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来说,身在何处都无所谓,我本就没有家,跟在你身旁就算有着落了,所以,”我抬起头来看他,“你若想推我出门,请先提前支会一声,我也好先找着个临时的落脚处,免得再去流浪街头。”

楚龙吟皱起眉来,眼底浮上疼惜,大手在我脑后轻轻拍了一下,道:“又胡思乱想!——我还没有教训你,那日在船上,那些海盗要搜你身就让他们搜就是了,韩信连胯.下之辱都受过,不就是让你脱个外衣,值当连命都不要了么?”

我想起自己在雷神岛上时曾决定再见到他时就告诉他自己是女儿身的事来,而且事实上我确确实实想一见了他就告诉他的——然而他方才刚同楚凤箫有过一次谈话,楚凤箫的态度那般坚决,毫无转寰的余地,而他又是那么的疼惜他的弟弟,如果需要用他的命换他弟弟一命的话,他必定是想也不想地就交出自己的命的。他连命都可以为了弟弟舍去,更何况一个男人或是女人?

就算我在他心目中和楚凤箫并重,诚如他所言:左手金,右手玉,何以取舍?试问这样的抉择加诸在谁的身上、谁又能够轻易做出呢?他从未在乎过我是男是女,这也绝不是他取谁舍谁的考量依据,他不会因为我是个女人就取我而任他的弟弟独自心伤,也不会因我是个男人就觉得可以随意抛弃不必负责。

这个时候他身上已经压力百倍了,如果我此刻告诉他我是个女人,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这只会让他更加为难,因为我已经同他如此亲密了,在古人看来,这已是非君不嫁的程度,他若舍了我就是对我不义,他不舍我就是对楚凤箫不义——现在三个人中最痛苦最纠结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楚凤箫,而是他,楚龙吟。

这样的情形下,我又怎能再给他增加烦恼?他说过,他不在乎我是男是女,他在乎的只是我这个人本身,所以无论我是以什么身份被他选择或舍弃,那都会是他最终的决定,而不因我是男是女有所更改。

且,若他始终以为我是个男人,至少他会觉得我可以承受任何的结果,至少不会对名声有太大的损害,至少做为男人的我还会有更多的选择…

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好受些吧?

所以,我应该等,等他做出决定,不向他施加任何的压力,而不是在他最困扰的时候火上浇油。

楚龙吟黑黑眸子盯在我的脸上,我从他怀中出来,笑了笑道:“我的脾气老爷你还不清楚?士可杀不可辱,我只是不想被那些海盗欺负罢了。”

楚龙吟没有再多问,只伸指点了点我的鼻尖,道:“下回不许你再这么做,听到了?命才是最重要的,不许你这么不珍惜自己。”

说到命,我忽地想起一事来,便问他道:“那封战书可是你写的?为何要那么说呢?险些激怒那海盗头子。”

楚龙吟皱了皱眉,道:“战书是凤箫写的,没给我看就发出去了。他写的什么?”

我怔了怔,道:“就是要求海盗头子放人那些,只是用词稍稍激烈了点儿,也没什么。”

楚龙吟看了我几眼便没有再问,因提到了楚凤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尴尬起来,我起身替他铺床,然后问他:“洗脚么?”

“不洗了,凑合一宿明天上岸再说罢。”他打了个呵欠,我替他去解外衣,被他轻轻握住手,“我自己来罢,你手还伤着,夜也深了,回去睡罢。”

我也没再多说,告辞了出得房来,一阵刺骨冷风扑面而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慢慢沿着船舷往回走,也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忍不住吸起了鼻子,越吸就越是难受,泪也止不住地落下来,一时间还真有点脆弱不堪了。

停下脚步蹲下身去,抱住船舷栏杆,好让自己的无助有个依靠。黑冷的海水在脚下沉重地拍打着船身,令人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突然间很想远远地逃开,不沾惹这些是是非非,重新过起简单孤独的生活,然而却舍不得他,只好骂自己越来越看不开。

“你还好么?”一个声音由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揩去脸上泪痕,转过脸去,却见是庄秋水直直地立在舱檐投下的阴影里,不成想他居然也跟着这船一起来了。我站起身冲他笑了笑:“还好。你呢,这么晚还不睡?”

