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凤箫正负了手抬头望着月亮出神,见我们两个回来了,便笑道:“你们两个难不成还把整个清城逛了一遍么?!左找右找都不见个影儿,玩儿得疯了罢?!”

楚龙吟大摇大摆地走至矮桌旁坐下,拎过酒壶来便往杯子里倒:“今儿你哥我高兴,多逛逛碍着谁来?”说着一气儿将酒灌下肚,滋润地“哈”了一声儿,招手唤楚凤箫过来坐。楚凤箫才要落座,瞅了我一眼,道:“小钟儿和子衿也坐罢,大节下的就不必立着伺候了。”

虽然他这么说,我和子衿却不能当真同他两个共坐一桌,便一人拎了一把小马扎预备坐到他二人身后,楚龙吟却一挥大手,指着他和楚凤箫对面道:“躲到后面去做什么,就坐老爷我眼儿前去!”于是只好又挪地方,坐到他两个对面,却离桌子远了些。

一时楚家兄弟两个闲话了几句,干了几盅桂花酿,楚龙吟便从盘子里拈起个小巧精致的月饼,看了看,笑道:“馥桂居的月饼,好!听说他们家的月饼心儿里都夹着糯米纸做的卜辞,一向算得极准,也不知可不可信。”

楚凤箫笑道:“掰开看看就知道了,准不准的在你来说已是无所谓了,人都说恶人命硬,再凶的卜辞到你这里也没任何作用。”

“臭小子。”楚龙吟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掰开手里的月饼,果见里面露出一张糯米做的薄纸片来,上面大约是用颜色鲜艳的水果汁或蔬菜汁写着一些类似占卜词的句子。楚龙吟就着月光细看了半晌,一言未发。楚凤箫便凑过脑袋去也往那纸上看,并且念道:“‘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亲不离,情不弃,不舍不得。’啧,明白了,这是让楚老大你放弃荣华富贵,抛下凡尘俗世出家去呢,阿弥陀佛!”

“阿你个大头佛!”楚龙吟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把那糯米纸泡在酒盅子里,待它渐渐化了便扬脖儿一气喝下腹去。

楚凤箫也从盘子里拿了一枚月饼,正要掰开时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脸笑向我和子衿道:“你们俩也一人来拿一枚,看看里面都写的什么。”

我和子衿依言过去,一人拿了一个月饼,先等楚凤箫掰开,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楚龙吟劈手抢过,月光下瞅了两眼,飞快地丢到楚凤箫的酒杯里,气得楚凤箫直跳脚,待从盅子里将那纸捞出来时上面的字迹早被泡得没了,一时扑上去箍住楚龙吟的脖子,火大地道:“上面写了什么?!你给我从实招来!”

楚龙吟一边咳着一边笑道:“嗳嗳,凤儿爷息怒,小的如实念来就是…写的是‘天高海阔,借以修心;风平浪静,皆可养性;无执无念,是为太平。’——咳咳!还用小的给爷解释解释么?”

“我才不信写的是这个!”楚凤箫恼道,狠狠将楚龙吟揉搓了一通方才无奈罢手,“得了,第二枚就不准了,想来也是天意。”

楚龙吟边理着纷乱发丝边坏笑,顺手将楚凤箫那杯酒泼在地上,又重新替他斟了一盅。

子衿那厢也掰开了自个儿的月饼,我凑头过去瞅了瞅,楚凤箫便问上面写的什么,子衿低声念道:“‘求不得兮怨憎会,一步错兮头难回。’…”

这卜辞听来不大好,子衿倒没怎么上心,将糯米纸揉成团塞进了袖筒里。

眼见三对目光齐齐落向了我手上的月饼,我也没犹豫,小心掰开来取出糯米纸,才要细看,便见楚龙吟大兔子似地跳过来,因有楚凤箫的前车之鉴,我飞快地从马扎上起身闪开将他避过,惹来他一声笑骂,也不理他,只管凑到亮处看那纸上内容,见写的是:

难得糊涂,

难得清闲,

难得心定,

难得意坚。

楚龙吟立在我身后瞅了个清楚,不由笑道:“这倒有趣儿了,究竟这卜辞是吉是凶呢?小情儿自个儿拿主意罢——若觉得不好便将这纸扔了,若觉得好就泡到酒里喝下腹去。”

原来方才他的那几句卜辞他是觉得蛮好的,所以才喝下去了,而楚凤箫的…虽然被他泡到了酒里,却也最终被他倒掉了,究竟上面写的是什么呢?

