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前来接引客人的侍从沿着小径一路往虹馆的入口行去,见是在广场中央的位置用石头盖了一座小厅,大门由玄铁板制成,外面包了一层白色的铁皮,门楣上方是一块黑色石匾,刻着凹陷下去的“虹馆”两个大字,而后在凹槽内镶上了金色的琉璃,看上去分外醒目。

大门敞开着,小厅内左右各站了八名仆从,神色恭敬地向我们弯腰行礼。一位五十多岁、看上去像个总管样子的没留胡须的老头儿由门内迎出来,恭敬地作揖道:“岳大人及公子小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千岁爷正在大厅相候,请随老奴前往。”

岳明皎连忙还礼,笑道:“有劳刘总管带路了。”

于是从大门进去,见小厅内有一道通往下方的石砌楼梯,墙壁上燃着灯烛,使得整个楼梯道内明亮异常。

跟了刘总管沿着旋转式楼梯一路往下走,很快便下得虹馆内部,也就是倒梯形位于最上面、最宽敞的那一层。楼梯南北两侧各有一间大厅,刘总管便带了我们径直进了南边的厅门。

方一进去,一股暖融融的热意便扑面而来,令人周身舒泰。听得走在最前面的刘总管提高声音道了一声:“主子,岳明皎大人及家眷到了。”

紧接着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道:“岳大人哪!你我少说也有近一年未曾见面了罢?!快来快来,本王可是早便等着同你弈上一局呢!”

岳明皎连忙带了我和岳清音走上前去,一同行礼道:“参见淳王千岁!”

淳王笑着道:“得了得了,在我这里用不着这些个繁文缛节的俗套!快都起来罢!”

我随着岳明皎和岳清音一起慢慢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抬眼向那位淳王爷望过去,怎奈还未待我的目光投到淳王的脸上,就被他身后站着眯眯笑的一人强行扯去了视线。

但见此人高高个子,深深眉眼,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绀青色长袍,愈发显得身形修长、内蕴沉厚,天生的一对笑眼此刻更是弯成了两枚下弦月,趁那淳王正与岳明皎寒喧,悄悄地一抖长而翘的睫毛,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嗳呀…这个家伙——这个家伙不是那姓狗名官的季燕然还能是谁?!

讥嘲·致歉

——苍天呀!大地呀!为什么走到哪里都会遇见这位老弟呀!

由于他平时衙门里事务繁忙,而我又几乎天天去学画,所以算下来我们两个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呢,不成想数月来头一回出门就又遇见了他!

我微张着血盆小口瞠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直到他望着我嘴儿的目光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下意识地抿了抿双唇,别开视线去,我才蓦地回过神来,连忙闭上嘴,低下头暗暗腹诽。

就听得那淳王爷拍着岳清音的肩头说了满口的溢美之辞后,终于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我,不由笑着道:“岳大人,这便是令媛罢?果然是天生丽质、温婉可人哪!——本王还未当面向岳大人你道贺哪!燕然——你未来的岳丈来了,你怎躲在后面不吱声?”

季燕然连忙上前一步笑道:“方才王爷在同岳大人说话,臣便未敢插言。”说着忙向岳明皎行礼,岳明皎笑着一把扶住他,道:“自家人,不必客气。”

淳王听了,拍着季燕然的肩大笑道:“嗳,燕然哪,怎么只向岳父大人行礼,不管自己未来的大舅子和娘子了?”

——这——个——死王爷!简直是太不招人待见了!我一时气得两手在披风下呈九阴白骨爪状抽搐不已。季燕然也只好干笑连连,幸好此时涌过来一拨到得比我们早的客人前来相互厮见,正好解去了我和这家伙彼此的尴尬。

一阵见礼过后,淳王爷拉了岳明皎和季燕然往他的座位上去喝茶聊天,我和岳清音则被侍女引着坐到了大厅西侧的散座处,随后有人端上茶来,是上好的龙井。

终于可以静下来细细地打量这虹馆的大厅了。整个虹馆是南北为长、东西为宽的长方形格局,北面与那座绝峰相连,东、西、南三面悬于半空。在虹馆的内部东西两侧分别是两排相对的房间,中间有走廊相隔,由于进入虹馆的大门在最顶层的房顶广场之上,因此要想下到虹馆的下面几层中去,只能走位于正中的那道旋转楼梯。

