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众人便顺便用了早饭,饭毕各自散去,我跟着楚龙吟回到客房,这家伙蹬去鞋子就滚到床上睡回笼觉去了,而我也实在撑不住,在外间床上亦睡了个人事不知。

将近午时初刻的时候,邢总管过来将我和楚龙吟叫醒,来至前厅后,众位宾客也相继在午初整时赶到,唯独少了徐清源一人——那是当然的,因为这里所有人房内的钟漏都被调快了一刻钟。

楚龙吟不动声色,只道驸马还未来,请众人暂等。过了一刻钟,果见徐清源带着那两名男宠以及楚龙吟安排给他的值岗下人一起来了,见众人都已到齐,徐清源不由愣了一愣,楚龙吟便问向他道:“请恕本官得罪了——敢问驸马爷来迟将近一刻的时间是被何事耽搁了?喔,本官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此时是非常时期,问个清楚明白也是为了不使驸马您陷入不利境地,因此还请驸马爷体谅则个。”

徐清源垂了垂眼皮儿,然后瞥向楚龙吟:“本驸马昨晚喝多了酒,今儿个肚子不痛快,临出门前去了趟厕室,怎么,难道这也犯了法不成?”

徐清源是不敢以他房里钟漏时刻不准为借口的,因为这么做的话他昨晚的不在场证明就不成立了,所以他现在只能用耍无赖的方式硬扛。

楚龙吟一笑,不再就此事多说,转而向众人道:“本案要比预料中的复杂数倍,除了要调查线索之外,本官还要得罪诸位大人一二——请大人们分别接受本官几个提问,此乃办案必经流程,还望众位大人海涵。”

众人自然也没有反对,于是楚龙吟便装模作样地挨个儿问了问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之类的东西,又汇报了几条无关紧要的线索,最后请散众人,另悄悄地派邢总管找人盯着驸马的一举一动。

因再有一个小时就是午饭时候,楚龙吟便一直在前厅里坐着喝茶,哪儿也没去。午饭前邢总管前来禀报情况,说徐清源从前厅出去后顺道去了几位大人的住处闲聊了一阵,而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楚龙吟的唇角浮上个尽在掌握的笑意,悄声嘱咐邢总管道:“待午饭的时候你再带着人去各位大人房中将钟漏的时间调回来,驸马房内的钟漏依旧不要去动它。”邢总管领命而去。

楚龙吟偏过头来向我笑道:“徐清源昨夜是在匆忙之中将钟漏调回实际时间的,所以今日见自己的时间与众人不同便疑心昨夜忙中出错调错了时间,方才他又去了几位大人的住处确认了一下,见众人的钟漏时间完全一致,更确认了是自己昨晚调错了钟,因此他回到房中后必然会将自己的钟漏再调快一刻——这便是我们要的证据!届时他将百口莫辩,他承认自己调过钟漏也好,指称钟漏时辰不准也罢,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了昨晚陈大人被杀时的不在场证明,而刘大人死前最后接触之人就是他的两名长随,如此一来虽然没有凶器血衣等实物来证明乃他行凶,却也能将他定为最大嫌疑人收监候审——嘿,但凡被老爷我收监审问的家伙们还没有一个最后不放出实话来的呢!”

…嘿,那倒是,这流氓刑讯的手段我每日在府衙后堂听他问案便已见识过了。他从不用重刑,只打人板子,打你板子的时候他便笑嘻嘻地看着你,睫毛都不动一动,直到把挨板子的人看得心里发了毛,直觉地认为这知府是个真正的狠角,只怕现在就是在一刀一刀地剐着你他也依旧是这么笑着看你,你指望着挺过这些重刑去?到死也没门儿!所以摆在受刑人面前的除了自寻死路外绝无第二条路可走,于是罪不致死的犯人一看到楚流氓观刑时的表情基本上就招供了,而自知难逃死刑的犯人宁愿被一刀砍头来个痛快的也不愿在砍头前多受这流氓知府给的活罪,因此也就招了。反正,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哪个被用了刑的人挺到最后仍不肯招供的,且我也不认为徐清源会是第一个。

