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椅子上,用拐杖就能够着了。”我再次耸耸肩,被他一掌拍在肩头,笑道:“啧,这次你还当真是立了大功——小钟情儿,你好像不止是位写字儿先生那么简单喔?”

我拍开他的大手:“几时可以去衙门了,楚师爷?”

“这就走,”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开着玩笑道:“您老也算得是衙门的熟客了呢。”

“打扰了。”我也开了自己一个玩笑。

于是,轻车熟路四进公堂。

许老爷子的四个徒弟被衙差从营建署直接请到了公堂之上,那知府是一个一个地把人提上去审的,第一个当然审的是许老爷子。然而即便将种种证据呈于了堂上,许老爷子也仍是不肯承认自己杀过人,指称那杀人手法不过是我们妄自揣想,根本无法作得证明。

于是只好先将老爷子押回偏厅待审,继续挨个儿审他那几个徒弟。而当审到了宋奇,楚凤箫进来偏厅说宋奇已经承认了自己杀害吴术,要所有人上堂听判的时候,许老爷子终于放弃了抵抗,彻彻底底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杀吴术,只是许老爷子的第一个目的。事实上他的目标是除了宋奇这个小徒弟之外的其它所有的徒弟。为什么呢?

因为张回、吴术、陈可、麻六,这几个人,曾经联手谋害了他的第五个徒弟,他的亲生儿子。

许老爷子是个木痴,对木匠一行着迷甚深,以至于偌大年纪也一直没有娶妻生子。他的好友几次三番相劝无果,便想了个先斩后奏的法子:数年之前的某夜,那好友找了个借口将许老爷子灌醉,硬是推入屋中,令其与才买来的一个丫头同房,事后老爷子并不领情,甩袖离去,那好友只当老爷子不喜欢这丫头,只好又将这丫头发卖掉了。谁料十五年之后,许老爷子在自己新收的五徒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年丢失的一件木雕佩饰——这是那天那丫头偷偷拿去收起来的,这才明白了这五徒弟其实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而那五徒弟却并不知道许老爷子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之所以投拜在老爷子门下,也许是出于遗传——他对木艺竟也有着同许老爷子一样的痴迷。许老爷子在知道他身世之前本就最为喜欢他,因他有天赋,肯动脑,是几个徒弟手艺最出色的,而这么一来,老爷子更加决心要弥补自己亏欠儿子的一切——他想要把儿子扶佐成为继自己之后的下一任工师,但是朝廷规定:父任不能子继,因此老爷子只好将儿子的身世隐瞒下来,一心一意地教授他手艺。

怎奈——他的另外几个徒弟却个个是虎狼之心,就在老爷子准备将衣钵传给自己儿子的前几天,硬是被那几个畜牲合起伙来制造了一起意外事故害死了他!

老爷子其实一直被那几个徒弟蒙在鼓里,直到他退休之后住进了许府,给这几个徒弟特意准备了客房。偶尔一次他散步到客房区,无意中听到了这几人在房中的争吵,这才得知了真相。复仇的计划便是在那时产生的,他重新修建了府中的房屋,更改了布局,一切都在为了那个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法做准备。

之后他要做的就是等,等他的七十大寿。因为只有这个日子他才可以广发请帖邀得清城内有头脸的人物到府,而只有将请帖发出去后,才能使剩下的几个徒弟以“不能得罪人”为借口而将吴术的死暂时隐瞒下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利用吴术之死引发几个徒弟之间的相互猜忌,再加上他提前放出口讯,说要在七十大寿上公布自己唯一的衣钵传人,以他对这几个徒弟的了解,他敢肯定,后面无须自己动手,他们必然会干出自相残杀的事来。

事实也确是如此,方才在公堂上,这几个徒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惜相互诬指,甚至把害死许老爷子的五徒弟的事也说了出来,以及陈可当年强.暴了那名叫缇儿的丫头,逼得那丫头当场触柱身亡,又被他埋尸灭迹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张回赌博欠债、麻六因酗酒与人打架致人重伤等等,一股脑儿地全都抖了个干净。