而我们此时身处的这间位于旋转楼梯南侧的大厅其实是相当于将东西那两间相对的房间加上中间的走廊整个打通了变成一整间的大厅,在它的南墙和北墙上分别开了一扇门,我们是从北门进来的,要想到南面的房间去就只能穿过大厅走南门出去。

再看这大厅内的布局,由于传统习惯上主人的正座本应是坐北朝南向,但因南北墙上皆开了道门,所以只好破了规矩,将主人正座移到了东边,于是便见那东侧摆了一张紫檀木刻龙纹的罗汉椅,椅上设了小小的矮几,那位看上去精神头十足的、年逾六旬的淳王爷正大大咧咧地脱了鞋子盘腿儿坐在上面,同坐在他下首的岳明皎、季燕然及另几位客人谈笑风生。下首的南北两边各摆着两椅一桌共八套座位,座位后面是多宝格的隔架,上面陈设着各种瓷器古玩。

而在西侧,也就是我同岳清音所在的位置,则被一架大大的纱制屏风与东侧隔离开来,西侧这边皆是散座,随意摆着,有长椅长几,有小椅小几,有圆桌绣墩儿,还有太师椅和小榻。

西侧的这一边同样设着多宝格和各种高矮花几,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墙上挂满了名家字画,地上铺着厚厚的绣花地毯。在大厅的顶上,吊着金属制的如同古典西洋吊灯一样的灯架子,上面当然不是灯泡,而是数十支粗粗的红烛,将整个大厅照得灯火通明,可见创意是不分国界不分时空、古今共通的。

然而大厅内的这些东西并不足以令人感到惊奇,最夺人眼球的却是东西两侧从顶到地的落地型“玻璃”大窗。其实早在正史上公元一千多年前,聪明的中国人就已经制造出了玻璃,只不过由于古中国瓷器产业的发达,致使“玻璃”这种看上去没有什么特色及艺术价值的东西失去了市场,再加上中国古建筑的特殊性,玻璃一直没有被广泛应用。

而在天龙朝这个架空的时空,在这座设计奇绝的空中宫殿之内,玻璃制品竟然被广泛地利用了起来。那东、西两面墙是整个儿地被嵌入了由数片玻璃拼接起来的一道玻璃墙,由于工艺有限,这玻璃墙自是不如现代的玻璃看上去那么透明平滑,但也足以在白天的时候让阳光充分地照射进来,而身处宫殿之内的人亦可以坐在玻璃墙前便将这绝顶上的风光尽收眼底。

至此我才终于明白了这虹馆馆身呈七色的原因,却是整座宫殿的外壳上皆嵌满了有色玻璃片,倘若在晴天时远远观赏,必定是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宛如现实版的凌霄宝殿,美仑美奂令人瞠目。

在暖意融融的大厅里喝了几杯热茶后,身上终于舒服多了,一名颇有眼力件儿的侍女走过来行了个礼,向我和岳清音道:“公子、小姐,是否要先去替二位安排好的房间中洗尘更衣?”

我看向岳清音,见他点点头,站起身来,便也跟着站起,随同那名侍女由北门出去,仍沿了下来时走的那道楼梯继续往楼下深入。到了这第二层,四下里一打量,见东、西两侧各有对称着的五间房,走廊的北尽头处是一扇紧闭的白铁皮包的铁门,南尽头处则仍是一面玻璃墙。

挨着楼梯的东西两间房房门上皆挂着一块木牌,牌子上写着个“侍”字,那侍女道:“这两间是奴婢们的房间,因千岁爷平日不喜虹馆里往来之人太多,是以下人亦用得极少,晚间公子小姐若有吩咐,奴婢们倘当时不在跟前儿,只需到这两间房内传唤奴婢们便可。”

我连忙点头笑道:“多谢姐姐关照。”

那侍女听了掩嘴儿直乐,低头道:“小姐千万莫要客气,这么说可是要折煞奴婢了!奴婢唤作泪儿,小姐便这么唤奴婢罢。”

我偏头见这位侍女的左眼眼角下生着一颗泪痣,想必她的名字便是这么来的,因此颔首,笑着道:“如此就劳烦泪儿姐姐带我兄妹前往下榻房间罢。”

侍女泪儿带了我和岳清音沿着走廊一直往北走,直到走到了尽头处,方才伸手向东侧的房间一指,道:“便是这一间了。”说着推开门,将我和岳清音请入房内。

却见这房间是分为里外间的套房,屋顶、墙壁和地板皆是石砌,顶与墙皆刷了雪白的墙漆,地板则是光洁如镜的黑白纹理的花岗石。东墙上开了平常窗户大的一块窗口,田字形的木制窗框上镶嵌着四块玻璃,窗的两侧挂着厚厚的落地幔帐,相当于现代的窗帘。

