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婶婶,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吧!

她没有娘家,是因为她娘家的人不在……而自己、郑氏,没有娘家,是因为她们一边被要求为家族昌盛作贡献一边却被当作牺牲品抛弃在这偏远之地……认真地说起,自己、郑氏,比她更可怜,更可悲,更寂寞……

她抬头,就看见了顾夕颜眼中的不忍。

“有选择,就有痛苦。而我们,只不过是在两种痛苦中选择了一种,并不知道,哪一种选择更让人痛苦……”顾夕颜喃喃低语,像在为自己感叹,又像是在劝慰方少芹,“有些事,已经不可以回头了,我们却可以改变……我希望从我们开始,改变……”

方少芹,眼角滴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 * * * * *

有些事,说的时候很激动,听得时候很感动,可真要去实践它,却又往往觉得很被动。

方少芹开始失眠。

住在隔壁的顾夕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方少芹,整夜整夜看着她在小庄园的湖泊边徘徊。

两个人,都被选择折磨着。

段缨络打着哈欠,语气含糊地道:“你下巴都尖了……齐灏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还是别管她了,早点休息吧!”

“我怎么睡得着。”顾夕颜苦笑,“明知道有一个危险人物在自己身边,总得想办法减轻下杀伤力吧!”

段缨络迟疑道:“你也不是个管闲事的人……再怎么说,这也是花生胡同的事,你,还是别管了,可别到时候,吃力不讨好……”

“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有谁真的能够独善其身啊!”顾夕颜无奈地笑道,“现在不趁着方少芹对未来还有着几份憧憬的时候把她给拉过来,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第二个徐夫人,然后我们两人不死不休地斗着……最后遭殃的是谁,还不是我……我可不希望我的孩子遇到什么危险,也不希望,有一天,我变成一个连孩子也能下手的人……恨,总是比爱更能让人感到快意……难道你喜欢一直生活在血腥的环境里啊……”

“那倒也是!”段缨络道,“什么事都怕万一,万一你们争执起来,真的伤了孩子……后悔也来不及啊!”

顾夕颜沉默良久,轻声地道:“我也仔细想过了。魏士英的孩子,肯定是保不住的……既然如此,何必再把方少芹牵进去……我尽力去做,能做到哪一步是哪一步吧!”

段缨络大惊,道:“既然怀了孩子,齐毓之应该对魏士英还是有点感情的吧。就算没有感情,毕竟是他的亲肉骨,又是第一个孩子,徐夫人总要给几份面子他……应该不至于如此吧!”

顾夕颜摇头:“就怕是魏夫人,容不得这孩子?”

段缨络略一思忖,额头就冒出汗来。

如果这个时候魏士英肚子的孩子出了什么事,那把徐夫人请到花生胡同的方少芹,还有对魏士英怀孕极度不满的徐夫人,都会被怀疑……那齐毓之和方少芹、徐夫人之间的关系,就将变得很微妙了!

顾夕颜苦涩地道:“那天在贤集院,徐夫人听易嬷嬷说魏姨娘怀了孕,一下子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却说,进门三个月,却怀了五个月的身孕……我记得分明,魏士英是二月间抬的姨娘,算起来,应该有五个月,而且,少芹也说,魏士英只有两个月的身孕。当时,易嬷嬷不停地偷窥我的脸色,还不顾尊卑使劲地拧徐夫人……徐夫人一定是气得心神失宁,想起了以前的事。把这个魏姨娘当成了另一个魏姨娘……齐瀚、懋生和齐潇是前前后后出生的,如果水姨娘、周夫人是一起抬举做的姨娘,那还说得过去,如果不是……那懋生之前,魏夫人就应该还怀过一胎……”

段缨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徐夫人和魏夫人之间恨意……”顾夕颜沉吟道,“段姐姐,你帮我打听一下,看魏夫人是不是和水姨娘、周夫人一起进的门……”

