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之人只是围观,没有谁想跳出来阻止眼前这令人愤怒的事。就在这汉子再度举手欲扇向那女子时,庄秋水不出我所料地出手了,一把抓住了汉子的手腕,木声木气地道:“住手。”

那汉子一瞪满是眼屎的三角眼,破口骂道:“他妈的哪里跑来的小白脸?!老子打自己老婆关你个鸟事?!活腻歪了你?!急了老子连你一起打!快滚!”

庄秋水丝毫不为所动,另一手一指那女子,仍是木声地道:“她身怀有孕,不可以打。”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皆惊得倒吸了口气。那汉子先是一愣,目光在女子尚平坦的小腹瞟了一眼,突然飞起一脚便踹了过去,直将那女子踹得飞出了一两米远,惨呼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汉子指着女子破口大骂:“好你个臭婊.子!老子成年在外帮工,昨儿才刚刚到家,你这肚里的崽子是从哪里来的?!他娘的!想让老子当绿王八?!老子今儿就活活打死你跟你肚里的杂种!”

骂着便推开庄秋水再度冲了过去,顺手抄起地上一根胳膊粗的棒子,这若是打在人身上再壮实的也受不了。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我闪身挡在了地上那女子身前——再这样下去必然一尸两命,无论这女人有没有与人通奸,肚里的孩子都是无辜的。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我伸臂将汉子拦住,“有理评理,勿伤人命!”

那汉子红着眼睛狠狠瞪着我道:“你他妈的算哪根葱?!敢管老子的家事?!——好哇!你这小白脸儿就是这婊.子的姘头罢?!老子连你一并打死!”话音落时手里棒子已经举了起来,照头就抡了下来,我闪避不及只好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挡在头上准备硬生生受了这一击,却不料千钧一发之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汉子的棍子居然打偏了!险险地擦着我的胳膊落在了我的身旁,而这汉子也因惯性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栽在地上。

我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向这汉子,见他摇晃着重新站稳,想是才刚喝了不少的酒,所以居然打得失了准头,听他骂了句极难听的话,再度抡起棒子冲着我砸过来——这一次可不能再硬充好汉,我吓得扭头就跑,却不料与正要过来阻拦汉子的庄秋水撞在了一起,我被撞得倒退了两步,耳听得那棒子夹着呼呼的风声就在身后,心道这回又被老庄同志害了,丫就是个扫把星!…虽然老子我也被称为丧门星来着。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我将已经准备好的惨呼叫出口,就见庄秋水胳膊一伸挡向我的身后,紧接着“啪”地一声响,那棒子正抡在了他的胳膊上,引得围观众人一片惊呼。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飞快地转过身,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地踢出一脚直飞那汉子裆下,杀猪般的惨叫声从他那张满是酒气的臭嘴里嚎了出来,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捂着耳朵拉着庄秋水退开了数步,眼见那汉子捂着下.体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翻滚,心中着实出了口恶气。

再看向身旁的庄秋水,脑门上全是冷汗,那条用来帮我挡下棒击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不知伤成了什么样子。

“你怎么样?胳膊怎样了?”我一边搀着有些站立不稳的他一边急急地问,“还能走么?我带你去医馆!”

“那个女子…”庄秋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必须急救…”

我焦急地扫视那些围观之人,看有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好心人,然而那汉子似乎在这一带颇有些恶名,寻常人惹不起他,谁也不敢揽这档子事。正心里暗骂着,就听得身边有人急切地道:“情儿!你没事罢?!”

扭头看去见是楚凤箫赶了过来,想来他一直走在最前面,没有发现后面的我和庄秋水居然被卷进了“热闹”里,走了一段路觉出不大对劲儿,这才急忙调头赶来。

“来得正好——快去背上地上那女人,她需要急救!”我一指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女人,“庄先生也受伤了,咱们先找医馆再说!”