庄秋水没有回答,那对清澈无波的、看惯了各形各色尸体的眸子牢牢盯在我的脸上,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自己实际上已经死掉的错觉,不由抽了下唇角证明自己还活着,免得让他产生什么难以阻挡的工作欲望。

“我,想看看你。”庄秋水一字一字地道。

“啊?哦。”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过来:庄秋水一向半点心机都没有,说这话绝无旁的意思,想来只是为了认真履行临出门前庄夫人对他的叮嘱——要常常对我嘘寒问暖。

因而笑了笑道:“我很好,我没事,不用惦记,回房睡罢。”

“你脸色不好。”庄秋水指出道。

“嗯…大概是外面有点冷,嘿。”我想随便掩饰过去。

“你不是冷的。”庄秋水继续指出道。

“好罢…我是困的,夜都这么深了,咱们都歇下罢。”我哭笑不得地道。

“你不是困的。”庄秋水再一次指出道。

…和懂医的说话就这一点不好,想用身体瞒过对方去是很费力的一件事…

“好罢…我,只是身上有点不舒服而已,真的没什么问题。”我不敢再同这块耿直的木头耗下去,边说边打算从他身边过去,却忽地被他一把捏住了腕子,指尖搭在脉门上,竟是替我把起了脉。

“怎样,庄大神医?小的我哪里有问题?”我无奈地问道。

“我是仵作,不是神医。”庄秋水更正道,“你胸腹中有郁结之气,若不及时疏通必然引发疾症。”

郁结之气?不会放几个屁就好了吧?我勉强笑笑:“谢庄先生诊治,待上岸去后我就买些药来服。”

“心病还须心药医。”庄秋水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症结所在。

“是啊…”我苦笑,“可我的这副药还不知道是毒药还是良药呢。”

庄秋水看了我半晌,末了硬梆梆道了句:“简单点不就好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我错愕了一阵,然后没忍住笑了一声:简单点儿不就好了?这话也只能出自至真至纯的庄秋水之口,这样的心境也只能是他才能拥有。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说人家木讷不开窍?他庄秋水才真真正正是个超脱世俗之人呢!

——好吧!那就简单点儿!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大不了甩甩手,一个人潇洒去也!

转头向着无边海水深深地吁了口气,径自回房睡下。

楼上楼下

第二日一早,官船抵达码头,一众官员前簇后拥着楚龙吟上得岸去,早有十几辆马车备在那里,漫城知府娄克宁一路殷勤地将楚龙吟迎至漫城府衙大堂内坐下,楚龙吟也不多与他废话,直接让他将本辖区内的救灾报告以及近一年内的大案要案卷宗和各类税目账册呈上来,之后便把他轰了出去,闲杂人等一概回避,只留下楚凤箫、我和子衿在堂内。

钦差大员的职责之一就是核查各地方官员的工作,因此楚龙吟调取案宗什么的完全在权限之内,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要知道——楚龙吟这位代天巡视的钦差大臣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尚方宝剑,但也绝对可以对所有三品以下官员来个先斩后奏的,所以此时此地他就是权最大的那一个,谁敢不从?

楚龙吟一指旁边桌子让楚凤箫坐过去,而后丢给他一摞卷宗,只说了一个字:“查!”

我和子衿分立二人身后随时伺候,整个上午二人连头都不曾抬一下,直到将近午饭时候,见楚龙吟把手中账册往桌上一扔,冷笑两声,道:“做得好精细的一本账!赈灾款项笔笔上账,笔笔都有合适的去处,却不知为何灾民们还是流离失所,八百万两灾银难道还不够救活一两万的灾民么!?”