一张形似榻的牙床摆放在北墙边,榻的两端各有一只类似床头柜的小几用来摆放茶壶茶杯等杂物。由于虹馆是建于半空之中,因此对于房间的高度是有一定的限制的,所以在这样的房间中摆不了架子床,便只能设着无法吊床帐子的榻式床。

南墙边挨着窗户处摆有几案和椅子,还有一只半人高的木头衣柜,用来盛放行李衣物。

在外间房的南北墙上各有一扇木门,南门通往厕间,里边是马桶、梳洗架和一口贮有清水的大缸;北门通往内间,其中家具陈设与外间大体一致。

由于这座行宫中的房间有限,且淳王也不甚喜欢人多,因此所有前来做客的大臣们都没有带着仆从丫环,而行宫中的下人数量亦有限,所以无法令这里的侍女随身伺候,那泪儿将我和岳清音带进房间后便恭身退了出去。

因客人们的房间是提前安排好的,所以我们的行李早被行宫的侍者们先行送了进来,安放在衣柜内。

当屋地上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整个房间暖和得很,我便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打开衣柜准备将带来的行李整理整理。正蹶着屁股费力地往外扯着箱子,从厕间洗完脸出来的岳清音见了便大步走过来,将我赶到一边,把箱子拎至榻旁,道:“晚上你睡里间,为兄在外间。此处条件受限,房间不多,只好如此。”

我点点头,将箱子打开,边往外掏东西边道:“哥哥,我们两个被安排在了这个房间,那爹呢?他老人家要睡何处?”

“爹自然是一人一房,想必被安排在了上面的那一层。”岳清音坐到榻上,伸手帮我一起叠着满床的衣物,道:“怎么给为兄带了这许多的衣服?”

“怕哥哥冷。”我抱起叠好了的他的衣衫,起身放进衣柜中,转头看看那榻上的被褥,道:“这被子看上去不太厚实,晚上哥哥若是冷了便在上面搭上那披风罢。”

“你就莫要操心为兄了,”岳清音笑笑,“去洗把脸,该回去大厅了。”

从房内出来,按原路回至上面那一层的大厅内,见厅内人又多了几个,岳明皎走过来带了我和岳清音上前去相互见礼,其间还瞥见季燕然那家伙躲在角落里笑眯眯地喝着茶。

好容易一一客套毕,我抽冷子溜到大厅西侧一处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坐下,轻轻地摁揉着太阳穴,这些人际应酬实在是让人头疼,难怪那狗某会躲到旮旯里窝着去,想来也是讨厌这样虚伪做作的场合。

正偏头望向玻璃墙外漆黑的夜幕,忽听得耳旁响起个声音道:“哟!这不是岳家大小姐灵歌嘛?!真是好巧!”

回头望向说话之人,见是细眉细眼薄唇削腮的一名女子,却是在绣艺精社上曾经见过的、同那夏红裳关系不错的牛若华。于是起身,淡淡笑着浅行一礼,道:“牛小姐好。能在此处相见,确实很巧。”

牛若华睨着我上下打量了一阵儿,似笑非笑地道:“岳小姐大喜,若华还未曾向岳小姐道贺呢!不知几时同咱们季大人办喜事呢?”

唔…听这语气貌似这位牛小姐对于我与季某狗的婚事心中很是忿忿呢。于是微微一笑,道:“总归会送帖子给牛小姐的,还望牛小姐赏光才是。”

牛若华鼻子里哧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真看不出岳小姐你竟是个如此有本事的!若华早先听说那季大人原是与佟家小姐订了亲了,倒想请教请教岳小姐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这么个金龟婿钓到手的?”

啧啧,岳灵歌啊岳灵歌,瞅你这人缘儿!走到哪儿都被人欺负,真不知道这十八年你是怎么呆傻痴乜地活过来的!

不紧不慢地笑了一笑,重新坐回椅上,端起桌上茶盅轻轻抿了一口,道:“牛小姐用了‘请教’二字,莫不是想学以致用?”

牛若华脸上立刻没了笑容,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着牙道:“我可没有某人的那般能耐,专会夺人所爱!”