所以最后,除了宋奇——这位猜出了自己师父是凶手并甘愿为其顶罪的人,没有一个人再走出府衙的大堂,入狱的入狱,问斩的问斩,朝廷赏下来的那座被当了杀人工具的宅子也没收充公,许府一干家奴悉数发卖,包括,我。

是的…当初我只要求能让我离开许府…所以就这样了。

好吧、好吧,现在我只能盼望着下一个主子能够像许老爷子那样肯销去我的奴籍——但是别像他一样杀人就好了。

嘿,我有这么幸运么?我可是死神气场呢。

重新回到人牙子的手里,不过不是那个姓李的了,这一次的并不好说话,饶是我软磨硬泡以利诱之,人家就只甩给我一句话:老实待着你的!

我老实地在角落里待了还没多一会儿,这人牙子便过来叫我,连同其它几个待卖的奴仆一起带出门去,穿街过巷走了一阵,敲开一扇红漆小门儿,见有个家丁模样儿的人从里面将门打开,人牙子上前陪笑道:“小的给贵府送待买的下人来了,才刚贵府使人去小的那里通知了的…”

那家丁“哦”地一声儿,道:“知道知道,进来罢,我们管家正在前边儿等着呐。”

人牙子冲着我们一挥手,众人鱼贯而入,紧随着那家丁穿过一道月亮门儿,正看见一位半百老者从屋里头出来,不等家丁上前行礼回话,便向人牙子道:“老张家的是罢?”人牙子连忙点头称是,老者扫了我们这些人一眼,道:“这些就是你带来的人?里头可有会识字儿的?”

一听这个我心中便是一动:莫非这家正缺个伴读书童什么的?嘿哟,LU了个CKY的!

人牙子连忙转头冲我们喝道:“爷问话呢!都傻着呢?还不赶快给爷回话!”

便见有那么两三个小厮向前跨了半步,行礼道:“回爷的话,小的识字。”

我也连忙跨出去跟着哼哼了两声。

那老者便一指我们几个,道:“你们,跟进来罢。”说着转身进了屋,我们便都跟进去。

屋里有张大大的书案,案上摆着纸笔,老者便道:“每个人在纸上写几个字我看看。”说着便坐到一旁端了茶喝。

我是最后一个写的,看了眼前面那几人的字,险些笑喷:不是“一二三”就是“人口手”,最搞的是那个“手”字的竖勾那一笔还勾到了右边。

屏气凝神,提笔在纸上写了“家和万事兴”几个字,而后退回队尾。那老者放下茶盏走过来细看,不由偏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钟情。”我恭声答道。

“读过几年书?”老者又问。

这个…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一共十六年,读十六年的书还做家仆,老头儿会不会吓着?

“小的只粗读过几本书,也是家父偶尔闲时教的。”我给了个囫囵的答案。

老者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毕竟那些比较熟识的可靠的人牙子提供的家仆都是家底清白的,所以老者对于我的出身应该是放心的。便见他略提了声儿向门外道:“张牙子,进来罢。”

那人牙子连忙跨进门来,陪笑道:“爷,可有满意的?”

老者将我一指:“就他了,先要这一个罢,下回有能识字、会写字的再带过来。这是我的对牌,拿着到账房上取银子罢。”

人牙子接过对牌道了谢,带着其余的人走了,于是我的命运就又交到了这个尚不知何姓的府里头。

老者带着我出了这屋子,绕过一道屏风往内宅走,边走边道:“从此后你就是这府里头的下人了。将你买来倒也不为别的,只为咱们大少爷平日里要务繁重,前一阵子身边儿的长随又不小心摔断了腿,一直没能补上这个缺儿,致使少爷身边儿也没个能随身伺候的、磨墨侍书之人。如今你先暂时顶上长随这一位子罢,干得好了便可长期留用,若干得不好,便要将你安排到府里其它的位子上了,你可听明白了?”