午饭时楚龙吟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请众人于下午申时初刻至前厅集合,且再次在每位宾客的房外安排了两名值岗下人,以防徐清源狗急跳墙大开杀戒。

差一刻钟便是申时初刻的时候,楚龙吟稳稳地坐在前厅的椅上等着徐清源第一个踏入厅门。许是其他众人一个未到令徐清源在进入前厅前便发觉了古怪,他进得门后便笑了,从容地走至桌旁椅上一掀衣摆坐下,端过茶杯来饮了口茶,方向楚龙吟笑道:“从午时初刻我迟到那时我便有所察觉了——楚大人不愧是楚大人,居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我利用钟漏的法子反将我制住,佩服,佩服!”

怎么,徐清源居然如此痛快就承认了?!

楚龙吟淡淡地看着他道:“驸马爷既然不打算再瞒下去,那便请告诉本官罢——究竟为了什么要杀害白、陈、刘三位大人?”

“反正我也没几日好活的了,原就没打算将此事瞒多久。”徐清源不急不惧,只是冷笑,“至于为的什么要杀这些人…嘿!楚大人你若也娶个公主回家便知道了!世人只道当了驸马便成了皇亲国戚享尽荣华,殊不知驸马就等同那遭人唾弃的倒插门女婿,事事做不得主,事事都要为那高高在上的女人陪笑脸陪小心。想我徐清源堂堂七尺男儿,当初也是探花出身,原想着尽己所能为国出力,却不料被那公主强求了圣上赐婚——人言男人强.暴女人乃禽兽之行,而我被逼强娶公主又何异于遭女人强.暴?!为了我徐氏全族三百多口人的性命,我忍受如此屈辱,上至朝野官员下至市井百姓,无不在背后嘲我笑我,连我的家人都要为我蒙羞忍辱!我那报效朝廷的满腔热血化作了妇人脚下的一滩软泥,却教我情何以堪?!”

“倘若那公主是位知书达礼、与我心心相印之人倒也好,人生在世唯求一知音。只可惜…我的公主妻子却是个只懂得同别的公主王妃比吃比穿比花销的肤浅女人!每日赴不完的宴席做不完的应酬,身为驸马我要场场坐陪,满腹的经史子集就这么一点点地消耗在那些虚伪无聊的场面话里!我今年才二十六岁啊!如此漫长的人生,我都要如此地过么?!”

“原以为公主她病逝后我便可以重新请旨,请皇上恩准我入朝为官,重拾报效之心,却谁料——那陈明晖(即陈大人)竟然上折参了我一本!说我素日骄奢淫逸,在民间口碑不好,根本做不得官!——骄奢淫逸?!哈!哈!这还不是拜我那公主妻子所赐么?!陈明晖这古板执拗不懂变通的东西根本就不明白我心中之苦!”

“身为驸马,除了做官外我还能干什么呢?做生意?钱全在公主的心腹总管处掌控着,我连本钱都没有!何况就算我不去挣钱朝廷也不可能让我活活饿死,钱我不缺,我缺的是找件事干,有事干才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废物!可驸马的身份在这里,普通人能干的,我不能去干,而我可以干的,又没有办法干,所以我只好每日无所事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外就是看着天空发呆等着老死!——楚大人,换作你是我,时间久了你会不会发狂?!”

“这种日子任谁也会越过越压抑的罢?!于是那日白少杉(即白大人)便来找我,这个人想要升迁想得疯了,病急乱投医的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来。举朝皆知公主临逝前的遗嘱,不许我纳妾搞女人,他白少杉便带了两个绝色的小男孩儿来给我,言传身教地告诉我怎么搞男人,哈!哈哈!男人的确比女人好!至少男人不必描个妆也要花上一个时辰!男人不会东家长西家短地在你耳边唠叨上一整天!只是——白少杉那混蛋带来的这两个男孩儿身上却不干净…这几年我身上开始莫名其妙地起皮疹,夜间盗汗发热腹泄,请遍了知名郎中也束手无策,而那两个男孩儿却已在去年病死了——郎中虽未明言,我却知道自己也已大限将至…”