因眼下是在王爷的行宫里做客,不好与这女人闹得太僵,于是偏了头不再看她,仍旧望向窗外夜色,口中淡淡地道:“牛小姐才刚抵达,还是先喝杯热茶去暖暖身罢。”

由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牛若华冲着我狠狠地瞪了几眼,气轰轰地转身走掉了,心中不由好笑,这些贵族子女由出生时起便掉在蜜罐子里,没有什么操心事,心智的发育简直比穷苦人家的孩子要迟缓数倍,既单纯又无知,真是可气又可怜。

看着玻璃上反射的牛若华的身影去往它处,正要收回目光,忽地瞥见在这厅内一隅,有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正在深深地注视着我这边的方向——是段慈。

我心中一紧,不成想这一次竟也有他。

自…自岳明皎做主硬是将我许给季燕然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段慈的面,虽说从头至尾整个事件都是一步步发展成现在的状况的,并非人力在左右其结果,但终究段慈在其中是最为无辜的一个,他…他本不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我回过头去望向他,他没想到我竟会发现他,蓦地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半晌不敢抬起。

我咬咬下唇,缓缓站起身向着他走过去——不管怎样,总要当面向他道个歉,否则我心中难安。

段慈意识到我正朝他走去,一时犹豫着想要拔腿走掉,被我先一步开口叫住了他:“三公子,请留步。”

段慈只好原地立住,却仍垂着头不敢看我,只低声地道:“灵…岳、岳小姐,唤、唤小生可、可有何吩咐?”

我在他面前站定,见他比往日瘦了许多,眉梢眼角满是掩不住的神伤,心下暗叹,轻声地道:“三公子近来身体可还好?”

段慈点点头,道:“多、多谢岳小姐关心,小生…一切都好。”

我顿了半晌,低声开口,道:“三公子…灵歌一直想亲口向公子说一声对不起…是灵歌辜负了公子的一片心,公子若恨,直管恨灵歌便是,若能够有什么方法可以补偿灵歌对公子所造成的伤害,还望公子一定要说出来,只要灵歌能做到的,定当不遗余力地去弥补…”

“灵歌小姐——岳小姐…千万莫要这么说…”段慈猛地抬起头来望住我,然而对上我的眼睛之后又慌忙地低下头去,轻声地道:“小生知道…岳小姐也是身不由己,小生虽然每日只与书打混,却也不是诸事不知的书呆子,小生完全明白岳大人这么做的目的…怪只怪——怪只怪你、我、他,皆身处于官家深海之中,许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往往只能选择对己对人伤害最小的一条路。…灵…灵歌小姐,这些日子…小生已经想通了,小生能力有限,无法…无法不顾一切地去争取自己心爱的女子…心中惭愧至极,无颜再面对小姐…所喜、所喜季大人他德才兼备,既是位好官,又是个好男人,有他来照顾小姐,小生…小生也就、也就不必担心了…”

说着努力地抬起头来望向我,尽管他强迫自己想要装出潇洒的样子来,可目光一相接时,眼底的忧伤仍是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

“既如此,三公子以后要多多保重。”我向他行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去。

与其心怀内疚地安慰他开导他,不如硬下心肠抛离他,快刀斩乱麻,对我对他都是最好的了结方式。

段慈未曾料到我走得这么干脆,许是知道这一次后只怕再难相见了,一时情难自禁,低低地叫了一声:“灵歌小姐——”大脑一热,伸手便拉住了我。

我吓了一大跳,扭过头去睁大眼睛望住他,才要将手挣脱,却忽见由我俩身旁的屏风后转出个人来,一见这情景不由愣了一愣,三个人便一齐僵在了当场。

委屈·风流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我未来的那位非人类的夫君,季燕然。

段慈慌忙地松了我的手,一张脸窘成了紫茄子,额上汗珠立马冒了出来,手足无措地望向季燕然,结结巴巴地道:“季、季大人——您、您莫、莫要误会——听、听听听——听小生解、解释——”

我在旁也望向季燕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见他微低了头凝视着又急又窘的段慈,一双眸子黑得让人害怕。见段慈已经慌到字不成句了,我只得咬咬牙,低声开口道:“大人…别误会,我们…”

未待将话说完,便见季燕然轻轻一笑,道:“怎不去那边坐下聊呢,在这里站着?”

段慈满面羞愧,似觉无颜再多解释,只向季燕然深深恭身行了一礼,道:“大人…海量,容小生…先告退了!”说罢也不敢再看我一眼,匆匆地绕过屏风走掉了。

季燕然目送段慈离去,转而回过头来望住我,唇角带了抹自嘲的笑,轻声道:“为兄是否来得不巧?”

