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箫笑起来,合上扇子轻轻敲在我的头上:“今儿又被你劝慰一回,搞得我好像是多愁善感的孱弱书生似的,实在有损本公子一贯的潇洒倜傥之誉!——罚你重新在我这扇子上写副字,就当你赔礼了。”

我笑着应了。如果说楚龙吟耍的是让人恨到牙痒、流氓没有底限的大无赖的话,那么楚凤箫耍的就是无伤大雅、可爱温和又亲切的小无赖——天壤之别啊!天壤之别!

去了心事,两人继续踏着月光慢慢往回走,行至荷塘边,见那满池银衣夭夭的睡莲随着清凉夜风微微婆娑,不由令人眼前惊艳,便与楚凤箫不约而同地立住脚步,在月色下静静欣赏。良久方听得他轻轻吟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不由觉得好笑,却被他偏脸瞅见,大手一伸罩上我的脑瓜,笑道:“你在这里坏笑什么?”

我扯下他的袖子,笑道:“我这儿也有几句要咏——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臭小子,取笑我?!”楚凤箫长臂一伸勾住我的脖子紧紧压在怀里,略用了劲儿收紧臂弯,直箍得我险些喘不上气来——还真把我当男的来打闹了。

哭笑不得地连忙求饶,他这才放开手,看着我笑道:“你怎这么爱脸红呢?像个小姑娘。”

“差点被你勒死,脸不红才怪。”我转头往荷塘边走了几步,将他扔在身后。

“嗳,我在想,”他跟上来,立到我身旁,胳膊又搭到我的肩上——这个家伙属于没有距离感的那类人,若是对你好,就总喜欢勾肩搭背地表示他的亲昵,“你若当真是个姑娘,一定是个美人。”

“你取笑我没有男人味儿?”我一肘子撞在他胸膛上。

“男人也分很多种,”他揉了揉自己胸脯,笑道,“有粗犷豪放的,有温文尔雅的,有冷若寒冰的,有风流倜傥的,也有风华绝代的。美貌这个词并不专属于女子,而你恰好就衬这‘美貌’二字,绝无半点贬低之意。”

我挠挠头,笑道:“我不喜欢这两个字,你换一种说法儿。”

他也笑:“有几个词正可用来概括你:清凉,浅淡,明透,幽香。”

“噗——”我笑出声来,“原来我是黄瓜。”

楚凤箫哈哈大笑,大手轻轻一拍我后脑勺:“还是根儿不肯挂秧儿的黄瓜。”他是在指我一心想要脱离奴籍的事儿。

“别总说我,”我不动声色地脱离他的胳膊,“什么粗犷豪放温文尔雅的,你自己呢?属于哪一种?”

“我么,”楚凤箫刷地展开折扇,扇得自己发丝飞舞衣袂飘飘,“自然是风流倜傥潇洒多情英俊非凡玉树临风丰神如玉貌比潘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嘛!”

“嗯嗯,”我点头,“很优秀。人都说‘女人因优秀而孤独,男人因孤独而优秀’,难怪我们楚二少爷‘寂寞无人见’了…”

“你个臭小子——”楚凤箫笑不可抑地上来捉我,我早有准备地闪身跳开,他却并不收手,长腿一迈几步追上来,兜头罩脑地一顿乎拉,我的挣扎反抗毫无用处,脚下一个拌蒜便往地上倒去,他连忙伸手救我,却也没能站住,连带着被我带倒,两个人跌作一堆。

巧不巧地被他压在身下,眼睛里望进来他的一对星亮眸子,脸上带着笑意,眼底有着想说些什么想做些什么的冲动和疑惑,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呼吸间是温温柔柔的月与风与荷的清幽气息。

心脏莫名地漏跳一拍,发觉自己的脸上又烫了,便伸手推他,他抖了抖睫毛,掩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玩笑着道:“叫声好哥哥便饶了你。”

“这个还是让美人儿来叫更好听些。”我也就势开着玩笑遮去尴尬。

楚凤箫边笑着边拉我起身,转过脸去不看我,只深吸了口气,才又笑道:“美人易得,知音难求,否则公子我也就不必‘寂寞无人见’了。”

“公子你想要什么样的知音?”我笑问。

楚凤箫偏过头来看我,眉尖扬着,唇角含笑,慢慢将手里那把无字折扇在我面前展开,轻声道:“可以赏月,观荷,吟诗,玩笑,思考,劝慰,理解,沉默,外加一阙《将进酒》,足矣。”

心中忽而有些悸动,虽自认没有吟风唱雨的才情与感山悟水的心境,却也容易为些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事或话感动,女人本来就是感性动物,平庸如我,一样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

揉揉鼻子,故作淡然地仰脸看看天上明月,嘴上也是淡淡:“你说的这种类型,听来好像某人。”

楚凤箫弯起眼睛轻笑:“只不知某人是否将我也当做了知音?”

