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陈可跳了起来,冲上去就要打麻六,被张回一把扯住,扭头向麻六道:“都少说几句!老二怎么死的等师父大寿过后再说!眼下先想法子把老爷子瞒过去才是!”

想是认为他“言之有理”,麻六和陈可果然没再争执,三个人商议了个借口以骗过许老爷子,又要找人在这几天里暂时看守吴术的尸体和房间,以防别人误闯进来。于是三个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之所以一直没走是因为知道走也没用,迟早他们也得找到我的头上来。麻六便道:“你,这几天哪儿也不许去,就守在这里,直到老爷子过完大寿!”

石台问题

这几个人还真是冷酷得可以,自己的师兄弟不明原因地惨死,居然就这么三言两语地瞒了下来,只是为了一本书和一个名份——或者说是为了前途、为了日后的名与利。人心哪…

…嗯…如果我也就这么帮着他们瞒下,那与他们的为人有何分别?

这几个人命令我将门窗关严,就在这屋里待着,哪里都不许去,然后就匆匆地走了。趁此机会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吴术的尸体,幸好方才宋奇也不过是动了动他以确定是否还活着,那根插在他肚子上的竹子也并未拔去。

吴术的脸部显得有些狰狞,保持着相当吃惊的神色,不知是因为他在熟睡中被突然插中而惊醒感到疼痛,还是看到了凶手的脸所以吃惊。床铺上没有挣扎过的痕迹,显然他被刺中后没有熬得片刻就毙命了,除此之外房内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

鉴于刚才我所看到的窗外地面上没有印下凶手足迹的这一情况,基本上可以肯定凶手是站在那个石台上隔空作的案。那么,张回、陈可、麻六、宋奇,这几个人中谁才是凶手呢?

我在房中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那几个人应该都已离了许府去营建署上了班,于是悄悄儿从房里走出来,将门关好,在外头站了半天,好容易捞住个小丫鬟,问向她道:“小妹,我是才入府的小厮,对咱们府里还不大熟悉,许大管家让我来四处走走认认地儿——请问这排厢房里住着的是不是咱们老爷的那几位徒弟?”

小丫鬟便点点头,很热心地一一指给我道:“最东边那间是张大爷的,紧挨着他的是吴二爷的,然后是陈三爷的、麻四爷的、宋六爷的。”

“好像这几位爷常常在咱们府里住,他们每次来都住在固定的房间么?”我又问。

“对呀,”小丫头又点点头,“从老爷住进这府里就给那几位爷备下了客房,这些年来几位爷一直都住在这几间固定的房间,从来没有变过。”

“喔!老爷待这几位爷还真是好呢,”我笑,“可有给几位爷安排了伺候的人么?”

小丫头答道:“因这厢房只有单间,所以没有在身边儿伺候上夜的,我们都是每半个时辰在门前走一圈儿,怕几位爷有事吩咐伺候。”

“后窗那边也去走么?”我问。

小丫头摇了摇头。

“几位爷睡觉都喜欢开着窗户么?”我又问。

小丫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是在没话找话说,不过还是勉强回答了:“也就吴二爷喜欢开着窗户睡,他人胖,怕热,这个天气都是大敞着窗户睡的,被子也早早就换了薄的,而且…”说到这儿小丫头忽然掩嘴儿笑了起来,我连忙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追问,她便压低了声音笑道:“而且吴二爷睡得特别死,一躺下去连姿势都不变的——有一次陈三爷和麻四爷打赌,趁他睡着了在他脸上放了张纸,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张纸居然都没掉,吴二爷也一直是睡下时的那个姿势——笑死人了呢!”

睡得死…睡得死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线索,就算吴术睡得死,他旁边还有张回陈可这几个人,不见得人人都睡得死,如果凶手闹出的动静特别大的话,吵不醒吴术也能吵醒其它的人。

不死心地又问了问这小丫头昨晚两三点的时候可曾听到过什么动静,得到的答案果然是“没有”,只好谢过这丫头转身离开了。

绕过这排厢房,我想到那排竹篱后面的石台上去看看,却谁料这附近居然没有能够登上石台的台矶,而不走台矶直接爬上竹篱翻到石台上面的话必然要在窗后的泥土地上留下脚印,可事实偏偏是地上的确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脚印!