“将我害至如斯境地的元凶——公主那贱人早一步死了,我的黄泉路上清冷寂寞,不拉上一两个作伴之人岂不难捱?”徐清源说至此处,唇角挽起一抹绝冷的笑,“白少杉害我性命,陈明晖阻我志向,刘一志(即刘大人)么…哼!我上京赴考前青梅竹马的恋人,被他强行纳作了小妾!这三个人毁了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如今我已赚回了本儿,纵是死也无甚遗憾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主子——”在徐清源仰头长笑之际,他的那两名男宠泪痕满面地扑过去跪下,泣不成声地道:“小奴愿为主子陪葬!”

徐清源淡淡笑着,伸手拍了拍二人肩膀,转而向楚龙吟道:“楚大人,这两个孩子都是清白身,我从不曾碰过他们一指头,在人前所示不过是作戏罢了,杀掉那三人也是受我指使。我知道这两个孩子已属从犯,不可能免罪,但求楚大人为他们单独开上一间牢房,莫要同那些肮脏下流之人共房…这,算是我的遗愿罢,望楚大人能够应允。”

楚龙吟自始至终都认真地听着徐清源对他自己悲哀人生的控诉,末了点点头,道:“驸马的遗愿楚某定会满足,如今其他人就要到前厅来了,我可以暂不将驸马之事公之于众,但还请驸马配合行事,莫要做出什么…”

“放心,”徐清源笑,“我不会逃。纵是逃得了缉捕也终难躲过病死,且我现在也早没什么力气逃了。”说着低头望向他的两名长随,温温一笑,轻声道:“若将来你们两个有刑满出狱的一日,切记…莫要与有权人打交道,权哪…比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残忍啊!”

两名长随跪在那里只是哭着磕头,徐清源叹了一声抬起眼来,正望在我的脸上,忽地一笑,只用口型而不发出声音地向着我道了一句:“你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不易察觉地向着他点了点头,他意味深长地瞟了楚龙吟一眼,然后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见他半弯下身去在两名长随的耳边低声道:“侍墨,侍砚,老爷我很喜欢这座岛,将来就把我葬于此处罢。”

一道不祥预感突地袭上心头,我不假思索地向着徐清源冲过去,然而还是没能赶得及,便见他由袖中亮出一把尖亮匕首,狠狠地捅入了自己的心口,鲜血飞溅,直将跪在他身前的那两名长随喷成了血人。

混乱中我似乎听到楚龙吟大喝了一声“情儿当心!”然而因徐清源的死过于令我震惊,又觉得这满是担心的一声叫只不过是离奇的幻觉,顾不得应他,我吼着问向那两名长随:“你们的脸上身上可有伤口么?有么?”

长随们被我吼得怔住,反应了一下其中一个才指着自己的耳根道:“我、我这里有…”

“快去把你脸上的血洗去!快去!想活命的话就彻底的洗!一定要洗干净!”我吼着催他,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我急得快要跳脚,也不顾不得多想,连滚带爬地冲出厅去了。

如果徐清源所说的自己得病的症状无误的话,只怕他…是患上了AIDS了…这个在医学科技发达的现代仍属绝症的病种,在古代那就更是死路一条。

我拼命回忆了上岛以来与徐清源所有的接触,好在没有乱用过他的杯子什么的,只不知这病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反正这是个正史上不曾有过的朝代,甚至是可能根本不属于地球上的某个时空,因此就算有AIDS这种病存在也不足为奇,但是白少杉从何处将那两个带着病原体的娈童买来送给徐清源的却一定要查清楚,古人并不禁止男风,万一这病蔓延开来,那就真是这个世界的末日了。

我将心中担心说给了楚龙吟听,关于AIDS也只说成是从某本书上看到的,他一口答应回去就立刻去查这病源从何而来,而后还刻意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及所有露在衣外的皮肤上细看了一阵,道:“小子你没有什么该死的伤口罢?”