“某人的要求不高,理解,尊重,外加一阙《将进酒》,足矣。”我继续用淡然掩饰。

楚凤箫学着我的样子仰起脸来看月亮,也淡淡地道:“某人的类型听来也很像我。”

两个人不由一起笑了起来,轻轻的那么一个对视,什么都不必再多说,就是所谓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静静地并排立着又赏了一阵的夜荷,忽听得楚凤箫笑了一声,道:“若非你也喜欢看那样的书,我还真要以为你是个女子了呢。”

心中惊了一下,脸上则不动声色地道:“我哪里像个女子来?就算身子骨单薄了些,那比我纤瘦的男子大有人在,有的说话都捏着兰花指呢。”

“这倒是,”楚凤箫笑,“谁叫你动辄脸就红得像姑娘呢!不过一般女子也没有你这样的头脑和行事方式。”

“你看不起女子?”我瞥他。

“不不,绝不是。”楚凤箫连忙摇手,“只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是进不了学堂的,就算是富家千金被允许读书识字,也不过是学学女经之类的东西,或是吟诗作赋略通文章,极少数有高才的譬如文姬易安,也不见其能验尸破案、推出犯罪手法的。女子不比男子,纵有聪明的头脑,世俗礼法不允她像男子般到外面去见世面,她没有这阅历,也没有机会去开拓思路,毕竟还是有局限的。——因此,我最初也不过是那么一猜罢了,情儿爷您老人家当然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嗯,”我给了他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纯爷们儿。”

“嗯嗯,”他笑着点头,“纯的。”

“有件事要声明,”我伸出食指点着,“我不是喜欢看那种书,我只是为了打发无聊去书店借书不小心借错了而已,以后不许再提这档子事儿。”

楚凤箫演戏痕迹相当明显地“喔”了一声:“情儿爷是正人君子,在下汗颜、十分汗颜!…哦,对了,情儿爷觉得在下上次借给你的那四本书写得如何呢?”

咳,我把这茬儿忘了。

见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舔舔唇掩饰尴尬,厚着脸皮道:“那四本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你哥哥没收充公了,你忘了?”

他看着我的嘴,似是没听见我说的话,自语般地道:“男人的嘴能小成这个样子?”

“喂——”我在他胸膛上给了一拳,“你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

“我错了,我错了。”他连忙抱拳作揖,却又抬眼坏笑:“说实话,我倒真希望你是个女子呢。”

“为什么?”我望着他。

“小生,尚未婚娶。”他轻轻地,戏谑地,甚至是情意谆谆地慢慢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拳头飞出去的同时他人也早有准备地跳闪开,偌大个男人孩子似地连蹦带跳地绕着荷塘跑,我便在他身后跟着,沐着明月荷香,清风涤荡,心情畅扬,咧开嘴笑,展开臂膀,像腾了云驾了雾,飞出这院墙,掠过万家灯火,凌波于万顷湖上,踏着山巅,追逐翩鸿,一念间天涯,一念间海角,翻手碧落,覆手人间。

楚凤箫听见我的笑,边跑边回过头来看我,唇上也带着畅快的笑意,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不知为何失了神,脚下没了方向,身子一偏便栽向旁边的荷塘。

“哎呀”一声,风流倜傥的楚二少爷扑进了碧波银浪中,打翻了荷叶盏,压弯了莲蓬杯,露珠儿泼洒,月下浣起一溜儿晶光匹练,竟有种不合时宜的美仑美奂。

我连忙快步过去蹲到塘边伸手拉他,见他水淋淋地顶着一片大荷叶从池中冒出头来,忍不住笑道:“这回可真应了景儿——曲港跳鱼,圆荷泻露…”

楚凤箫大手握住我的,脸上挂着坏坏的笑,突地一用力,我的整个身子便向前扑倒,一下子落入了他的怀里,两个人一起摔进池中。

好在这荷花池子并不深,一阵挣扎翻腾,我和他先后从水里冒出头来,吐出一口臭水去,我挥拳捶他:“我好心拉你,你这家伙居然咬了吕洞宾!”