第二天下午,段缨络就脸色惶恐地对顾夕颜摇了摇头,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魏夫人进门的第七年,齐煜才收了水姨娘和周夫人……”

顾夕颜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

* * * * * *

没有几天,方少芹和顾夕颜都呈现出疲惫不堪的倦色。

只有红鸾,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活泼,脸色也越来越红润……有一天,她甚至捉了一条毛毛虫丢在顾夕颜的裙子上,结果却惹得顾夕颜一阵开怀的大笑。

红鸾不明所以,瞪着眼睛望着她良久,然后气呼呼、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方少芹站在屋檐下,目光迷离地望着红鸾:“我小时,也曾经像红鸾一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得到父母的庇护……”

站在她身边的顾夕颜无语。

一边是疼爱自己的父母,一边却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丈夫。可世事就是这样捉弄人。最爱自己的人,却不能共度一生;避之不及的人,却必须和他创造一个未来……

“祖父说,九叔父有少昶堂兄,以后日子不用愁……父亲却没能生出好儿子来,如果我嫁到燕地来,为了我的体面,朝廷少不得让父亲晋几级……父亲是个老实人,一直靠着家里余荫生活,我远嫁之事,他心里虽然不同意,可也不敢说什么……我想,也好,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如果在仕途上对父亲有所帮助,也不枉他疼了我一场……”

“我比少莹堂姐小四岁。”两人沿着曲曲折折的抄走游廊缓缓而行,“有一次,我们姐妹几个都在敞厦里练大字。先生教导极严,各人的墨,各人磨。我那时只有四岁,手劲不够,一不小心,就砚台打翻在了少莹堂姐的衣襟上……下学回到家,母亲知道了,忙带着我去给少莹堂姐赔礼。六叔说,小孩子家,是常有的事,不必挂怀。

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我们刚走出门,就听见少莹堂姐在那里抱怨,说,母亲,怎么办好,这身衣裳,是太后娘娘赏的,还说,让我下次进宫穿给她看看。六婶就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穿出来显摆,自己捅的娄子,自己收拾去……当时,母亲拉着我的手就发起抖来。

回到家里,母亲到处托人,想弄一条和少莹堂姐当天穿的一样面料的裙子,可怎么也没找到。

又过了几天,少莹堂姐要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母亲就红着眼睛去了六婶家。我知道自己撞了祸,很害怕,就偷跟了过去。

结果,我看到少莹堂姐穿了一身和那天一模一样的衣裳。

母亲望着少莹堂姐身上的那身衣裙,就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少莹堂姐却得意地说,四伯母,我让内务府的又重新给我做了一件,这样,太后姑奶奶就不知道少芹妹妹把我的衣裳弄脏了……

母亲当时就泪眼婆娑地搂住了少莹堂姐,嘴里喃喃地不停说着多谢……

没多久,父亲就卖了母亲陪嫁的一个小庄园,谋了份梁地的差事,我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和哥哥去了梁地,一去,就是九年……”

崔氏小庄园湖泊不大,学着江南的景,种着几植荷花,不知道是不是气候的原因,却只有绿叶没有花蕾。

两人坐在湖边的太湖石上,头顶是如伞的浓浓绿阴。

“梁地的冬天很冷,却没有燕地冷,夏天很热,却比江南还要热,春秋之季反而感觉不到。我们习惯穿一种左右交衽齐臀的小袄,然后在衣缘裤摆领口袖边绣上色彩艳丽,凹凸有致陇花。”说到这里,她朝着顾夕颜回眸一笑。“我是绣陇花的高手。我们用的绣花针和盛京用的绣针不一样,针孔在针端,一针扎下去,很快回手,线就形成一个凸点。有的女孩子,手不够快,力道不够准,线就会长短不一,就需要用剪刀把线修剪平整。可我不一样,我的陇绣,从来都是起手无回,针角一致……加上我又会画画,大家都喜欢找我画花样子……我穿着裤子在城里到处跑,大家都笑嘻嘻地望着我,就是有人指指点点,也是在说,瞧,那小丫头,长得可真水灵……”

