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在这里恶心老子,”逸王爷忍不住笑骂,“有空不如多想想怎么取悦你另一位岳父大人罢!我看你和情儿的事未必会顺利呢。”

楚龙吟端了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坏笑着道:“他若是真想拆开我同情儿,还容我此时坐在这里么?不过是当爹的吃女婿的醋罢了,把我换成别人,他一样是不待见。”

“这倒也是…”逸王爷也笑了,“迅自小就是这样,护短护得紧,自家的人谁也不许欺负一丁点儿,自家的东西未经许可谁也不许染指,自家的永远是最好的,谁也比不上。”

楚龙吟垂了垂眸子,只笑未语。我偏头看看他,知道他又想起了楚凤箫,他同迅小时候也是一样的,护短,护弟,护家,可最终呢?最终迅妻离子散弃王为寇苦守孤岛,楚龙吟离经叛道有家不得归有亲不能倚,历尽辛苦受尽伤害…为什么付出越多受伤就越深?因为那些被爱的人习惯了被爱,他们从未想过失去这爱会是怎样的感受,而逸王爷之所以苦海回头,就是因他曾经失去了迅十七年!

而楚凤箫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是否就是因为他知道楚龙吟还在护着他、还在为他付出?是啊,楚龙吟只要活在这世上一日,就不可能放下对楚凤箫的爱护一分,这是包括我在内谁都无法改变的他的本心,除非…

我抬眼望向窗外,庄秋水静静地立在院子中央,青衫微冷,玉面如霜。

街头哭声

吃罢晚饭,众人洗漱后各自早早睡下,次日起来个个都精神抖擞,换了干净衣服,用过早点,留了两名侍卫看守院子,四名跟随,另四名在暗处保护,我们一行人便出了客栈,走走看看上得街来。

要想在一座城里查找一个人的下落,最有效却也是最慢的方法就是去衙门户籍管理处查人口簿子,但查户籍也不是谁想查就能查的,逸王爷倒是可以亮明自己的身份,不过如此一来就避免不了当地的官员闻风而动跑来谒见讨好,之后再想做什么事就不方便了。再者,沙城是边塞要地,边塞历来是敏感地区,难保不会有邻国的探子细作潜伏在此,万一将逸王爷掳走当人质什么的挑起国与国之间的大问题,这麻烦可就不是一点半点的多了。

所以逸王爷和迅商量过后一致认为宁可查起来费点劲和时间,也绝不公开身份以免惹祸上身。如此一来衙门这条路就不能走了,我们只好深入坊间慢慢打探。我记得怀谨世子曾经说过他经常在大街上见到千树卖针线,虽然这沙城内的街道不下几百条,不过既然是怀谨经常见到的,那必然是他时常要走的街道,根据这条线索或许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边防军的大营在距沙城五十里之外,怀谨世子若是进城玩乐的话自然是先经由城门行上主干道荣兴大街,”楚龙吟和我的思路一样,边走边观察着附近的环境,“我朝的城镇规划都有一定的模式可依,基本上都是如切豆腐块一般将整座城划分为方方正正的几大区域,比如民宅区、富人区、官邸区、商业区、游乐区等等,想来沙城的布局也脱离不了这种制式。而怀谨世子他们这些日日在兵营拘着的,一旦有机会进城,首选要去的区域必然是游乐区,所以我们可以从城门入口处起沿着荣兴大街一路往游乐区的方向打探,范围便能缩小些。”

经楚龙吟这么一整理思路,大家便立刻有了明确的方向和目的性,能过向当地人打听,得知从城门到游乐区共有两条路可走,于是又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去找了位善工笔的画匠照着我的样子画了幅极逼真的肖像,而后便兵分两路从荣兴大街的岔路分开,挨家挨户地询问七八年前有没有见过一位同我(画像)长得相近的卖针线的女子。

这法子虽然费时费力,可要找一个七八年前出现过的低调的女子也只能如此,迅和逸王爷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按这方法寻找上十天,十天后若是还没有线索就只能亮明王爷的身份动用官府的力量来查此事了。