“是,小的明白了。”我应着。

长随,字面意思就是长期随唤,照应主子身边的一应杂事,随时听候差遣。

——白LUCKY了,这可真不是个清闲活儿呢。也不知这新主子大少爷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要务繁重”?什么要务呢?做生意?生意人一向精滑算计,有这么一个老板是祸非福。说不定还要陪着他出去应酬,喝花酒逛窑子做按摩洗桑拿,在外面养个七八奶的我还得替他瞒着家里的原配夫人…

通常这类的主子都是脑满肠肥膀大腰圆油光满面酒臭熏天——天,天,一想到那形象我就感到一阵窒息,前途分外渺茫,人生相当无望,我好难过…我…

穿过一扇月亮门,便见那石榴树下,月季架旁,荷花池边,翠竹榻上,悠悠哉地躺着那么一位枕着胳膊敞着怀、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歪调儿的男人。

“大少爷,新的长随给您买来了,您先过过目?”老者上前毕恭毕敬地道。

男人哧地笑了一声,语声慵懒:“雄伯,这些事儿您做主就成了,不必来问我的。”

雄伯仍旧恭声道:“怎么说也是做长随的,以后得在您身边儿日夜伺候着,您还是亲自过过目的好。”

男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支着竹榻坐起身,偏头向着我这边望了过来,两下里视线一相接,不由都是一怔。

缘是孽缘

怎么会呢?

这个人竟然是楚凤箫。

不由暗暗欣喜:是他可就太好不过了,虽然与他并没有怎么深交,但是有些人只见一次面就可以看得出好坏的——他,是个不错的人,有同情心,对人和善,而且,似乎他也喜欢《将进酒》。

——所以,如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恳求他销去我的奴籍,他应该会高抬贵手的吧?

“过来见过大少爷。”雄伯冲我打了个手势。

我上前几步至楚凤箫的面前,躬身行礼:“给大少爷请安。”

“哦…”他略哑的语声中带着几丝似笑非笑,“抬起头来。”

嗯?什么意思?

我仰起脸,迎上他那对微微眯起的含笑眼:这家伙见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有什么可看的?而且他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完全不见了平日的那几分温润儒雅,倒是眼底里时常带出来的那股子坏坏的劲儿此刻还完整地保留着。

怎么,难道他想就此改正归邪了?

“名字。”他悠悠地、懒懒地吐出这两个字,那似有似无的笑意就这么在唇畔噙着,明明对人笑脸相向,却总有着可望不可及的疏离感,令人想亲近却又惶恐。

嗳?刹了个那的功夫我竟产生了这么多的念头,见鬼了。

“我叫钟情。”我淡淡地,从容地应答。原本做为个下人,话是绝对不能这么回的——在主子的面前岂能容你自称个“我”字?这是不敬,是逆主,是足可以打死你而无需解释的罪过。——为了早日获得自由,我其实是可以暂时抛下一定限度的自尊去附会这些古代的没人权没人性的规矩的,只是,只是不知什么原因,面对着楚凤箫这样的一副神情,我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做出卑微的样子来——没有理由,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这么想。

“混帐!怎么回话的?!一点规矩都不懂?!”雄伯在旁低喝。

楚凤箫扬起了眉毛,然后笑了起来。那对天生的含笑眼慢慢地、慢慢地弯成两道月弧——原本这样的笑眼弯弯是最为温柔的一种笑颜,然而放在他的脸上竟然只能展现成为一种坏,一种极致的坏,坏得让你牙痒心痒浑身痒,想让你一口一口把他活吞入腹——

老天…他是——

“我到处找你,果然又躲在这里偷懒!”不等我从自己刚刚产生的某种可怕的认知中醒过神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月季花架子后面传出,紧接着便从姹紫嫣红之中转出一个人来,雨过天青色的衣衫,惊鸿掠翅般的羽眉,晴秋明月眸,清风拂云面,如静玉,如暖春,如碧空。

——楚凤箫?

