醒过来,睁开眼睛,眼前景物有些模糊,挣扎着坐起身,揉揉眼,再向四周望去,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小榻上,贺兰慕风便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望着我。

“怎么…”我开口,声音沙哑,“慕先生不杀我了么?”

贺兰慕风颓然一笑,喃喃着道:“杀你何用…杀了你也换不回慕雨来…何况…如你所言,慕雨她犯了错…她不该夺走他人的性命…一切只能怪命运弄人,怪命运…让我与她生为了兄妹…”

“爱一个人,不见得非得以男女之情的形式去表达,”我翻身坐在榻边,凝眸望住贺兰慕风,“你爱她,无非是希望她能活得开心幸福,无非是想要照顾她,做为兄长,这个目的不难达到,何必非要拘泥于身份呢?今生你无法娶她,至少可以以兄长的身份更好的照顾她,替她找一个可以好好爱她的男人,看着她幸福地度完此生,难道不好么…”说着说着,一道古怪的思绪忽然飞快地划过心头,想要捕捉却未能来及,只得任由它一闪而逝,无处可觅。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贺兰慕风凄凉一笑,望着我待了片刻,恢复了平静,淡然地道:“你可以抓我去见官,无论怎样处置,我绝无二话。”

我起身冲他笑了一笑,道:“学生可不想只上了两天的课便丢了一位好老师,学生还想跟慕先生学画人物肖像呢。”

“画人物?”贺兰慕风挑眉而笑,“画那位季大人么?”

“…谁、谁画他!”我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慕先生原来也这么不正经!学生是…想要画一位故人,故人而已。”

“喔。”贺兰慕风亦站起身来,望着我浅笑,“记得我曾说过的你并不适合学画的话罢?”

“嗯,记得。”我目光闪闪地望着他,等着他推翻自己的话。

“唔…那话是真的。”贺兰慕风笑。

——哼!

狠狠地白他一眼,转身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停下,回过头去看他,道:“慕先生,您老还待在这里作甚?还不回画室去给我们上课?!”

贺兰慕风笑着迈开步子,经过我的身边时忽然低了头在我的耳畔低声道:“你与他,当真是天造地设。”

“什、什么天造地设!我又不是街道!(太平城的主干道名为天造大街和地设大街——作者注。)”我挥着拳头抗议,贺兰慕风压根儿不理我,径直开了门走出房去,我也只好跟在他屁股后边儿一起出来,这才知道这间屋子是他个人的画室,想是方才把我掐晕后又不想杀我了,所以直接把我扛到这儿来等着我清醒。

后来从其他学生那里听得了一些八卦消息,说那杀了贾德仁和李阿辉的凶手是阆苑内七位待考画师的学子中的一个,叫什么不记得了,他同贾德仁、陈思贤于去年时曾一同悄悄前往青楼□,被李阿辉无意中撞见,而根据天龙朝的规定,学子□是要被终身禁止参加各种科考的,自从昨天中午发生了李阿辉与贾德仁、陈思贤的争吵事件,贾德仁便担心去年之事被李阿辉捅出去,私下里同凶手商量,凶手便提出杀掉李阿辉灭口的想法,贾德仁胆小,说什么也不肯做,凶手恶念骤生,将贾德仁杀掉伪装成自杀,今日又杀掉了李阿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此案过后阆苑内又恢复了平静,每日依旧早晨上学、晚上下学,一周可以休息一天,周而复始,日子倒也过得充实。然而就在距我与季燕然成亲之日还有十天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改变了一切。

披风·宠溺

就在我和季燕然成亲之日的前十天,皇宫里突然传出了一个消息:皇上的一个关系十分亲厚的叔叔于当晚病薨,即日起举国致哀,所有娱乐场所三个月内不得营业,普通百姓六个月内不得穿红不得婚娶,当朝官员八个月内不得穿红不得婚娶,违者就地正法,尸首陪葬。