说到兵分两路时还起了一番争执,迅的意思是由他带着我和庄秋水一路,逸王爷和楚龙吟都不会功夫,就由四明四暗八个侍卫跟随保护。只是…我却是想同楚龙吟在一起的,便厚着脸皮对迅的提议提出反对,迅当然不大高兴,冷冰冰甩过来几句话就是不肯同意,结果我也来了气,父女俩在大街上吵了一架。最后由我奸诈地提出举手表决,楚龙吟的选择自不必说,庄秋水虽然木头木脑,但在我猥.琐犀利的目光威胁下也举手投了我一票,侍卫们不参与,剩下逸王爷就算支持迅也是二比三,所以最终结果就是迅、我和楚龙吟一路,剩下的人另一路。迅揣了一肚子的火,面色十分不佳,以至于我也不敢让他去向人打问千树的事,所以沿着街向摆小摊的或是路边店铺询问时就只请他在旁边等着,由我和楚龙吟上前主问。

转眼一上午过去,我们找了家街头食摊简单吃了碗面条,略事休息后继续查访。因下午气温上升,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我们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正随着人流向前走着,忽见不远处围了许多路人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断有更多的人凑过去往围住的圈子里看,脸上的表情除了诧异、同情和害怕之外,有些人竟还露出几分暧昧不明的笑意。

我和楚龙吟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快了些步子打算从围观团的旁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却正听到圈子里传出几声呜咽,一个稚嫩的童声嘶哑地响起:“娘…娘…不要丢下秀儿…娘你不要死…”这戚哀的呼唤传进耳中,不知为何竟令我涌起一阵撕心裂肺地悲伤来,大脑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强行挤入,涨得生疼,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一时间站立不稳向地上倒去。

楚龙吟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抱住,沉声急问:“情儿!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没事…我没事。”方才的感觉也只是瞬间的事,我定了定神后身体便没了异状,才刚站稳脚,大步从后面赶至面前的迅就一把将我从楚龙吟的怀里拽了出去,带着些许恼意地冷声道:“没个屁的事!看你这脸白得跟鬼似的!上来,我背你回客栈!”说着就背对着我蹲下身去,拍了拍自个儿的肩膀。

“爹,我真没事,您老也太小题大做了…”我有些尴尬地飞快瞟了瞟周围向这边望过来的群众——我都这么大人了若还让个男人背着我大白天的在马路上乱走,那真就太丢脸了!

不等迅发作,我连忙一拽楚龙吟,拨开围观人群挤进那圈子里去。并非想凑这热闹,只是方才那孩子的哭声就仿佛唤起了我心底里深埋着的什么东西一般,让我潜意识地不愿放下。

一挤进场中我就被吓了一跳,却见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名女子,看年龄大约二十六、七岁上下,面目姣好,画着浓淡相宜的妆,发式也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衣服很干净,衣料不算高档也不算粗俗,整个人呈仰面平躺的姿势,双手交握置于腹部,神态安祥甚至带着几丝笑意,看上去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是谁又会好端端地睡在大街上呢!尤其——尤其她的身旁此刻正伏爬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竟是赤身露体蓬头圬面!方才的哭声就是她发出来的,显然这神态安祥地“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是她口中叫着的娘,这母女两个为何会是这副诡异的样子?

眼见身边这些围观群众的目光越来越肆无忌惮地在这小女孩儿赤.裸的身体上扫来扫去——要知道古人成年都早,天龙朝更是规定女子十三岁就可论亲甚至嫁人了,所以七、八岁的女孩子在这里不能再算做幼童,更何况有些变态的男人就是对幼女感“性”趣呢!——我连忙让楚龙吟把外衣脱下来,几步冲过去裹住小女孩儿的身子,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小女孩儿先是吓得呆住了,身子僵了一僵,待看清我是个女人之后才稍微软化了一些,再加上她早就冻得浑身发抖,乍一进入个温暖的怀抱,本能地就偎了过来。我一边轻轻拍她的后背一边低声抚慰:“乖宝贝,没事了,没事了…你叫秀儿对不对?秀儿别怕,姐姐来保护你好不好?”