那竹篱的高度约有三米,石台的高度约有两米,想要爬上去并不容易,除非凶手是从自己的窗户到竹篱之间搭了个桥走过去的!

【示意图如下:】

向↓┣竖┫

下↓┣向┫

台↓┣竹┫

阶↓┣篱┫

┌——————————————┐

石…|||堆着竹子|||…台-----→(石台高约两米)

└——————————————┘

┣╋╋╋╋╋横向竹篱╋╋╋╋╋┫------→(竹篱高约三米)

┌——————————————┐

厢…房------→(从厢房窗台到竹篱的距离约三米)

└——————————————┘

我重新转回厢房前门,从张回的房间查起,看看他们每个人的屋内可有长够三米、能够当桥梁使的东西,还有窗台之上是否留有东西架设过的痕迹。一圈查下来,什么收获都没有。到外面哄了个小丫头陪着我每间屋又看了一遍——当然,除了吴术的那一间,小丫头说屋里什么都不多,什么也不少,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于是纳着闷儿地离开了这排厢房,沿着那道横向竹篱走了两个来回,它的一端直接连到了院墙根儿,另一端连着一扇通往前院儿的小门,竹篱始终是架设在宽约三米的泥土地上的,在这个区间内,所有泥土地上都平整异常没有半个脚印,前几天雨下得很大,即便是晴了两天,只要有人踩上去这泥地也会留下个浅浅的印子的,且周围也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工具以攀爬上竹篱从而翻到另一边去。也就是说,凶手并没有通过攀爬竹篱的方式抵达竹篱另一边的石台上取得凶器竹子用以杀害吴术,很可能他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

至于竹篱的另一端所连接的那扇通往前院的小门,我也问过了丫鬟,说是子时的时候会由上夜的婆子从里面上了锁,钥匙只有两把,许管家一把,看门的婆子一把,其它的人想出去或是想进来,都只能通过这两个人才可以。而且昨夜那几个人也确实都在子时前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小丫头可作证明。

所以说,杀害吴术的人就只能是张回、陈可、麻六和宋奇这四个人中的一个了?他们几人所住的是客房区,这扇小门的另一边就是前院儿。前厅、偏厅、客厅什么的都在前院儿,而前院儿再往那边才是许老爷子的住处,也就是说,许老爷子的住处与客房区之间还隔了个前院儿,且许老爷子那一边也有个相同的小门儿,也是子时上锁,钥匙也在上夜婆子和许管家的手里,因此基本上可以排除许老爷子作案的可能性。

于是问题又回来了:如果凶手是那几名徒弟中的一个,究竟他是怎么翻到那石台上取了竹子杀人的呢?根据插入吴术肚子中的竹子的方向来看,也不可能是凶手趴住自己的窗户用竹子捅死吴术的,因为方向不对。

挠挠头——我这是在干嘛?我又不是吃衙门饭的,凶手是谁跟我有啥关系?这是那流氓知府和色棍师爷的工作,我何必越俎代庖呢。我现在该纠结的是…要不要偷偷去报官?要知道我现在只是个奴役,一旦被那几个徒弟知道我私自报了官,他们就算是活活打死我都不必偿命的——只要他们有个好借口。——因为我是奴隶,是货物。而且,自私一点的说,许老爷子已经答应我在他大寿之后就销了我的奴籍放我自由,如果在此之前闹出了他徒弟被杀一事,只怕我这个奴隶的事儿就要被他抛诸脑后了。

可是…我虽然能做到面对死尸面不改色,那也不过是跟那一世的法医老爸混得习惯了的缘故,而并不是因为我天性冷漠,且再加上我那刑警老妈从小对我的熏陶,使我根本就做不到去冷酷地掩盖一桩杀人案直到三天后。