…于是,所有为我和季燕然婚事忙碌的人们都可以歇菜了,八个月后再请卷土重来。

岳明皎说“好事多磨”,岳清音重新正常上班,季燕然又多了些时间查找他娘亲恩人一家的下落,而我,仍旧是每日白天去阆苑学画,晚上回来做完作业后就抱着从季燕然那里要回来的《臣史》细读。日子一去如流水,转眼间八个月的时光竟轻易地过去了,又是秋去冬来,大盗的离世已一载有余,那些曾经浪漫的激情的冲动的年少轻狂的情和义,渐渐地平静、沉郁、隽永起来,不再是折磨我的痛入骨髓的殇,而成了每每回忆起来都可以微微一笑的旧时风景。

我的生活变得再普通再平静不过,除去想为大盗完成的那个未了之愿外似乎已再无所求,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我所拥有着的一切。

这天晚上,照例霸占了岳清音的大书案“画”作业,将他挤到小榻上去看书,才画了一只肥肥的青蛙在纸上,便听得有人敲门,见是跑腿儿的小厮,手里拿了张大红底描金字的请帖,向岳清音鞠躬道:“少爷,柳将军府送来请帖,请少爷过目。”说着将请帖呈至岳清音手上,而后便关门退了出去。

岳清音打开请帖看了看,而后随手扔在榻上,继续翻书,我便瞄他一眼,问道:“是不是又有应酬了?”

岳清音头也不抬地淡淡道:“每年冬月初一在淳王别苑举办的七家赏雪小宴,今年抽中了咱们家。”

“淳王?七家赏雪?抽?”我眨巴着迷离地眼儿望着他。

岳清音抬头看了我一眼,道:“淳王是当今圣上的叔父,由于身体向来不大好,太上皇曾将位于太平城北云雾山上的一处行宫赠与了他,供他偶尔前去疗养。淳王一向不参与朝政,却又喜欢与朝臣们时常小聚聊天赏景以排遣寂寞。因云雾山行宫地势较高,每年冬天山上早早便有了积雪,再加上又有天然形成的几处温泉和梅花林,景色颇佳。淳王每年冬月初一日皆会邀请七位臣子及其家人前往云雾山小住几日,赏景沐浴、闲谈小聚。为示公平且防止未被邀请之人多心,每一次参加赏雪小宴的人皆是淳王以抽签的形式选出,而被选中的七位臣子上山赏雪的那几日可以不必去上朝,所有的公事皆可暂放一旁——这是太上皇特许过的。今年抽到了我岳府,冬月初一那日你我都要跟着爹一起上云雾山去。”

“这是好事啊哥哥,”我将手中画笔放下,绕出几案走至小榻边,伸手将那请帖拿过来,一屁股坐到岳清音身旁,边看边道:“你跟爹日日操劳,正可趁了这个机会到山上赏赏景、放松放松休息休息,省得平时无论怎么劝你们两个都不肯好好歇歇,这回可是皇上叔父的邀请!又有美景又有温泉——哥哥!泡泡温泉水,对身体可是大有裨益的!去罢去罢!”

岳清音好笑地放下书,转头望着我道:“不必你说也是要去的,过两天记得向你们教画先生请假。”

我点头道:“明儿我便先跟先生打了招呼。…只不知这一次一同受邀的另外六家都是谁呢?”