我看了看自己衣服上被溅到的血滴,摇了摇头:“若是有伤口我早就远远躲开了。”

楚龙吟不易察觉地吁了口气,笑道:“还好,傻小子还没有傻到家,一味凭感情用事是最不值得鼓励的作为,切记——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命若没了,什么怜悯什么助人什么这个那个的就全都是狗屁了!”

“记得了。”我头一次老老实实地应了他的话,而他也头一次正正经经地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在此之后,众位宾客陆续来至前厅,楚龙吟将案件经过简单扼要地做了说明,并且让邢总管着人将徐清源的尸体用白布裹了,待陆地上来人后一并带回去——虽然徐清源想被安葬于此,但毕竟这岛是那什么王爷的地盘儿,人家让不让他葬还不知道呢。

后来才知道那位无辜被人利用的王爷原来是不声不响地进京去了,所以做为少数知道此事的人之一的徐清源才大胆地冒了王爷之名展开了他的杀人计划。

徐清源的两名长随原都是败落的书香世家后代,为求生计卖身为奴,徐清源怜他二人知书达礼却不能一展所学,与自己的境遇有几分相似,便收在身边做了长随,本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入朝为官,届时必定提拔这二人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奈何造化弄人。

所有被骗到岛上来的宾客的家人之中,楚凤箫是第一个察觉了不大对劲儿的,因此也是第一个带着人赶到岛上的,随行的还有十几名衙役七八条船。

返航时,我们三人外加一名船夫共乘一船,楚凤箫听罢楚龙吟讲述案情始末后,不由笑着看向我道:“我早就看出小钟儿头脑灵敏思维缜密了,不成想这件案子竟帮了如此的大忙,我看只涨他一吊的工钱远远不够,该再多涨些才是。”

楚龙吟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瞪眼道:“你小子当你哥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么?!知府的月俸才多少?老子还得养着一大府的人、还得养着你这傻小子!你哥我至今连娶媳妇儿的钱还没攒呢!怎么着,是你伺候我一辈子还是他伺候我一辈子?!”

楚凤箫推开他:“反正也没姑娘愿意嫁你,你的银子不花给我们还花给谁?!”说罢也不理他,只向着我走过来,目光将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而后才轻声问道:“还好罢?”

我笑:“怎么不好,又不是在岛上同人打架。”说至此处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揍了徐清源一拳来着,于是抿嘴止住话尾。

楚凤箫看着我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又想起上岛之前这家伙的别扭情形来,索性直接问向他道:“你怎么了?有话对我说么?磨磨叽叽不是你的风格罢?”

楚凤箫噗地笑了一声,道:“请教情儿爷,我该是什么风格才对?”

“想怎样就怎样呗,何必勉强自己。”我耸耸肩。

“何必勉强自己…”他低声地重复着我的话,轻轻抬起眼来望住我,道:“我原以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是古人文字上的夸张修饰罢了,却谁料…”

话还未说完,突觉肩膀上一沉,却见是楚龙吟悄悄掩过来,一伸长臂各搭在我和楚凤箫的肩上一根,挤眉弄眼地道:“你两个小子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儿呢?让我也听听?”

“一边儿去。”楚凤箫甩开他的胳膊,楚龙吟就索性将整个身子全倚在了我的身上,风情万种地笑着道:“偏不。不给我听体己话儿,我就不借你小情儿。”

楚凤箫翻给他个洁白的白眼,抛下一句“恶心。”转身往船头上去了。

我伸手想要把楚大无赖从身上推开,他却手臂略一用力将我紧紧箍了一下,低下头来凑到耳边轻笑:“这一次你我配合十分默契呢,老爷我很开心,小情儿你呢?”