楚凤箫依言过去将那女人背在背上,众人自觉让出条路来,他便在前急急迈开步子走,我则扶着庄秋水在后跟着,还没走出多远,便听身后人群又是一片惊呼,心道不妙,下意识里飞快地将庄秋水一把推开,紧接着身后便有一根木棒抡到,正打在我俩分开后的空隙间,没等我做出第二反应,那汉子第二棒再度抡到,这一回我却再难躲开,一伸胳膊挡住头部,那棒子便着着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胳膊上,一阵剧痛袭来,我痛呼出声,踉跄着向旁跌开了好几步,而那壮汉追过来还要继续抡棒,却因脚下拌蒜摔了个狗啃屎,而后居然就一动不动了。

“情儿!”楚凤箫急喝一声赶过来,一把扶住我,满眼的焦虑,“怎样了?怎样了?很疼么?很疼么?”

虽然疼得我脑袋发懵,但见了他这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费力地吐着字道:“又…又没打伤我耳朵,你不必…一句话说两遍哪,哈…哈…”

“你还笑!”他是真的又恼又急,狠狠瞪了我一眼,搀着我就要走,我连忙道:“还有庄先生,他伤得重,你搀他就好,我自己能走…”

庄秋水却白着脸应道:“我只伤了胳膊,腿也能走。”

因楚凤箫身上还背着个亟待救治的孕妇,因此仍只让他在前先走,我和庄秋水相互搀着跟在后面,三个人径直奔了最近的医馆而去。

幸好这家医馆很大,里面的大夫不只一位。有那么两位负责去救那孕妇,还有一位则替我和庄秋水治伤。检查结果,庄秋水的胳膊被那汉子打得骨折,而我稍微幸运些,只是轻微的骨伤,养上一个月也就好了,只不过,庄秋水伤的是左臂,而我伤的是右臂,右手不能动的话,做什么事都很不方便。

从医馆出来时,路上行人都朝了我们的方向看——我用绷带吊着右臂,庄秋水用绷带吊着左臂,情形看上去相当滑稽。楚凤箫早便趁我们两个接受治疗时回了衙门一趟,叫来衙役将那汉子拖回了衙门先行关起来待审,而那个被暴打的女子至我们离开医馆时仍未脱离危险。

楚凤箫和我先送庄秋水回去所居的院子,见了庄夫人我很是过意不去,若不是我请了庄秋水去曾府,他也不会撞上这档子破事儿,人家成天足不出户的又安全又平静,都怪我…

谁知庄夫人一见之下先便过来急着问我的伤情,完全把庄秋水抛在了一旁,直让我又惭愧又感动。相互安慰了几句,我和楚凤箫便作辞回转后宅,楚龙吟尚未回府,他便将我扶着坐到床上,猫腰就要去替我脱鞋,我吓了一跳,慌忙避开,笑道:“二爷折煞小的了,小的这不是还有一只手能动么?自己来就行了。”

楚凤箫盯了我半晌才道:“那就自己脱罢,躺床上睡一觉,我在这里守着你。”

“又不是伤风上热,不必睡的…”我笑。

“人是靠睡觉自我疗伤的,无论是什么病什么痛,睡一觉起来才能感觉好些。”他语气罕见的强硬,“躺下!难道要让我把你摁倒么?!”

“我想先喝杯水。”我看着他道。

“我去给你倒。”他说着起身去桌旁倒水,我趁机蹬掉鞋子把脚藏到被子下面——不敢当着他面翻身上床就是怕被他看到肉身这双小脚,三岁孩子都能看出来这脚是女人才能有的脚,何况心细如发的楚凤箫呢。

藏好脚后我才慢条斯理地去抻被子盖在身上,他端了水过来,递给我道:“穿着衣服能睡好么?我帮你脱了…”

“啊不不,不用,”我连忙道,“万一我还要起身去厕所什么的,光着身子也不雅观,这还是大白天呢,晚上再说罢。”

他这才不再多说,只扯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淡淡地道:“喝完水就睡罢。”

我将喝空的杯子递回给他,小心地躺到枕上,笑道:“我不习惯被人看着睡呢,二爷不必管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压不着伤臂的,放心。”

楚凤箫却不理我,只将眼睛一闭,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只好不再吱声,也闭上眼睛。在医馆的时候喝了那郎中熬的一副药,想是那药中有止疼的麻醉散一类的东西,现在神经放松下来,困意便袭卷而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终于被臂上的伤疼得醒了过来,忍不住呻吟一声,立刻便听得楚凤箫在耳旁急切地轻问:“情儿,疼得很么?”