我想了一想,道:“那就请老爷赐小的一杯酒罢。”

楚龙吟一笑,回转桌旁亲手斟了一杯酒在他用的那只盅子里,道:“过来喝罢。”

楚凤箫瞥了他一眼,道:“那么多没用过的盅子,偏拿你自己的那一个,沾的全是口水,脏不脏?!小钟儿,换个没用过的。”

楚龙吟瞪他:“这会子倒嫌我的口水脏了?以前你吃我口水时怎不说?!”

楚凤箫“噗”地喷了,呛声道:“你你,你又胡说什么?!”

楚龙吟得意洋洋地笑道:“臭小子,不记得了么?八岁那年你生病卧床动弹不得,喉头肿得像俩核桃,面条都咽不进去,只能喝些稀稀的汤水,偏又闹着要吃栗子,若是在碗里碾碎了喂你罢,又嫌太干,怕你无法下咽;若是和上水将碾碎的一起喂你罢,又恐被水冲得散了那渣子呛着你。最后没了办法,只得让你哥我将栗子嚼烂了嘴儿对嘴儿的喂到你口中,这才算给你解了馋——那时候你可没少吃老子口水,老子还没跟你往回要呢!”

楚凤箫皱着脸连连摇手:“快别说了!真是恶心…你这肯定是杜撰!我怎就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那时候病糊涂了,自己干了什么事当然不记得。”楚龙吟坏笑不已,“早便看出你小子天生就是个色胚,那么点儿年纪,病成了那样还不老实,还把舌头伸到我…”

“喂!”楚凤箫一脚踢在他的腿上,“你住嘴罢!有的没的在这里乱说!多大的人了?!”

趁着这哥俩儿“促进”情感时,我已经将自己那张卜辞泡到楚龙吟递过来的杯子里喝了,入喉微涩。

那厢兄弟两个聊一阵笑一阵,打一阵恼一阵,月赏了半晚,酒干了三壶;这厢我和子衿则各自赏月赏花想心事,子衿本就不是个话多之人,且自从看了那卜辞之后更是没了声响,端坐在那马扎上一动不动。而我也在想着我的那四句卜辞,难得糊涂和难得清闲我明白,只是难得心定和难得意坚又是指的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楚凤箫早已醺然而醉,正扯着楚龙吟的耳朵逼问他毁去的卜辞内容,楚龙吟被他问得烦了,招手令子衿将他送回房去睡觉,楚凤箫却七扭八歪地冲着我走过来,口中含混地道:“小、小钟儿…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不想后悔

我起身看着他,他摇晃着走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走、走!我们去那、那边,这话…不给他们听!”

我扶他站稳,看了眼楚龙吟,见他笑骂道:“什么体己话明儿再说,赶紧滚回房睡觉去!”

楚凤箫不理他,只管连搂带扯地把我箍到远处那道花架子后面,双手握住我的肩,低下头来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道:“情儿,我、我虽醉了,可心里清楚得很,有些话早便想同你说来着,只是时机不对,便一直忍、忍着。如今我当真忍不住了,你、你讨厌我也好,瞧不起我也罢,我只求你一件事…我要说的皆是真心话,绝、绝无半点玩笑或轻辱,因而…请你听过之后,怎样对我都行,只、只是不要不理我,不要离开楚府…可、可好?”

我叹口气,轻声道:“既然你知道这话有可能会让我讨厌你瞧不起你,为何还一定要说出来不可?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如朋友般知心,如兄弟般亲密,何必非要用一句不知结果如何的话来毁了这些呢?”

楚凤箫定定地看着我,半晌才轻声地道:“我怕我不说出来的话,将、将来会后悔一辈子。我宁可说出来后被你厌弃,也、也不愿再受这份儿折磨了!情儿、情儿,你可知,为了这个我有多痛苦…我真恨我自己,不仅恨,而且鄙视,我觉得自己很、很下流,很无耻,很肮脏…我不想再这么垂死挣扎了,所、所以,求你给我个痛快,要么让我活,要么让我死,我只要你一句话…情儿,我,我喜欢…”

“什么活啊死的,还不赶紧回房去?!”楚龙吟不知何时来至楚凤箫身后,一把拎住他脖领儿从我身边拽开,丢给子衿,“扶你家少爷回去,若他不肯睡就照脑袋狠狠敲一棍子!”