楚凤箫站起身走至楚龙吟的桌旁,将手中一张写了字的纸放到他面前,道:“我方才看了看漫城府衙所有在职人员的花名册和履历,其中掌管银库的人叫做张烁华,他与府衙账房李多金是连襟,而这次专门记录救灾款项收支的马宝亮的姐姐与李多金的妻子又是姑表亲,张烁华和李多金的岳家是本城姓郭的一家富户,郭家买卖做得很大,这漫城里赌坊、勾栏、酒肆十间有八间都是他们家开的…我认为这其中必有问题。”

楚龙吟看了眼纸上的几个名字,摸了摸下巴,道:“我朝律法规定衙门里不得有知府亲戚任职,却并未规定不许有富户家的亲戚任职,然而银库、帐目、赈灾收支这三样与银钱相关的位子上竟有三个亲戚关系的执事人,此事果然可疑得很。单从这本账做得天衣无缝的程度来看,漫城知府娄克宁是个颇有心计之人,直接问他必然问不出眉目来,此事还是私下里调查罢。”

“你的钦差身份已经曝露,再想微服私查却已是不可能的了,而我们这次上路又未带人手,你倒想怎么个私查法儿?”楚凤箫问。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娄克宁在赈灾银子上动过手脚,就不怕他露不出狐狸尾巴。”楚龙吟哼笑着道。

“那么你这只苍蝇这会子是继续叮蛋呢还是去吃饭呢?”楚凤箫摸了摸自己肚子,似是有些饿了。

“臭小子。”楚龙吟站起身,伸手在楚凤箫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走罢,咱们先吃娄大知府十几两银子再说!”

天龙朝一个小康水平的人家吃饭,一日三餐都算在一起也要吃上近半个月才能花够一两银子,而楚龙吟一顿饭要吃去娄知府十几两银子却也不是随口说说,那娄知府果然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将楚龙吟的接风宴设在漫城最大的酒楼“梨花月西阁”的雅间,山珍海味大肆铺排,美酒佳酿尽数上桌,直把楚龙吟灌了个东倒西歪——当然,那是佯醉。整个席间楚龙吟表现得无非就是个酒肉钦差的样子,临走时还在人家唱曲儿的小姑娘脸上捏了一把,娄知府得逞窃笑的嘴脸恰被我看在了眼里。

通过这一次的接风宴,娄克宁只怕已将楚龙吟当成了昏官一位,这也是楚龙吟的目的,唯有让对方放松了警惕才能更轻松地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于是回到府衙后楚龙吟便让娄克宁将今日上午的账册案宗什么的全都收了回去,不再翻查——就是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娄克宁早就将账做得完美无缺了。

下午的时候楚龙吟要在娄克宁给他安排的贵宾房中装醉大睡——事实上他也真的是在床上呼呼大睡,我便在外间坐着看书,一晃眼就到了夜幕降临。楚龙吟一觉醒来洗漱了,让我给他找了件看上去很帅的衣服出来穿上,而后道:“我要出去暗访一下民情,晚饭在外面用,你不必跟着伺候了,人多了反而惹眼,自个儿若觉得无聊就出去逛逛街,难得出趟远门儿,见识见识不同的风土也是好的。”

我点点头:“老爷一切当心。”

楚龙吟看了我一眼便出门去了,我将房门关上,靠着门扇忍不住叹了一叹:也许是我太过多心太过敏感了,总觉得…楚龙吟在慢慢地减少与我共处的机会,换作以前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起出门去的…但也可能当真是我想太多了,他有要事要办,不带着我也很正常…

甩了甩头,摒去杂乱的心思,将门窗从里面插好,打了水来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然后开门出去准备上街逛逛——留下来怕遇到楚凤箫,还是逃出去的好。

漫城的夜市规模虽不比清城,但也十足十的热闹,有些很新奇的小吃在清城没有见过,便买了来尝鲜,跟着人流慢慢走慢慢看,一时间倒也畅快了不少。不知不觉间逛上了一条略显狭窄的小街,就见一串串大红灯笼由街头亮到街尾,街两旁全是二层高的小楼,窗栏杆上倚着花枝招展的姑娘,手里捏着帕子冲着楼下过往行人轻轻甩动,一阵阵浓郁的香风扑鼻而来,直熏得人险些栽个跟头。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花街柳巷?放眼一望果见四下里全是爷们儿,中间掺杂着几张老而肥的鸨子脸,那是青楼间相互抢客抢到了大街上。我正要掉头闪人,却听得一声尖叫响在耳旁:“哎哟——这位小爷!哪儿去呢?!我们胭脂阁就在您眼前儿呢!来来来——快进来!小杜鹃儿可是想您想得都犯了魔症了!”紧接着一只涂满了鲜红蔻丹的手就掐到了我的胳膊上。