“大人什么意思?”我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咬着嘴唇瞪着他。

季燕然低下头又是一笑,低声地道:“自始至终…为兄都是灵歌院墙外的那个人呢。”

一时间我的眼眶竟莫名地气得发烫,胸口禁不住重重起伏了一阵,冷冷地抛下一句:“那你就慢慢地数墙砖去吧!”说罢怒冲冲地狠狠将他推开一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方才的座位旁,直气得我仰脖将那杯早已凉了的茶一饮而尽,与玻璃墙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孔狠狠对视,心中不停地咒骂着那只笨狗傻狗蠢狗呆狗癞皮狗,居然说那样的话,居然——居然不信任我!

正一个人生着闷气,便见岳清音从身后走过来,至身旁坐下,淡淡地道:“灵歌,为兄有话对你说。”

“哦。”我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转过身来。”岳清音沉声令道。

只好半低了头不情愿地转回身面向他,听得他冷冷说道:“你需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既已是燕然未过门的妻,便莫要同其他男子太过亲近才是!若被外人看见,你的名誉何存?!”

我蓦地抬起头来瞪住他,低声地道:“他向你告状了?”

“告什么状!方才之事为兄都看到了!”岳清音斥道,“竟还耍小孩子脾气去推燕然?!还不去向他道歉!”

我站起身,低着声道:“他不信任我也就罢了,怎么连哥哥也不信我?——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不会向他道歉!哥哥若是认为我不守妇道,那我以后再也不和任何男人说话了,这下哥哥放心了?!”说着转身离开座位,听得岳清音在身后沉声喝着“灵歌!”也不回头,径直由北门出了大厅,沿着楼梯下到第二层,小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冲进厕室就着冷水哗啦哗啦地洗了一大通脸,心中仍然觉得憋堵,走至窗边去开窗户,却见这虹馆房间的窗户并非如普通窗户般从中间向两边推开,而是以田字形窗棱的中间那道横着的棱为中轴,向外推下边的窗棱,这样上边的窗棱便自然向内倾斜,上下窗分别可向内、外开成约四十五度角的缝,这么一来,用来闩着窗子的闩窗木就不能像普通窗户那样横着闩在中间的横窗棱上了,而是竖着闩在田字形窗棱中间竖着的那根棱上,那用来将闩窗木闩住的窗环则被固定在下窗棱下方的窗框上。

拔掉闩窗木,推开窗子,这绝顶之上呼啸而至的狂风夹着大片的雪花披头盖脸地刮进房中,直吹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恐怖的寒意瞬间将我整个儿穿透,激凌凌地连打了数个冷颤之后,这才终于让自己怨恼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你在疯什么?!关上窗!”岳清音暴怒的声音响在身后,由于风声太大,我竟没有听到他何时进的屋。

连忙将窗户关了并闩好,回头不看他,转身就要往里间屋走,被他一把攥住胳膊扯了回来,低下脸来瞪住我,怒声道:“几日不管教你便使性子瞎胡闹!如今连为兄的话都不听了么?”

心中倍感委屈,又不愿再同他强嘴,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

岳清音盯了我半晌,终于慢慢地沉声道:“你既不喜欢为兄处处管教你,那么为兄便不再管教你,你想如何便如何,为兄再不过问就是。”

说罢放开握着我胳膊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得门去。我一时又急又气地怔在当场,半天也回不过神儿来。直到听得一名侍女轻轻敲门说晚宴即将开始,请所有客人至顶层北厅用餐时方才唤回一丝灵智来,好歹对着镜子重新上了妆梳了头,无精打采地出了房间。

才一打开门出来,却看见走在前面走廊上的竟是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轻声开口唤道:“惜薇!”

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多日未见的柳惜薇,展颜笑着走回来至我面前道:“我方才便听说贵府一家人也都来了,正不知你睡哪间房呢。不成想这一次又这么巧,你我又在此相聚了!”

我点头勉强笑笑,道:“巧得很,也好得很。”

柳惜薇看了看我,道:“不舒服么?脸色怎么这么差?”