趁此功夫楚龙吟已经蹲到了地上那少妇的身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而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心下一叹,愈发将秀儿搂得紧了些,秀儿见自己母亲身边蹲了个男人,不由挣扎着想要过去推开,口中嘶哑地哭喊道:“别碰我娘…你是坏人…”

楚龙吟见状正要避开,却不料秀儿悲伤过度竟是激发了潜能,一个猛子扑过去扯住楚龙吟的手臂,张口就咬在了他的手背上。楚龙吟疼得直皱眉,却又不忍推开这孩子,只好一动不动地任她这么死死咬着,我一手箍着秀儿一手去托她的脸想要让她松口,可她却是当真受惊过度、反应过分地激烈,硬是咬着楚龙吟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我这里急出一头汗来,三个人正僵持着,就听得有人高声喊着“都散开!官府办案!”从人群中挤进来,却见是五六名衙役,为首的冲着我们沉喝一声,道:“尔等何人?因何厮闹?”

秀儿倒是知道衙役是干什么的,突地松了口冲着为首那人哭喊:“有坏人——坏人杀了我娘——呜呜呜——”

“坏人在何处?!”为首的一听这话立刻将手握在腰间挎刀的刀柄上,一对眸子警醒地四下打量。“坏人——有坏人——呜呜呜——”秀儿见了衙役大约认为自己安全了,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便只顾着后怕和悲伤,再怎么追问也说不出其它话来。

早有旁边的衙役将妇人已死的结果报给了为首的那一个,又有旁边多事的围观群众一指楚龙吟道:“那小姑娘方才说他是坏人来着!”立刻就有几个人跟着附和。为首的那人看了眼楚龙吟被秀儿咬得鲜血淋漓的手,一指他鼻尖,冷声道:“你,跟我们走一趟!”

楚龙吟哭笑不得地瞟了眼那几名乱起哄的群众:“你们倒是看清楚,爷长得像坏人么?!”

“像!”还真有高声回答他的,有两名小衙役躲在后面忍不住笑起来。“带走!”为首的一挥手,便有个五大三粗的衙役上来要押住楚龙吟,楚龙吟将手一摆,笑道:“不劳动手,爷自己走。”我上前拉过他那只被咬伤的手,掏了帕子替他擦上面的血,轻声地道:“是不是很疼?都怪我多管闲事,又给你惹麻烦了。”

“傻丫头,”楚龙吟低笑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这事你若不管便没有人来管了,你忍心见那小姑娘这么冷的天光着身子被这些混蛋围着看么?此事若未入得我们的眼,不管也就不管了,可既被我们一清二楚地看见了,又焉有袖手旁观之理?”见我颜色稍霁,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地续道,“这同样也不能怪其他人冷漠无情,照方才那情形,女人们不好管,毕竟那小姑娘身无寸缕,若主动沾惹恐影响自己名誉,事后遭人背后指指点点;男人们更不好管,这一大一小,一死一裸,谁都怕惹出腌臜事来,谣言猛于虎,这里多是本地人,朋友邻里的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顾虑自是要比咱们这些外乡人要多一些。所以——并非娘子你是个好管闲事好惹祸的小麻烦,你只是因顾虑少、胆子大才敢做常人所不敢、不愿做的事罢了。”说到这里他便冲着我低低地坏笑,用我已替他拿帕子包扎好的手轻轻兜了我下巴一下。

“看不出你还有做个知心闺蜜的潜质。”我用取笑掩饰心中生出的暖意。

“人家不一直就是娘子你闺中的知心密友么?”楚龙吟故意把闺中密友几个字加重了语气,斜斜瞟着我的眼睛里带着调笑。一行说一行跟着衙役们往府衙走,看热闹的群众一霎作鸟兽散,迅阴沉着脸跟在我和楚龙吟的身后,我转头偷偷看他,被他冷冷瞪了一眼。

到了府衙门口,为首的衙役才转过头来看了我和迅一眼,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家眷。”我干脆地答道,一指楚龙吟,“我是他妻子,”再一指身后的迅,“这是他岳丈。”

迅又瞪过来一眼,自然是因为不满意我介绍他的方式,楚龙吟坏笑着看了眼迅,向那衙役拱了拱手道:“我家老泰山和内子有些不大放心,想要跟进去看看,望官差大哥通融通融。”

这衙役倒是没有阻拦,只是在转过身去之后嘟囔了一句:“一家子古怪!”——大约是指我说话的方式和迅的一张臭脸以及楚龙吟被指为坏人的行径。

跟着衙役先去了衙吏们的办公处做了笔录、登记身份,然后带出来等在堂前,一时听得里面击鼓升堂,先传唤了几个当时在场围观的群众以及在附近做小买卖的人,那知府细细问了一阵之后才又下令传唤“犯案嫌疑人”上堂受审。

楚龙吟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紧跟在他身侧,随后才是迅,三人在堂下立住,抬起脸来望向正前方红木大案后面坐着的沙城知府,便听得旁边师爷一声厉喝道:“大胆刁民!竟敢直视官长!还不赶紧跪下认罪?!”