我转过脸去向这肥腻的老鸨道:“嬷嬷,我才刚从你们楼里出来,您老贵人多忘事,方才不就是您把我拉进去的?我那二两银子就摞在小杜鹃儿那儿了,您老今晚就放过我罢。”

老鸨一听银子已经摞下了,喜得眉开眼笑,果然不再多缠,尖着声道:“小爷,您明儿还来哟!我让杜鹃儿那丫头早早治办上小酒等着您!”

“好。”我挥挥手,顺便摆脱老鸨的利爪,转身往回走,才走了两步,突地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液体淋了满头满脸,一股子酒味儿冲鼻而入,不由皱了皱眉抬头看去,见正是那胭脂阁二楼开着的窗户里伸出一只男人的大手,手里捏着底儿朝天的酒杯,还未及缩回去,又从里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将那大手握住,紧接着娇笑声飞出窗口,道是:“爷!这酒不对您口味奴家给您换嘛,您洒到外面去万一浇到别人头上…嘻嘻…呀呀…爷,您别摸那儿…奴家怕痒…”

我伸手抹去脸上酒渍,迈步要走,却听见那扇窗里又飘出个声音,笑着道:“不让爷摸那里也行,让爷嘴儿一个爷就放过你!”

乍闻这声音我的脑中霎那间空了一下——楚龙吟?向外走了几步以便能看到胭脂阁二楼窗内情形,却正看见楚龙吟凑着嘴去亲怀里一个浓装艳抹的女子,那女子露着半拉胸脯没了骨头似地依在他的怀里,纤纤玉手抚在他的胸膛上。

一时间我竟然觉得十分可笑——楼上是美人在怀的他,楼下是狗血淋头的我,这是什么情况?这是怎么了?从雷神岛回来之后一切就变得无比荒诞了。

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我立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只好就这么仰着头看他,看他那只曾经温柔抚过我脸颊的大手此刻摁在那妓.女的硕乳上。民情,民情,原来是这么个体察法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

正在心里念着,突听得有人尖叫,紧接着身体不知被谁从后面抱住向前扑出,眼看就要五官贴地时被那人急转了个身,于是整个儿地压在他的身上,未伤分毫。疑惑地睁眼去看,却是有人骑着马从这街上疾驰过去,因我方才只顾看着胭脂阁二楼窗内的情形,没听到骑马人的吆喝,他想刹马也来不及,险些就酿成了惨剧。

我边爬起身边转头去看救了我的那人,却见他皱着修眉正在瞪我:“你在干什么?!站在大街上走神?!”

却是楚凤箫。

“你跟着我?”我蹲在他身旁看他。

“我怕你一个人上街不安全。”他慢慢坐起身,看了看自个儿左臂,却见两层衣服都划得破了,鲜血正从肘部渗出来。

“还能站起来么?”我问他。

“没事,只有这一点儿擦伤,回去上上药就完了。”楚凤箫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在街当间儿戳着做什么?这车来车往的!”

“没什么,走累了歇歇。”我道。

“在街中央歇?”他挑起半边眉毛看我。

“你回去包扎上药罢,我还要再逛逛。”我说着转身便走,被他从身后一把握住胳膊。

“我陪你一起。”他淡淡地却笃定地道。

“不需要,我只想一个人。”我动了动胳膊,没能从他手中挣出来。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他仍旧淡淡地道。

“我还达不到那样的境界。”我皱起眉看他,“二爷,别为难小的了,成么?”

“如果事关你的安全,我非但会为难你,还会强迫你。”楚凤箫无动于衷地继续淡淡应着。

“是啊,二爷是主,小的是奴,二爷怎么吩咐小的怎么做就是了。”我哂笑,“二爷想让小的怎么做呢?陪二爷逛街?陪二爷说笑?还是乖乖儿地回去到床上伺候二爷?”