“许是这里太高了,有点儿不大适应,过些时候大概就好了。”我努力笑着道,“走罢,晚宴要开始了。”

说着便同柳惜薇一起由楼梯上去,方才喝茶之处是位于楼梯南面的南厅,而用晚宴的场所则在楼梯北面的北厅内。

一进厅门,满眼的是热闹华丽的景象,所有受邀的客人皆已到齐,彼此正三三两两地立于厅内说笑着。我的目光摁捺不住地去梭巡岳清音的身影,却见他正在角落里同季燕然淡淡地说着话。

一时见一身家常衣服的淳王爷朗声笑着踏入厅来,身后还跟了位美妇人及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子,想必就是淳王妃和淳王爷的某个儿子了。听得淳王爷笑道:“诶?诸位怎么都站着?来来来,快快入席快快入席!本王这里的是家常饭,谁也不许客气见外!快快,坐!都请坐!”

侍女们连忙上来请众宾客入席,却见岳明皎同柳惜薇的父亲——位列当朝从四品、被封为宣威将军的柳正武以及季燕然、另两位隐约记得都是五品官的一文一武两位受邀大臣、一位年纪看上去同季燕然差不多,长相很是柔美的男子——这几个人同淳王坐在一席上。

淳王的儿子被大家唤作“世子”,则陪着段慈、岳清音及其他五名年纪看上去都不甚大的男人共坐一席。剩下的则是女眷们,除了柳惜薇同牛若华这两位我较熟识的人之外,剩下的五人皆是本次赴宴官员的夫人,由淳王妃坐于上席。

厅内一共设了三桌共二十五人,在这窗外风吹雪舞、窗内炭暖烛红的夜里倒也其乐融融。便听得淳王先是说了几句欢迎众人前来做客的场面话,大家一起举杯干了一盅,而后才开始动筷随意吃喝。还没吃得几口,便又听得他开口笑道:“这次赏雪小宴,本王除了依惯例邀了七家臣卿之外,还特别地请来了三位贵客:一是咱们太平城的知府季燕然季卿,季卿连月来为朝廷立功不断,本王虽住在这绝顶之上,对于燕然你的事迹可是一样也不少知道啊,你现在已经是咱们太平城的大红人喽!还不来与本王喝上一杯?!哈哈哈!”

季燕然听了连忙起身,边自谦边亲自擎了酒壶替淳王将酒斟上,两人对饮而尽。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并非是被抽签抽中才来赴宴的,却原来是淳王的特邀嘉宾——我说这事儿也不能这么巧,差点就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

之后淳王便又向着世子那一桌探了头笑道:“除了燕然之外,本王还特地从翰林院请来了两位供奉为本次的赏雪小宴献艺助兴——常供奉,峰北的绝岭梅花儿可都开了,明儿本王要赏你那夏派的‘风雪傲梅图’!孙供奉,待会儿宴罢大家喝茶时,也要请你为大家献上一曲筝奏了!”

便见世子那一桌上站起两个人来,边应着边举杯向淳王敬酒。

除了这三个人,剩下的便都是受邀而来的七家之内的客人了,那会儿岳明皎领着我和岳清音也都相互厮见过,大体都知道叫什么名字、官居几品。

接下来就是吃饭喝酒闲谈,王爷家的菜果然非同普通臣家可比,一样样色香味俱全,令这伙子客人不由得胃口大开。然而我却实在没什么食欲,时不时地拿眼睛瞟向旁边桌上的岳清音,他却不看我,只淡然有礼地应付着旁人与他的闲聊,极少动筷。

闷闷地由这桌上收回目光,却又不小心对上了那桌季燕然投来的视线,没什么精神地低下头不看他,胡乱吃了几口菜,然后就呆呆坐着走起了神儿。

由于我们这一桌上有淳王妃在,是以女人们吃起饭来都非常矜持,席间基本上没什么人说话,也就是王妃同谁说笑谁便陪笑了应着。倒是男人们的桌上颇为热闹,一来淳王这人本就爽朗,二来其中又有柳惜薇她爹和另一位叫作鲁相烈的两个大嗓门的武将在场,气氛便更是热络起来,兼之还有牛若华的爹——一位矮矮胖胖长相滑稽、十分擅于溜须拍马的人物在席间逗趣,引得淳王不住地大笑,旁人便也跟着附和。

总算将这顿晚宴耗了过去,众人由北厅出来进入南厅,各自随意在厅内找位子坐了,便有侍女们奉上贡品香茗来,大家自由地聊天儿说笑。

我和柳惜薇拣了大厅的东南角一处挨着窗户的位子坐下,边望着窗外漆黑夜色边慢慢喝着茶。一时听得一阵琤琤地古筝声响,循声望去,见一架纱屏后那位来自翰林院的供奉孙浅喜正在抚弦而奏,筝声清越流畅,果然不愧是皇家御用乐师。

正静静欣赏这真正的古乐,忽听得有人在旁一声轻笑,道:“两位小姐,如此枯坐不觉寂寞么?”