“还好…”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哑了,睁开眼只觉天旋地转,屋内已经点了灯,竟是睡到了晚上,“大人呢?…还未回来?”

楚凤箫看了我半晌才道:“大哥方才使人捎了信儿回来,说今晚大约回不来了。”

“你没有将我受伤的事告诉他罢?”我忙问。

“没有。”他看着我沉声道。

我暗暗松了口气,免得楚龙吟知道了心中不安。重新合上眼睛缓神,却觉一只大手轻轻覆在了额头上,睁眼看向楚凤箫,见他眉头紧皱:“上热了。定是臂上淤血未消引发了炎症——你且好好躺着,我叫人熬药去。”说着起身大步出了门。

趁他不在屋内,我挣扎着起身,将早先准备下的一双特制的袜子套在脚上,这袜子是由好几双袜子密密地缝在一起的,穿在脚上看起来脚就大了许多,而我那鞋子也是我经过特殊改造的,里面有一层厚厚的夹层,从外面看上去便显得很大,而且走起路来也挺跟脚。平时我不怎么穿这袜子,因为太热,只有在考虑到可能会脱掉鞋的场合时才提前穿上,鞋子却是每天都穿着,所以至今还没有人发觉我脚号的异常。

摇摇晃晃地下床上了个厕所,才从厕室出来就见楚凤箫进门,快步过来扶住我,低声斥道:“不等我回来就自己下床!路都走不稳了还逞强!”

“我错了,二爷莫恼。”我虚弱地笑道。

“我几时在你口中成了什么‘二爷’?”他冷着脸,将我扶到床边,伸手便替我解外衫。

“我自己…”我连忙道,被他一眼瞪过来堵住了后面的话——这家伙的小宇宙还真是越来越凛冽了。

无视我虚弱地躲闪,楚凤箫几下子就脱去了我的外衣,好在我还有中衣蔽身,还束了本就没怎么发育成熟的胸。谁知他紧接着又弯腰去替我脱裤子,我伸了一根胳膊想要阻止,却根本使不上力气,转眼也被他脱下,只好红着脸自我催眠这只是误打误撞,没有办法的事。

楚凤箫直起身来,看向我的脸时怔了一怔,转而大手又覆到我的额上,皱眉道:“怎么脸愈见红了?烧得很么?”

没有应他,我讪讪地躺回床上掩被盖住自己身体,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胳膊虽疼却架不住因发烧带来的困意,很快又迷迷糊糊睡去,直到楚凤箫在耳边轻唤起来吃药,这才勉强睁开眼睛,被他扶着靠在床栏上,一手拿碗一手执勺地亲自喂我。

末了拿帕子仔细揩去我唇角药渍,将碗放下,又扶我躺回枕上,掖了掖被角,道:“睡罢,我去把灯熄了。”

“你不必守着我了,”我哑声开口,“我这一觉就奔天亮了,你若不放心就天亮了再来,也去睡罢。”

楚凤箫并不答言,起身将桌上油灯吹熄,摸索着重新坐回床边椅上,而后便一言不发。

心知拗不过他,只好不再吱声,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半夜里浑身又冷又疼地醒了过来,只觉身上有些重,微启了条眼缝看过去,见多了两条被子盖着,脑门上也湿湿的,楚凤箫正背对着我在盆子里涮巾子,然后走过来坐到床边,轻轻地拿着巾子替我擦拭滚烫的额头。

头脑昏沉,睡了醒,醒了睡,每次醒来都见楚凤箫不是在替我擦拭就是将手伸进被里握着我的手替我捂热,想要让他歇歇,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因发烧而干得裂了,楚凤箫便用勺子蘸着水轻轻滴在我的唇上。

至后半夜时总算有了点力气,轻轻攥了攥他捂着我手的那只大手,虚弱地道:“你睡会儿罢…哪怕就在这屋桌子上趴趴也好。”

“你别操心我了,睡你的,休息好了出身汗热才能退。”楚凤箫轻声道。

隔了半晌,我昏沉沉地开口:“等我病好了…你是不是打算继续远着我、不理我?”