这个——两个楚凤箫?!我眼花了?我精分了?我穿越了?——咳,我本来就是穿越的。——但是眼前这——哦…双、生!

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版的楚凤箫?

我猜,是后来的这一个。因为竹榻上的那一个说话的声音让我刚刚联想起某人来,而他此刻唇角一勾,又开口了:“小钟情儿…又是你。”

小钟情儿。普天之下除了那个流氓知府大痞子还能有谁把我好端端的名字叫得像个春心荡漾的大姑娘?!

——他竟然和楚凤箫是孪生兄弟——真是…

“小钟儿?”第二声是正版楚凤箫发出来的,一脸好笑地望住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耸耸肩:我强烈希望自己不在这里。

“二少爷,这个…钟情,是老仆给大少爷新买来的长随。”雄伯尽管也觉得眼前这事儿看起来很诡异,但仍恭声地解释道。

“噗——”楚凤箫一下子笑喷了,走过来一掌拍在我的肩上,“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儿么?这下子说我们无缘我都不信了!”

孽缘啊这。

“二少爷,您认识他?”雄伯的年纪虽然已近半百,却还要称呼这两个小子为“您”,这就是古代的尊卑礼教,听得人心酸。

“喔,是呢。”楚凤箫笑,瞅了眼竹榻上的那只流氓,又望向雄伯道:“钟情儿是给我哥的长随?”

“正是,”雄伯道,“二少爷若是觉得不妥,老仆这就把他发卖了去…”

“喔,不不,妥,挺妥的。”楚凤箫眉眼含笑,满脸地有趣。

雄伯在我脑后勺上一拍:“还不见过二少爷?!”

“见过…”我拱手躬身,话还没说完就被楚凤箫伸手托住胳膊肘,笑道:“免了,咱们家没那么多俗礼。”

“咱们家”,多亲切的三个字,可当我瞟了一眼竹榻上那只之后,实在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竹榻上那只站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向着雄伯道:“雄伯,我一会儿在前面还有个案子,晚饭大约要晚些。”接着一抬腿在楚凤箫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你小子找我什么事?”

楚凤箫拍着屁股转过身去,从怀里掏出张大红请柬来:“张大人的小舅子的表姑的二弟送了帖子过来,你要不要去赴宴?人还在前门儿等着,你去不去的赶紧给个话儿!”

“不去。”流氓十分干脆地回绝,转身吊儿啷当地沿着月季花架子离开了。

楚凤箫打开那帖子看了看,道:“喔…于宝久家啊,听说他女儿被誉为清城四大美人儿之一呢…”

“去。”那流氓立刻头也不回地改了口。

雄伯带了我认了一圈儿这楚府——说是楚府,其实就是清城府衙的后宅,前宅办公,后宅住人,因我来时走的是偏门儿,所以当时竟没看出这是清城府衙的附近。

知府的宅子当然不算小,只不过因为那楚大流氓和他的弟弟楚凤箫都没有成家,所以下人也不多。雄伯也姓楚,是楚府的管家,掌管着这后宅里的一应大小事,另还有负责打扫、洗衣、做饭、干杂活的婆子家丁若干,唯独没有丫鬟。听说这是因为兄弟俩都没娶妻,远在家乡京城的楚老爷子怕这俩小子在外头跟丫头们胡搞,万一在娶正室之前弄出个儿子来,那笑话就大了,所以干脆一个丫头也没给俩人配,生活起居全交给长随小厮伺候。

——也正因如此,我的下榻处就被安排在了楚大流氓的卧房的外间,以方便随时听唤。

照理说,一般富户人家的少爷最少要随身配备四名长随,其余各类执事小厮家丁若干,而知府这等级的随从就更庞大了,只不过听雄伯说,楚老爷子一向勤俭治家,多余的下人一概不要,何况老人家更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够自立自强,盛世也好乱世也罢,都能够逆境生存,不奢不骄。

