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安哭了一会,痛不欲生,然而朦朦胧胧里,想道:事情怎会如此?本侯怎会杀了月娘?本侯只想疼她爱她,却怎会动手杀她?这是苏府,还是京城里侯府?不,不对……

他为情所迷,一时颠三倒四,又以为自己错手杀了月娥,痛楚失神,然而抵死追悔之中,忽地摸出一丝清醒来,想道:月娘明明被我抢回府中,她没有嫁给苏青,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本侯没有杀月娘,没有!对了……这一定是做梦,本侯在做梦!

敬安在睡梦中想通了这个,心智便逐渐恢复清醒,耳畔听到有人叫道:“侯爷,侯爷!”敬安猛地睁开眼睛,却见烛光摇动,丫鬟正在唤他。

敬安瞪大眼睛,说道:“发生何事?”丫鬟说道:“侯爷方才大叫……似在……”到底畏惧敬安,不敢说出怎样。

敬安若有所觉,慢慢地挪手,在自己脸上一模,触手全是冰凉的泪,正是梦中哭出来的。

敬安瞧着满手的泪,人却笑起来,欣慰说道:“果然是在做梦,本侯以为呢……怎会做那种傻事,她又怎会死,好端端的,明明仍好端端的,这便好。”一时又有些语无伦次。

丫鬟不知他为何又哭又笑,只好静静垂手站着。敬安想了想,问道:“什么时候了?”丫鬟说道:“回侯爷,已经是子时过半。”敬安点了点头,问道:“姚娘子回去安歇了么?”丫鬟说道:“回侯爷,正是的。”

敬安平白做了那个噩梦,心头兀自乱跳,说道:“你去,把姚娘子唤来,本侯要见她。”丫鬟答应一声,转身向门口走,正要出门去,敬安忽地又叫:“罢了,不用叫了,你回来罢。”丫鬟只好又回转来。

原来敬安虽然想见月娥,但是知道她辛苦几天,身心俱疲,便想叫她好好地歇息,横竖他是在做梦,弄得一惊一乍的,反叫她不喜,大不了明日再见罢了。

却不想,敬安这一心成全之意,却偏偏……

敬安想了一番,那丫鬟上前,将被子给他盖好了,忽地看到旁边一物蠕动,吓了一跳,敬安转头一看,却见是小暴起了身,正在徘徊,黑暗里,豹子的眼睛烁烁发光。敬安爱屋及乌,此刻也不怎地讨厌小暴,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豹子的头,说道:“睡你的罢,担什么胡乱心思,她仍旧是好好的,没听到么?”

小暴自不知他在胡说八道什么……不过被抚摸了两下,便觉得舒服,重新伏身下去又睡。敬安明着说豹子,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喃喃说了几句,便又重新睡过去。

第二日敬安早早醒来,便等着月娥前来,不料左等右等,却不见人。敬安还想矜持,一直到了素日里吃早饭的时间,人还不到,敬安正按捺不住想要传人,却见小葵惊慌失措地来到,跪地说道:“侯爷,大事不好了。”

敬安本正躺着,闻言便爬起身来,说道:“何事?”

小葵犹豫了一会,说道:“奴婢死罪,……姚娘子不见了,奴婢找遍了阖府,都没有人见到姚娘子。”

敬安闻言,瞬间如万箭穿心,伸手捂住胸口,眼睛闭了闭,胸中一口气闷上来,一时间头晕眼花,气不能喘,向后便倒。

与此同时,已经是离紫云县几十里之外,有两匹马正并辔而行。前方已经隐隐见了人烟,两人便将马速放慢。

一人转头,问道:“姐姐,我们这样一走,侯爷不会动怒么?”青衣青帽,背后背着个小包裹,容颜清秀,却正是姚良无疑。

另一匹马上的人听了,微微低头,忽而一笑说道:“纵然发怒又如何?侯爷年轻气盛的性子,过去了这阵,顶多隔个一年半载的,也便好了。”

这人却也同样是男装打扮,因是冬日,似穿了不少衣裳,弄得身材略见臃肿,而一张脸,肤色微微发黑,冷眼一看,就如一个普通的粗鲁男子一般。然而仔细看来,那轮廓却异常秀美,眼睛十分有神,不是月娥又是谁人。

姚良问道:“姐姐,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了周大爷的?”