“情儿!”楚凤箫低吼,拳头捏得青筋暴出来,似是有话要说,却又生生忍下,低着声道:“我不扰你,我就跟在你身后,可好?”

“二爷随意。”我不想再同他多说,我怕我会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发泄到他的身上,于是再度转身迈开步子,忍不住偏头向着胭脂阁二楼的窗子看了一眼,见楚龙吟蹙着眉头在那里看我。

没有再继续逛下去,毕竟楚凤箫为了护我而伤了胳膊,所以直接回到了专为钦差大员准备的驿馆,楚凤箫便去找庄秋水包扎伤处,我则回了自己同楚龙吟的房间。

捧着书坐在桌旁,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门响,借着廊下灯笼洒进来的光看到正是楚龙吟回来了,在进门处立了立脚,而后笑了起来,向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黑着灯看书,练眼力呢?”

“不必练,小的眼力已经足够好了。”我将书放下,走到窗边点起灯来。

楚龙吟一屁股坐到桌边,伸手去拿桌上茶壶,晃了一晃,挑眼儿看向我:“茶呢?”

“老爷稍待,是小的疏忽了,小的这就去沏。”我走过去拿了茶壶便要出门,却听他道:“罢了,院子里舀碗井水来给我就行了。”

于是舀来水递给他,看着他仰脖灌下,喉头处一枚鲜红的唇印刺得人瞳孔生疼。转身去盆架子上取了巾子沾上水,然后走回来递给他,他接过去擦了把脸便递还给我。我到妆台上拿了面小菱花镜放在他面前照给他看,他纳闷儿地看了我一眼才往镜子里看去,口中笑道:“不必照了,你家老爷始终还是这么英俊。”

“所以得用唇印来点缀么?”我指了指他的喉部。

“…喔。”他这才发现那唇印,重新从我手中拿过巾子去将那印儿擦了,然后塞还给我,起身往床边走去,“今儿不沐浴了,我想早些睡,你也睡罢。”

我看着他坐在床边脱去鞋子,翻身要往枕上躺,静静地开口:“老爷没话要同小的说么?”

封闭之馆

“什么话?”他看了看我,“喔,你不必伺候了,我自个儿宽衣就成。”边说边去解外衫。

“老爷,你若没话同小的说,小的就同老爷说几句。”我淡淡看着他。

“哦,说罢。”他也不看我,只管在那里脱衣服。

“小的想请问老爷,如果小的要赎身,需要多少银子。”我一字一句地道。

楚龙吟终于停止了动作,抬起脸来看我:“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请老爷回答。”我道。

楚龙吟笑了一声,眸子里却毫无笑意:“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银子?”

“老爷今儿在胭脂阁点一位姑娘花了多少银子?小的自认不比那姑娘值钱,若果是如此,小的今日就想自赎己身,望老爷成全。”我面无表情地道。

“怎么,老爷我出去一趟花多少钱还得向你汇报不成?”楚龙吟哼笑着,闭了眼歪身倒在枕上,“有话明儿再说罢,我困了,你出去时候把里间门关上。”

“——好,原来从头至尾就是我错了。”我一字一字地说道,胸中一阵发闷,手也抖起来,忍不住狠狠将手里那块湿巾子向着他扔过去,正甩在他的脸上,“我是人,不是你想收就收想丢就丢的垃圾!”

“你小子欠揍了是么?!”楚龙吟唬地一下子坐起身,把脸上巾子扯下来扔在地上,“莫以为老爷我宠你疼你抬举你就可以肆无忌惮!”