这是自由与良心之间的选择,要自由就别要良心,要良心就别要自由——我这才知道,世上最难的选择不是对与错,而是你自己,和另外一个你自己。

百般烦恼地在府里乱逛,不知不觉间便沿了昨天陪许老爷子走的那条路线来到了那道斜坡上,想来是潜意识里仍想探究一下那凶手究竟是如何作的案,便暂时抛下杂念,沿着斜坡的台阶一直走到那石台子上。

刚才同丫鬟检查那几位徒弟的房间时已经得知这几间房内都没有能够藏匿起一根两三米长的竹子的地方,何况这几人的床铺都是由丫鬟们铺和叠的,房间也是由丫鬟们每日打扫的,所以不论是衣柜里还是床铺下,都不可能事先藏得了凶器。也就是说,凶手就是在杀人前才从上面那堆竹子里拿到凶器的,他也必然是到过这石台上来——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

到石台上的方法就是解开本案的最关键环节——可惜我徒有柯南死神的气场却没有他神一般的大脑,任是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找出半点头绪。

眼看着时近中午,只好掉头往回走,走至那堆竹子面前时又仔细看了看——唔?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

这些竹子个个儿都是胳膊粗细,外皮又很光滑,大约十几根为一组的被绳子结结实实地绑成一捆,且先不说从其中抽取一根出来费不费劲儿,就是抽出一根去以后,这绳子肯定不如之前绑得结实了,竹与竹之间或者竹与绳之间必定会有松动之处,甚至因为这地面是倾斜着的而说不定这一捆的其它竹子会从绳套里滑脱出去——可我检查了每一组竹子,所有的竹子都被绑得十分结实,毫无松动之处。而若说是凶手将绳子重新绑过了也不大可能,这么多的竹子,力气再大的人也不可能一个人绑得了而不发出声音惊醒其他人。

难道…杀死吴术的那根竹子并非从这些竹子里抽取的?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凶手就根本不必想法儿上到这石台上来了!可这么一来疑点就更多了:凶手的凶器是从何处而来?杀人之前凶器藏在哪里?凶手是如何做到不在地上留下脚印而从窗口的正面将凶器斜刺入吴术之腹的?

哎哟喂,做个下人容易么我!管伺候管跑腿儿还得管破案?!拉了个倒的,我吃饭去。

继续沿着台阶往上走,也不知道是想这案子想得走火入魔了还是怎么着,眼睛下意识地就盯着台阶两旁的泥土地看,想看看那上面有没有留下谁的脚印。脚印倒是没看着,却见许老爷子的那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匠工具都倒在了地上,走过去按原样儿摆放好,又见旁边那些小青砖儿也一块不剩地全倒下了,只好蹲在那儿一块儿一块儿地挨个重新把它们立好,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全部搞定,才要起身走开,却谁料由于蹲得时间太久,猛地一起身眼前就是一黑,原地晃了两下,一挪步子便碰到了旁边的一块青砖——哎哟我了个去的!所有的我刚摆放好的小砖头们立刻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又全都倒下了!

我我我——窦娥啊——你还敢说你冤?!

我叉着腰歪着头颠着脚瞪着这些砖们,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多米诺牌

原来这些小青砖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之后,处于最边沿的那一块因正挨着那一排木匠工具,所以就连带着把这排工具也一个推一个地撞倒了,放在最边上的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小斧——所有的工具都是头朝上柄朝下立着摆放的,想来是怕铁挨着泥土时间长了会生锈,且这些工具放在这里也不过是临时的,为了做竹篱用——这把锋利的小斧被撞之后向旁边歪倒,正砍在紧挨着它的竹篱上,一根手指粗的花藤恰好被砍作了两截。