月娥叹口气,想了想,说道:“我也是捏了一把汗的……想那周大爷,是对侯爷极为忠心的,先前因为我们害侯爷受伤之事,对我颇为记恨,自然也不喜欢我留下来,倘若我主动提起要走,他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碍于侯爷命令罢了。其实谢敬安,他也的确是个枭雄……那些蒙面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同他为难,不知彼此有什么瓜葛,想他以前都平安无事的,独遇上我们之后就……我只将这些同周大点明,其实他心底也知道,倘若我们留下,就等同侯爷有了软肋一般……这一次重伤已经算是侥幸了。”

姚良说道:“他当真肯为了侯爷而违抗他的命令?然而侯爷那种性子……保不准真的会很怒。”

月娥说道:“这便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我先前敢找他,也正是看准了他是那种为了主上不计生死之人。只是……谢敬安也不是糊涂人,他会明白,是谁真心对他好的。”

姚良听了,忽地说道:“姐姐这样儿做,也是真心对侯爷好罢?”

月娥听了这个,胸口一梗,便摇摇头,说道:“不要胡说……我只是,为了我们日后的平静生活罢了……对了,那房契同虎头,你处置妥当了?”

姚良说道:“得了姐姐的信儿,我就去找了苏大哥,将房契给了他,虎头跟那三只鸡也托付给他了。”

月娥听了这个,心头却是忍不住发酸,问道:“他……他怎样?”姚良说道:“苏大哥只说……让姐姐保重,还说,还说……”眼圈也跟着发红。

月娥问道:“还说……什么?”姚良说道:“苏大哥还说,会等姐姐的。”

月娥听罢,便转过头去,看向两边的杂树,眼中的泪瞬间洒落尘埃。这一别,再相逢何异于遥遥无期?谢敬安自然并不会长久在紫云县停留,但就算他走了,那紫云县,她也再也回不去,也不想要回去了。那个……痴子……却又能等什么?

且说敬安听了小葵的话,一口气上不来,向后便倒,伺候着的丫鬟们惊慌失措,小葵更是眼泪直掉,门口周大闻讯进来,见敬安如此,急忙说道:“快叫宋大夫。”才有人匆匆忙忙而去,周大将敬安扶起来,见他脸白如纸,嘴角隐隐地似有一抹血,似雪地红梅,恁般鲜艳。

周大慌忙说道:“侯爷,你这是怎么了?”

敬安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周大,忽然用力,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垂手撑着床面,两只眼睛杀气凛凛,瞪着周大,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周大被推开,见敬安询问,即刻跪地,说道:“侯爷,请勿动怒。人……已经走了。”

敬安听了这个,一时想大叫,又想大笑,又想嚎啕大哭,然而只是浑身乱抖,嘴角的血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打在被面上,殷出朵朵红梅。

敬安一口气堵着心,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半晌才说道:“好……你好……周大。”

周大低着头,说道:“侯爷要责罚,属下尽数承担。”

敬安忍了又忍,那牙关咬了又咬,最终说道:“为何,这么做?”

周大说道:“侯爷,姚娘子不可留在侯爷身边,这个是她亲自对属下说的。”

敬安抬眸,问道:“你说……”

周大说道:“侯爷,先前那些神秘蒙面人的行事,分明是处处针对侯爷,却总拿姚娘子来当饵,日后倘若姚娘子总在侯爷身边,他们必定又会有机可乘,侯爷……”

敬安伸手,手指头上还带着血,指着周大,手指簌簌发抖,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一般,半晌却又涌出泪来。

周大静静跪在地上,说道:“属下这次擅自行事,违抗侯爷命令,请侯爷责罚。”

敬安看了他半晌,最后才问道:“是她同你说,要走的?”