所以…楚家兄弟俩各自的贴身长随,只有一名。也就是说,我,从此后要负责与楚大流氓有关的一切事务,是个地地道道的全职保姆。

雄伯向我详细介绍了一遍我的主要职责以及楚大流氓的生活习性,大到他的出行安排,小到他长了几颗蛀牙都交待了个一清二楚,最终我还问到了这流氓的名字——楚龙吟。

雄伯带着我到杂事房领了下人用品后就让我自行回房去——今儿是第一天可以清闲点儿,从明儿起是要跟着楚大流氓一起去前宅衙门里随时听唤的——长随么。

回到我的下榻处——楚龙吟卧房的外间,将才领到的东西放进床边的橱柜里。环顾四周,陌生且无助。落在他的手上,也许我一辈子都要做个奴仆了,我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想想我做写字儿先生的日子,卖风筝的日子,卖扇子的日子,那是何等的自由惬意!还有那泛舟湖上的白衣身影…今生只怕再也见不到了吧…

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葬送了么?不,不会。事在人为,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要自由,纵死不惜。

重整精神,起身满屋子转了一转——既然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那就尽量让自己接受这里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我所在的这个屋檐儿也太大了些——整个古代社会啊,身为下人,不能有自尊,不能有自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情感,我若想好好儿地活下去,从今后…必须要弃掉那虽不值什么钱却在我心内又重于一切的自尊,忍辱负重,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吧,也许没这么严重,我的“主子”不过是一只流氓而已,虽然我有今天全是拜他所赐。

到院子中的井里打了桶水喝了几口——这整整一天,别说吃饭了,就是水也没能喝上一杯,此刻早已是嘴唇干裂饥肠辘辘,好在眼看就要到晚饭时候,再撑一撑就是了。

回到房内正四下里张望着熟悉环境,就听见门口有脚步声,起身才到门前要开门,却正和进门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抬眼一看见是楚凤箫,揉着被我脑门儿撞到的下巴迈进屋来,笑道:“怎样,还习惯么?”

“还好。”我道。虽然这张脸同楚龙吟长得一模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这张脸看上去要舒服得多,秀雅,俊美,慧黠,双眼弯弯地笑起来时也是温柔如暖风一般。

“我越想越觉得有趣儿,”楚凤箫此刻正双眼弯弯地笑着,坐到屋内那张梨木圆桌旁望定我,“难怪这个‘缘’字音同圆圈的‘圆’,这世事不就是如此么?绕来绕去的分分合合、离开又遇见,不正是一个大大的圆么?再也不成想小钟儿你兜了这么一个圈子下来居然最终会落脚到我们家,从今后我可真信了缘份这东西了!”

我挑挑眉,勾唇浅笑:“二少爷没忘了您老给小的下的定语罢——小的可是个丧门星,人在哪儿哪儿就会出命案——您老可还要这份缘么?”

楚凤箫笑得一对眸子弯成了镰钩月:“衙门墙里还怕命案?知府师爷仵作衙役都是现成的——这么些个人想来也足能挡一挡您老人家的威力了。”

我想大约是我和他相互借阅过某些书籍的原因,彼此的距离轻易便拉近了,于是便也亮了亮白牙,回给他一记挺阳光的笑。

他盯着我看了几眼,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腮笑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宁可做奴仆也不肯说出自己的籍贯在哪里呢?”

原来他一直以为我是故意不说的。

“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你的哥哥做了知府,而你却做了他的师爷呢?”我问。

“喔,这个嘛,”他挠挠头,“我们家老爷子认为:官呢,家里头有一位就可以了。而兄弟呢,本来就是需要相互扶持的。所以喽。”

“那你这一辈子就只想当个师爷了?”我又问。

楚凤箫咧嘴一笑:“当师爷很好,想帮他干点儿活呢就帮他干点儿活,不想帮呢,就让他自己干。工钱呢,他出。做错了事呢,也有他顶着。你说,到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好的又省心又省力的挣钱的活儿干?”