楚凤箫也隔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否则还能怎么样呢…我怕若还像以前那般亲近你,会让你反感我。”

“怎么会呢…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像兄弟一样。”我闭着眼睛轻轻地道,“手足兄弟,明白么?”

心心相印

楚凤箫没有吱声,我睁开条眼缝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眉垂目,满是神伤,不由得心中一软,补充了一句:“你不知道,这些天来你待我如同陌生人,我心里很不好受。”

楚凤箫抬起眼来看我,攥着我的手紧了紧,轻声道:“抱歉,情儿…是我不对,我其实…也被自己折磨得不轻,这些日子总是失眠,一入睡便梦到你…我,我为难得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才好…我也想如以前那般对你,可——可我发现我已经深陷进来无可自拔了…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磁石般吸着我,吸着我挪不开目光,看不到其他的人,听不到其他的话,所以我只好避着你,因我怕我再这么下去会被你厌恶,被你嫌弃,或是怕伤害到你。情儿…你…你会厌弃我么?”

我努力勾起唇角,虚弱地笑道:“楚凤箫,你这就听好了…我钟情,永远不会厌弃那个在我最无助最饥饿的时候给了我温暖笑容和两个包子的男人,这给予听来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却比什么都宝贵。你一直都说我们有缘的,既然有缘在一起,就尽力活得开心些罢,还有什么比兄弟朋友这样的关系更难能可贵的?”

楚凤箫紧紧攥着我的手,半晌才道:“说得是,是我太过执迷了…‘在一起’已足够,我还奢求什么呢?…罢了,你再睡会儿罢,我就在你身旁眯着,有事就叫醒我。”

“好。”我其实已经头疼欲裂了,好字才说完就陷入了半睡眠状态,朦朦胧胧间只觉温温软软的什么东西贴在了颊上,梦里有人在轻轻叹息,呢喃着道:“我早已沉沦…恐再难上岸,这一次,只怕是不死不休了…”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微微掀起条眼缝向床边看去,见楚凤箫背对着我坐在桌旁,窗边站着楚龙吟。便听楚龙吟压低着声道:“…秋水通医,所以一眼看出了那女子身怀有孕。虽是与人通奸,但终究还是被陈老九活活打死。那陈老九平日里也是恶霸一个,街坊邻里多不敢招惹他,量其品行,度其罪性,我问了他个斩监候。凤儿你看如何?”

楚凤箫沉着声道:“既然那人平日横行惯了,又当街打死了自己老婆,一尸两命,情节恶劣,判他个斩立决都不为过,依我看你判得太轻了!”

楚龙吟轻笑两声,道:“断案岂能感情用事,小凤儿你想,若这一次受伤的不是秋水和情儿,你会想判陈老九斩立决么?人命关天,判人死刑,夺人性命,必须慎而又慎、度了再度。你啊…重情义是好事,只是不该用在执法中来,还需磨练啊!”

楚凤箫哼了一声:“我这辈子是磨练不成你这样子了,情与法本就是一体,能像大哥你这般说分便能分得清清楚楚的人只怕不多。”

“臭小子,你这是在讥我不讲情理么?!”楚龙吟笑中带了些怒,“谁的命不是命?我们这里一时感情用事,一条人命便没了!罪犯的命就一文不值了?你这念头从今后绝不许再有!”

“你管得了我衣食住行,管得了我终身大事,难道连我该想什么也要管?”楚凤箫也恼了,“我不过比你晚出世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未到,念的书不比你少,见的人也不比你少,如何在你眼里我的言行就是幼稚的?我的想法就不够成熟?我说什么做什么都需经你同意看你眼色——我究竟是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奴仆!?你可知,你一厢情愿地以为保护我的种种作为其实比牢笼还更令我喘不过气来?!”

楚龙吟沉默了半晌,许久方冷冷地道:“看来是我一直做了多余之事。既如此,从今后你想怎样便怎样,我再不插手,可好?”