“喔!对!小的我是奴,比一头牲口值不了几个钱,怎敢在老爷面前放肆!?小的错了,小的不配在老爷跟前伺候,请老爷把小的打发到别处干粗活好了!”我瞪着他。

“老爷我想怎么做还用不着你来指派!”楚龙吟恼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面容冷峻,声色俱厉。

心里一阵铺天盖地的疼,凉凉地道了句:“那小的…就但凭老爷处置好了…”说着转身略带踉跄地出了里间屋,将门在身后严严关上,听得里面“啪啦”一声响,是桌上茶壶被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活了两辈子…心还从来没这么痛过,知道爱情是个伤人的东西,却没料到居然能把人伤至如此地步。我躺到床上,瞪大着眼睛盯着屋顶,胸中那股绞痛直让我恨不得立刻就昏得不省人事,总好过这么生受着。

次日一早,打水进房,而后垂头立在角落里候着楚龙吟洗漱完毕,替他梳了头,穿好外衫,便见楚凤箫迈进屋来,一眼看见当屋地上的茶壶碎片,不由疑惑地问向楚龙吟:“这是怎么了?你摔的?”

“嗯,昨天夜里起来摸着黑喝水,不小心把壶打了。”楚龙吟淡淡答道,“你回房准备一下,今儿个郭员外要请咱们去他府上赴宴。”

“郭员外?你是说张烁华和李多金的岳丈?”楚凤箫惊诧道,“你是怎么同他搭上线的?”

“昨儿我特意上街去逛,知道娄克宁必得暗中派人跟踪我的行迹,便故意挑了家门面最奢华的青楼进去,”楚龙吟虽是在答楚凤箫的话,语气中却仿佛在对着我说,“郭盛发——就是那两人的岳丈,既然他家的买卖做得大,那么他旗下经营的门店必然装潢得也比别家好——我挑了那青楼进去,果不多时便有个半大老头主动上来找我,正是那郭盛发了。”

“郭老儿试探了我一阵,为证明我确是个贪图酒色的昏官,还把那楼里的红牌姑娘叫来陪酒——那老儿眼毒得很,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的神色看,只要我显露出一丁点儿的反感来,只怕那老狐狸便再也不会上钩了。”

“几经试探之下,老狐狸终于被我蒙混住,主动亮了身份,并称与娄克宁有很深的交情,邀我今日去他府上做客——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了,你好生准备一下罢。”楚龙吟末了对楚凤箫道,声音却向着我的方向飘过来,我知道他在看我,但我低着头,动也没动。

楚凤箫笑了一声,道:“他郭家产业除了青楼还有赌坊和酒肆,你挑哪里不好偏挑在那种地方,我看你是假公济私才是。”

楚龙吟并未如平时那样就势开几句玩笑,而是淡淡答道:“赌坊里都是一干赌徒在那儿大呼小叫,根本没法儿同郭老头闲聊搭话,酒肆里只有酒,那程度还糜烂不到能博得郭老头信任的地步,何况酒这种东西又不会遭人诟病,为了查案多喝几杯完全可行,因此郭老头断不会只因你烂醉如泥就信了你是个昏官,反而嫖.娼是朝廷对官员明令禁止的,我冒着渎职之罪微服去了青楼,单这一点就能令郭老头放松了警惕。”

“所以由此可见,娄克宁必然同郭老头之间有着极深的联系,”楚凤箫接口道,“如今郭老头主动邀你做客,正是证明了他已信了你是个酒色昏官,想要同娄克宁一明一暗联起手来把你收买笼络住,这一回去郭府只怕他要许你好处了。”

“许就对了,就怕他不许,”楚龙吟一笑,“许了就是证据,我还怕他许得少呢。”

楚凤箫点了点头,忽道:“就你我两个去么?”

“娄克宁十有八九也会去。”楚龙吟道。

“我知道,我是说…咱们的人,就你我两个去么?”楚凤箫慢慢地道。

楚龙吟笑着:“你认为郭盛发那么大个买卖人,府里头会缺下人伺候客人么?你若想带上子衿也无妨。”

“你不带小钟儿么?”楚凤箫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我说了,郭府里不缺伺候客人的人。”楚龙吟说罢便迈步出了房间。

楚凤箫立在原地未动,半晌才向我道:“你们两个吵架了?”

