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楚凤箫从门外进来,楚龙吟便从椅子上迈下,一手撑在我的肩上跳下桌子,险些把我摁得坐到地上去,他便顺手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拍以示抚慰,问向楚凤箫道:“如何?可有了嫌疑之人?”

“有是有了,只不过几乎每个人都可以证明自己的不在场。”楚凤箫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方才不止问了伙房的人,所有的家仆也都问过了一遍——这倒好说,只需让他们相互证明案发前后的时间里自己不在场就是了。先说除伙房的人以外的其他下人——十分巧的是,在案发的一至两个时辰内,一部分下人凑在一处用晚饭,一部分下人打扫庭院,还有一部分候在前厅附近随时待唤,每个人都有不止一个的人证能证明自己当时不在案发现场。这么一来反而很容易就锁定涉嫌范围,即在伙房任职的、除死者李三聪之外的另七名厨子。”

“在这其中有四名厨子自始至终都待在伙房,可以排除在嫌疑之外,”楚凤箫继续说道,“另三名厨子:伙房总管丁德明、南菜主厨陈向东、北菜二厨徐进的不在场证明略显模糊,不出所料的话,凶手应在这三人之中。”

“通过问讯得知这三人皆有杀害李三聪的动机:总管丁德明,对自己手中权利看得甚重,因伙房总管一职每每有油水可捞,因此凡是对其职位有威胁之人都曾遭到他的排挤打压。听说今早丁德明同李三聪就伙房总管一职发生过口角,险些动起手来,后被众人劝开,而李三聪之所以在死前回到自己房中,就是因为今日这一整天都受到丁德明的无理挑衅,心中有气,加上他今天又有些闹肚子,遂托病请假回房,之后便遇了害。”

楚凤箫说至此处,又是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沉重,偏开目光望向窗外。听得他继续说道:“李三聪是北菜的主厨,据说其手艺不如二厨徐进,只是仗着比徐进早入府几年,因而一直占据着主厨的位置不肯让贤,因此两人之间也是矛盾不断,怨恨堆积日久。也有人证明今日亲眼看到徐进往李三聪的饭菜里放了几勺子溲水,想来就是导致李三聪腹泻的原因。兼之丁德明与李三聪的口角在伙房人尽皆知,因而不排除徐进藉此机会作案并且嫁祸于丁德明的可能性。”

“南菜主厨陈向东,听说曾与李三聪同时看上了一位姑娘,原本那姑娘有意于陈向东,却被李三聪从中作梗硬是将两人拆得散了,陈向东因此而一直记恨于李三聪,甚至有一次企图杀害李三聪未遂,所以此人嫌疑最大。”

“而在李三聪死亡的一个时辰前后,丁德明曾独自离开过伙房一段时间,这期间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去向,而据他自己所说,他不过是觉得身上不大舒服,便到院子里随意走了一走。”

“徐进和陈向东两个人却是在案发前后一起回过徐进的房间约有两刻(即三十分钟)多的时候,其原因是陈向东急需钱花,便找徐进借钱,徐进原不想借,无奈陈向东也看到了他往李三聪饭菜中浇溲水,以此相要挟,徐进无奈,只好带了他回房取钱——在这期间,陈向东拿了钱后先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钱收起,而他的房间就是这一间——他与李三聪同住一房,据他自己所说,在他回房时李三聪正躺在床上歇着,屋内没有点灯。他原以为李三聪已经睡着了,便黑灯瞎火地摸索了一阵,想要把钱收到自己的衣柜中,因此才在屋内多耽搁了一段时间。而当他准备离开时,李三聪却起身下床,点亮了油灯,坐在他的那把椅子上喝水。——之所以问到这些细节处,是因为陈向东和徐进处于分开的情况只有这段时间,如果这段时间内陈向东杀害了李三聪,那么他应是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的。”

“只不过徐进的房间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陈向东从此屋出去回到徐进房中,叫他一起回伙房去,徐进吹熄了油灯准备出门时,清楚地看见墙上映出隔壁李三聪坐在桌前的影子,因而反倒为陈向东并没有杀害李三聪做了证明。”