我所觉得有趣的地方并不仅仅是这个,而是我眼尖地发现,在这把小斧砍中的位置上,竟然一共有三道斧印。

走上前去蹲下细看,却见这三道斧印中除了刚刚砍上去的这一道,另还有一道也比较新,应该是刚才在我摆好这些器具之前砍上去的,而第三道却是旧痕了,也许是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只不过这三次几乎都砍在同一个位置,还真是有点巧——最巧的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小青砖倒下,工具就不会倒下,工具不倒下,竹篱上便不会多了斧痕,可小青砖倒下的前提是:许老爷子想要把这花圃围起来,因为前几天下雨淋了砖所以才这么摆放晾干,两道新痕的产生都是在这个前提之下的,那么那道旧痕呢?它至少是十几天甚至几十天以前产生的了,难道那么久之前这些青砖就放在这儿了?且也那么巧的因为下雨淋了砖而竖起来摆放,甚至更巧的不知什么原因地被碰倒、因而连带着弄倒了工具使得小斧正好砍在了竹篱之上?

我仔细在竹篱的附近看了看,发现在竹篱上的斧痕的旁边位置挂着一截断了的麻绳,断口处相当整齐,显然是被那把锋利的小斧砍断的。麻绳的来源并不稀奇,绑竹篱要用到很多的麻绳,只不过…绑竹篱的时候不是一下子要缠上很多圈才能绑得牢靠吗?那么要砍断也不会只有一截麻绳的断头才是。

我又仔细地找了一番,只找到了挂在旁边的另一截断头,绳身倒是呈弹簧式的弯曲状,像是绑过什么,只是太过古怪了些——因为如果这绳子是一圈又一圈地缠在竹篱上的,就算砍断了其中的一圈,其它圈也不可能自行脱落啊!

忍不住又上下探索了一遍,这一次则发现了竹篱上花藤的某些叶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蹭过,烂兮兮地挂在那里,循着这痕迹一路沿着竹篱往下寻找,一直走到了坡下的石台子上,我的呼吸一阵加速——真相,真相,像心跳一般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胸腔!

转身顺着坡向上跑,按着来时的路跑回去,穿过那扇小门,回到了那排厢房,推门进了吴术的房间,扑到尸体面前仔细查看了一遍那根做为凶器的竹子——竹身上有绿色的植物的汁液!

我推开窗,向着对面的石坡望过去——是这样的,没错,真相就是这样的——我知道了凶手没有在窗外泥地上留下足迹的原因,也知道了他藏匿凶器的方法,只是——新的关键性问题又产生了——是谁,怎样,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这个问题不解决,所有的推测都不能成立。

我关好窗户和门,重新出了厢房,再度按原路奔回了青砖的所在位置,顾不得累得呼呼直喘,直接去查看与那排工具相反的青砖群的这一端——是把铁锹。昨天来时我记得它是斜倚在旁边一把木凳上的,可现在它却掉在地上,压倒了两块砖。

所以说,是它,是铁锹,铁锹从木凳上掉下来压倒了下面的砖,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的多米诺现象。那么又是什么东西弄掉了铁锹呢?我在附近找来找去,除了铁锹柄旁边堆着的一堆碎石块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堆碎石块昨天就有,很随意地堆在那里,一半压在泥地上,一半压在引雨水用的那道凹下去的石槽上,并且在那里造成了小小的堵塞。我小心地翻了翻这些石块的下面,并没有存积雨水,可见这些石块是天晴后才堆上来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多米诺路径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引发了这一连串的多米诺现象——铁锹的倒下带动了青石砖的倒下,青石砖的倒下又带动了木匠工具的倒下,木匠工具最后一个倒下的小斧砍断了竹篱上的绳子,而绳子上原本绑着的——就是那根杀死了吴术的胳膊粗、近两米长、削得尖尖的竹子!

是的,凶器是绑在竹篱上的,所以才不会引人注目,一来竹篱就是用这种竹子做的,二来竹篱上面覆着花藤,起到了很好的障蔽作用。这道竹篱是用许多的竹子交叉着捆绑固定在地上的,所以在竹子交叉的部位就形成了一个“丫”形的轨道——这竹篱做得相当的好,所有的“丫”的凹陷部位都处于一条线上——一条斜斜的直直的线上!