楚凤箫亦冷冷地道:“那我就多谢大哥高抬贵手了!”

紧接着两人便陷入一阵令我这个旁人都感到尴尬的沉默。过了好一阵子,听得楚龙吟开口道:“你还戳在我这屋子里做什么?!不是要同我划清界限了么?”

楚凤箫道:“我守着情儿,与你有何关系?!”

“楚二爷,您老忘了?小情儿可是我的长随,您老已经与我划清界限了,小情儿如何与您老已经没有相干了。”楚龙吟哼笑。

“我要替他赎身!”楚凤箫冷声道。

“赎身?哈!对不起,多少钱也不给!”楚龙吟语气里已经没了怒意,满是调笑地故意气着楚凤箫。

“你——好!既然你不讲理,那也别怪我不按规矩来!我这就到前头去把情儿的户主改了!”楚凤箫噌地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敢——”楚龙吟几步过去从后头一把箍住他摁在桌子上,两个人立时扯做一团。

在床上一直假寐的我直听得一头黑线——这哥儿俩还真是一对儿活宝,好好儿地说着说着话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又像小孩子似的打在一起,看样子这种事在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说不定人家哥儿俩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就靠这个交流感情呢。

于是我掀被起床,趿上鞋子去厕所,完全无视掉这两个大小孩儿,余光里见这两人如点了穴般地停止了扭打,齐声道了句:“情儿,你醒了?”

“你们在旁边又吵又打的,当我是聋子啊听不见?”我丢下一句,自顾自地奔厕室去了。

从厕室出来,见两人重整了衣衫,装着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各归各位,楚龙吟倚着窗,双手抱胸笑眯眯地看着我,楚凤箫则等在厕室门口,我一出来便扶住我,道:“感觉好些了么?头晕不晕?胳膊还疼么?”

不等我答言,楚龙吟在那厢哼笑着道:“敢情儿昨儿那郎中给的是仙药,才过一宿胳膊就不疼了?”

楚凤箫压根儿不理他的故意找茬儿,直管扶着我坐回床上,道:“快躺下罢,才捂出点儿汗,莫要前功尽弃了。”

我拍拍他扶着我的手,笑道:“不妨事了,今天感觉身子轻了不少,头不晕眼不花,胳膊上的疼也减轻了几分。你一晚上没睡,别在这儿耗着了,赶紧回房休息罢,你若是不走,那我就不躺下,你看着办罢!”

不等楚凤箫答话,楚龙吟在那厢又笑道:“听见没,楚二爷,我们家小情儿都发话了,您老人家若还死乞白赖地不肯走,让我们小情儿还怎么休息呢!”

楚凤箫气得沉下脸来,仍不理他,只向我轻声道:“那你好生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冲他笑笑——楚龙吟那个臭流氓,非得把人气得肝儿颤才高兴,楚凤箫一宿没睡本就够辛苦的了,他还在这里欺负人。

楚凤箫起身出门去了,看也不看楚龙吟一眼。

楚龙吟从窗口目送楚凤箫回了自己房间后才将窗户关上,大兔子似地窜到床边,双手一伸,一左一右地捏住我的脸蛋儿狠命揉了揉,笑道:“我的傻情儿,才一天没看着你就给我弄伤了胳膊回来!真真心疼死老爷我了!来,嘴儿一个当做给老爷我压惊好了。”说着便噘了嘴凑到跟前来等着。

一把将他的脸推开,我瞪着他道:“你干什么故意气他?他一晚上没睡了知道么?!”

“啧,情儿心疼小凤儿了?”楚龙吟偏身坐到床边椅上,似笑非笑地瞟着我。

“你不心疼么?”我反问。

“我才不心疼那臭小子!专会跟我吵架。”楚龙吟捏了捏自个儿眉心,一副发愁的样子。

“嘁,装!”我撇撇嘴,“明明心里头既在意又心疼,偏又不肯承认,还故意气人家来掩饰——真是死要面子!”

“臭小子!屁股又痒了是罢?!别以为瘸着条胳膊老爷我就舍不得办你!”楚龙吟笑道。

“我又不是案子,用得着你办?”我靠到床栏上,“老爷你今儿不坐堂?”