“两人回到伙房又过了一柱香(约五分钟)时候,丁德明才随后回来,而不过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刚才前来报告李三聪死讯的那名小厮因受了李三聪先前之托到外面替他买了些止腹泻的药,同另一名小厮结伴回来,路过李三聪的房间时顺便将药给他,因而发现了尸体。倘若陈向东果真并未杀害李三聪,那么李三聪的死亡时间就应是从陈向东与徐进离开房间至小厮发现尸体时止,在这期间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之人,只有丁德明一个,而陈向东和徐进在此之间也曾在房间里分开过一段时候,不在场证明并不充分,且也不排除两人联手作案的可能性。”

“以上便是三个嫌疑最重之人的口供,”楚凤箫舔了舔说得发干的嘴唇,望住一直认真倾听着的楚龙吟,“小钟儿对李三聪死亡时间的推断完全正确,凶手必在这三人之中,而我更倾向于丁德明。你怎么看?”

楚龙吟笑了起来,伸出大手在楚凤箫的头上拍了一拍:“辛苦凤儿爷了,回去让咱们小情儿给你敬茶。”说着瞟了我一眼,仍向楚凤箫道:“丁德明在徐陈二人回到伙房一柱香后回来的——假设他在这二人离开房间时便潜伏在李三聪房间附近,那么当二人离去,他进入李三聪房间,施展杀手杀死李三聪,将其倒悬于梁上,而后出于某种原因地缚其双臂于身侧,再离开房间赶回伙房——我倒认为一柱香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且我方才在那梁上发现了些古怪:梁上灰尘明显有多次搓划过的痕迹,那是有人拽着绳子上下滑动不止一次而留下的。既然不打算伪装李三聪是自杀的假象,那随便吊上就好了,却又为何拽着绳子反复上下滑动呢?这滑动绳子也是要耽误时间的,一柱香?远远不够。因此我认为,丁德明并非凶手。”

楚凤箫听了他这一番分析,一时间默然无语。

楚龙吟看着他轻笑一声,伸出修长手指冲着他的鼻尖虚虚一点:“小凤儿原本也可得出同我一样的结论,只不过…你此刻的心,乱了。”

楚凤箫垂下眸子,目光却看向立在旁边的我,眼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

讨价还价

“断案不同于其它,稍有疏忽便可能令真凶逍遥法外、无辜之人蒙冤下狱、枉死者白白送命。”楚龙吟敛笑凝眸,竟当真像个大哥般语重心长地教诲着自己的弟弟,“我们所身处之位注定不能感情用事,一切杂念私心,在罪案面前皆须抛开——人命关天,岂可草率轻视?”

楚凤箫垂头,沉声静气地道:“是,哥哥。”

兄弟俩难得如此正经严肃,不由得令我略带吃惊地望向楚龙吟——这个男人…居然有这样的一面?!冷静理智,甚至还有着身为兄长的天然威严,简直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正望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吃着惊,却见他趁着楚凤箫垂下头的功夫突地冲着我坏笑着眨了下左眼,还顺便揉了揉鼻子,对着楚凤箫的脑瓜顶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而当楚凤箫抬起头时,他又飞快地恢复了正儿八经的样子,还老气横秋地拍了拍楚凤箫的肩。

楚凤箫对他的小动作丝毫没有察觉,脸上正带着方才因自己的分心而做出了错误判断的歉疚,凝眉想了一想,才又道:“徐进虽然与陈向东分开过一段时间,但那个时候陈向东正在李三聪的房内,因此这段时间徐进没有做案的机会。且如果陈徐二人联手杀害了李三聪的话,两个人大可以串好口供彼此做证都未去过李三聪的房间,而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口供,所以二手联手的可能亦可排除。这样一来,凶手就只能是陈向东了。可是偏偏徐进又能证明陈向东从李三聪房内出来时李三聪还活着…这一点甚为矛盾。”

楚龙吟点着头,忽地想起了什么来,问道:“徐进的房间在此间屋的东邻还是西邻?”

“东邻。”楚凤箫答道。

“我去东邻看看,你叫人把李三聪的尸首放下来罢。”楚龙吟边说边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处忽地停下步子,扭头冲着我一笑:“小情儿跟来。”

来至东邻徐进的房间,见其布局同李三聪的房间相差无几,徐进和与他同室的一名厨子正老老实实地等在屋里,想来是楚凤箫令他不许离开,随时等候楚龙吟的问讯。

楚龙吟先在屋里转了一转,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向徐进:“你同陈向东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可确信李三聪仍活着?”