他笑着,伸手便握住我的腕子,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拨开粘在我颊上的发丝,之后就那么自然地顺势勾起我的下巴,想要倾下头来,却又生生止住,胸膛起伏着,修眉微蹙,凝眸望进我被他惊吓到的眼里,我看到了他的疑惑,他的迷茫,他的不安,他惊醒般地松开我,双手撑了池沿翻身上岸,然后伸手拉我出水。

识破真身

“没生气罢?”他蹲在那里边拧衣服上的水边笑道,却不看我,“方才是我过分了,以前从未这么放肆过的,想来是被楚老大那家伙附了身,回去要烧烧黄纸才是。”

被他这话逗得笑了,我站起身把衣服上的水拧在他的头上,幸好衣衫宽大,湿巴巴地在身上堆叠着掩去一些曲线:“你们哥儿俩彼此彼此,该烧黄纸的是我,最好再请几道符护身。”

“这话忒伤人,”他也笑着站起来,“我可是风流倜傥那一类的,那家伙怎会同我‘彼此彼此’?!充其量他只能算是狗不理猫不喜的那一类,没得比,没得比。”

方才在池中莫名产生的那道奇怪气场便在这几句玩笑话中化于了无形,两个人不再耽搁,湿乎乎地往回走,听得他叹了一声儿道:“才买的扇子又暴毙了,明儿还得再去买一把来。”

“心静自然凉,照你这用扇子的速度,不等夏天过去你就倾家荡产了。”我笑。

“心静自然凉,这话放在以前还算适用,现在么,却是说得到做不到了。”他话中有话,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又怕我听出来,干咳了一声笑道:“倾家荡产也不怕,把楚老大卖了就是。”

“你觉得…会有人买么?”我表示怀疑。

楚凤箫笑得喷了:“那就只好让这块儿肉烂在锅里了。”

于是我也笑喷了,两个人在这叶默花悄月光流银的夜色里肆无忌惮地纵声取笑着那位此刻正一无所知地大梦春秋的某恶名昭彰的无赖,竟也有了种同仇敌忾的义气。

回到内宅,各自进房前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有白色的衣衫么?”

他愣了愣,浅浅一笑:“你喜欢的话,我明儿就会有。”

我也浅浅一笑:“做你自己就好。”

转身进屋,轻轻一叹。

终究不是那一个,否则…也许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倾尽我的所有。

我大概是个固执得不开窍的人,把海市蜃楼当做路的终点。不过好在我很现实很庸俗,幻想是幻想,实际是实际,很多人在生存问题面前选择了偏离原路另辟蹊径,我也会。但至少我现在还没有被逼入绝境,所以我还可以用这海市蜃楼当做支撑我飞向自由的精神力量,而当有一天我终于也可以像那袭白衫一样荡舟放歌时,也许这个素昧蒙面之人对我来说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嗳,想那么些有的没的有个甚用,且看今朝、且待明日吧。

第二天醒来时,楚龙吟已经去前宅坐堂了。昨儿我搏得了一天的自由,今日不必伺候他。

飞快地起身,跑去伙房领了我的早饭——也不知道昨天楚凤箫同这些厨子说了些什么,我今天是领饭领得最晚的一次,竟然没有人多说我一句,仔细检查了粥和馒头,也没有被做什么手脚,纳着闷儿吃了个饱,分秒必争地回到房间。

去烧水房一壶壶地拎来开水——今天死也要洗个澡,天知道昨天我是鼓着多大的勇气带着这个被池塘里的臭水泡过的身子入睡的,趁楚家兄弟上班不在,赶紧把自己狠狠洗上一遍。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洗完澡,我自己把衣服也里里外外地洗好晾上,裹胸布不止一条,因此可以替换着用,洗过的就晾在床板下面——我在床腿上拴了绳子,晾在那里不易被人发现——就算是发现了我也有话说,就说是擦脚布。