楚龙吟懒懒往椅背上一倚,道:“老爷我都坐了四场回来了!陈老九的案子你方才听到了?觉得老爷这判罚可合适?”

“老爷的判罚肯定是合适的。”我望着他正色地道。

楚龙吟笑起来,伸手兜了兜我的下巴:“这么信任我?”

“嗯。”我点头,“老爷断案一向有依有据合情合理,这一点我亲眼所见,从不置疑。”

楚龙吟轻轻笑着,一挪身子坐到了床上,与我紧紧挨着,低下头来用鼻尖亲昵地蹭着我的鼻尖,低笑道:“哪怕天下人不懂我,只要情儿一人懂我便足矣。”

心中一软,伸了没伤的那只胳膊轻轻抚上他的脸颊,与他额头抵额头地静静待了许久,忽听得门扇响,直吓得连忙分开,楚龙吟才站起身子,门便被人推开了,见是楚凤箫端着碗药进来,好在没看到刚才的情形,只是淡淡瞥了楚龙吟一眼,径直走进来,向我道:“药好了,来吃罢。”说着将药碗放到桌上。

楚龙吟想是险被自己弟弟捉“奸”在床感到有些尴尬,躲到窗边摸着鼻子干笑了两声,道:“咱们府里几时又多了个小厮?端药递水儿的倒是勤快得很呢。”

我气得白他一眼,道:“老爷你要是心疼二爷不肯睡觉胡乱操心就直说,这里没人敢笑话你!”

“少胡说!”楚龙吟冲我瞪眼。

“别乱说。”楚凤箫与此同时也向我道。

我举起那只没受伤的手作投降状:“得了得了,小的错了还不成么?值当你们兄弟两个心有灵犀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志同道合默契十足地合伙训斥小的我么?”

“谁同他心心相印!”兄弟俩再次异口同声地道。

“啧啧!还说不是呢,我方才说了那么多的词,为何你两个巧不巧地就都挑中了心心相印这个词来反驳我?”我笑得暧昧。

楚凤箫既宠溺又无奈地望着我摇了摇头,楚龙吟则在后面冲着我做了个很…讨厌的动作用来威胁,害得我一下子红了脸,连忙起身走到桌旁坐下,拿了勺子低头喝药。

喝罢药总算劝着楚凤箫回房睡下,由于我伤了胳膊,楚龙吟也不让我去前宅办公了,只许在后宅内好好养伤,而庄秋水也因为伤了一臂,楚龙吟便调了临时的仵作到衙门来帮忙,转眼到了九月初。

幸好我在受伤前提前写了不少的字帖,一时倒可应付与和锦堂合作的生意,偶尔也去曾可忆那里探望她,两个人一个伤了脚一个伤了胳膊,哪里也去不得,就只好坐在后花园的小亭子里相互调侃,没多久也混得熟了,相处起来极为融洽。

而庄秋水那里,怎么说也是为了帮我挡下攻击才受的伤,于是我也隔三差五地前去探望,每次还能混得庄夫人一顿鸡汤补身。曾可忆很懂礼,得知庄秋水是上回从她家里回去时受的伤,便也总使人送了点心或补品来,博得庄夫人时常地夸奖她,于是也亲手做了好吃的点心托我去曾府做客时一并捎了去,一来二去倒便宜了我和庄秋水的胃,吃了这边吃那边,两头都没落下。

答应了曾可忆的一百个故事只讲到三十几个就没了,毕竟我穿过来的时间也不长,亲眼见过的大案子并不多,没办法之下只好向楚凤箫求助,从他那里听了又转过头去给曾可忆讲,遇有验尸方面的问题再带回来问庄秋水,倒把我这个本该最清闲的人也忙得四处乱转。

九月下旬,天气愈见凉了,我臂上的伤也好了差不多,便主动要求恢复工作,不能再随意出府,就趁休息的最后一天去了曾府同曾可忆打了招呼。回来的时候带回她亲手绣的两块帕子,一块是给我的,一块是送庄夫人的。

庄夫人拿着帕子左看右看只是欢喜,道:“看看人家曾小姐,明明是个大府千金却一点骄娇之气都没有,秋水受伤本与她无关,还三天两头地送东西来。瞧这绣工,啧啧,真是一等一的好,女孩子家若是绣活儿拿不出手去,到了婆家也难免被人看低呢!”