这兄弟两个。

“不错。”我点点头。

“你呢?我可不相信一个头脑如此聪明的写字儿先生会忘掉自己的籍贯在哪里。”楚凤箫笑着望住我,那意思是我若不给他个明确的答案他是决不罢休的。

“您可太高看我了,这两次的案子不过都是凑巧而已——我笨得很,否则也不会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解释自己的籍贯问题。”我轻描淡写地道。

楚凤箫闻言笑着用修长手指轻轻地点在桌上,望着我道:“懂得藏愚守拙,这就是聪明人。——让我来猜猜看:小钟儿你呢,字写得好,言谈得体,举止从容,出身必定不低,即便不是豪富之家,也应是书香门第。你会利用在扇子上写字挣钱,说明脑子里也有生意这一经,而以你十五六岁的年纪来看,应当不是自己曾经做过生意,或许是耳闻目染——可能自家就是做生意的或是亲友家有人做生意。而既是书香门第又做生意的…好像只有古董行或字画行较为符合。”

“再看小钟儿你本身,”楚凤箫说着突然伸手一拉我让我坐到他的旁边,一张俊脸贴上来几乎挨着了我的脸,未及提防的我惊了一下子身子便向后仰去,在摔下椅子之前又被他一伸胳膊拉了回来:“细皮嫩肉,相貌出众。虽然人单薄了些,但肤色仍旧润泽康健,丰姿清灵。再看你的手,”说着一把捉住我的手拉到眼前细看,我连忙往回抽,却谁料被他捉得紧紧,脸上绽着笑,不过并无轻浮戏谑,完全一派阳光灿烂:“柔若无骨,白滑细嫩,像女儿家的手,显然从没有干过重活,也极为注意保养。因此你的家世必然不会太差,原本也该是个做主子的才对。…咦,你脸怎么红了?上热了么?”

拜你所赐

我偏头避开楚凤箫伸过来想要试试我额头温度的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因为用力过猛在椅子上趔趄了一下,慌忙抓向桌沿儿以稳固身体,却正一把挠住他伸过来相助的手,实实着着地握了个结实,又慌着一把甩开。

楚凤箫抬起脸,眨了眨黑亮亮的眼睛,唇角带了丝儿坏笑地道:“你的手好小。”

“手小抓元宝,这话难道你没听过么?”我稳住心神,绷着脸道。

“哦?还真没听过。”他感兴趣地笑道,“那手大呢?手大抓什么?”

“手大,”我也眨了眨眼,“手大抓耙耙。”

楚凤箫“噗”地一声笑喷了:“坏家伙。”

“您老缪赞了。”我用一句玩笑话将被他无意中吃了豆腐的尴尬抹了过去。

“喏,所以我没有猜错喽,你这小手一直就是抓元宝来的,对否?”楚凤箫居然又把话题绕了回来,笑眯眯歪着头一脸无害地望住我,等着我承认自己的身世。

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些惊异的——这个小叫花子的肉身的确保养得很好,绝不是个受过苦的人,可她却为何成了乞丐呢?还这么悲惨地饿死了?

“二少爷很在意我的身世?”我索性挑明了,重新换了个位置坐下来淡淡地看着他,“我既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祸国殃民,且我现在也是有户籍的,就是这楚府。——二少爷在怕什么?”

楚凤箫的眼睛亮了,唇角轻扬,刷地打开手里折扇,轻轻扇了那么两下,悠悠笑道:“小钟儿乍起锋芒来气势倒也迫人得很呢。——日明天光,乾坤朗朗,在下自认平日里行得端立得正,狐妖树怪都不足惧,何况人小鬼大乎?”