“到时便可知道。”岳清音重又拿起书来。

第二天下午放了学,惯例地接受完贺兰慕风的单独补课辅导——也许我真的没有画画天份,学了这么久,还是赶不上我那些“同学”们的进度,只好每天比别人多花些时间学习。边收拾画具边向他道:“慕先生,冬月初一那日学生要随同家父前往云雾山参加淳王爷的七家赏雪小宴,需请个三五天的假,特先跟先生打个招呼。”

贺兰慕风“哦”了一声,道:“今年抽到贵府了么,那我便提前给你安排一下那几日的作业好了…明天开始我便要教你们画花草,掌握了要领之后,你便去画一画云雾山上的梅树罢,回来时候要交,做为年终结课前考试的答卷。”

“啊…”我面色十分不祥和地张着血盆小口瞠在原地,阔别了许久的学生时代关于考试与作业的愤恨感与悲催情绪又回来了,百般不情愿地嘟囔着道:“慕先生…人家去云雾山是休闲玩乐的,怎么还留作业呢…”

贺兰慕风挥挥手,示意我带了画具离开教室,他要锁门了,口中则淡淡地道:“你可以不画,只不过年终令兄要是问起你的成绩来,我只好…”

“嗳嗳!遵命,先生大人!学生画就是了!画、画!”我白着个眼从他面前过去,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待到本周休息的那一天,我便带了绿水青烟和欢喜儿上街,准备给岳家父子和自己一人买上一条御风雪的披风。转了几家成衣店,给岳明皎买下了一条棕褐色野兔毛的,给岳清音和我自己各买了条银灰兔毛的,然后…还买了一条黑兔毛的…给某人。——当然!这只是因为他是岳老爹世交的儿子,他他,他府里也没有什么下人照顾冷暖,出于礼貌、礼节——偶尔关心他一下是很正常的事,绝对是正常的普通的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原想叫欢喜儿将这披风直接给某人送到府里去,然而又觉得若被下人们知道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关…心那个家伙会很别扭,只好先一并带回岳府去。

至晚上待得岳清音回来,便抱了新买的披风进得书房,逼着他现场披上给我看看合不合身。

岳清音气质本就清冷,配上这银灰色的毛披风,更显得如同雪山飞…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围着他绕来绕去看个没够,直到被他大手一伸兜在了我的脑门儿上,才阻止了我的月亮绕着地球转的有轨运动。

我十分得意地背着手望着自己包装出的成品眯眯地笑,道:“哥哥,这件披风若是穿出去,一准儿要倾城倾国了!”

“乱说,”岳清音边解披风上的绦子边轻斥,“没事莫要乱花钱,为兄穿不着这个。”

“哥哥!”我上前帮他脱下这披风,小着声道:“灵歌只是想照顾哥哥啊,哥哥总是不给灵歌机会!…哥,这一次就穿穿嘛,好不好?”

岳清音好笑地轻轻弹了我个脑崩儿,道:“仅此一件,下不为例。若再胡乱花钱,便减你每月的月钱!可记得了?”

啊啊啊啊。阴险的哥哥!

连连点着头,替他将那披风叠好放在小榻上,而后瞟了瞟榻上的那件黑兔毛的,张了张口,犹豫了半晌也未能说出话来,只好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小榻上瞪着坐到几案后看书去的岳清音出神。

茫茫然不知过了多久,见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道:“那一件明日我替你带到他府上。”

“啊?”我怔了一下,蓦地反应过来,脸上一阵囧,支吾道:“谁、谁啊哥哥?!那一件是买给你换着穿的…”

岳清音低头翻了页书,也不看我,只道:“你给他打的那络子呢?要不要为兄这次一起拿给他?”

这下我是真的窘透了,没想到前几天偷偷给那家伙织络子的事居然早被岳清音给知道了!——我——我——我自挂东南枝得了!

腾地从榻上跳起来,颜面丢尽地叫了一声:“哥——你——嗷!”转身窜出了书房,重重地将门在身后摔上。

回到自个儿房间,一头扑在床上,烦闷地捶了一阵儿枕头,坐起身来心神不定。想要回去书房把那件黑兔毛的披风拿回来等明天到那家成衣店去退掉,然而又不想再同岳清音打照面儿,犹豫了半晌,最终只好作罢,闷闷地脱了衣服滚上床去,合眼睡下。