竹篱所在的这道石坡很陡、很长,所以当一根粗长的、削尖了头的竹子在“丫”形轨道中以如此倾斜的角度滑落下去,重力加速度等于…什么来的?…直至竹篱的尽头处,穿过那道横向竹篱之间的孔隙,冲破仅有三米多长的地球引力,迅速地、凌厉地,凌窗射入正对着竖向竹篱位置的吴术的窗口,将这位众所周知十分怕热、且一躺下就很难动弹的可怜家伙一举洞穿!

——这是一个经过周密计划、计算、计量的杀人案,它不但巧妙地隐藏了杀人手法、杀人凶器,甚至还能使凶手有着充分的完全的不在场证明。可见,凶手除了木匠出身的这几个人外还能有谁?

只是我现在缺少最关键的一环推理——究竟是什么引发了整个的多米诺骨牌式杀人程序?

立在原地想了许久,直到听见远处有人叫我的名字才回过神儿来,抬眼看去见是管家许福,冲着我叫道:“你呆在那里做什么?!合府都忙成这个样子,你倒在那里躲清闲?!老爷回府了,还不赶快去伺候着!”

连忙应了,颠儿颠儿地往许老爷子房间的方向跑去,抬着头找到了狮头形的滴水檐,正要敲门进去,忽地心中一动,退了几步重新望向那滴水檐——怪了,那狮子的眼珠儿怎么少了一只?

倒不是我观察一向仔细,只不过头一次的时候为了找许老爷子的房间我是特意留神过那滴水檐的形状的,对那狮子头还用力地看了几眼,因此印象比较深刻。

顾不得再多细想,敲门进了房间,见许老爷子正坐在窗前喝茶,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冲着我笑道:“今儿个同人比钓鱼,老头子我可是大胜而归啊!哈哈哈!小小子过来,给老夫捶捶背,可把我这把老骨头累的!”

依言过去替老爷子捶背,顺便引他讲了讲钓鱼的事儿哄他高兴,没一会儿老爷子居然睡着了,我便轻手轻脚地找了条毯子替他盖上,然后坐到房里的脚踏上细细琢磨吴术被杀的事。

差不多到了午饭时候,将老爷子叫醒,扶了他到前厅里用饭,然后又扶他回房午睡,从他房中出来我便又直奔了前厅——昨晚写对联的笔墨还留在那里,案子上也有白纸,我要修书,修书给那位楚师爷,告诉他这许府发生的杀人案件。

是的,我最终还是做不到为了一己私欲就隐瞒有人被杀的事实,时间拖的越长对于找出真相就越困难。我又不是什么刑警侦探重案组的,调查案件不是我份内的活儿,但摸着良心办事却是我应该做的。

既然许老爷子答应过我要销去我的奴籍放我自由,那么就算因为他徒弟被杀一事而拖延了时间我也可以忍耐。反正老爷子人不坏,我甚至还可以考虑干够一个月先挣上一个月的工钱再走。

所以不能再拖了,一定要赶在张回等人下午回府之前把这件案子报到衙门里去。只是我可不愿迈进府衙大门碰上谁跟谁,只好想出修书的方法传达信息。

一时将信写好揣在怀里,匆匆出了府门——幸好府里人都正在为了许老爷子的寿宴而上下忙碌,我只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混了出来,看门的也没有精力多盘问我——正赶上负责采买的家丁买了酒回来,大家都聚在门口处点货,没人顾得上我。

一路小跑着来到府衙门口,将信递给看门的衙役,喘着道:“差爷,小的是许府的下人,我们老爷三日后办七十寿宴,帖子已经给知府大人送过了,这信是我们老爷给楚师爷的,烦请差爷代为转交。”记得张回那几个人说过这流氓知府也在受邀之列,虽然帖子都是我写的,但我不知道那知府的名字,不过也应该错不了。

那当差的看了眼我信上的封皮,笑了一声道:“这字我认得,确是请帖上的字。行,你回罢,这信我现在就送进去。”

到底是许老爷子,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谢过了那当差的,又匆匆小跑着回了许府。才一进门就被抓了壮丁,帮着把买来的装干果的麻袋往库房里扛。——上帝啊,我可是个女人,哪里拎得动这么重的麻袋?!只好连拖带扯地往库房走,却不料这麻袋并不结实,在地上拖了没几步居然特么的给破了!立时里面那些个核桃松子儿榛仁儿花生什么的就冲袋而出四散逃亡。

“哎哟你个臭小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给许管家一眼瞅见,跳着脚地冲着我吼,“还不快给我捡回来!愣着干嘛!”