楚凤箫踉跄了几步被子衿扶住,瞪向楚龙吟道:“你…你又来捣乱!我有正事跟情儿说呢!你走开!”

楚龙吟哈哈一笑,道:“你们俩小子凑一起能有个屁的正事!不是唧咕老子的坏话就是研究那些香艳小书,再或者就是商量着到哪儿去作耍,当我不知道呢!有屁明儿再放!赶紧回房睡觉去!”说着给子衿使了个眼色,子衿便硬是搀着楚凤箫走了。

楚龙吟转过头来看我,嘴一咧,才要说话,突然就被什么东西打在了后脑勺上,定睛往地上那东西看去,却原来是楚凤箫的一只鞋,扭回头去看时见楚凤箫远远地冲着这边挥拳头,嘴里也不知正吼着什么,便拍了拍后脑勺,冲着我笑道:“那臭小子还当真同你亲,敢情儿你们两个才是兄弟不成?”

我抬眼看着他,这个家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没看出自个儿弟弟的真正心思,还当楚凤箫同我只是相见恨晚的知己。

园子里便只剩了我和楚龙吟,他弯腰捡起楚凤箫的鞋,仍坐回桌边自斟自饮,跷起二郎腿来赏月亮,我则慢慢踱至一株桂树下,倚着树干低头看地上的花影月影和人影出神。方才楚凤箫的话来回在心头萦绕,不由得既矛盾又烦乱。我当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尽管这是个天大的乌龙,可、可万一明天、后天或者哪一天,他当真面对面的说出了口,我要如何面对?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这答案一出,有些事情就不能再做、有些人就无法再面对,我还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因为我…有了件心事,这心事尚未明了,我不想就这么半途错过或是放弃,否则,也许我也会因此而后悔一辈子。

抬起眼来望向那边的楚龙吟,见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盯着月亮出神,似乎也正在心中思虑着什么,像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一般,他偏了头看向我,我原想垂眸避过他的目光,然而方才的念头还未散去,便忍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我不要将来后悔!”于是一咬牙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他映着月华的眸子闪了一闪,便更深更重地望进我的眼睛里来。

我看不出此时此刻的他正想着什么,我只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和我一样不能平静,他就着那酒坛子大口地喝着酒,仿佛是想借着酒让自己的心绪也能一并痛快些。

心念万千中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四周静得只有风吹花叶动的声响,月光愈发皎洁,银晖洒在楚龙吟的脸上和身上,有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清冷遥远。桌旁的那只大大酒坛被他倒去了最后一滴酒,抿了抿唇,他慢慢起身,踏着流银般的月光缓缓向着花荫下的我走过来。

我靠在树上,动也不动地盯着他长袍下的脚,一步一步从来不见犹豫。他并非圣人,犹豫也是会的,只不过犹豫过后拿定了主意,就再也不会迟疑地迈开步子直冲目标而去。

他走过来,一手支在我背后的树干上,垂下眸子看我。我始终未动,就这么盯着我和他的影子,鼻中嗅到的是他身上的酒香,身畔的桂香,由天至地的月香。

香,香得令人魂软。

良久,一阵幽凉的风吹起,月波翻滚,落花无声,一滴晚露由枝头堕入尘埃,他突地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双唇。

犹如磁石般,两个人的唇吸在一起,我本低着头,被他吸着仰起脸来承接,他移开唇,然后再度覆下,温暖,轻柔,果决。

风吹得顶上花枝婆娑乱舞,花影印在他的肩头,印在我的脸上,耳中听得一声夜鸟呢喃,远远的有露滴回廊,满城的风声,水声,静静的,细细的,切切的,浸透着月光在身畔流转。

他直起身,手仍撑在树干上,微斜着肩歪头看我。我也仍倚着树,仰起脸回看他,看他那对黑沉沉的眸子。

他抖了抖镶满了月光的睫毛,我伸出手兜在他的脑后,摁下他的脸,吮住他的唇。他收了撑在树上的手,双臂环上我的腰将我抱起,而后推靠在树干上。

风渐大了,花枝“咯吱吱”地响,披头盖脸洒下花瓣来,一只野猫由墙头上“喵呜”地一声跑过去,轻云遮了月亮,露水滴呖。

轻轻推开他的脸,有些微喘,有些后悔,更有些心跳。知道自己今儿是彻底冲动了一回,被明月、桂花、酒,和眼前这个妖孽男人迷惑了,心中那道堤坝早就在每一日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的侵蚀下脆弱不堪,而就在今天这美仑美奂的秋月夜里,他只用了一低头的凝视,就完全将我击溃。