第二天一早等岳清音去了衙门,悄悄儿地进了书房,见两件披风都不见了,再潜入他的卧房,打开衣柜,只看到了银灰色的那一件,又是后悔又觉丢人,悔不该一时冲动曝露了些许心思,给了某人背后笑话我的把柄。

至晚间同岳清音一起到前厅吃饭,不看他也不理他,扎着头吃完,又同他一起回到小楼,他在书房门口立住回头看我,我仍是不理,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在自己的小书案上委委屈屈地画完作业,忽觉周身一阵寒冷,推开窗子向外一瞅,见天上竟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小雪沙儿,连忙唤来绿水,叫她去岳清音的卧室取件厚些的外袍送到书房去,并叫她告诉长乐把书房内的炭盆烧得热些,勤给少爷的茶壶里换开水,另叫青烟去岳清音的卧室把最厚的棉被找出来铺上,且也燃起炭盆来,待得岳清音回房休息时屋内便能烧得暖和了。

啰里啰嗦地嘱咐完毕,洗了个澡便钻进被窝,盯着地上烧得通红的炭火盆子发了会儿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北风吹得正劲,天色也阴沉沉,似乎还有一场大雪将欲降临,便叫绿水将岳清音的旧的棉披风找出来,交给欢喜儿送到衙门去。而后才上了马车,一路往阆苑而去。

待晚上回到岳府后,我便又叫欢喜儿坐了马车到衙门去等岳清音下班,另又让白桥去烧洗澡水,待他回来热乎乎地沐浴一番,身上便能尽快暖和起来了。

坐在前厅内等了一阵,见岳清音浴罢跨进厅来,起身向他行了礼,也不说话,坐下后拿起筷子便吃。岳清音夹了肉放在我的碗里,我便细细地将旁边的米饭扒拉干净,只留了这块肉同它身下的米饭一动不动。

吃得饱了,放下筷子边低头喝茶边等他吃完,而后便一同回小楼去,上得楼来才要如昨天般径直回房,却听得他沉声道了一句:“到书房来。”

只好扎着头跟在他屁股后面进了书房,见他走至当屋炭盆旁伸出手取了阵子暖,方才偏头望向我道:“小脾气还没闹够么?”

打定主意不理他,只管以内八字的姿势站着以示自己怨气未散。

岳清音走过来,低下头看我,道:“画室里冷么?明儿带着手炉去。”

摇摇头,打死我也不说话。

“为兄昨晚配了几副药茶,你素来最怕冷,一到冬天便手脚冰凉,那药茶是活血聚热的,白天在学堂里若觉得冷了便泡上一副喝。听到了么?”岳清音又道。

点点头,咬紧牙关就是不吱声。

岳清音伸出大手轻轻兜了兜我的下巴,我抬起头瞪他一眼复又低下,听得他接着淡淡地道:“昨晚…为兄睡得很好,屋里很暖和。”

喔…嘿。

“今日也多亏欢喜儿送去的那件棉披风,否则还真是觉得冷了。”岳清音继续淡淡地道。

嘿嘿嘿嘿嘿。

“果然还是女孩子的心更细些,男人总有想不周全的时候。”岳清音仍旧淡淡地道。

…哈…好吧…只要打不死,我就说话好了。

于是抬起头来望住他,满脸幽怨地道:“哥哥最坏了,就会哄得灵歌晕头转向的!”

岳清音叹了口气,伸出大手罩在我的脑瓜儿上轻轻地晃了晃,道:“你这小丫头又何尝不是让为兄整日哭笑不得的?!”

不由嘻嘻呵呵地笑起来,歪着头道:“趁未来的嫂嫂还没有进门,灵歌自然是能多享受一天哥哥的疼爱便多享受一天,免得到时哥哥有了娘子,对妹妹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百般疼惜了。”

“又乱说,”岳清音伸出修长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同胞血亲永远是同胞血亲,无论何时骨肉之情都不会改变,较之其他的情感都更为纯粹牢固,怎能置疑?!”