人小鬼大这四个字是用来打趣我的——果然自古师爷多利口,哼。

“日明天光,乾坤朗朗。敢问二少爷几时还我那本书呢?”我也闲闲地翘起二郎腿来偏头看他:这家伙一本正经的样子唬得了别人可唬不了我,那档子未婚少男私底下常干的事儿他可是一样没少干。

“嗳嗳,这就还,这就还。”楚凤箫一下子扒去了师爷皮回归扇子兄,满张脸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笑嘻嘻道:“那书在前面书房里放着,小钟儿同我一起去罢。”

“嗯,这个…”我才入府,最好不要到处乱跑。正犹豫着,楚凤箫已经起身,胳膊一伸揽在我的肩上,哥儿俩好地笑道:“走了走了,有好东西给你看呢。”

老天,这家伙不会让我去欣赏他私藏的情趣用品或是充气娃娃什么的吧?

被他不由分说连搂带扯地架出了房间,一路穿堂过厅地来至一处院子,但见满院青梧嫩叶如盏,夕阳下闪着斑驳的碧影,花砖子砌的院墙上爬满了年久的常春藤,阴凉的角落里幽苔暗生,庭院中央是一方小小荷塘,绿波映着白云,潋滟间令人心宁神静。

楚凤箫领着我径直奔了正面上房,推开门便是正堂,穿过左手偏厅和暖阁,来至一间大大的书房内,却见西墙和南墙上各开有一扇大大的敞窗,窗前各置一张书案,案上公文堆叠。而北面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的大书架,架子上的书粗略看来少说也得上百册,贯通古今,包罗万象,险些看花了我这对囧囧有神的眼。

楚凤箫引我至书架子前,随手从架子上拿下本书来,而后往里一指,满脸地坏笑:“喏,‘正经儿书’都在里面。”

咳,“正经儿书”原来都藏在暗处。说来也是,这种书总不好摆在明面儿上,毕竟这书房偶尔也是要招待客人的。

这家伙所谓的“好东西”原来就是这个?…唔,看样子他收藏颇丰呢嗬。

“挑两本拿去看罢。”他十分大方地拍拍我的肩。

咳,这个。看“正经儿书”只是业余爱好,且这业余爱好被人发现了我就不能再爱好下去了,怎么说我也是个女的,这种东西…自己欣赏体会就可以了…

见我没动,楚凤箫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借阅(而不是不好意思看这些书…),于是很认真地从架子上挑了一本书出来,热情且真挚地压低着声音向我道:“这本我觉得很不错,尤其是第四十七回的描写十分尽人意…”

没等我唇角开始做抽搐运动,就见他突然向旁边踉跄着跌出几步去,身上那件天青色衫子在屁股的位置豁然印上了一个大大的脚印儿。

“臭小子,又来翻我的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在身后,楚龙吟。

见他穿着大红官袍的工作服,乌纱的帽翅儿流里流气地上下扑扇着,边走到西窗前书案后坐下边道:“老爷我还等着你在堂上给犯人呈证物呢!…小钟情儿,茶呢?”说着一手去揭桌上茶盅儿的盖子,那对眼睛“啁”地向着我这么一瞟,那股子坏劲儿就滑进了骨缝里,令我不由自主浑身一个激凌。

他进入“主子”的角色倒还真快,我被他脸上那副理所当然该我伺候他的神情惹得有些恼,就好像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我就该当这么伺候他似的。

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瞅了眼他的茶盅,果然里面没有一滴水,于是执了旁边放着的茶壶,转头往架子上找茶叶——记得那个“朱增”的案子里楚凤箫说过的,架子上有明前茶来着…看着了,在那儿。

在壶里放上茶,又出门去找伙房要开水。这么一找才知道,原来这地方是衙门的前宅,方才那书房也是衙门的书房,再往前走就是府衙大堂了。

楚龙吟那家伙居然把那种书放在前宅的书房里,他可真是——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