他将我放下地,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晚了,回房罢。”

抖落身上花瓣,他负起手,踏着月光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望着这月光花影下轻衫飘逸的男子,只觉得身在梦中,一切都那般的不真实。

我不是一向最讨厌这个人的么?就在那公堂之上,他谈笑间便给了我十大板,夺去了我的自由,消磨了我的自尊,就算我可以理智客观到不去恨他,但也不该…不该对他动心啊。

为什么会动心呢?是因他的不羁,他的聪明?他不似其它古人的迂腐?他从不分高低贵贱?他秉公廉洁?他圆滑世故?他从未疲惫?他从不埋怨?他永远都精力充沛?他一直都豁达通透?还是因为在与他一起破案推理时那默契的思维配合?那若即若离半真半假的挑逗调笑?那一笔我所见过的最为潇洒俊逸的毛笔字写下的“癫”字?那菊海蓝天下真性情真自我的尽情流露?那烟花孔桥灯河中星亮的眸子?

若不细想,竟未发现…他竟也有这么多的优点,而我和他之间居然也能留下如许多的深刻回忆。

许就是如此,这个男人,早已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到了我的生命之中,而当我发觉之时却已是来不及防范,就这么溃之千里。

跟了他穿过后花园,经由曲折回廊回到内院房中,各自睡下。

一宿的风露月华,只字也无。

八月十六,衙门休沐。

楚龙吟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抱着被子倚着床栏打呵欠。我端了洗脸盆进门,才放到脸盆架上,就听他在床上懒懒道:“过来扶我一把…昨晚上没盖好被子,后背着了凉,今儿整个背都生疼,动都动不得了。”

我依言过去搀了他胳膊正要用力,却被他一把搂住腰,身子一翻便将我带得仰到了床内,紧接着山一般地压下来,一手扯过被子将我和他整个儿地罩住,黑暗里贴过嘴来,狠狠一番唇舌纠缠。

“唔…闷死了…我喘不过来了…起来…”我推他。

他略微支起些上身,却不掀开被子,脑门抵着我的脑门,低声发笑:“人家要渡气给你,你又推人家。”

“你嘴里都是酒臭气,熏死了!”我伸手捂他的嘴。

“嗳,忘了告诉你,我才刚在被子里放了放腹中之气呢,闻到了没?”他愈发笑得邪恶,嘴唇贴上我的鼻尖。

“我有话想问你。”我动了动身子,他在我腰畔捏了一把,轻笑:“不许乱动。”

“我想知道,你现在…”我顿了顿,“把我当成什么人?”

楚龙吟一时没吱声也没有动,就这么与我面贴面地待着,半晌才悠悠开口,道:“你想要我将你当成什么人呢?”

“别把问题推给我,是我在问你。”心头有些沉,我冷冷地道。

“唔…还真不好说。”他偏开身躺到我的旁边,被子仍蒙在头上,“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跟我在一起开心么?”

“开心。”我如实道。

“第二,财、物、食、宿,这几样中哪一种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他接着问。

“哪一样都不是。”我道。

“第三,人为什么要成婚?”

“…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老有所依?大约是这样罢。”我按着古人的思路答道。

“那么,现在我来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楚龙吟一掀被子,让我和他的脸暴露在外,他重新翻身覆到我的身上,直直盯住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道:“我还能把你当成什么人呢?妻子?不可能。你是男人,既不能嫁我,又不必为我生儿育女,还不图我任何东西,单纯的只是在一起相互依赖、只是很开心,这样的情况与现在你我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区别么?或者你想要个名分?譬如销去奴籍做我的一个幕宾?或是师爷?再或是我手下的一员正式下属?然而我并不认为那样会使你我如现在这般亲近。除了贴身长随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名分可以令你觉得有保障。你若是有什么要求,不如说出来给我些启发,可好呢?”