“所以…灵歌真庆幸能跟哥哥成为兄妹,”我眸光闪动地望住他,轻轻牵起他的大手,“灵歌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今生得遇哥哥。幸好哥哥不是他人,否则就算与哥哥成为伴侣,也是少被哥哥疼了十八年!且还要时时担心有别的女人来同自己争夺哥哥的心,还会担忧自己人老珠黄青春不在时失去哥哥的宠爱——幸好哥哥是哥哥,一辈子不会厌弃灵歌,一辈子都会疼惜灵歌。”

岳清音忍不住莞尔,反手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心儿,道:“满嘴胡言乱语,人不大复杂的心思倒不少!以后倘若再同为兄耍小脾气,看不狠狠打你一顿屁股——那时只怕便不觉得为兄好了。”

“谁说的,”我连忙讨好的拉着他的手晃啊晃,道:“哥哥是打在灵歌的身上,疼在自己的心里,对不对?对不对?”

岳清音只笑不语。我便接着诱哄道:“所以哥哥就算不为了灵歌,为了自己心不疼,以后也莫要再动打灵歌屁股的念头了,可好?”

岳清音拍开我的手,转身往书案后面走,道:“你的作业可画完了?”

“画完了。”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他身后,至书案边替他在杯中倒上滚烫的茶。

“哦?拿来让为兄看看你现在的水平如何了。”岳清音瞥我一眼不动声色地道。

“灵歌画得不好,恐哥哥笑话,还是莫看了罢…”我十分为难地道。

“怎么,同为兄也见外起来了?”岳清音挑了挑眉,遂伸手由案头拿起本书来,摆出惯常的死人脸道:“既如此,你去罢。”

“嗳嗳,哥哥莫生气,灵歌去拿就是了…”我连忙往外走,准备回房拿画,忽而觉得不对起来…明明是我在生气啊…怎么绕啊绕的到最后却成了我得哄着他高兴了?这个这个…这个岳哥哥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把我治得死死的死死的死死的…嗳。

雪山·虹馆

连刮了数日的西北风,气温骤降,下过一两场雪后,真正的让人感觉到了严冬已临。早上起来推窗透气,见屋檐下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凌碴子,在金色晨光的照耀之下闪烁着虹一般的光彩。

明天便是冬月初一,昨日学罢画后已跟贺兰慕风打过招呼,说今日便不去上课了,要在家中准备赴七家赏雪小宴的东西。

这一次是我自穿越以来所将要面见的最高位的人,不同于什么丞相尚书之流,这一次是王爷,当今天子的亲叔叔,因此必须在去之前做足功课,免得到时露怯,给岳明皎丢脸。

从衣柜里取出悄悄从书店买来的一本有关宫廷礼仪的书,窝在火炉前细细翻看。所喜这天龙朝风气开放,繁文缛节相较于正史上的其它朝代少了许多,看过一遍后便记了个十之八九。

然后是衣物和日用品。在淳王爷的行宫别苑大约要住上一星期左右,各种换洗的东西需带全了,还有洗漱用具,尤其是洗澡的东西,以前总是羡慕人家漫画里在冰天雪地之中泡着热气腾腾的温泉,赏月赏雪赏花,吃点心喝清酒,如今我竟也能捞着如此机会,且要好好享受一番才是。

忙了一上午,将岳家父子和我自己的衣物用具装满了三大箱,中饭与晚饭吃了大量的肉以囤积热量准备用来御寒(…),至晚间早早便睡下,只待第二天一早出发上路。

冬月初一这日,天还未亮便需起床,精心地梳妆打扮,穿了得体却不高调的衣衫,因是要面见王爷,所以在仪表之上怠慢不得。七家赏雪小宴属于私人宴会,是以岳明皎并未穿官服,一袭家常打扮,羽灰色的袍子外披了我买给他的那件棕褐色兔毛披风,坐上马车后淡淡地嘱咐了我几句到了行宫后应注意的事项。