方少芹断断续续地唠叨着,顾夕颜却觉得胆颤心惊,不知道她是为了忘记而怀念,还是为了铭记而回忆。

第二百零三章 逢魔时刻(六)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溜走,顾夕颜就有些烦躁起来。

方少芹没有任何迹象表现她到底准备如何进行选择,而秋夕节马上就要到了,齐懋生快要回来了……可她又不想马上就回齐府,总希望能在这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让方少芹的选择少受些干扰。

一日中午她正睡着午觉,四平突然来了。

顾夕颜大喜,以为是齐懋生回来了,忙让翠玉把四平迎了进来。可当她看到四平的时候,人一下子就瘫在了榻上,嘴角微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平的腰间,系着一条白布带,那是戴孝的模样。

旁边的嫣红看着顾夕颜的模样不对,忙上前掺了她。

四平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很恭敬地给顾夕颜行了礼,道:“少夫人,夫人让我接您和大少奶奶回府里去……说是太后娘娘殡天了,我们府里要设灵堂,让您快回去。”

她还以为是齐懋生……

半晌,顾夕颜才回过神来。

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人像脱虚了般的无力。

等她冷静下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爷知道吗”。

熙照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去世了,政治将会出现怎样的格局,这个时候,可是一点点错也不能出啊!

四平看着顾夕颜嘴唇都有点发白,忙道:“回少夫人的话,小人不知!”

顾夕颜在炕上静坐了片刻,这才理出一些头绪来,道:“翠玉,你去吩嘱嫣红她们收拾东西,少夫人那里,暂时不要作声,等我回来。嫣红,你随我来!”

嫣红应了一声,随着顾夕颜出了门。

顾夕颜先去了崔氏那里,把情况说了一下,崔氏也是世家之女,怎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而且她的丈夫,还在西北大营没回来。她脸色有点发白,亲自去督促人帮着顾夕颜她们收拾东西。然后顾夕颜去了方少芹那里。

方少芹刚躺下,石嬷嬷见顾夕颜来了,还以为只是平常的探望,笑盈盈地屈膝给她行了礼,然后亲自斟了茶,顾夕颜和石嬷嬷聊了几句,方少芹醒了。

她梳洗了一番才出来和顾夕颜坐定,笑道:“我们还是回雍州吧!”

顾夕颜微怔。

方少芹掩嘴而笑:“不是快过秋夕节了吗……婶婶可真沉得住气啊!二叔可让说了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不?”

顾夕颜脸上就有露出犹豫的神色。

方少芹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再不回去,婶婶的那位表姐要是有个什么三岔两短的,我这个把祖母引到花生胡同借刀杀人的妻子,只怕是更让玉官不喜了!”

这是顾夕颜第一次听到方少芹直言齐毓之不喜欢她。

方少芹看到顾夕颜对自己的说辞有些意外,笑道:“婶婶放心,我心里明白,魏姨娘那里,我一定派人好好服侍,让她顺利诞下麟儿的!”

顾夕颜却暗暗叫苦。

如果是在昨天或是今天上午,方少芹这么说,自己会多高兴啊,她终于选择和齐毓之共度余生……可现在,方太后去世了,方少芹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她就苦笑了一下,然后正襟危坐地道:“少芹,我们马上就回雍州……太后娘娘,她殡天了!”

方少芹表情僵硬,半晌才道:“你,你说什么?”

顾夕颜声音柔和却清晰地又说了一遍:“太后娘娘殡天了。四平刚刚来报信,说府里设了灵堂,让我们赶回雍州。”

方少芹目光有些呆滞,好半天也没有吭一声。

石嬷嬷那边却已低低地小泣起来。

顾夕颜就唤了方少芹身边带来的一个叫满香的婢女:“给大少奶奶收拾东西吧!”

满香也满眼含泪,哽咽着应了一声。

方少芹就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锐利而明亮,像出鞘的刀,充满了霸气。

顾夕颜就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一切努力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