我…

嗳,想怎样就怎样呗,何必勉强自己。

“我,还好。”我垂着眼皮儿道。

楚龙吟哈哈地笑起来,大爪子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一摇二晃地走到船头同楚凤箫立在一起赏湖景去了。

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觉得我的生活其实也不是那么的差了。

你这祸害

驸马爷杀害朝中官员一案着实在清城内热闹了一阵,因为凶手是驸马,楚龙吟还拟了折子上报刑部,当此案最终定论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这期间楚龙吟还调查了白少杉送给徐清源的那两名娈童的来路,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娈童并非本土之人,而是从海外某国买回来的,买来之后直接就被送给了徐清源,好在没有沾惹别的人。

转月已是桂八月,我的赎身银攒了差不多三四两,距一百两之数还差得远,不过不急,这一段时间的适应下来,我对周遭的人和物已经不似当初那般的抵触了,权当长随是一项正常的工作,放平了心态之后日子过得也渐渐轻松起来。

每周我有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这一个时辰其实也干不了什么事,雨伞作坊的生意随着天气逐渐转凉、秋雨时常连绵,销售重点由遮阳伞转到了雨伞上,所以我的收入也大不如前,于是每周就趁着那一个时辰的自由到街上四处探寻能挣钱的门路,偶尔回去得晚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楚龙吟那家伙也不在意。

楚凤箫有时也会偷懒不去随楚龙吟开堂问案,陪着我一起到街面上乱逛,买些小零嘴儿小甜食儿,然后两个人蹲在河边儿边吃边说笑。这一个月来我们几乎把整个清城都逛了个遍,反正他也是才到清城没多久,两个人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新鲜。后来发现了几处格外喜欢的地方或事物,比如我看见白衣人的那道孔桥,比如一棵身姿窈窕状如少女的柳树,比如一只时常在墙角处晒太阳的老猫。我们给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起了名字,孔桥叫弯弯,柳树叫小眉,老猫叫张懒懒。

张懒懒这名字是我取的,惹得楚凤箫笑了好久,说从没见过猫还有姓的,何况还是只野猫,连主儿都没有,这张姓却又是从何而来?

我说:“你看它伸懒腰时弓着背,前爪伸得长长,可不就得姓张么?!”

于是梁下的燕子就叫了刘小宛,墙上的壁虎叫做马志强,卖豆腐的老汉养的小花狗我叫它楚小凤,卖羊奶大婶家才出生的小羊羔楚凤箫便叫它钟小情。

两个人直笑得眼泪都飞了出来,惹得坐在自家门口歇大晌的老婆婆也跟了瘪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儿笑:“瞅瞅这小两口儿,多乐呵!”

旁边的婶子大娘们便是一阵哄笑:“老陈姨儿,那哪是小两口儿呢!您老眼神儿不好,分明是两个俊俏的小后生!”

我悄悄冲楚凤箫做了个鬼脸,楚凤箫笑着拉了我的手,两人飞快地跑掉了,沿着秋光镶就的河堤,嗅着十里浓郁的桂香,心头无限畅快。

跑得累了,楚凤箫手上略一用力将我带得转过了身子,推靠在一株桂花树上,一手支在我的耳边,笑着喘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也笑喘着看他。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他笑着道,“你脸红的样子很好看?”

我摸了摸自己大概因跑得累了而泛红的脸颊,也笑着道:“谁会对我说这个?!男人还是女人?女人指定不敢说的,男人对男人说这个岂不很古怪?”

“你觉得…男人若是对男人说了亲昵的话…会很别扭么?”他盯着我问。

“会有些罢。”我看着他眼睛里的认真。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男人和男人之间…过于亲近,你会感到别扭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我又不是男人,我怎么知道呢。

“你指的是哪一种亲近?”我问,“兄弟那样?朋友那样?还是…”

“你觉得你与我是哪一种?”他好像有些紧张,打断了我后面的话直接问道。

“当然是朋友了!”我有点儿不自在起来,他的手撑在我的耳旁,使得我整个儿被他的气场包围住,有点密不透风,有点无处可躲,甚至还有点罕见的强势压迫。

“什么样的朋友?”他追问,嗓音因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

“你,你怎么了?”我想要将他从身前推开,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先回答我。”他盯住我。