愣着干嘛——愣着,是因为我知道了答案:真相,只有一个!咳咳。

天衣无缝

看着满地乱滚的干果,看着那沿着排水石槽一路向着下坡路骨碌而去的圆圆的核桃,心中的那道结一下子就打了开来。假装追着那些核桃飞快地跑掉,趁着许管家不注意,一个飘移转弯拐往那道多米诺石坡,在那碎石堆里细细查找,终于被我发现了这整个杀人程序的启动钥匙——一枚圆圆的,石制的,球。

或者,可以把它说成是,滴水檐那狮子头上的眼珠,缺了的那颗眼珠。

我开始摆放那些青砖,然后是木匠工具,再然后系好断掉的竹篱上的麻绳,把铁锹恢复成昨天看到的样子,在它戳在地面上,手柄朝下,垫上一块并不平整的碎石片,这块碎石片的位置正处于排水石槽内,一切妥当,一如昨天我所看到的那样。

我沿路来至许老爷子的房门外,对准狮头滴水檐缺了的那只眼珠的位置,将我在石槽里捡到的那颗眼珠儿高高举起再松手扔下,眼珠儿掉在正冲着滴水檐的地面上的石槽里,然后就沿着微微倾斜的地面在石槽内滚动,一路向下滚,到了有台阶的地方由于角度一下子倾斜得大了,它滚动的速度就突然加快,到后来我几乎用跑的都追不上它,发足狂奔,勉强在石槽的终点——那堆碎石片处赶了上。

眼珠以极快的速度滚过去,其撞击的力量并不小,因此那块不太平稳的石片经它一撞便动了位置,导致支在石片上面的铁锹的柄也跟着偏移,铁锹柄一偏移,铁锹身就从木凳上掉了下来,正砸在凳下的青砖上。青砖多米诺骨牌一般散倒开去,引得那排木匠工具也跟着一个推一个地倒下,最边缘的那把锋利的小斧就那么准准地砍在了竹篱上,将我刚才绑好的那截麻绳再度一砍为二。

如果这麻绳上绑有一根削尖了的竹子的话,那么它此刻已经沿着竹篱架设的“丫”型通道一路顺着石坡向下飞滑,然后刷地飞出去,穿过横向拦设的那道竹篱,破窗而入,“扑”地一声插入吴术的肚子,血溅当场,一命呜呼。

那堆形状各异的碎石,就是用来掩护这枚石珠子的遮障,如此才不会让人起疑。而那竹篱上的第一道斧痕,想必就是试验这杀人手法时留下的。

多么缜密,多么精巧,多么天衣无缝。

可这是为什么呢?

慢慢地走回许老爷子的房外,他还在午睡。一个端着茶的小丫头正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轻轻将她拉过一边,压低了声音问:“小妹,昨儿个晚上老爷可出过房间么?”

小丫头摇摇头:“没有,昨儿正好是我在外间上夜,老爷并没有出过房门。”

“那…你有没有听到窗户响呢?”我又问。

小丫头想了一想:“没有。”

“老爷夜里没有起过身么?”我不甘心地追问。

小丫头又想了一想,道:“没有。倒是昨儿夜里我在外间听得里面有敲木头的声音,便问了老爷一声儿,老爷只说大概是拐杖倒了,叫我一早再进去扶起来,之后便再也没了声响。”

敲木头的声音?

“你还记得大概是什么时辰的事儿么?”我问。

“约是丑时正左右罢。”小丫头答道。

丑时正,正是凌晨两三点钟的光景。只是那敲木头的声音又作何解呢?

正琢磨着,就见许管家步履匆匆地跑过来,问向我道:“老爷还在睡呢?”