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出了府门,心情是一片大好。沿着街一路闲逛,漫无目的,却是为了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挑了家做伞的作坊迈进门去,找到了坊主——我记得奴仆是可以为自己赎身的,只要有钱。当然,真正能自赎的奴仆少之又少,因为他们挣的工钱远远不及主子开出的赎身价,尽管如此我也仍要试上一试,至少试的话就多一个机会,不试连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需要钱,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时候领,现在的我是身无分文。

找到坊主,一番交涉。由于此前同别人有过了一些合作的经验,所以这一次的沟通很是顺利,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说服做伞的坊主让我在伞上写上诗句来卖,我只要一成的利。

接连谈了几家,最终选择了一家合适的达成了协议。天龙朝的伞有很多种类:油纸伞、油布伞、绸伞、竹伞。有的伞可以防雨,有的伞只能防晒,而我能够写字在上面的只有用来防晒的伞,因为这样的伞不能淋雨,而字如果淋了雨也就报废了。

谈好生意的时候时已近午,我顾不得回楚府去吃午饭,当即便请坊主给了我笔墨,在那些半成品的伞上笔走龙蛇。由于我只有一天的自由,下一次出府不定是在什么时候,所以我给这坊主出了个点子:在伞上写诗谁都会,一旦这样的伞卖了开去,必定会有模仿品诞生,到时候我们这些伞不见得能卖得过别家去。就算大家都往伞上写字,内容无外乎众所周知的诗词曲赋亦或当代能人自己作的作品,大同小异,大家见怪不怪。

然而我却可以保证我在伞上写的内容是无人见过的独一份儿——如果不能靠伞的形式占领市场,那么就只能以伞的内容独领风骚了。

所以我建议坊主就以这个为卖点,每把伞把价格提得高高,每次也只卖出几把,供不应求反而更能刺激客户的消费欲——罕有的才是珍贵的。

这么一来就能解决我无法天天出府的问题了,今天我还有半个白天和整整一个晚上的自由时间,拼着一宿不睡写它上百把伞足可支持十天半个月的,在这期间我再想法子出府,哪怕只有一至两个时辰,也能应得一时之急。

这生意能不能干长久倒是无所谓,哪怕我每一项生意只能干一天、赚一文钱,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去做——积少成多,总有一天会看到效果。

于是便在这作坊里扎着头开干,先是往伞上写古诗词——这是用来打开市场的,等跟风者四起时再用我的独家带字伞浪里拔尖。

独家伞上的内容,我写的是那一世时看过的外国小寓言和谚语——中国的寓言谚语那都是古人留传下来的,当然不能用。

买伞遮太阳的都是有钱人家,穷人哪里有钱买这没啥大用处的东西?穷人也没钱上学堂读书,纵是买了这样的伞也不懂欣赏,反倒是那些富人爱附庸风雅的,这样的伞正合他们的口味。

且我也不怕脑子里的寓言和谚语用光——又不是所有的伞必须内容不同,同样内容的十把伞卖给十个不相干的人不就成了么?

就这么不敢停歇地一直写,直到夜晚过去,黎明到来。坊主先付了我一部分钱,约定等我下次再来时把有字伞的收益按提成全部付清。我揣好钱,辞了坊主,匆匆赶回楚府,先去伙房领了早饭,吃完的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该叫醒楚龙吟的时辰,伺候他洗漱更衣用餐,然后跟随着兄弟两个到前宅上班。

今日接连有案子要审,我在后堂坐着犯困,由于一宿未睡,没撑得片刻便进入了梦乡。正睡得沉,忽觉有人摇我的肩,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网膜上出现了庄夫人的一张脸。

如兜头冷水浇下般,我刷地一下子便清醒了,望着庄夫人又是惊又是喜的面孔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身在后堂庄夫人不敢出声恐扰了前堂问案,硬是拉扯着我出了后堂门来至院中,双手握了我的肩膀欣喜地道:“姑娘!你怎会在这里?!真是让我好找!若不是我今儿熬了莲心汤想给楚大人兄弟送到后堂上来,只怕又要同你错过了!”