“知己。”我只好答道。

“什么样的知己?”他仍旧追问。

“可以交心换命的知己,可以同生共死的知己。”我看着他迫切的目光答道。

“这样的知己…也可以共度一生么?”他慢慢地轻轻地问。

我忍不住笑了笑:“好朋友都是一辈子的事,怎么,难道你还只想同我做两三年的朋友,然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楚凤箫看着我,然后“啊”地一声将我放开,转身走到旁边的桂树前,两手抱住树干用力将脑门磕在上面,口中则念叨着:“我要疯了我要疯了…这笨小子这笨小子!他听不懂我想说什么,他不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啊,我真想咬死他算了…”

被他这样子逗得失笑不已,我走上前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我怎么不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是怕我有朝一日攒够了赎身费后便永远地离开清城,再也不见你了,对不?放心好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就算我赎了身也不离开清城了,我会想法子多赚些钱,然后争取能买到一所小房子,就住在里面,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经常一起出来玩儿了——当然,前提是你那位活宝哥哥不再为难我。如此你我一样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到老了也能时常在一起啊!”

楚凤箫瞪了我半晌,突然一伸大手轻轻握住我的脖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又是矛盾地道:“你这笨小子——我掐死你算了!我掐死你算了!你这小祸害!”

我扒他的手:“到底怎么了?!你这家伙抽风不是一两天了。”

“啊啊啊——”楚凤箫抓狂地仰脖低嚎了两声,然后一把拥我入怀,紧紧地箍着我的背,咬着牙道:“最恨你这副懵懂的样子!该明白的不明白,不该明白的什么都明白!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老天派下来降我的!我这儿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了,你却一点儿事都没有的继续搔我痒!你呀你呀…我迟早得毁在你的手上!”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有点儿傻眼了。这小子他不会是…不会是对我…

没可能吧?!我在他眼中可是个男人啊!平时也没见过这个家伙看什么BL向的情.色小人儿书啊…但愿,但愿是我多心了,是我多心是我多心是我多心,嘛咪嘛咪哄。

我盯着楚凤箫,楚凤箫也盯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艰难开口,发觉他身体僵了一僵,“你…你你,你对我…”

楚凤箫好像比我还要紧张,倏地背过身去,重重地呼吸了几口,干咳了一声道:“天晚了,回府罢。”

“那个…你知道…我是个男人罢?”我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

“啊,是是,你是男人。”楚凤箫抬起胳膊,弯了双肘将双手兜在后脑勺上,边仰着脸看天空边迈开步子往回走,喃喃着自语:“你是男人…这话我每天都要对自己说上几十遍…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男人…可恶的男人…”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宁可相信楚凤箫的话是另有所指,而非我这个被现代那些腐事浸染已久的大脑中所想像的那般——他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

一路未再多言,回到楚府后宅,楚龙吟正懒洋洋地偎在前厅的椅子里等着楚凤箫回来一起用晚饭,一见我跟在后面进了门便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在我的脑袋上,笑道:“臭小子!老爷我不管你你倒越来越不把老爷我放在眼里了?!今儿总共在外头疯了多长时间?自个儿说——该怎么罚你?”

楚凤箫一边走到座位上坐下一边道:“别怪小钟儿,是我硬拉着他在外头逛的。”

楚龙吟瞥了眼一直候在厅里的楚凤箫的长随子衿,哼了一声道:“你小子自个儿有身边人,干嘛抢我的人?”

楚凤箫也不等他,自顾自地拿起筷子来夹菜,随意地道:“你的不就是我的?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楚龙吟抬起一根长腿蹬在他的膝盖上:“这会子倒是不跟我分了?从小到大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是你的,今儿总算长大了!——那好,你那件盛福泰的外衫明儿借我穿穿。”

楚凤箫抬眼瞟他:“干嘛?”

“相亲。”楚龙吟挤眉弄眼地笑。

“噗——”楚凤箫险些喷菜,“相亲?你去相亲?相什么亲?”

“还能相什么亲?!”楚龙吟伸臂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找媳妇儿呗,难道还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儿不成?”

“我是说,”楚凤箫好笑不已,“为什么突然要相亲?谁给你介绍的?去哪儿相?”