我点点头,许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半晌听得许老爷子在里面道:“进来罢。”

我和那小丫头便跟着许管家一起进了房,小丫头伺候许老爷子起身,许管家则躬身立在一旁道:“老爷,衙门里的师爷带着一干衙役在府门外请见,您看…”

许老爷子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顿了一顿,语声平静地道:“请进来罢,先在前厅招待,我这就过去。”

许管家领命去了,我在旁立着静静看那小丫头服侍许老爷子穿衣穿鞋,看这位老人家原本挺直、此刻却显得有些伛偻的脊背,心中一阵的不忍。走过去将拐杖递到他的手里,扶住他的臂弯,一起出了房门。

这个老人,还有三天就要过七十大寿了。

慢慢地来至前厅,果见楚凤箫已经等在了那里,微笑着上前向许老爷子行礼请安,并且直言不讳地说明了来意:“本衙接到消息,言说许老府内发生人命血案,知府大人特遣晚生前来调查,望许老给予方便。”

许老爷子忽地哈哈大笑,道:“这是哪个混小子开的玩笑?!老夫府里发生血案,如何老夫却一点不知?知府大人的耳朵未免也忒长了些!”

楚凤箫不急不慢地微笑道:“无风不起浪,许老大寿在即,有这种传言总归不大吉利,不如确认一下的好,也可堵得传言之口。望许老行个方便。”

“哈!”许老爷子带了丝火气地笑了一声,“老夫活了一辈子,什么不吉利的事儿没见过?还怕这个?怕这个也活不到这会儿了!——小子,你回去罢!告诉你们知府大人,莫要以为老夫行将就木就好欺负,想拿老夫说事儿充他那政绩?他胆子未免大了些!”

楚凤箫仍旧不慌不忙地微笑,拱手道:“许老多想了。还是请许老行此方便,让晚生等入府查看一番,也好给各人个交待。”

师爷不愧是师爷,心思果然七窍玲珑。楚凤箫没有硬接许老爷子的话头,而只是认准了要进府查看这一句话——因为只要他不小心顺着许老爷子的话头走,必定会被许老爷子“倚老卖老”地搅和得无功而返,要知道,许老爷子可是为朝廷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工师,就算是退休在家,那也是有资历有面子的!

许老爷子见楚凤箫难缠,便冷哼着道:“你说我府上发生了人命血案,可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就想乱搜我许府,天下还没有这个理儿!”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微笑道:“知府大人自是从贵府得到的消息,因而才知道此事,想来不会有假。”

“谁?他是从谁那里得到的消息?老夫我怎么不知?!”许老爷子怒道。

我松开他的手臂,向前慢慢走了两步,转头面向他,躬身垂首,低声道:“回老爷,是小人送出的消息。”

半晌没有听见许老爷子的声音,我抬起眼向他看过去,见他眉头紧锁地瞪着我,好半天才开口道:“你——你听谁说的?”

“回老爷,是小人亲眼所见,死的是吴二爷,现在正陈尸于他的卧房之中。”我语声平静地回道,知道这一次我是甭指望着许老爷子销我奴籍了——不活活打死我就是好的。

“好——好——我还真是买了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回来啊!”许老爷子点着头,咬牙说道。

楚凤箫适时接了话茬道:“既如此,事不宜迟,请许老行个方便!”语气中施了些压。

许老爷子倒也不气不急了,转身慢慢坐到椅上,淡淡地道:“既是官府办案,老夫自不能拦着,请便罢,恕老夫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就不奉陪了。老许,宴请的事筹办得如何了?”

许管家便上前回话,一主一仆压根儿不再理睬楚凤箫,把他彻底晾在了那儿。楚凤箫脸上却也并无尴尬,只向着许老爷子一拱手,道:“晚生还需借这位小兄弟一用,得罪之处望许老海涵。”说着冲我一点头,转身出了前厅。

向许老爷子行了个礼——虽然知道他不会理我,而后也出了前厅跟上楚凤箫去,走得离前厅远了些后,见楚凤箫忽地吁了口气,转脸望向我,唇上勾起个顽皮的笑,道:“许老爷子还真是不好对付——险些被老人家一棍子打回衙门去!”——完全不见了方才那一本正经假作沉稳的样子。

见我看ET似地看着他,楚凤箫一伸肘子磕磕我的肩窝儿——就像对待哥们儿似的,笑道:“怎么哪里有命案哪里就能看到你呢?你小子不会是丧门星转世罢?”