徐进诚惶诚恐地躬身答道:“回大少爷的话,是的,小的能证明。”

“喔,如何证明?”楚龙吟睨着他。

“当、当时李三聪就坐在那屋里的桌子旁,灯、灯影正投在这屋的墙上,小的看得一清二楚。”徐进虽然慌张,但语气却极是肯定。

楚龙吟眯着眼睛笑起来,轻声儿地道:“这两间屋子之间隔的是砖墙,不是木门纸窗,如何那屋里的影子就能穿墙而过地投到这屋的墙上呢?”

“回、回大少爷的话,”徐进连忙解释,“是、是因为这房子年头久了,破损得厉害,中间这堵墙上有几道裂缝,所以影子就、就透到这边来了。”

楚龙吟便扭头往西墙上看了看,果见那墙上布着几道裂纹,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徐进,忽地向我道:“小情儿,下面你来替爷问罢,爷累了。”

我愣了一下,不大明白地看向楚龙吟,见他笑眯眯地双手往身后一背,一副“纵容宠溺”的神情望着我,让我不由一阵恶寒——这流氓到底在打着什么鬼主意?试探我吗?反正我的来历早就在他的怀疑中了,试不试探的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唔…想来是因为我刚才对李三聪的死亡时间判定正确才让他兴起了要试探我的深浅的念头,只是我只对尸检方面略略有一点点常识性的认知而已,可对破案这方面,我实在是力所不及了。

所以,让我问?我能问出什么来呢!

“问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楚龙吟。

楚龙吟眯着眼:“想问什么问什么,问对了老爷赏你一天不必伺候。”

“三天,外加其间许我随意出府。”我望着他。

徐进和另一名厨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一天,外加其间可出府两个时辰。”楚龙吟扬着眉毛,一副无良商贩讨价还价的表情。

“两天,外加其间可随意出府。”我步上前一步,放出气势。

徐进同那厨子眼睛瞪如铜铃。

“一天,外加其间可随意出府。”楚龙吟勾着唇角,眼底带笑地也往前迈了一步,几乎贴上了我的身体,低下头来望定我。

“成交。”我退后两步,垂下眼皮儿。一天是他的底限,随意出府是我的底限,所以砍到这个“价”双方都能满意。

徐进和那厨子双双石化。

楚龙吟眯眯笑着不再吱声,等着我向徐进发问。

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其实是赞同楚龙吟刚才所做的判断的:陈向东是凶手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只是偏偏这个徐进又能够间接地证明陈向东并未杀害李三聪,这其中的原因或许有:一,徐进有把柄握在陈向东的手里——往李三聪饭菜里放溲水的事不算,它不足以逼迫徐进做伪证;二,陈向东以利诱之,两个人串好口供,想要嫁祸给丁德明;三,徐进被陈向东利用,无意中做了伪证。

在第一点和第二点中,徐进属于知情者,在第三点中,徐进属于不知情者,因此弄清楚徐进是否知情才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于是我向着徐进抱了抱拳,不急不徐地道:“徐大哥,小弟想请你将李三聪死亡前后你与陈向东的所为再细细讲上一遍,不知可否?”

当着楚龙吟的面徐进哪敢说不,连忙点头称是,从头到尾又把他之前接受楚凤箫问讯时的话说了一遍,内容相差无几。——但这答案并不是我问话的目的,我想要知道的是他究竟有没有在说谎。

记得以前翻看过老妈的一本刑侦问讯方面的书藉,内容是关于人类身体语言科学的研究。由于人的身体运动是由大脑主导操纵着的,它包括一些条件反射的、下意识的反应,因此身体动作往往能够比语言更真实地表现出人的真实想法。人可以在语言上伪装自己,但身体语言却常常出卖人的自身。所以,在与人沟通时仔细观察对方的身体语言,往往会获得更多的真实信息。

在徐进重新讲述他的证词的过程中,我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通常说谎者都会有一些共通的身体语言,譬如眼睛斜视、触摸鼻子、抓挠脖子、用手遮住嘴巴、揉擦眼睛、抓挠耳朵、拉拽衣领、耸肩,或者是因紧张而不停地乱动以消除不安,找回安全感。

——但是徐进,除了紧张之外,并没有在我灼灼的目光逼视下表现出任何心虚的端倪来。

大概只有十分高超的说谎者——譬如楚龙吟这种天然混蛋才能够做到说谎说得不动声色,一般人的心理状态还不足以修炼到说谎时连神经线都不动一动,何况徐进不过是一位厨子,没有那么高的文化素质,再狡猾的人没有文化修养做基石也不可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