周大便回答说道:“回侯爷,正是。也是姚娘子劝属下,且说只要属下答应,她就会好生的伺候侯爷养伤,属下才听从她的意思。”

敬安心凉如冰,僵了半晌,嘴角才缓缓地笑了一笑,说道:“本侯……却没想到,本侯总是会……低估她。”

周大说道:“侯爷,姚娘子同侯爷,本不是一路之人……侯爷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敬安呵呵笑了几声,眼中的泪扑簌簌的一直落,那笑却渐渐自凄楚变得狰狞起来,说道:“是……本侯自然是要保重身体的,本侯不能就这样死了……倘若死了,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姚月娘……”

沾血的手紧紧地握着身下的被子,敬安咬着牙转过头去,一颗心又苦又酸,绞痛非常,却向谁说?眼中的泪,忍也忍不住。

他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绝情狠心之人,却没有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终究一日狭路相逢,究竟是他强横霸道地先抢了她,亦或者是他无知懵懂地一头撞入了她的手中?

谁又知晓。

一个月之后,朝廷的调令下来,因安远将军平匪有功,辖下民众安居乐业,紫云县同巡抚使上的帖子又多是赞美之词,是以天子龙颜大悦,抹去了敬安先前的罪过,重新将他调回了京城之内,正巧京城内的九城指挥使正职空缺,便叫敬安填了这个空。

圣旨下来后,紫云县贺知县跟一帮乡绅父老准备了酒席相送敬安,着实热闹。又有那些感激敬安平了乱匪的百姓,见敬安要走,一个个十分的感怀赞念。

这一日,正是敬安要启程的倒数最后一日,敬安同一干乡绅吃了酒,自己出了门,上了马沿着长街只管走,冷风飒飒,又起了三两点雪花,身后周大说道:“侯爷,天凉了,还是回去。”

敬安答应一声,忽地说道:“周大……”

周大说道:“属下在。”

敬安恍惚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本侯记得,姚娘子好似跟苏青订了亲罢,过几日她便要成亲了是么?”

周大一惊,转头看敬安,却见他神情恍惚,眼直直地望着前方那飘摇的一面旗帜:良记。

周大心头不知为何极为难过,说道:“侯爷,我们回府罢。”

敬安酒意上涌,又勾起昔日心事,模模糊糊说道:“不忙,本侯想亲口问问她,她几时成亲,本侯想要送她一份大礼呢。”

周大说道:“侯爷……”

敬安说道:“本侯想不通……为何她见了本侯,就跟见了鬼一般,周大,本侯着实如鬼么?”

周大说道:“侯爷,我们回去罢,明日就要回京了。”

敬安说道:“回京?”蓦地清醒过来。

一瞬间时光流转,仿佛回到了那一日,也是飘雪之时,也是酒醉之后,他孤零零站在此地,被人撞倒在地,是她出来,将他扶起来,当时她还没成亲,当时还没有……

大错,还没有铸成……她……也不会走。

如果可以回去那时候,多好,多好。

敬安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又有何用?!

敬安大喝一声:“驾!”白马奋勇向前而去。

敬安来到昔日的姚家宅。周大看他翻身下马,自己也跟着翻身下马,不防敬安说道:“别跟着。”周大见他迈步进了里头,迟疑了片刻,终究摇了摇头,只等在外头。

敬安将门一推,那门竟没有锁,敬安轻巧推开来,迈步进内,放眼看过去,院落里静静地,什么都还在原地,只少了那个人。

敬安一路看一路进了厅内,一处家具一处家具的看过去,正在出神,忽地听到内堂里一声细微响动。敬安听了这个,心头狂跳,闪身便向着内堂而去。

回京城令招天下客

内堂之中一声细微声响,敬安听得,即刻闪身向内,两旁景物如风倒退,敬安仓皇循声而去,却见眼前房门虚掩,却正是昔日月娥所居之处。

敬安心神巨震,推门而入,目光所至,只见一角青衣,自眼前徐徐闪过,敬安失声叫道:“姚月娘!”

来不及多想,纵身扑上,便将那人牢牢抱住。

敬安将人抱了,心头狂喜非常,继而一惊,正觉得有些不妥,却听得耳畔那人艰涩说道:“侯爷。”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双手一松,敬安猛地后退,踉跄着几乎倒在门扇边上,惊慌之下定睛看去,却见那人缓缓起身,回过头来,哪里是姚月娘?那张脸如玉冷清,双眸平静,却是苏青。

敬安狂喜狂惊,高低起落,这瞬间一个字不能出。苏青眼望着他,忽地冷峭说道:“侯爷认错人了。”垂了眼睑,向外迈步而行。

方掠过敬安身边,却被敬安伸手,一把攥住手腕,问道:“你为何在此?”