“小的是奴,怎敢同主子吵架。”我淡淡应着。

“莫生气了,你知道他性子,绝无恶意的。”楚凤箫道。

“小的是奴,怎敢生主子的气。”我仍淡淡应道。

楚凤箫没再说话,良久才从宽大的袖里掏出一包东西,转身放到桌上,道:“已经过了早饭时辰,这是我从外面才买回来的点心,你好歹吃些垫垫肚子。一会儿我同他去郭府做客,你自己莫要乱跑,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若非要出去的话就叫上庄先生,再带上咱们的两个家丁,天黑前就赶回来罢,莫在人少的地方逗留,也尽量别同陌生人搭腔,还有…”

听他这般温柔地细细地叮咛着,心里不由一阵难过,若我和他还能像从前那样该多好,如今的我朋友也没有了,喜欢的人又、又即将失去,就算能回到最初的孑然一身,只怕也是多了无尽的怅然和遗憾吧…

然而最终我也没能留下来,郭盛发派马车来请的时候说要留楚龙吟在郭府里住上一晚,他已特特地备下了盛宴要与楚龙吟通宵欢饮,而因天龙朝富人家客房的布局多为里外套间的类型,里间睡主子,外间睡下人,以方便随时伺候,所以楚龙吟若在郭府留宿的话总不好让郭府的下人睡在他的外间,因此我和子衿也就一并被带了去郭府赴宴,甚至连庄秋水也被叫上了——按楚龙吟的话说就是:反正也是去吃郭老头的,不吃白不吃,老子就是一边吃他一边办他,扔他进大牢前先气他个半死再说!

郭盛发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半大老头,灰白的须发,褐黄的眸子,身形偏瘦,似乎还有点斜视,以至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很有些阴阳怪气。我们的马车抵达郭府门外时他早已经等在了大门处迎接着,身后还跟着几位年纪不等的男人和一干下人,楚龙吟便同一起受邀的娄克宁下了马车,众人假惺惺的一阵寒喧。

郭盛发当真不是一般的有钱,他的府邸是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为大手笔的府院,甚至比逸王爷的王府别苑还要大上一半去。说它是大手笔,那是因为在穿过前院之后出现在我们这些人眼前的居然是一大片连顶房。也就是说,郭盛发将自己家里所有的房屋都用同一片房顶连在一起,就好像是现代的豪华旅馆中的某一层,过道两边全是房间,四通八达,甚至这其中还有一座小型花园、一个微型小湖,湖上还有假山和小瀑布!

这片封闭式的屋宇被造得比普通房屋要高,以便于通风,而在过道的顶上则每隔数米便开有一扇天窗用来采光,由于窗扇是设在屋顶上的,所以不能用糊窗纸的木头窗,否则遇到连阴雨的天气这窗就不能要了,因此这些开口向上的天窗一律是用白色石头打磨成窗框镶在砖砌的房屋的屋顶上的,而窗框子里镶着的则是半透明的薄琉璃,就像现代的玻璃窗一样。事实上玻璃在正史上早在春秋末战国初的时期就已经被智慧的古人制作出来了,所以在这个架空了的天龙朝出现透明度达到这个水平的玻璃并不稀奇,而没有普及使用的原因大概是造价较高,只有郭盛发这样的豪富才做得起用得起。

郭盛发看上去很为自己的这片设计独特的房屋感到骄傲,只怕这也是他非要留楚龙吟过夜的原因之一,便见他一路在前引着,带着我们这些人在这片“城堡”里逛了大半天,直把众人逛了个头晕脑胀——原来这片房屋占地相当的大,房屋纵横排布,外观看上去完全一样,以至我们绕来绕去总觉得是在原地打转转,好容易在一间较大的房前停下来,见门匾上写着“庆和堂”三个字,想来就是待客用的大厅了。

大厅的顶全部是用的半透明的玻璃,所以采光很好,深秋的阳光暖暖地透过玻璃照下来,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别有一番情趣。因晚上才是盛宴,所以午饭并没有太过铺排,只是些简约而不简单的精致菜肴,没用多久便已吃罢,主宾分座厅内,端了香气四溢的茶杯闲聊。