所以,我大胆地把徐进归为了不知情者那一边。

这么一来前两点的可能性就排除了,得出的结论是徐进被蒙在鼓里,被凶手利用着做了不在场证明。

从伙房出来到徐进的房间,他同嫌疑人陈向东始终在一起,那个时候李三聪当真在隔壁房间里休息吗?或者说,李三聪那个时候当真还活着吗?死亡时间的推断仅凭尸体征象来看,哪怕是在高科技的现代也不可能精确到哪几分钟,因此如果李三聪在陈向东与徐进回房之前就已经死掉了呢?

不,事情巧就巧在这里了。偏偏那一个时段,全府的下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本来楚府的下人就不多,又正赶着晚饭前后,正是大家凑在一处进餐的时间,再加上楚龙吟又请了庄秋水前来做客,有一部分下人都在前厅内外伺候,而伙房的厨子们则更是不能擅离岗位,这足以证明在丁德明、陈向东和徐进三人离开伙房之前是没有人有机会去杀害李三聪的。

丁德明的嫌疑最先排除在外,徐进的嫌疑刚刚也被我大胆排除,也就是说,陈向东的杀人可能性更加的大了。

既然在陈向东和徐进回房之前李三聪还活着,那么他唯一有机会“被杀害”的时候就是陈向东借了徐进钱回房收起的那段时间。据徐进刚才所说,陈向东回房耽误了大约有十分钟,如果李三聪当时躺在床上休息,陈向东完全有时间将之一举勒死并且吊上房梁。

最关键之处在于——陈向东从房中出来后回到了徐进的房间,徐进亲眼看见了李三聪印在墙上的影子,而在此之后陈向东便同他一起回到了伙房直到李三聪的尸体被人发现,这期间陈向东没有任何的机会再次回到李三聪的房间作案或者布置尸体。

这实在是…难以解释。

我这厢皱着眉苦思,那厢楚龙吟大摇大摆地走到房中床边坐下,懒洋洋地往床头斜着一倚,歇起了大晌。

想了一阵,我向楚龙吟道:“能不能让这二位将案发前的情形重新演绎一遍呢?”

楚龙吟眸子一亮,觉得我这个提议很新鲜,实际上在那一世将犯罪场景和过程进行模拟重现是相当重要及效果显著的破案手段,早就在世界范围内普及了。

于是他将头一点,一指另一名厨子:“你去把陈向东叫来,由他本人扮演更合适不过。”

陈向东被禁足在另一间屋内,很快就被找了来,一进屋先向楚龙吟行礼,面色发白,目光游移不定,不住地舔着嘴唇——仅从这一表现来看,真凶八成就是他了,眼下只差破解他的犯罪时间之谜。

一成权利

在楚龙吟的指令下,陈向东同徐进开始重现案件发生时段的过程。先将油灯吹熄了做成屋内无人的情景,而后两人开门入内,点燃油灯,徐进从自己的衣柜里取了钱交给陈向东,陈向东便要徐进在这房间里等他一会儿,待他回到隔壁自己同李三聪的房间将钱收好了再过来同他一起回伙房去。

接着陈向东便出了徐进的房间,我和楚龙吟在后面跟着他来到隔壁,才推开门,楚龙吟便忙让在里面的楚凤箫将桌上油灯吹熄了——因为据陈向东的供词所说,他回房的时候李三聪正黑着灯在床上躺着,所以他才因摸着黑往柜里放钱而耽搁了不少时间。

便听得楚龙吟道:“老二,去,躺床上去!”

楚凤箫不明所以:“做什么?”

“让你躺你就躺,哪儿那么多废话,还指着放个美人上去才肯躺么?!”楚龙吟无赖地道。

楚凤箫只好躺到李三聪的那张床上,梁上李三聪的尸体已经放了下来,正横陈在地面上,陈向东白着脸,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尸体走向自己的柜子,摸索了一阵打开柜门,将钱放进柜中收好,然后颤着声向楚龙吟道:“大、大少爷,这个时候儿李、李三聪他就、就醒了,下床坐、坐到桌子前面儿喝、喝水…”

“喔,”楚龙吟便又向楚凤箫道,“老二,坐桌子前面儿去。”