苏青头也不抬,只说道:“侯爷却又如何在此?”

敬安望着苏青,一字一顿,说道:“你定是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

苏青眼睛微微一闭,却又睁开,古井无波,望着前方,淡淡说道:“倘若我知道她在何处,我又何必在此?”

敬安身子一抖,鼻子陡然而酸,手动了动,将苏青腕子松了,苏青迈步要出外,却听得身后那人大叫一声,耳旁一声爆裂之声,苏青蓦然回头,却见敬安一掌劈过去,竟将放在屋子正中的那桌子给劈了两半。

苏青皱眉,刚要说话,却见敬安垂着手,手上鲜血淋漓,滴滴洒落,苏青怔了怔,那话到嘴边,却又停下,摇了摇头,迈步就走。

身后敬安望着他向外的身影,却叫道:“你站住。”

苏青略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敬安,敬安眼望着他,说道:“你是大夫,本侯伤了,你就这么走?”

苏青说道:“侯爷府中自有名医。何须用我这等乡野大夫。”

敬安说道:“少废话,你回来,我记得这屋子里有药。”

苏青见他双目锐利盯着自己,便理也不理,挺身又走,却不料敬安说道:“苏青!”大步迈出,他走的快,几步赶上苏青,将手向着苏青肩头一搭,他是习武之人,手压过去,略一用力,便将苏青拦住不能动。

苏青略微回头,说道:“侯爷,你想做什么?”

敬安对上他的眼,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说道:“本侯说的话,你也不听?本侯伤了!”

苏青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说道:“侯爷,伤了又如何,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倘若侯爷你此刻死在我的跟前,我也是不会管的。”

敬安心一震,手上一紧,说道:“你说什么?”

苏青冷冷看了敬安一言,忽地缓缓仰头,哈哈而笑,说道:“上次你自狗头山回来,我本是不愿理会,恨不得你死,只是你身边的人以月娘性命要挟,我才不顾一切去救你。侯爷,你以为……我当真可以大度到……既往不咎,施加援手么?”

敬安听了这话,情知他是在说自己从苏府大婚之日将月娥抢走之事,一时无言,面对苏青,他心底滋味难明,有些愧疚,又有些不甘……很是古怪。

苏青见他不语,又笑了两声,说道:“侯爷,我常常都想,人的性命不分贵贱,所谓医者父母心,所以这四里八乡,无论是好人,坏人,谁找我治病救命,我便总是尽心竭力的,可唯有这一次……侯爷,面对你之时,我并没有这样想过……”

这冷清平淡的男子忽地紧紧握住拳头,身子微微发抖,颤声说道:“谢侯爷,你叫我明白了这世间还有极恶之人这种说法,因此……我恨不得你死,死的痛楚无比!偏偏我竟不能下手,你可知,我面对你之时,是怎样竭尽全力忍着才不会失手杀了你!你可知,我曾有多少机会可以将你杀死……但是……”

眼泪滚滚自苏青眼中落出,而他狠狠说道:“我从来都不计较高低贵贱,品性好恶,但只有这一次,我想你死!”

敬安被他话语之中的憎恨之意惊住,说道:“你……这么恨我。”其实,应该是知道的。换作是自己被人抢了新娘子……恐怕会杀了那人罢。

自从做了那个梦……心底就对苏青,有一些愧疚,所以方才才唤住他,本是想……

然而……苏青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敬安一动不动。

这边苏青昂首,说道:“不错。想当初,王四鹄先我一步,带走月娘,我心底并不怎么憎恨他,我只恨自己不曾决断,只恨老天阴差阳错。然而这一次……我已经尽了力,为何,却还是如此?谢侯爷,如今你要我替你治伤?!”

他转过头来,逼视着敬安。

敬安按在他肩头的手微微发抖,只因感知这温润男子的身子底下,原也有一颗愤怒之极悲怆欲死的心。是……凭什么以为他就不会痛呢?只因他没有对他做什么?