岳清音却未曾披披风,只穿了件冰蓝色的袍子,腰间系着我织给他的那条腰带。马车上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我心中火大,一路上用尽各种方式地狠狠用眼神戳他,他只是闭目养神,根本不搭理我。

马车出得太平城后便一路向北撒蹄飞奔,中午时抵达一座小镇,父子三人下了马车在镇中一家小饭馆内吃了午饭,而后继续上路。大约到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由车窗望出去已能看到巍峨横亘于前的云雾山山脉,由于连日来降雪,整个云雾山皆被白色覆盖,在山顶的部分深深地笼罩在浓厚的云雾之中,仿佛那里已直达天庭。

云雾山的山脚下是淳王行宫的驿馆,在此做接待的下人们将我们请下自家马车,而后换乘驿馆特别准备的轻小型马车,人与行李分别装成三辆:岳明皎独自一辆,我与岳清音一辆,行李一辆。据说是因为山路险峻陡峭,普通马车极难行走,而驿馆的马车是经过特别制作的,既轻又结实,车轮不易打滑。最绝妙之处是在于负责将车拉上山去的动物——斑羚,斑羚本身生活在山林间,于陡峭的崖壁上纵跳自如,被淳王着人捕来驯化后便用来拉车上山,通常是六至八只斑羚拉一辆小车,在狭窄的山道间飞奔如履平地,倘若车上挂上铃铛,赶车的再穿上红棉袄粘上白胡子,在这白雪皑皑的山间跑起来就可以媲美那位每年平安夜偷偷钻人家烟囱的诡异老头了。

在覆着厚厚积雪的山道间飞奔了近三个小时,中途在山间所建的小型驿馆中换过几次拉车的斑羚,在夜幕降临时,马车——呃,羊车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由于这特制的车上没有车窗,在车中无法窥探外面的情形,所以不到有人来敲门请下,我们也不好开门出去,只能乖乖地在车中闷葫芦似的坐着。

估摸着应该是到了目的地,我不动声色地慢慢挪着屁股蹭到岳清音身旁坐着,瞟了他两眼,阴森森地低声开口道:“哥…”

岳清音原本闭目养神,听我叫他便睁开眼睛,也不理我,只伸手到旁边去解随身带的包袱,由于车厢内光线很暗,也看不清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坨什么物件,正要继续说话,忽听得外面有人轻敲车门道:“岳公子,岳小姐,虹馆已到,请下车。”

虹馆?大约就是这行宫的名字了。我连忙起身整整衣衫,理理发丝,将身上的兔毛披风裹得紧了些,才要去开车门,却被岳清音大手一伸抢在前面,率先将门开了,立时一阵凛冽的劲风夹着雪片拥入了车厢内,直令我激凌凌地连打了数个寒颤。岳清音将身子一侧挡在我的前面,就着白雪映射的微弱的光,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已穿上了我买给他的那件兔毛披风,想是方才他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来的那一坨物件儿便是…嘿,真是的,白白让我怨念了一路,个坏哥哥。

岳清音率先跳下车去,而后回过身来将一双大手伸向我,我冲他笑眼弯弯地一乐,扶了他的肩膀,由他握住我的腰轻巧地将我抱下车。站定后举目向前一望,顿时便惊呆在了当场。

但见四周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起伏连绵的、一望无际的群山,在漫天风雪与浓重的云雾之中呈现出阴沉且苍白的死寂。我们的脚下是通往这座绝顶的唯一的通路,仅有一辆马车车身的宽度,西侧是笔直的呈L形的绝壁,一直伸入顶上云层之中,东侧则是仰角的巨大的崖壁斜坡,倘若行走间稍有不慎失足滑了下去,那么这一滑只怕就一路到了崖底,任是神仙也再难爬得上来。