沉默了一阵,我轻声开口:“那么,你是打算一辈子和我保持这样的关系了?你家里那边呢?老太爷总会要你娶妻的,难不成娶了妻之后还要同我暗通款曲?别说什么一辈子不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的罪名你担不起,楚大人。”

“唔,无后是为不孝,的确的确,”楚龙吟点点头,而后坏笑,“那就让楚老二多生几个,替我补上这个缺好了,想来我是老爷子的亲儿子,老爷子也没那么狠心把我交宗族里受罚去的。再不成…你就男扮女装嫁给我,反正你小子细皮儿嫩肉的,扮成女装也露不出破绽。将来楚老二成了亲,咱们同他商量商量,从他那儿过继个孩子给我们,如此宗族那里也能打发了。怎样呢?”

一时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亏他能想出这么歪的点子,若我当真是个男人,那以后岂不是要一辈子穿女装过活了吗?两个大男人抚养一个孩子,将来怎么跟孩子交待呢?他还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无所谓呢!

不过…听了他这番话,方才渐沉的心已是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告诉他我其实是个女人,便听见外间门响,却是有人迈了进来!

由于我刚才从外面打了洗脸水进来,外间的门就没有从内部上闩,更何况都这个时辰了,大白天的平时也都不上门闩的,除了楚凤箫可以随意进出外,其它人又有谁敢擅闯主子房间呢?再加上近些日子楚龙吟又不让我关里间门,所以现在里间这扇门也是开着的!

一时间我是又慌又急,正要推开楚龙吟从床上窜下地去,却被他一把按住,飞快地扯过被子将我从头到脚蒙上,而后一根胳膊一根大腿就压在了我的身上,随意地抱住,就像抱着一床被子,口鼻里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得了,装什么装,刚才还听到你在屋里头说话呢!”来人果然是楚凤箫,声音就响在床边,直把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一口。

“嗳,想装睡躲你唠叨都不成了,”楚龙吟笑着,紧接着翻了个身,将胳膊和腿从我身上移开,“咦?我们家小情儿呢?没同你在一起么?”

楚龙吟这是先声夺人反咬一口,如此一来楚凤箫也疑不到他身上去,便听楚凤箫声音向着窗边移动,想是坐到了窗前的椅上,道:“没有啊,外间也没他,还道在你这屋里呢。他既不在,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屋里头又念叨什么呢?”

“吟诗不可以么?”楚龙吟用屁股故意拱了拱我,一只脚丫子伸进被子里在我的腿上轻轻摩梭。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好任这家伙胡作非为。

楚凤箫并未注意到床上这卷被子有何不妥,只是在那里说道:“今儿你不是还要去王爷那里么?有什么需要准备的赶紧准备着。”

楚龙吟笑道:“什么也不必准备,带着嘴去就成了,王爷府里什么没有?咱们的东西还能好过他去?”

楚凤箫道:“你别癫了,那是王爷,又非平民,稍有不慎落你个不敬之罪,看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嗳,凤儿,我听说前些天番邦进贡给朝廷几十个美女,圣上赏了王爷十二个,今儿去了你好生注意注意,若是喜欢呢,我就替你…”

不等楚龙吟说完,楚凤箫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他道:“你少拿我做幌子!是你自个儿想要那番邦美女罢?!我可告诉你,少给我乱掺和,你想要你自己要,别打我的主意!”

“啧,小凤儿你近来修仙儿了么?连美色都戒了?”楚龙吟坏笑。

“你少管我。”楚凤箫的声音向着屋外移动,“我出去走走,中午不在府里吃了。”

“约了女孩子么?”楚龙吟提高了声音笑问。

“约你个头!”楚凤箫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我一把掀开被子露出头来大口喘气,楚龙吟翻了个身儿,一手支头侧身看着我笑,半晌忽道:“我方才所说的那番邦美女是真的,而且…咱们这位王爷一向出手大方,最爱拿了自己的东西胡乱赏人。万一今儿个他一高兴,将那番邦美女赏了我,我却是万不能推辞的。到时小情儿你可怎么办呢?”

喜就喜欢

“又不是赏给我,我有什么可‘怎么办’的。”我支起身想要越过他下床,被他一把拽回来重新倒在身边。

“不吃醋么?”他眨着眼睛问。

“为什么要吃?”我看着他。

“你不喜欢老爷我?”他问。

“我说过喜欢你么?”我反问。

“啊哈!这就是吃醋了!”他坏笑起来。

“老爷你可以继续意淫,小的我要下去了。”我再度起身,才伸腿跨过他的身子,被他双臂突地箍住腰,一下子将我摁趴在他的身上。

“意淫有什么趣儿,老爷我更喜欢来点儿实在的。”楚龙吟满脸邪笑,大手向下一滑,正落在我的臀上。

我慌得挣扎着想要起身,被他一个翻身又压在身下,邪笑连连:“把老爷我的‘兴致’勾上来了就想跑?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说罢,你是想老实承认你喜欢我呢,还是等我施完家法后再承认呢?”