“喂…”楚凤箫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扮演的是死者,黑暗里抗议了一声,只好翻身下床,走到桌前,将桌上油灯点亮,然后坐在椅子上。

陈向东便又道:“接、接着小的同李、李三聪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就出门了。”

楚龙吟点头,示意他继续进行,陈向东便往门外走,楚凤箫刚要起身跟着我们一起出去,楚龙吟便扭头冲着他坏笑道:“你给我老实坐在这儿,必要时还得把你倒吊到梁上去呢。”

楚凤箫坐回椅上,不搭理他。

我和楚龙吟跟着陈向东出了这房间后重新回到徐进的屋子,徐进便吹熄了油灯,两人准备往屋外走——果然这屋里一黑,东墙上便印出了隔壁透过来的几缕灯光,只是大部分被黑影遮着,这黑影想来就是坐在椅前遮了光线的楚凤箫,还在那里微微地动。

至此,整个犯罪场景便算是重现完毕了,乍一看似乎并无不妥之处。楚龙吟依旧没有吭声地笑眯眯地望着我,似在等我的继续发问。

我指着墙上人影问向徐进:“现在这人影同案发前你所看到的人影相似么?”

徐进微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李三聪的影子没这么大,可以看得到肩胛骨以上的所有地方。”

“李三聪的影子也是这么着在动么?”我又问。

“是的,在左右晃着。”徐进很肯定地答道。

我走到西面墙的墙边,将那桌上的油灯重新点亮,然后仔细地看了看墙上的缝隙,由于这面墙并不厚,从缝隙里望过去甚至还能看到隔壁楚凤箫正坐在椅子上支着头沉思。楚龙吟也凑过来细看,忽儿笑了一声,低声道:“依我猜,这小子此刻并未想着案情——你可知他在想什么么?”说着偏过脸来看我。

由于他就肩并肩地站在我的身旁,这一偏脸离我的脸不过寸许距离,放得大大的流氓面孔让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拼命眨了半天眼,向后略仰了仰身子,淡淡地道:“不想知。”

这流氓居然学着小女孩的样子嘟了嘟嘴,翻了个“不想知拉倒”的白眼,直起身子走开了。

顾不得恶寒他的无故发嗲,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对于陈向东所做的不在场证明手法的大致轮廓——就在刚才。于是问向徐进:“墙上的影子在以前无论什么时候,徐大哥你也曾见过类似情形么?”

徐进挠了挠头,想了一阵,道:“以前么,只有光透过来,没有影子。以前的光多半是从这儿和这儿,”边说边指着接近房顶和墙角的墙壁处,“从这些地方透过来的,墙中间这个缝儿是近两天才有的,所以才能透过人影儿来。”

慢慢地笑起来,一为我知道李三聪并非因我昨日那略带了小报复的话而被连累送命的,因此终于卸下了这重重的心理包袱;二为我已知道了凶手——陈向东那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是如何布置的;三为杀人凶手终将伏法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勾着唇角转过头看向楚龙吟,却见他早就在用那对星亮的眸子望着我,不由略怔了怔,抿唇将微笑隐去,淡淡地道:“老爷,如果我问出了案件真相,可有更优厚的奖励给我?”

是的——我要利用一切机会为我的将来努力,这也是我为什么对本案如此上心的原因之一。我必须要提条件,未来是要靠自己主动争取的。为达目的,纵是委屈地叫他一声老爷我也认了。

楚龙吟也勾起了唇角,眼底是浓浓的兴趣,甚至大过了对案件真相的好奇,他笑得十二分的暧昧,媚眼冲着我一飘,道:“就冲着你这第一声儿‘老爷’——奖励丰厚!”

“我能自己讨赏么?”我大着胆子逼宫。

“你想讨什么赏?”他敞开了怀接招。

“销去我一成的奴籍。”我一字一句地道。

“一成?”楚龙吟没想到奴籍也可以分成份儿算,好笑兼有趣地重复了一遍,在得到我的点头确认后不由放声大笑,满脸的“从没经历过这么有趣儿的事”的神情。

楚凤箫大约是听到了笑声,从隔壁过来推门进屋,上前在楚龙吟的腿上踢了一脚,道:“你又发什么疯?!案子还没解决就在这儿没个正经!”

楚龙吟被踢得踉跄了几下,脸上笑意未减地向我道:“你所谓的一成里都包含什么?”