扭头望过去,见来者身着宝蓝色缎袍,外罩一袭纱制长襦,面相白皙俊美,眉间眼角掩不住一派风流多情——却是那位翰林院供奉、与贺兰慕风同在一处任职的宫廷画师,常夏兮。

常夏兮说着,也不待我和柳惜薇说话,一掀袍摆径直坐在了我们一桌上,一对轻浮的眸子在我和柳惜薇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锁定在我的脸上,笑道:“岳小姐似乎是在阆苑学画罢?前些日子小生曾去过阆苑,当时对小姐真是惊鸿一瞥…这一次有幸能在王爷的赏雪宴上再遇小姐,真是小生的福份哪!”

我微皱了眉望着他,这个男人一看就是在女人堆里混出文凭来的,言语虽然轻浮,但由他口中说出来却显得无比真诚,可见泡妞的功夫定是不弱。想来这赏雪宴上年轻未嫁的女人也就是柳惜薇、牛若华和我三人,牛若华此时正和她那位同样喜欢溜须拍马的母亲围着淳王妃说笑,这个风流的常夏兮不来找我和柳惜薇解闷儿又能找谁呢?

柳惜薇起身向他行礼,虽然像他们这类在翰林院任供奉的“艺界人士”没有什么实权,好歹也是带着品的,基本的礼节不能丢,然而我此刻心情着实不好,又恼他那对眼珠子在我的脸上转来转去,便理也不理地回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夜色喝茶听筝。

常夏兮见了我这样子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得寸进尺地一挪屁股,索性坐到了我身边的座位上来,笑着道:“听说岳小姐与季大人订了亲,小生当祝贺小姐才是啊!”

这个鸟人——既知道我已订了亲,竟还敢如此放肆,真是有够色胆包天的!这家伙到底什么路数?莫非他朝中有靠山?

正待我扭头准备给他几句重话的时候,忽又听得一个女声哧地笑了一下,娇声道:“哟!常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呢?人家岳小姐可是已经名花有主了,您呀,晚了一步喽!”

循声望过去,却见是位二十来岁的少妇,杨柳细腰很是风骚地摆着向了我们这桌走过来,长得如何不好下定论,主要原因是她脸上的妆过于浓厚了,妖里妖气,不似好鸟。

这位是谁来着…哦,是那位弹筝的孙浅喜的老婆,从刚才吃饭时就在那儿不住地打量同席的一众女宾,目光尤其爱在众人佩戴的首饰上停留,我亲眼看见她在看到那鲁相烈将军的老婆戴了一对笨拙的金灿灿的大手镯后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笑。可见这位孙夫人也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爱与人攀比的女人罢了,类似这样与我气场不合之人,我是不想多同她搭半句话的,因此见她向着这边走过来,便站起身,冲着柳惜薇道:“我想到那边去看看,要一起过去么?”柳惜薇便也就势站起身,冲着常夏兮同那孙夫人点了下头,便同我一起离开这一桌,移身到远远的西南角去了。

方一坐定,便听柳惜薇道:“早便听说那位姓常的供奉是个风流子,时常招惹些未婚的官家小姐,就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只要是年轻貌美,他也都要沾沾手,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灵歌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他不过就是仗着他已逝的老子留下的那点子名声才敢如此放肆,我们不理他就是了。”

“他已故的老子是做什么的?”我问道。

“听说是护皇有功,具体我也不大清楚。”柳惜薇道,偏头望了望常夏兮那一桌,我便也就势跟着望过去,却见那位孙夫人正同他坐在一起打情骂俏,不由笑了一声,道:“孙供奉在那厢弹筝以悦众宾,孙夫人在这厢谈情以悦自己,今儿我是开眼了。”

柳惜薇便也笑了一声,道:“依我看,那位孙供奉未见得不知道他们两人这勾当,你看这孙夫人与常供奉说话的样子,决不是一两日的交情。”

“人不风流枉少年,”我勾唇而笑,瞄向柳惜薇道:“惜薇可有了意中人了?”