我一时无语,心道一切都完了。饶是我努力地去争取,可命运却总是与我为敌,我刚刚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路,它就一下子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我不是不够坚强,只是…只是再坚强的野草也禁不住这么一次又一次地风侵雨袭——它的根,迟早是会烂掉的。

我望着庄夫人,心中万念俱灰。她会说服我嫁给庄秋水,也会对楚龙吟揭穿我的身份。我骗了楚凤箫说我是个男人,他会怪我欺骗他的信任的。而我,原本在楚龙吟面前完全靠着男人的身份才能保住那最后一点点的自尊,一旦我“成为”了女人,那些曾经经受过的羞辱便会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将我吞没。那时我将如何自处?就算嫁了庄秋水,可他仍是楚龙吟的下属,而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着楚龙吟,我与他有着那样的种种过往,这叫我怎么面对这个男人?这叫我怎么面对我的丈夫庄秋水?

是,我是可以不嫁,那么结果也只有一个:庄秋水被庄夫人逼迫自裁。

——我还没有冷酷到以一条人命换取自己的尊严和清白的地步。

思量万千中,庄夫人已经将我搂在了怀里,温声说道:“孩子,别怕,别怕。伯母不逼你,伯母虽然粗俗,却也不是不讲理之人。你之所以女扮男装独自在外,必定有你的难为和苦衷,若你信得过伯母,便把你的难处说出来,好让伯母知道要如何帮你,如何才能不伤到你,可好?”

我鼻中一酸,心内全是感激。虽然庄夫人这话中之意仍是认定了我这个媳妇,但至少她给了我喘息的时间,也给了我尝试改变她本意的机会。

稳下心神,我诚恳地对她道:“不瞒伯母,晚辈此前对您说了谎。晚辈其实对以前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父母是谁,家乡何处,为何会身在清城——完全忘记。一日醒来后身上就是男装,怀里揣了些钱,虽然身边的事都遗忘,但读过的书倒还记得,也会写上几笔字,于是为了谋生便花钱置了些行头做了写字儿先生。”

“身为女儿身,若孤身谋生必定危险重重,因此晚辈才一昧地女扮男装至今。后来因为某事被带上了公堂,却因记不起自己的户籍而被楚大人定为黑户判了卖身为奴,几经辗转,最终无巧不巧地被卖进楚府做了仆从。”

“为求自保,晚辈始终隐瞒真身,唯求哪一日能再忆起前事,才好请楚大人放我自由离去,因此还请伯母暂时代为隐瞒,莫要泄露这秘密——倘若被楚大人知道了我是女儿身,断不会再让我留在楚府,届时卖到了别的府上,若幸运些还能做个普通丫头,若是万一遇主不淑,只怕…清白不保。——还望伯母体谅成全!”

我说着躬身下拜,被庄夫人忙忙拦住,无不怜惜地道:“原来你竟有如此离奇的经历,真是苦了你了,孩子!…伯母倒有个主意,既可免去你的奴籍,又不会令你被卖去别的府中,你可要听听?”

疼爱之心

我隐约猜到了她要说的主意,心内一叹,道:“伯母,我知道,女子若嫁了人便可拥有夫家的户籍,也知道伯母若去同楚大人说,楚大人也很有可能销去我的奴籍。只是——晚辈尚不知自己双亲是否还健在,是否还在焦急地等着晚辈回家,甚至——晚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有婚约在身,如此就在外面自作主张地与人成婚,一不孝,二不义,三不贞,将来若恢复了记忆与家人团聚,却教我情何以堪呢?伯母,晚辈说的可有道理?”

庄夫人语塞,半晌只得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百善孝为先,不经父母同意便擅自在外成婚,这一点确不可取。只是总不能让你继续这么委屈着当个下人,不如伯母去同楚大人说说,让他先免了你的奴籍可好?”

“夫人要怎么说呢?”我问,“说晚辈其实是女儿身?晚辈是楚大人的长随,若说破了身份,楚大人除了将我收房外还能怎么样呢?”

庄夫人知道长随的工作内容,那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人,什么活儿没干过?虽然庄秋水同我之间有过那样的…关系,但是楚龙吟并不知道啊,所以他会做的只能是将我收房,或者是继续让我当奴婢——奴婢的话清白就无所谓了,命都是主子的,何况身体?