敬安恍惚。

苏青说道:“罢了,也罢了……你抢了月娘去,倘若你对她好,我……我也认了……但是,可能吗?”他的声音忽地淡了下去,“最终她还是要走,谢侯爷,其实……我只当那日你带了月娘离去,我的心中之痛,无人可知,如今看你之态,……哈哈哈……”

他猛地大笑。

谢敬安茫然抬头,问道:“你……你说什么?”

苏青望着他,眼中泪光闪烁,却说道:“如今看侯爷你的样子,我的心忽地好过了些,原来那种滋味,不独我尝过。侯爷,可见冥冥之中,是有报应的。纵然你将月娘自我身边抢去,也自有天将她带离你的身边,最终你仍旧无法如愿,是不是?”

苏青说完,手抬起,将敬安的手轻轻一挥,从自己肩头上挥落,冷笑说道:“月娘是个冷静聪慧的女子,怎会看上你这种纨绔不肖之徒,她心知你不过是玩弄她而已,她怎会留在你身边自甘欺辱?”

敬安闻言,才抬头,看向苏青,咬牙说道:“本侯没有玩弄于她!”

苏青说道:“有没有,你心底自知。倘若不是如此,月娘怎会走?”

敬安说道:“我……我不知!”

苏青说道:“倘若不是你,如今我同月娘成亲,两相和美,她一介弱女子,同小郎一起,又何必要避开你,远走他乡?如今生死不知安危不知……侯爷,你心疼吗?你也会心疼吗?真是叫我讶异,我本以为谢侯爷你是无心之人!”

敬安听了苏青这一番话,他心底本就憋闷非常,闻言越是双眼冒火,只说道:“你住口!住口!”

苏青说道:“昔日你从我身边抢了月娘,自有人从你身边将她带走,侯爷,这天底下,也还有你做不到的事!哈……哈哈哈……”虽然是畅快之意,笑声却仍带无限凄楚无奈。

敬安叫了几声,只觉得胸口血气翻涌,旧伤隐隐作痛,不由地伸手捂着胸口,腰微微一弓,这动作之间,袖子里有什么东西,飘飘悠悠就落在地上。

敬安冷眼看到,便弯腰去捡,却不料苏青比他更快,手一探,先敬安从地上将那块帕子捡起来,拿在手中,问道:“你从哪里拿的我的帕子?”

敬安一怔,呆呆望着苏青手中的方帕,说道:“你……你说什么?”

苏青皱眉,自己探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方一模一样的帕子来,说道:“这分明是我的,你这是……”便疑惑看着敬安。

敬安看着苏青怀中掏出的那块帕子,又看看他手中拿着的那块自地上捡的,果然是一样,只不过后面的一块,略见旧了。

敬安痴痴看了片刻,忽地仰天长笑。

苏青本来不解,见他笑的悲怆难言,略微一想,便凝眸看向敬安,问道:“难道……这帕子是……”

敬安笑了片刻,合泪说道:“不错,这帕子是从姚月娘那里得来的,她从未离身,我以为是她心爱之物,却没有想到,竟是你的!苏青,是你的呀!哈哈哈……”

笑自己的痴,笑自己傻气,笑那不知何故而笑的笑,这一刻,忽然极想要死去。

而苏青望着手上的方帕,这帕子是先前月娥手伤了的时候,他替她擦血迹时候留下的。以后也只忘了,只以为她丢了,却哪里想到,她一直都留下来。

对敬安来说,这帕子自是不陌生的,当初他在这里,为了她煮东西,闹得鸡飞狗跳,满面尘灰,她就是掏了这帕子出来,替他擦拭,他还亲手洗过。后来她出嫁那日他抢她回去,撕扯之间,也掏出了这一方帕子,再后来,就是在死去的王四鹄手里,将这帕子捡到……

他只以为是她心爱的,却哪里想到是苏青的?