“你——你怎么能——”我烧着一张脸使劲儿推他,心里是又慌又怕,这个流氓家伙跟别人可不一样,他他,他可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主儿,昨晚才刚在冲动之下发生了第一步关系,今早他居然就想再更近一步——他他,他太流氓了!

“为什么不能呢?”他坏笑着盯着我的眼睛,“咱们都是男人,又不像女人还需顾个贞操,说‘能’就能‘能’,什么时候‘能’不都可以?”

对,对,我怎就忘了,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先性后爱。若我是女人的话他可能还有所顾忌有所矜持,可眼下的我是个男人,他很自然地把我当成了和他一样的“动物”,男人最懂男人,因此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某些事就水到渠成了,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某些事”他们不必迂回,完全可以直入“正题”。

我一时急了眼,张嘴一口咬上他的下巴,疼得他“唔”地一声翻身倒在旁边,我则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上跌爬着越下床,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你个臭小子!敢咬你男人?!”楚龙吟长臂一伸一把薅向站起身正要逃跑的我,我“啊”地一声堪堪闪过,飞快地窜向外间,至里间门口处时立住,扭头冲他道:“如果你接了赏,我不会吃醋,我只会把脑袋里才刚深深刻下的东西全都抹去,而从今以后,你也就只是我的‘老爷’,我也就只是你的‘长随’了。”

楚龙吟摸着下巴歪在枕头上看我,然后慢慢地笑起,继而大笑,笑了一阵忽地将表情一收,一字一字地向我道:“我会让你把脑仁儿挖出来也抹不去那些东西的。”

我展开了个笑颜,轻松地道:“那可不一定,我不是个会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呢。”说着便转头要走,忽地想到件事,又转过头去向他笑,“对了,老爷你昨儿在桥上的那道上联,我想了一夜,虽然我不会对对子,不过也知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么回事儿,于是也想了个下联,工不工整的老爷别笑话,权当是答谢老爷昨儿赏我的那杯酒了。”

说着便望了他笑眼盈盈的面孔,想了想,道:“老爷的上联是‘月圆花好,秋波中,孔桥上,小长随因何流连?’那么我的下联是——‘天青日红,衙门里,公堂下,大老爷难断情案!’”

伴随着楚龙吟的纵声大笑,我施施然出了门,立在檐下台阶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不喜欢纠结于过去,也不胡乱猜测未来,我只知道,当前,眼下,我喜欢这个男人,我就要去把握,去珍惜,不必穷究原因,不必患得患失,管它以后会怎样,至少,我用心了。

正坐在台阶上懒懒地晒太阳,忽见个传话小厮走过来,道:“钟哥儿,府外有位小姐找你呢。”

一位小姐?莫非是曾可忆?她又来做什么?

谢过那小厮传话,我起身拍拍屁股,推门进屋,见楚龙吟还在床上懒着,便向他道:“老爷,府外有人找小的,你若没什么吩咐,小的便出去看看。”

楚龙吟眼也不睁地道了声“去罢”。

从府内出来,见门口立着的果然是曾可忆同她的两名贴身丫鬟,曾可忆向着我的脸上瞅了瞅,笑道:“钟公子气色不错呢,脸上的疤也看不大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道:“不知可忆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曾可忆回身将小丫鬟手中一只精致小食盒接过,向我笑道:“这是可忆亲手做的点心,原本昨日十五就想给钟公子送来的,无奈家中临时有客,始终不得空,又不想只叫下人来送,便只好今天才送来,钟公子拿去尝尝罢。”

因有了上次经验,知道这位曾小姐口才了得,因而也没推拒,免得又是一番口舌之争,伸手接过,道:“多谢曾小姐。小姐的心意在下明白,那件事也都过去许久了,小姐不必总是挂在心上。在下一直接受小姐照顾,心中很是不安,所以希望小姐以后不必再这么客气。”