柳惜薇脸上红了红,道:“我哪里会有!娘总说我平日里跟着爹舞刀弄棍的,没个男人肯娶我的…”

“缘份未到罢了,”我托了腮望着她,开玩笑地道:“不知惜薇看家兄如何?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他的妹子也是个好性情儿,你若嫁到岳府上,必定不会委屈着的。”

柳惜薇嗔笑着瞪了我一眼,道:“不许闹!莫说我与令兄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算相互看对了眼…以令兄的状况,我与他也是不可能成配的。”

我的心中骤然一惊,突然想起了以前岳明皎曾经提到过的关于岳清音的事,但那也只起了个话头便打住了,莫不是与柳惜薇所说的是同一件事?

于是装傻充楞地眨着眼睛笑道:“家兄的状况?家兄能有什么状况?家兄虽然看上去瘦削,但是身体却也健康,百病不生呢!”

柳惜薇摇摇头,按下声音道:“约是令尊和令兄未曾对你说起过,是以你还不甚清楚。我也是听家父偶然提及的,关于令兄…为何当了仵作之事…”

我的心中一阵怦怦地跳,虽然知道柳惜薇要说的已经是过去了的事,但仍是不想听到关于岳清音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不好的什么,还未听便已觉得心疼起来,甚至不想去听,就这么直接跑到岳清音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为晚宴之前的事向他道歉,告诉他我再也不会让他生气操心了。

柳惜薇却笑了笑,道:“其实从某种立场上来看,令兄选择了做仵作也不失为是明智之举,起码不必陷于官场漩涡之中,倒落得轻闲。”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小心地问道。

贱民·痛快

柳惜薇低声笑道:“你可真有些奇怪,明明是那样闲不住的性格,怎么对自己兄长的事倒一概不知呢?”

我讪讪笑了两声,总不能告诉她我是猛鬼——呃,艳鬼附身吧?!只好扯谎道:“你知道的,男人总是不希望女人家多问多听的,是以家兄的事向来也不爱对我说起。说来这些事还要劳惜薇你来告诉我,着实怪不好意思的。”

柳惜薇点点头,道:“说得也是,便是我所知道的这些也是偷偷听家父说来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你不必担心——令兄以前不是太医么,医术高超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年纪如此之轻便做到了正六品的太医令,这在我朝史上并不多见。听说此前令兄将因顽疾恶化而导致没了气息的初莲公主成功救活过来,皇上还要升他做太医院的院判——那可是御医中最高的职位,相当于正三品呢!然而当时被令兄婉拒了,后来初莲公主因此事而对令兄倾慕有加,求了皇上赐婚,皇上将令兄召至御书房先做试探,再度被令兄婉拒,不成想却因此惹恼了皇上——听说当时皇上给了令兄两个选择:要么娶公主,要么终生为贱民,后世子孙十代不得入仕,不得经商,不得教学育人,不得挂牌行医,只许从事下九流的行当;不得与官眷通婚,不得与我朝十大姓氏族人联姻,倘若他本人及后代中夫妻一方早逝,则不得续弦或改嫁,不得纳妾,若膝下无子,亦不得过继他人子女养老送终;身为贱民,死后不得入石穴、享厚椁,碑上只许刻姓不得留名,不得用金银宝器陪葬,不得占用风水良宅,只许粗衣裹身,薄棺入土,木桩留姓,荒郊为冢…”

“惜——惜薇——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我紧紧攥着拳的手在桌下难以抑制地颤个不停,我不能去想像在这世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的一生已被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柳惜薇顿了顿,安慰地冲着我笑了笑,道:“尽管如此,令兄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宁做贱民也不做驸马,惜薇对此却是无比钦佩的!…后来的事灵歌想必也知道了罢?”

“后来…”我心中抽痛,迟缓地望向柳惜薇。

柳惜薇有些讶异我的不知情,只好解释道:“皇上其实也是相当爱惜令兄的才华的,虽然令兄拒绝了迎娶公主,但皇上也并未立即下旨降他为贱民,而只是罚他去坟场做殓尸工——听说那里丢弃的皆是些被处决的死囚的尸身,没有一具是完尸,都是肢残体缺血肉模糊,有的被狼吃去了半拉身子,有的时日久了生出了蛆虫,许多自称胆大的汉子做了没几日这殓尸工的活儿便都跑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干,唯有令兄,做了整整一年。后来皇上重新召他进宫,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迎娶公主,却谁料令兄自己倒先一步提出希望皇上准许他去做仵作的请求,皇上一怒之下便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