这么一来庄夫人想让庄秋水娶我的计划就会落空——她总不能告诉楚龙吟说庄秋水曾经看过我的身体吧?!那样的话我就只有一死以全清白了——一女不侍二夫,我现在的情况在古人眼里同那也差不多了。

且就算我能以奴婢的身份被楚龙吟“赏”给庄秋水做老婆,可这就违背了我的意愿——我要销去奴籍,庄夫人知道这是我最想要的,她当然没有权利替我做出决定。

所以眼下的情况就成了这样:一,如果庄夫人告诉楚龙吟我是女儿身,请他销去我的奴籍,那么我就必须嫁给楚龙吟以全清白,这样一来就不能嫁给庄秋水,且也有违我自己的意愿;或者告诉楚龙吟说我曾被庄秋水看过了身体,那么我就只能自裁,依然嫁不了庄秋水——庄夫人肯定不会这么做。

二,如果庄夫人告诉楚龙吟我是女儿身,在保留我的奴籍的情况下,请求楚龙吟把我赏给庄秋水——这么做是可以的,奴婢无所谓清白,只要男方不介意,哪怕娶个非完璧之身的奴婢也没人说你,只不过我方才也说过了:在没有我“双亲”的同意下就在外面私自成婚,这是不孝,何况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婚约在身——当然,我对庄夫人说的这些无非是缓兵之计,我是现代人,不可能看了男人的身体就必须得嫁给他,我只是不想被庄夫人缠着让我嫁给庄秋水,我只想悄悄地想法子销去自己的奴籍,然后远走高飞,过自己的生活。

于是对于庄夫人来说,现在的形势就成了既不能揭破我女儿身的身份,也不能去请求楚龙吟销去我的奴籍——把我当成男人去求?总得有个理由吧,我在楚龙吟那里身份疑点正多,他才不肯轻易销我奴籍呢。

庄夫人思来想去没个主意,只得问道:“那姑娘你这个样子下去也是不成啊,万一总也无法想起前事,岂不是要在楚大人身旁做一辈子的长随么?”

我笑了笑,轻声地道:“晚辈正在想法子攒钱赎身,只要攒够钱,就不必费尽脑筋地想借口去求楚大人为我销籍,也不必揭穿我的身份,这是完全正当的方式。”

把这件事告诉庄夫人是为了给她些希望,免得她再一天到晚地乱想些主意帮我,这些主意的最终目的除了让我嫁给庄秋水外绝无其它结果。

庄夫人皱起了眉,道:“据我所知,奴仆的赎身钱可是不菲的一笔呢,纵是伯母的全部家当放进去只怕也是不够,姑娘你每月的工钱想来不会很多,这得攒到什么时候儿才是个头呢?”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微笑,“我不会放弃的,伯母相信我就是了。”

庄夫人眼中既是赞赏又是无奈,只得叹了一叹,道:“也罢,只是苦了你了。伯母无权干涉你的决定,能做的只有尽力帮你、不妨碍你——但有句话也请姑娘你记得:秋水失礼在先,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他等着姑娘销去奴籍的那一天的。到时姑娘若愿嫁他自是皆大欢喜,若不愿嫁他,我母子也绝不强求,到时我自让他自裁以全姑娘清白就是了。这一点绝不改变!”

知道拗不过她,我也只好不再多言。庄夫人见事情已定,倒也安下心来,亲亲热热地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嘘寒道暖了一阵,眼见时候不早,恐前堂要结案子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利用庄夫人向楚龙吟求情销去我的奴籍——古人所谓的“清白”神马的对我这个现代人来说根本就是浮云,只是这么一来我就欠了庄夫人一个大大的人情——钱债好还人情难偿啊,到时候我一甩手夹着尾巴溜了,这让庄夫人得有多伤心多气愤呢?!

被人利用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很多人都知道,那比被捅一刀还要令人难以忍受,所以我宁可多在那楚大流氓的身边捱上三五年,也不愿去捅真心对我好的人刀子。所以…唉,这一章揭过罢。

下午仍是楚家兄弟的书房办公时间,两个人正各踞一桌批着公文,就听得有人木木地在外敲门,楚龙吟头也不抬地道:“请进罢庄先生,您这是敲门呢还是被门敲呢?”

庄先生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进来,用木头门般的语气道:“家母做了莲子糕,让我送来。”

“嘿哟,有好吃的,来得正好!”楚龙吟丢下笔,忙忙起身去接过食盒,这食盒共有三层,楚龙吟一一拿下来打开,见每层放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莲子糕,不由纳闷儿:“怎么婶子这次做了三份儿?庄先生也留下来一并吃么?”