丧门星…真难听,还是死神听起来酷一点…

耸耸肩,没应他这话,听得他又道:“把你知道的先跟我说说罢。”于是便将从我来的第一天起直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拣重要的讲给他听,一行说一行就到了吴术陈尸的房间,跟来的衙役们上前将门打开,迎着楚凤箫入内,楚凤箫上前看了眼吴术的尸体,不由皱起眉向旁边的衙役道:“你回去看看庄先生那里忙完了没有,来时他似乎还有一具尸首待验,一旦他验完就速速请他过来。”那衙役领命才要离去,就听得外头有人道:“庄先生来了!”

一听这话,我立刻闪身到暗处,不想与这庄先生打照面。

庄先生仍是一袭黑衣,白着一张扑克脸飘进来,二话不说直接冲着尸体扑上去…扑到尸体旁边,投入了枯燥且繁琐的验尸活动中。

庄先生先是确认了吴术的死亡时间,与我的推断差不多,然后就是对尸体全身的细致入微的检验。楚凤箫则检查了一遍吴术的房间,而后叫上我从房里出来,绕到了厢房的后面继续查找线索。我则在旁边适时地告诉他哪些脚印是谁留下的,以及发现尸体前窗前并无脚印的现象。

之后楚凤箫的视线落在了那道横向的竹篱上,看样子他的思路和我的差不多,为了节省些时间,我掂度了一阵后还是开了口:“楚师爷,对于这个案子我有一些推测,不知能不能说?”

楚凤箫偏头看着我,笑道:“能说。高三公子的案子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水车杀人的方式是你想到的,莫非这一次凶手的杀人手法你也已猜了个大概么?”

我挠挠头:“如果我提供的东西对本案有帮助…算不算是立功?”

楚凤箫笑起来,伸手一拍我的脑瓜:“那要看你的帮助有多大了…不过,再大的帮助也无法替你解除奴籍,这个得先同你说明。”

被他猜到了我的心思,虽然他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不过还有余地。于是便也直说了道:“我也不奢望解除奴籍,只希望最低限度的…能够让我离开许府,不要落到许老爷子的几个徒弟手里。”

“哦,为什么?”楚凤箫问。

“为了活命。”我耸耸肩。

“好,我尽力。”楚凤箫干脆地答应了,“说说你能提供的东西罢。”

当我把我“能提供的东西”全部告诉给他时,他的眼神儿都直了,拉着我给他又演示了一遍那道多米诺骨牌杀人程序,为了更逼真更接近实际,他在那竹篱的绳子上绑了根细长光滑的树枝。最终这树枝凌空飞入了吴术的窗口,正打在低头验尸的庄先生的脑袋上,庄先生挠了挠头,脸都没抬。

“这么说,”楚凤箫亮灿灿的眸子望住我,“杀人者是——许老爷子?!”

虎狼之心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许老爷子年近七十,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大寿的前夕杀掉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徒弟呢?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那狮子的石眼珠儿,是怎么从滴水檐上掉下来的?这一点解释不通,许老爷子的不在场证明就能成立,所有的推理都是无用功。

我和楚凤箫大眼瞪小眼地待了一阵,直到他叫来名衙役爬到许老爷子的房檐上检查了一番,下来后回道:“师爷,那狮头的眼窝儿后面有一根木头通向屋内,摸上去似是有些松动。”

楚凤箫便看向我道:“想来那小丫头所说的听到半夜里许老爷子敲木头的声音就是这个了。那木头贯穿里外,所以从里面敲的话,外面那狮头眼窝里的眼珠子便会受到震动,从而滚落下来。只是…屋顶那么高,老爷子是怎么敲到那木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