我正想开口,可是一看这屋里还立着双双石化的徐进和陈向东以及疑惑地望着我的楚凤箫,又把话咽了,有些为难。楚龙吟很快明白了我的心思,几步走过来,突地低下头凑到我的面前,低声笑道:“你悄声儿告诉我。”

脸上没来由地有些热,只好略踮了脚尖将嘴凑至他耳边,冷声地道:“梳头、更衣、洗漱、沐浴。”

楚龙吟猛地偏过脸来,我一个反应不及,嘴唇就这么擦着他的脸颊掠过,一时间又惊又气地后退几步瞪着他,见他笑得像只发了情的老狐狸,道:“前三项通过,最后一项保留。”

——它——它它它它!——无耻!下流!混蛋!恶毒!变态!猥琐!淫.荡!*#!%#!

我狠狠地瞪着他——我讨厌他——我恨他——

却见他眨了眨眼,又道:“或者,前三项保留,最后一项通过。”

…混蛋。

“我选后者。”我努力按捺着情绪,选择了相对还能够忍受的梳头洗漱更衣这几样做为保留项目,也就是说,以后我可以不必再伺候这混蛋洗澡了。

争取到一点是一点,总比什么福利都没有好。

达成了协议,楚龙吟恢复了正儿八经的样子,走至正看着我俩的交易过程发愣的楚凤箫面前,在他的眼前儿打了个响指,示意他回魂儿,而后转过脸来向我道:“现在你来说说你问出的‘案件真相’罢——老爷我需提醒你,办案不是儿戏,若你这真相不真,冤枉了无辜,老爷我也要给你多加一成的责罚的。”

——这阴险的东西!他现在才开口说这个!

“好。”我淡淡地干脆地答应了,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我会问他那一成责罚是什么的,却没想到我对自己的答案有如此的自信,不由更是兴致盎然。

——自信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反正不能让他太得意。

“那就说罢。”他悠悠笑着望住我。

“我需到隔壁准备一下,请将此房间的油灯全部熄掉。”我说道,楚龙吟点头同意。

我离开徐进的房间重新回到李三聪的房间,唤来院子里的两个随唤家丁——我是长随,等级比他们高,所以他们需听我的——还真是不太好意思。

顾不了那么多,让家丁把李三聪的尸体按被发现时的样子重新倒悬至梁上,方位与高低都调整至相差无几,而后吹熄东墙那桌子上的油灯——东墙的那一边就是徐进的房间。屋子里只燃着西墙桌上的那盏油灯,即李三聪所用的油灯。

再之后,我轻轻地推了李三聪悬在半空的尸体一把,让他左右摇晃起来。

从李三聪的房间回到徐进的房间时,黑乎乎的屋子里由东墙上那个近两天才有的缝隙中——确切地说,是一个小洞中透出了隔壁李三聪房间内的灯光,灯光投射在东墙上,印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来,观其高度,似乎是正坐在那里左右摇晃。

“李、李三聪!”黑暗里徐进和陈向东吓得惊呼,李三聪身体的轮廓对他们两个来说相当熟悉,因此凭这影子便能认出他来。

楚凤箫二话不说大步跨出门去,想来是去了隔壁看究竟,很快便带着惊疑之色转了回来,双手握在我的肩上,既好奇又欣喜地问道:“小钟儿,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小孔成像。

小孔成像的原理不必赘述,想来这个“奇特”的现象是陈向东无意中发现的,因而便利用来为自己做不在场证明,即是说,他这项杀人计划在几天之前便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了,先是趁无人之时将两间屋子中间的墙壁凿出一个小洞来——由于墙外刷着粉,外墙皮是连成一片的,所以从表面上看来倒像是裂了长长的口子,实则内部是一个圆形孔洞。

之后便在今天拉着徐进为自己做不在场证明:回到房间将正睡在床上的李三聪杀害,按照此前实验过的方位及高度倒悬其尸于梁上——之所以要把李三聪的手缚于胯畔,当然是因为人一倒吊那双臂会自然下垂,投射到隔壁墙上的影子就会变成高举双手的模样了,容易引起徐进的怀疑。

因此,在陈向东回到徐进房内的那个时候,李三聪已经被他杀害了!