曾可忆灿灿一笑,道:“我也没打算跟钟公子客气,今儿也是有求而来,好让钟公子心中平衡一些。”

听了这话我不由被逗得笑了,这个女孩子还真是…很好,若非我女扮男装,倒真的想交她这个朋友。

“曾小姐请说。”我微笑着看她。

“是这样的,”曾可忆也微笑着看着我道,“我们家里呢,开着几间绣坊,其中有一家叫做‘和锦堂’,前儿我去坊里挑衣服,正看到新出了几种款式,衣服上绣的都是些诗句,觉得很有新意,便找来我们家掌柜的问了一问,这才知道往衣服上绣诗句的法子是钟公子想出来的,钟公子与我们家竟有着合作,实在是巧合得很。”

我也这才知道原来和锦堂是曾可忆家开的,确实巧得很,因道:“往衣服上绣诗句的法子并非我想出来的,只不过我是与贵店的合作人倒是确有其事。”

曾可忆笑道:“不管法子是谁想出来的,钟公子既是合作人,那我找你就对了。我看那契约上只签了衣服这一项,路子有些窄,对公子你、对我们家来说都未能将这法子所带来的利益最大化。因我们家绣坊除了衣服还兼做纱屏和窗纱上的纱、各类帐子、枕罩、床罩等等上的花样儿,既然那些绣样儿的诗句是出自钟公子之手,可忆便想,不妨我们双方再扩大些合作项目,将以上种种都签到契约中去,我再去同家父商量一下,看能否将公子的收益再提高一些…这是你我双方互惠互益之事,与你我之间私人交谊并不相干,不知钟公子意下如何呢?”

做为一个古代女子,曾可忆能想到这样的赚钱点子已经实属不易了,想来也是因为她生于商人之家,耳闻目染之下才能有此见识。

有更多的钱赚当然是好事,我也不可能为了避着曾可忆就把到手的钱往水里扔,再说避着曾可忆的初衷只是怕麻烦,如今多少有些了解了她的为人,当初怕惹麻烦上身的担心便可以打消了。

因而点头道:“可忆小姐的提议听来很不错,只是需给我些时间考虑一下。”

“那是当然,”曾可忆笑道,“三日的时间可够了?三日后我再来找钟公子要回复。”

“好。”我点头。

“既如此,可忆便不多扰了,告辞。”曾可忆语笑盈盈地冲我福了一福,转身便要离去,正赶着一个半大孩子没头没脑地冲过来,后面是举着扫把追打过来的家中大人,这一头正撞在曾可忆的身上,她一个娇弱小姐哪里吃得住这一撞,“哎呀”一声惊呼便摔倒在地。

身后两个丫鬟慌得去扶她,那半大孩子早吓得跑了个没影。曾可忆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满脑门的汗,无论那两个丫鬟怎么往起扶就是站不起来,我忙过去阻住丫鬟,道:“先别动,可忆疼成这个样子,绝不是普通摔伤,极有可能伤了骨头。”

两个丫鬟不敢再动,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低头问向曾可忆:“小姐伤到哪里了?”

“脚…脚腕…”曾可忆疼得直吸凉气,没有哭出来已是相当难得了。

我飞快地想了一下,此处距最近的车马轿行怎么也要盏茶时间,若这会儿去找车轿来送曾可忆去医馆的话,总不能期间让她一个大姑娘就这么一直坐在大街边的地上,而衙门的车轿却是不能随意调用的,再耽搁下去又恐延误了她治伤。转而想到了庄秋水虽是仵作却也是通医术的,事态紧急也顾不了太多,便一招呼那俩丫鬟:“扶你们小姐到我背上,我背她进去找庄先生。”

想来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两个丫鬟有些犹豫地看向曾可忆,曾可忆本来苍白的面孔染上了一层红晕,低声道:“那就…有劳钟…公子了。”

当下事不宜迟,两丫鬟将曾可忆扶到我的背上,幸好曾可忆本就生得纤弱,我背起她来还不算太吃力。二话不说地迈进门去,一路穿屋过院,径直来至庄家母子所居的跨院,敲开庄秋水的门,见他一脸木讷地望着我,便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下。

庄秋水偏开身,意思是让我背了曾可忆进去,而后将她轻轻放在榻上…这榻原是放死尸的,此刻这屋里并没有尸体,我也不敢告诉她。

庄秋水木声木气地向着曾可忆道:“除去鞋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