原来,原来她所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她心爱苏青,只是心爱苏青,却对自己……丝毫都不曾留心过。“若我对侯爷有心,叫我天打雷劈”……

……她果真,好狠。

敬安笑罢了,上前一步,从苏青手里将那旧帕子抢了过来,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了苏青一眼,便转身,向着门口大步而去。

看似冷静沉稳,然而走到门口之时,脚下却踩到了一方硬石子,小小的石子颠簸了一下,敬安竟向前抢了两步,差点跌在地上,他脚下半跪,手撑着地面,略微一怔,一滴泪铿然洒落,敬安才又迅速地从地上起身,头也不回地仍出门去了。

剩下苏青在院子里,周遭静寂无声,苏青低头,望自己手上的帕子,又想到敬安方才的种种,一瞬间,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此后敬安便启程回京内上任去了。紫云县又新调来一位守将。不必多说。

且说敬安回京之后,京内的一干素日里往来的旧友闻讯纷纷上门,恭喜的恭喜,宴请的宴请,又加上要上朝见天子谢恩,去九城指挥使衙门点卯应景,一直闹了足有十多日才消停了。

这九城指挥使,统管的是京城之内的治安,权限颇高,连同皇宫禁城的侍卫统领都管辖在内,除了天子随身的禁卫,京城内的兵丁管辖,基本便在指挥使手下。虽则名字不起眼,却是个紧要之处,位置仅次于大将军,同皇帝近身的龙尉平级,也算是京官武将之中的前三之列。

天子将这要紧的位子给敬安,一来是因他在外治理有功,二来却是因为要给名门谢家一方大大颜面,掩了先前的惩治之事,这第三么,却是天子深知谢敬安的能耐所致。

敬安回京半月,看样子却是同先前相似,除了正经事体,便同昔日友朋来往玩耍。毫无不妥。有那等好事者问起紫云县风物,便说道:“素闻那紫云县有一镇,以出美色闻名,不知侯爷可曾见识,是否是真?”

敬安双眸一垂,继而却笑道:“也无非是乡野村妇,毫无见识之辈,粗手粗脚,有什么可看的,还是京内美人更得人意。”众人便大笑,更有那些人,有心奉承的,便说道:“侯爷在外这一年,可是辛苦的很了,今儿回来,可要好好地补回来才是……听说金玉楼里新来了个娇娇嫩嫩的清倌儿,兄弟特去看了,果然是了色天香的很,兄弟已做主买了,就给侯爷做洗尘之贺。”

众人一起大声喝彩,恭喜敬安。敬安只笑道:“有劳有劳。”也不推辞。

当晚上,敬安便宿在那金玉楼之中,此后几日,敬安一直都去那金玉楼会那个叫重烟的姑娘。

又过了段日子,京城内忽地新开了一家酒楼,做的是那些南方的糕点之类,格外精致。请的都是南边儿有名的厨子师傅,因此是极好吃的,那京城之中……乃至于南来北往的客官,都欢喜往这里坐一坐,这里又有个奇特规矩,倘若是哪个客官在别处地方上吃到有名的好物,能说出来的,说的详细的,楼内便会慷慨相送一味吃食,因此这名头是极响亮的打出去了,各方客似云来,每日边吃东西,边唧唧呱呱的说,竟比那说书唱曲的来都热闹几分。

这酒楼东西绝妙难得,只名字有些怪异,唤作:未晚。

飞信使遍海撒金钩

且说这“未晚楼”开张之后,名声远扬,南来北往的客官闻听大名,一传十十传百,其中尤其是生意人最多,这些经商的客人是最好新奇,也最重便宜的,他们个个又是走南闯北,见惯世情,素来知道些各地新鲜事儿的,便都爱好往这“未晚楼”来坐一坐,顺便摆摆胸中见识。

且说未晚楼开张了三个月,店内那负责笔录的快手已经从最初的六个添到九个,到了半年之后,已经加到了十八个,尚且还有些分-身乏术呢。算起来那些记载资料的簿子,一本叠一本,也有满满一大柜子那么多。

只是无人知晓,等那夜深人静之时,便会有一人来到,将那些白日里记录了的簿子拿走。在京城内兜兜转转,始到一处地方,里面那人便于灯下,再度细细察翻。

一直子时过后,簿子翻完了,门口伺候的人才进来,将他翻阅过的簿子尽数抱出去,外面,自有几十余名劲装骑士等候。那人便翻看里面红笔圈出的,照本宣读,旁边一位文士便一一写明了,就交给一名骑士。那骑士拿了字条看过,将上面所写铭记于心之后,便领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