楚龙吟笑眯眯地一捋自个儿耳边的一绺发丝,道:“清城内几个富绅家中子女正到了适婚之龄,一群人闲着没事干,弄了个什么‘相宜雅聚’的相亲会,邀了城内一干富家男女参加,你哥哥我呢,就被请做了特邀嘉宾兼见证人——啧啧,天大的好事儿!没准儿这一回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抱个美人儿回来当老婆!且…我也替你报上了名,咱哥儿俩有艳福要同享嘛…”

“喂喂!”楚凤箫这下笑不出来了,扔下筷子瞪向楚龙吟,“你自己去丢人就好,别扯上我!我才不去!”

“臭小子,”楚龙吟也回瞪向他,哥儿俩像在照镜子,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谁不知道自古江南出美人,你哥我给你弄了这么个好机会你不要,难不成还等着家里老头子给你找个五大三粗的胖闺女?”

楚凤箫又好气又好笑:“爹为什么非要给我找个五大三粗的胖闺女?!再说胖闺女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志趣相投,就是生得无盐貌也无所谓,倒是那只看相貌的肤浅之人未必娶了如花美眷就是幸事!”

楚龙吟坏笑了一声:“胖闺女当然没什么不好,哥哥这不是怕你们将来‘快活’的时候她若在上面将你压断了气儿么…”

“闭嘴罢!”楚凤箫气得直翻白眼,“亏你还是一城人的父母官,哪里有个正经样子?!——反正我是不会去参加那无聊的聚会的!要去你自个儿去!”说罢再不理楚龙吟,只管低头吃饭。

楚龙吟哈哈哈地笑了一阵,道:“你当真不去?”

楚凤箫理也不理他。

“你若不去,这名额我就给了庄先生了。”楚龙吟笑得像只千年老妖狐。

“吭——”楚凤箫咳得呛了一下,满脸是“我为什么有个这么极品的兄弟”的表情。

逛街惊魂

饭毕,楚龙吟跟了楚凤箫回房,果然借来了那件盛福泰的外衫,回到自个儿房里后便向我笑道:“你去庄夫人那里一趟罢,请她给咱们庄先生准备一套亮眼些的衣服,就说明儿个我要去赴个私宴,楚老二有事去不了,所以请庄先生暂时充当一下我的长随跟去撑撑场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庄先生是仵作,只怕那些富家小姐是不会嫁他的。”

楚龙吟笑起来,道:“小情儿倒挺为咱们庄先生着想呢…我自然知道这一点,虽然那些富家小姐不可能嫁与庄先生,但那些小姐身边的丫头却也是个个娇美如花的——庄夫人清楚以庄先生仵作的行当是不大好找到名门正户家的女儿的,所以定不会在意女方的身份地位,丫头嫁仵作,从地位上来说没有高下,况我们庄先生原就生得仪表堂堂,人又老实,就看哪个姑娘有这双慧眼能识得庄先生这枚珠子了。虽然这一次成的可能性不大,但总要试过才知。如何呢,小情儿可放心了?”

听他言之有理,我当然心里头举双手赞成——只要能给庄先生搓和成一段姻缘,庄夫人就不会再想着让我嫁给他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一桩,我也能了了这段心事。

于是不再多说,径直前往庄家母子所居住的跨院儿,庄夫人见我主动来访,喜出望外地一把拉了我进房,却见庄秋水正坐在窗前桌边捧了本书看,只抬眼看了看我便又继续埋首书中,恼得庄夫人过去揪他的耳朵,嗔道:“你这死木头!见情儿来了也不起身打个招呼!还不快点泡茶去呢!”

我连忙道:“不必了,夫人…”

“叫我伯母!”庄夫人嗔笑着瞪了我一眼,“跟我还见外什么!快坐下,这一天天的伺候楚家大少爷少不得辛苦呢!秋水!秋水!茶呢?!”

庄秋水慢吞吞地端着茶过来,放到我面前的桌上,然后转身就要回到窗前继续看书,庄夫人小脚一扬踢在他的小腿肚上,气道:“你哪儿去?!还不给我坐这儿陪情儿说说话呢?!”