我咧嘴轻笑,拍拍肩头的楚凤箫的手,低声道:“想知道原因?去翻翻墨子所著的《墨经》罢。”

正史上约两千四五百年以前,我国的著名学者墨子和他的学生做了世界上第一个小孔成像的实验,并记录于《墨经》之中。天龙朝既然涵盖了正史上古代诸朝的文化科学,那么肯定也有《墨经》这本著作。

楚凤箫笑起来,放开我的肩膀,顺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拍了一拍。

陈向东因为被李三聪恶意拆散了一门姻缘,因此对他怀恨在心,自从发现了小孔成像的现象之后便动了杀害李三聪的心思。只是他想不到的是,楚府里头有一个穿越者,虽然并不聪明,却好歹是在那一世大学毕了业的,小孔成像这种小学就学过的知识能及时联想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我为自己赢了这场交易,博得了一日的自由,换回了一成的权利。敢争方能胜,爱拼才会赢,命运,从来只对意志不够的人说“不”。

荷塘月色

陈向东被押入了大牢——这倒方便了,前宅就是衙门。徐进因为曾往李三聪的饭菜里放过溲水,严重违背了一名厨师应有的道德品质,被楚龙吟丢给雄伯明儿一早发卖掉。丁德明身为伙房总管心胸狭隘难以胜任,原本依着楚龙吟的意思给他撤去职位就是了,却不知一向温润平和的楚凤箫搭错了哪根筋,非要雄伯将他一并发卖,惹得楚龙吟不住挠头纳闷儿。

回到前厅时已经很晚了,庄先生那厢仍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姿势趴在桌上沉睡如尸…

楚龙吟说他累得屁都没劲儿放了,逼着我和楚凤箫把庄先生送回去,而后他便摇着扇子脚步轻快哈皮逍遥地自个儿回房去了。

无奈之下我和楚凤箫只得一人一边地把庄先生架起来——把人家灌得醉成这样了,楚家兄弟不亲自去一个送人家回去,实在没法儿向庄夫人交待。

庄夫人当然不会高兴,但是又不能说楚凤箫什么,只得把火气全撒在人事不知的庄先生头上,劈头盖脸一顿捶,庄先生依旧在我和楚凤箫的肩头睡得尸态可掬,好在庄夫人只顾生气,根本顾不得看低垂着头的我一眼,这一场又侥幸混了过去。

从庄夫人处告辞出来,我和楚凤箫踏着月色慢慢往回走。月华如银,铺泻满园,银的荷,银的池,银的小径,银的晚风,银的男人和…银的伪男。

“你为何不告诉我?”楚凤箫忽然开口。

“啊?”我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今日早饭的事。”楚凤箫立住脚步,静静地看着我。

“啊?”我的思绪还遗失在银光闪闪中没有来得及收回。

“你是小乌鸦么,啊呀啊的。”楚凤箫好笑地弹了我一记脑崩儿——这兄弟俩都是一样的坏癖好。

“不是乌鸦也差不多了,”我自嘲地笑笑,“还当真是我人在哪里哪里就有命案,再巧也不能巧成这样。”

“喔,就是呢!”楚凤箫笑起来,“你怕不怕?”

“你怕不怕?”我反问他,“我可是指不定要在你们家混到什么时候去的,下一个被我的霉运照到的不知会是谁呢。”

“依我看,你不会混太久。”楚凤箫笑着展开折扇轻轻摇起,“今儿个赎回一成的奴籍,明儿个再赎回一成,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恢复自由身,只怕到时候连清城你都不会再待下去了。”

被他言中,我笑。

他望着我的笑容静默了半晌,方轻轻地道:“抱歉。”

“啊?…啥?”防他再说我是小乌鸦,我改口问道。

“若不是我处理不当帮了倒忙,你就不会被伙房那些人欺负了。”楚凤箫皱了皱眉,仰脸去看天上月亮,“他们在你早饭里做手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方才为了李三聪的事进行问讯时,那些人怕牵涉到自己身上,几乎什么事儿都往外说…是我连累了你。”

原来那会儿他从外面回来总是看我就是因为这事儿。

“嗳——你不提,这事儿我早就忘过脑后了。”我笑着拍拍他肩膀,“恶作剧嘛,任何一类人的圈子里都会有的,何况我身为长随,这个位置本身就遭人眼红,就算我不去招谁惹谁,麻烦也不会少到哪儿去。你甭放在心上,有些事迟来不如早来,我若连这点子麻烦都扛不住,那以后也就甭混了,直接躺床上饿死省事儿。——再说你不是也处置了那丁德明了么?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