庄夫人那里说者无意,我这里却是听者有心。说到婆家,脑海里就不自觉地假想出楚龙吟父母的样子来。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对楚龙吟说明自己女儿身的身份,除了庄夫人这道难关之外,还有一点也是顾虑到他父母那边的意向。

楚龙吟在这个时空里已经算得上是异数了,像我这个没有身份来历的人他能接受不代表他的父母就能接受。古人重孝,万一楚老夫妇不肯让我同他在一起,我是不指望楚龙吟会为了我而违逆他的父母做个不孝子的。而若我恢复了女身,即使楚老夫妇不喜欢我到时也不得不同意楚龙吟娶了我,只是…古人不是有妻有妾么,万一他们只许我当妾那又怎办?与其如此倒不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待我见过他父母,揣摩清他们的心思后再决定要不要说明真身,一旦无法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之愿,我以男儿之身就是走也可走得干脆,于楚龙吟,于我自己,都少了许多麻烦。

我承认在感情方面我的自卫心很重,毕竟这里不是现代,大多的婚姻还是父母之命,而且纳妾什么的又是再正当不过的事,一个人再强也很难战胜社会舆论的压力,尤其楚龙吟还是个官,在孝这一层上自然更要做到最好。

所以…还是等我见过他的父母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吧。当然…要争取的还是要争取,那么…咳,我是不是应该偷偷练练绣花才是?

罪有应得

这一日像往常般在书房帮着楚龙吟在公文上做简单批复,哥儿俩上回吵过一架后早就和好如初,依旧每天说笑打闹,白让我担一回心,发誓以后这两个家伙就是吵得七窍流血我也绝不动一下眉头。

一时听得楚龙吟“咦”了一声,手里捏着本公文看了又看,转头向楚凤箫道:“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四家的帐务都查清楚了?”

楚凤箫也转过脸来看向他:“查清楚了,这四家经营如许年下来总计偷漏的税银没有不超过万两的,这件案子我帮你安排在明儿上午第一堂,你且先看看涉案材料罢。”

楚龙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你这一回可是行了招险棋啊!这帮世家经商之人比狐狸还精明,那帐做得更是滴水不漏,万一朝廷的核查部门未能查出漏洞来,你只怕会被这四家反咬入狱呢!”

楚凤箫微笑道:“眼下不是没有事么?楚大少爷几时也开始后怕什么了?”

楚龙吟笑着捏起盘子里一枚花生豆扔在楚凤箫脑袋上,道:“少给老子转开话题!我且问你: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四人是经营者,犯法获罪无可厚非,这刘显东、张耀邦、马文翔和陈立业不过是以上四人的子孙,因何也涉罪呢?”

楚凤箫淡淡地道:“他们是财务知情者。”

楚龙吟搔了搔头,道:“据我所知,陈立业年纪尚幼,家中生意并未让其经手,如何也成了财务知情人呢?”

“这一点你明儿个开堂审理时亲口问他不就成了?”楚凤箫懒懒地道。

楚龙吟瞄了他两眼,未再多问。

第二天升堂审案,我和子衿在后堂候着,将前堂审理过程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最终那四家商户偷漏税的罪证确凿,经营者除罚没相应财产、取缔经营权外还打了板子,分别判了七至十年的牢狱之刑,而他们四家的那四名“财务知情者”子孙…也是曾经在相宜雅聚上做郑栋梁帮凶、划伤过我脸的富二代,皆被判了流行两千里,三年后方许回归故里。这对于他们这些从小到大从未吃过半点苦的富家子弟来说无异一次亡命之旅,且不说这一路上有多艰辛、会受到遣送他们的衙吏的怎样的折辱,单说到了服役之地后那三年的奴隶生涯能否撑住还尚未可知…毅力差些的只怕就要死在他乡了。

退了堂回到书房,楚家兄弟如往常般继续审理公文。一时楚凤箫起身出门去厕所,我便也跟着起身一起出来,等他从厕所出来后便截住他,拉到一处无人的小穿堂里停住脚,盯向他道:“我不是说了么,划伤我脸的正主儿已经死了,其他人完全不必再行追究,何况我脸上连疤都没落,那事就可以算做没发生了,何苦要将他们治到这个下场?”