庄秋水踉跄了一下,回过身木着表情道:“是,娘。”然后便木头人似地直挺挺坐到了桌边,目不斜视如老僧入定。

庄夫人气得无奈,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换上了笑脸扭过头来向我道:“情儿所来何事呀?”

我便将楚龙吟的话复述了一遍,庄夫人眼珠儿转了转,道:“哎唷,亮眼些的衣服…情儿也知道秋水,他那些衣服除了黑色便是黑色,成日穿得黑老鸹一般,哪里有什么亮眼的衣服呢?我看明儿上午得去现买一件才成,偏巧明儿个我有事须一早出城,到晚上才能回来,秋水这木头自己又不会买衣服…我看,就劳烦情儿带秋水去买一趟罢!喏,这是衣服钱,你先拿着。”

一时满头黑线,这庄夫人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促成我和他儿子的机会啊…

“夫…伯母,明日我还需在大少爷身边伺候,恐怕…”我表示为难。

“无妨,我这就同你一起回去跟大少爷说一声,他指定同意给你一上午的假的。”庄夫人喜滋滋地起身就要拉我一起走。

我连忙道:“也不必那么费事,伯母您把庄先生的衣服尺寸给我就是了,不必庄先生亲自出去买。”

“这怎么行呢!”庄夫人一拍我的手,“楚大少爷要秋水随着去赴宴是看得起秋水,怎么也不能给大少爷丢脸不是?!只凭尺寸买衣服,合身是合身,但不现场试上一试又怎知穿上了配不配呢?我们可不想给楚大少爷脸上抹黑,这衣服是必须要亲自去试过才能买的!”

姜还是老的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下来我是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了。也罢,身正不怕影斜,我对庄秋水本就没意思,他对我那更是形同路人,彼此既然毫无所图,那就心怀坦荡权当例行公事好了。

庄夫人怕我又推三阻四,硬是拉着我回到楚府后宅,向楚龙吟说了明日上午要请我带着庄秋水去买衣服的事,楚龙吟一口便答应了下来,送走了喜上眉梢的庄夫人后,才坏笑着对我道:“是我多想了还是怎么——庄夫人似乎对小情儿你有着别样的意图呢?”

“你多想了。”我果断作出鉴定。

楚龙吟坏笑两声没有再多说,只道:“既如此,小情儿你也顺便给自己买套光鲜些的衣衫罢,既是去参加相亲会就别穿得跟只小土鸡似的。”

呸,你才小土鸡。

我正要说不想买,就被他丢了锭银子过来,仿佛早料到我会拒绝似的,懒洋洋往床上一躺,道:“这是老爷我的命令,这银子你和庄先生拿去买衣服,剩下的就给你了。”

啧,有银子不要白不要,我毫不客气地一把揣进怀里。

第二天一早才吃罢早饭,庄夫人便扯着庄秋水等在了后宅前厅外,生怕我反悔开溜,硬是把我和庄秋水送到了大街上后才挥手离去。

我走得坦荡,庄秋水走得木然,两个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慢慢沿着街寻找着成衣店。找到一家老字号,进去看了看样式问了问价,觉得有些贵,便出来继续逛。又进了家新开张的铺子,价格倒是挺便宜,只可惜衣号不全,偏偏没有合适庄秋水穿的,只好再找别的铺子。

眼见着街上行人越来越多,要不是庄秋水那身黑衣比较好认,我和他好几次差点就被人流冲散了。没奈何,只得同他并排而行,时时还要拉他一把,免得他被人挤到一边去。

正行间忽然听得前面一阵叫嚷,紧接着人流迅速地向着两边分了开来,便见一名男子向着这边飞奔,手里还挥舞着一柄尖刀,身后不远处有人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他是小偷!”

然而谁敢管这样的闲事呢,这小偷手里有刀,万一狗急跳墙见人就捅,那岂不是死得冤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古至今,大同小异。

想起了楚龙吟说过的: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命若没了,什么怜悯什么助人什么这个那个的就全都是狗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