“不。”庄秋水面无表情,“还有一份儿是他的。”说着伸手一指我。

我脑门上一时汗滴与黑线齐飞:这个庄夫人啊…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带着一模一样的表情用一模一样的动作望向我,我淡淡地道:“庄夫人真是好人,连我这个下人都关心到了。”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这才扭回脸去,对着庄秋水谢过了庄夫人,并且把他送到门外。

楚龙吟坐回座位,看了看桌上的糕点,又看了看我,笑道:“小情儿果然讨喜,竟得了庄夫人的缘法,不过是见过一面便这么上心,倒是我和小凤儿沾了你的光了。”

心中一凛,知道他起了疑心——前儿他还试探过我来着,这家伙是头狐狸,枉费心机同他解释也没用,便索性什么也没说。

楚大狐狸见没能诱我开口,便舔了舔嘴唇,贼贼一笑:“不过呢,小情儿你也沾了老爷我的光呢,前儿若不是老爷我让你送庄先生回去,庄夫人也见不到你不是?所以嘛…你的这份儿莲子糕就当孝敬你家老爷我的了!”

我噗的,这流氓居然打的是莲子糕的主意!

“喂——”楚凤箫起身走过去,“你别丢人了,哪有主子抢随从吃的的?”边说边把我的那份儿莲子糕拿在手里,回身准备给了我。

“嗳呀你个臭小子,”楚龙吟长臂一伸勾住楚凤箫的脖子硬是把他箍了回来,一用力仰面压在桌上,楚凤箫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伸了一条长腿压住,“我倒不知道几时你两个关系好成这样儿了?莫不是见我家小情儿比你那位长随机灵讨喜便想自己要了?”

“胡说什么!快放开我!”楚凤箫抡起一拳,被楚龙吟偏脸避过。

“嗳,你若当真想要,说一声儿我给你就是了。”楚龙吟摇着头轻叹。

“真的?”楚凤箫停下手,望着他问。

“假的。”楚龙吟咧起个大大的灿灿的笑。

“混蛋!”楚凤箫又是一拳砸过去。

“小凤儿,你这拳头是用来挠痒痒的么?用点力嘛!”楚龙吟谑笑着避开,却被楚凤箫紧跟而至的第二拳击中左肩,立刻便打了鸡血似地反击回去,兄弟两个便在铺满公文的案子上扭打起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突听得门又木木地响起,楚龙吟一边箍着楚凤箫的胳膊一边道:“进来罢庄先生。”

庄秋水推门进来,面对桌上两名姿势奇特扭在一处的家伙眼皮儿都不眨一下,只向我语无波澜地道:“家母请你今日一起用晚饭。”见他鬓边发丝有些纷乱,似乎是因为方才来的那一趟忘了转告这事儿,回去被庄夫人敲打了一顿,这才又来了一趟。

桌上那两只各自从奇怪的角度向着我望过来,我只作淡然,点头道:“谢庄夫人好意,晚辈自会过去。”——有必要向庄夫人强调一下我现在的处境,她这虽然是关心我爱护我,可也给我凭添了不少的麻烦,绝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庄秋水一走,楚家那两只也停止了内战,楚凤箫抻抻衣衫,拿起给我的那碟子莲子糕向着我走过来,被楚龙吟伸手飞快地抢走了一块,整个儿放进嘴里,还冲着我眨眼睛。

楚凤箫回过头去无奈地瞪着他:“你以为你多大了?”

楚龙吟嘬着手指,发出响亮地“啵”地一声,咧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比你大。”

一晌无事,至晚饭时楚龙吟那大无赖居然非要一起去庄夫人那里蹭饭吃,还让小厮去外面酒楼里买了好菜回来,楚凤箫说他不跟着丢那人,自己回了内宅前厅吃饭,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舍命陪流氓。

庄夫人没料到楚龙吟也一并来了,看向我的目光里带了些歉疚,显然是明白了自己这番好意办了错事,却不敢在楚龙吟的面前表现出什么,忙忙地请楚龙吟在首座上坐了,庄秋水在下首坐陪。

我在楚龙吟身后侍立,他扭过脸来冲着我笑:“今儿庄夫人请的是你,你戳在后头做什么?来来,坐老爷旁边儿来。”

我才不愿挨着他坐,便淡淡地道:“小的不敢,就在这里侍奉老爷罢。”

他忽地一伸手握住我的腕子,硬是把我拉到前头来,按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笑道:“还得老爷我亲自请你不成?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