而就在这一边是高入云的崖壁、一边是深入地的斜坡的通天险径的尽头处,一座七彩的倒锥形宫殿便悬建于那如擎天神柱一般的云雾山最高峰的峰壁之上,上下左右皆没有任何支撑或倚仗,竟似吸附在了峰体上,令人看得胆颤心惊。

虹馆这一名字想必就是由这七彩宫殿而来,究竟那殿为何会呈七彩之色,只怕还要走近些方能看得明白。

一想到马上就要登上那悬在半空的宫殿中去,我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从刚才向两边打量时我就已经被那道如同一面巨大白石镜的陡坡吓到腿肚子转筋了,如今还要冒着风雪登高…反正说什么也是要过去的,我可不可以用晕的方式过去呢…晕过去…可不可以?

许是见我脸色发白,岳清音大手一伸将我吓到冰凉的手牢牢握住,他一向微温的手此时居然暖意十足,立时便带来一股强大的安全感,令我骤然倍感心安。

紧紧依着他跟在岳明皎的身后,随着前来迎接的行宫侍从沿着山路向前走了一小段距离,由于风紧雪大,方才所看到的景象并不清晰,直到走至前面一架形似牌坊的铜制大门前方才发现,原来这条山路至此便没有了,从这边到那悬空的宫殿之间竟隔着一道断崖,之间由一道金属制的、看上去十分结实的吊桥连接,而在这牌坊似的大门旁,有一架十分大的金属制的绞盘,盘上绕着粗重的锁链,锁链与桥身串在一起,细看之下方才明白,原来这座吊桥是从中间被分为两半的,转动绞盘时,锁链就会一圈一圈地绕起来,将这一半的桥身直直地吊着竖起,打个比方,就如同一位平举着胳膊的人将胳膊直着向上竖起一般。不出所料的话,在那边的宫殿门边一定也有个相同的绞盘,以用来将另一半的桥吊起来,如此一来,那座虹馆便彻底地孤悬于对面的孤峰之上,成为一道既险又奇的绝世风景。

在岳清音的半扶半揽之下,我总算是哆哆嗦嗦地走过了这道要命的吊桥,一时间浑身僵冷几乎把魂儿都要冻住了,便见岳清音低下头来在我耳边低声道了句:“张嘴。”

不明所以地张开已被冻麻了的嘴,只觉岳清音一伸手,轻轻地往我的口中塞了粒药丸,入喉即化,一股辛辣的味道立刻滑入腹中,吭吭咔咔地咳个不住,岳清音便轻轻地替我拍着后背。总算辣劲儿过去,周身竟奇迹般地暖和了起来,腹中尤如含了只小小火炉一般,连手脚都不再麻冷了。

“哥哥果然炼有独门秘药呢!”我捂着嘴小声道。

岳清音没理我,只就势在我的后脖颈上轻轻捏了一下以示威吓。

虹馆的大门旁果然也有一个大大的绞盘,印证了我对吊桥原理的猜测。踩在虹馆的地面上,心里仍然没什么底,总害怕这座空中楼阁会突然整个儿地掉下万丈深渊去。

勉强静下心来打量这座足以震惊世界的神奇建筑,但见我们此刻的立足之处正是倒锥形的顶层——一片就地取材利用山岩磨成方方正正大石块铺就的宽阔广场,广场四周用石雕的花式围栏围着,以免走在边缘时不小心掉下去。

而最为令人惊叹的,是矗立于这长方形广场四周的、用晶莹剔透的冰垒砌雕琢而成的十八根巨大的蟠龙柱,而在这蟠龙柱之间则夹着用硕大的冰球一个摞一个组成的球状柱,球身被染上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在白雪覆盖的广场之上显得鲜艳夺目。

通往虹馆内部的门在这长方形开阔广场的中央,而由广场大门到虹馆大门之间,已被下人们扫出了可供三人并行的一条小径,广场其余部分仍被厚厚的雪覆盖着,一片平坦,宛如巨大的一块奶油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