因厅内有郭府的下人随侍,所以我和子衿、庄秋水以及娄克宁带来的长随便可以暂时离岗去偏厅用饭,伙食虽然不能和当主子的人比,不过比起其他府上的下人饭来说已经是相当好的了。

吃罢饭忍不住想要去小解,便向郭府下人打听厕室的所在,那人笑着说带我前去,恐我在里面转来转去找不着路,便向他谢过,一路七拐八绕地寻到厕室,那人就忙自己的去了。好在这厕室里暂时无人,我从里面将门闩上,如此这般后方才出来,然后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一阵后就有点傻眼了:明明记得偏厅所在的那条过道尽头处放着的是一盆富贵竹来着,但此刻从这盆富贵竹处转过去却发现这条过道上安静得很,根本没有什么偏厅。

于是退回过道的岔路口左右张望,却见好几条过道的路口处放的都是富贵竹,一时无语。在原地站了一站,半晌也没能等来个郭府下人,只好蹲身将那盆富贵竹最下面靠墙方向的竹叶撕下半片来做记号,然后沿着最长的一条过道往前走,每经过一个岔口就做下相同的记号,以免重复原路。拐了几个弯后终于见到了人,连忙过去问对方偏厅在哪里,那人便领着我又是一阵七拐八绕地回到了偏厅所在之处,正要离开,我将他拦下问道:“这里面这么难走,你们是怎么记路的?”

那人笑起来,一指过道墙壁:“看这墙上的图案呀,冲着偏厅这条过道的墙上刻的是桃李争艳,只记住这个就可以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墙壁上阴刻着一幅石壁画,所谓阴刻就是凹陷于平面之下的刻纹,譬如这幅画,纹路都是凹进墙平面之内去的。于是问道:“每个路口直冲着的墙壁处都有这样的刻画么?每一幅同每一幅都不一样?”

“当然,”那人笑道,“这画就是为了方便大家认路才刻上去的,若直接放个路标在这里岂不是很不雅观?”

原来如此,设计建造这座宅邸的人还真是个巧思者。便谢过了这人,重新回到偏厅去。

午饭后通常是休息时间,所以宾主双方也未多聊,很快正厅里一干主子们便散了,郭盛发令下人引着楚龙吟去早安排好的客房休息,而娄克宁似是郭府常客,有一间专为他常留的客房,他便一径去了那房里。

由于我们一共来了五个人,而庄秋水又不是个主子,且郭府下人的住所与客人的住处相距不近,总不好让他一个人住到那边去,所以楚龙吟便让庄秋水跟着我们一起去了给他准备的客房。一时有郭府下人泡上茶来后就退出门去,楚龙吟坐到外间桌前刚喝了两口,便见楚凤箫推门进来,将门从内插上,一径坐到楚龙吟对面,道:“怎样,看出什么来了么?”

见楚凤箫没让子衿跟来伺候,我走上前去从茶杯盘里取出只杯子放在他的面前,而后擎了壶替他倒茶,他便抬眼望住我,轻声问道:“小钟儿中午可吃饱了?”

爱与被爱

我并不看他,斟好茶后将壶放下,垂着头恭声道:“回二爷的话,小的吃饱了。”而后便退回原位同庄秋水一起在那里立着。

楚凤箫便向庄秋水道:“庄先生不必拘礼,这房中都是自己人,请坐罢。…小钟儿也坐罢。”

庄秋水是个有一听一的人,闻言应了一声便当真坐到靠墙的椅子上去,我便也跟过去坐到他的身旁,低着头目不斜视。

听得楚龙吟淡淡道:“郭盛发这一大家人,表面上看着和睦,实则貌合神离。两个儿子三个女婿,谁看谁都不顺眼,更何况这三个女婿还都是倒插门儿的,将来遗产上也能分得一杯羹,两个儿子自然不会欢喜。张烁华和李多金这两个女婿很显然是郭盛发安排在衙门里的,整个漫城最大的官儿就是娄克宁,郭盛发自然要先从他这里下手,只有牢牢控制住了娄克宁,他才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做些违法之事。反而是那个还在读书的三女婿陈慕松,我看着倒还像个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