楚凤箫看着我,轻声地道:“情儿,他们是财务知情者,我就是不想治他们的罪,折子到了监查司那里也说不过去啊。”

我低了头叹口气,道:“你别以为我不明白,上午堂审的时候大人问得一清二楚,那陈立业原本并未经手家中生意,而他之所以突然涉足其中,时间恰巧是从举办那商户联谊会的几天开始的。商户联谊会是你提议办的,经营者都要参加,一去就是六七天,中途回不了清城,在这种情况下陈立业他爹不得不提早让陈立业经手,毕竟店里的掌柜们再有能力也不比自家人可信。我不想妄自揣测你提议举办商户联谊会的真正目的,倘若当真只为了拉陈立业下水,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我不过是伤了脸,却要他们以家破人亡来偿还,这有点让我担不起。我当然也希望违法之人被依法处置,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冒险去抓人把柄,如果你因此而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

楚凤箫忽地伸手轻轻覆在我的唇上阻住我后面的话,柔声道:“别说傻话,我不会有事,为了我自己也好,为了你也罢,我都会好好的、安全的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刘张马陈这四家的案子你莫再操心了,他们每偷漏一两银子,朝廷用到百姓身上的银子就少一两,每家偷漏一万两,这就是四万两,你倒是算算,这四万两白银能让多少百姓吃饱穿暖不再忍饥受寒?我查过前些日子水灾捐款的明细,这四家加起来所捐款项才不过一千两,如此为富不仁的商家我们为何要怜悯他们?而他们的子孙将来子承父业未必就比他们父辈做得好。判他们流行服役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民间疾苦,回归故里后不敢再瞒下贫苦之人的血汗钱而不上报。情儿,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又岂会因一己之私而滥用权力?你难道信不过我么?”

我握开他的手,笑了笑,道:“咱们二爷不愧是读了许多年圣贤书的人,这一番话直说得我无从反驳。罢了,算我多想了,这事儿就此揭过,谁也甭提了。”

楚凤箫展开个笑颜,伸手亲昵地捏了捏我的鼻尖,道:“就为这事儿巴巴地把我拉到这儿来,还不相信我,你说你该不该罚?”

“该,该,罚我什么,我绝不推辞就是。”我点头赔笑。

楚凤箫装模作样地眨巴着眼睛想了一想,坏笑道:“就罚你把我从这里背回书房去罢。”

“喂,若是压得我不长个儿了且看我找你算帐不!”我翻给他一个白眼,老老实实地走到他身前,拍拍肩膀,“来罢,摔着了不管。”

楚凤箫坏笑着伸臂搭在我的肩上,身体重量往我背上一放,我便咬着牙双手勾住他的膝盖窝儿摇摇晃晃地往书房的方向走,走没几步便有点掌握不住平衡了,不是一径偏左走就是一径偏右走,忍不住“呀呀呀”地叫出声,惹得楚凤箫在背后笑个不住。一个不小心还撞在了树上,更是让他哈哈哈地纵声大笑起来。

好容易晃到接近了书房,见楚龙吟趴在窗台上笑着往外瞅,道:“哟,咱们情儿爷长力气了,以前就把老爷我揍得够呛,看眼下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再不能招惹了…嗳嗳,脚下!脚下!看台阶!”

上台阶我是真不能了,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被楚凤箫长腿及时支住地面,大手握着我的肩将我扶稳,而后坏笑着拍拍我的头,道:“这个有意思,下回咱们再来。”

我无力地挥出一拳打在他胳膊上:“还来?想啥呢!下回死也不给你这机会。”

他冲我一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下回你再敢不相信我,就罚你更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