楚龙吟自身也是知府,而我则是个挂着假名头的真郡主,迅就更不必说了,实打实的龙子龙孙,虽然我们一行算是微服私访,方才登记身份时也没有透露份位,然而却还是不能跪面前这知府的,否则将来若传出去就太损皇家的颜面了。

我琢磨着这一次只怕不透露真身是不行的了,便望向楚龙吟由他拿主意,却见他正微微挑了眉盯着那年轻知府的脸上看,再看那知府竟也是同他一样的表情,两个人四目相望,眼看就要擦出基情四射的火花,我在旁打了个冷颤,就听得这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道:“是你!”

他乡遇故

“楚…”年轻知府一脸惊讶地站起身来,我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狂喜?他从几案后绕出,大步走下堂来迎向楚龙吟,楚龙吟脸上也绽起个大大的笑容,双手一抱拳,声音朗朗地道:“凤起兄,多年不见,一切可好?”

凤起?好耳熟…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来着?我悄眼在旁打量这位知府,却见端地是一副修眉俊目的好相貌,更兼之眉尖天生略显上挑,眼窝又深,凝起眸看向谁时,天然流露出一股子痴情味道,只怕任哪个女人都无法抵抗这样的眼神。

“楚…”知府也向着楚龙吟拱手,却还在犹豫着面前这位究竟是楚龙吟还是楚凤箫。

“楚龙吟。”楚龙吟替他解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若有所指。

“啊!沧海兄!近来可好?你怎会到了沙城来?”知府露出个恍然的表情,也笑得灿烂。

沧…沧海…楚龙吟的表字么?大约取“龙吟沧海”的意思,看样子以前勾搭我时他说他和我一样也喜欢海并非胡诌,只是…沧海…为什么听着好想笑?太正经的缘故么?

两人正在这里寒暄,那厢师爷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认亲大会,知府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向楚龙吟道:“沧海兄,今日这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也被掺和进来了?”

“放心,此事与我们无关,”楚龙吟笑着拍拍他肩头,“凤起兄请归座继续问案罢。”

知府冲着楚龙吟将头一点,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目光从我的脸上掠了过去,眉尖轻挑,带了抹古怪神色。

待这知府重新归座后,楚龙吟照规矩自报了家门,言明自己乃清城知府,将我和迅只说成是他的家眷,没有透露真实身份,如此一来三人自不必下跪,只站着将方才街上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却又因其它几个人证证明当时秀儿扯着楚龙吟叫“坏人”,秀儿这会子又昏厥过去正在府衙后堂房间里接受医治,暂时无法上堂受审,所以楚龙吟一时还不能离去,要等这知府将案子审到一定阶段才能再做安排。

我们三人被衙役带下堂来请至偏厅休息,我便问楚龙吟这个凤起是做什么的,楚龙吟低声笑道:“情儿还记得咱们在那山腹里躲避沙暴的事么?当时我和凤…楚老二说起过以前的事,这位凤起就是那个曾经对楚老二有过一段荒唐情愫的、我们的同窗,本名叫宁子佩,后来举家迁走,渐渐没了音讯,不成想他竟也出了仕,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了地方官。”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段故事,难怪这名字听着耳熟,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案子你要帮他处理么?”我问楚龙吟。

楚龙吟笑着摇头:“他是这里的官,案子自然是由他自己来办,我若插手,一是逾权,二呢又有不相信他办案能力的嫌疑,所以这个案子我们早些撇清早些抽身,尽量不掺和。”

我点点头,坐到他身边轻轻拽过他被咬伤的那只手,解开包扎用的帕子看了看伤口,柔声道:“还是很疼么?要不要找郎中来好生处理一下?”

楚龙吟凑过身来靠在我身上,低下头在我耳畔低笑:“心疼我了?唔…被那孩子死命咬了这么一口,当然疼得很,不过郎中就不必请了,我带着一味药,又能止痛又能止痒,消渴去火解乏安神,服用过后通体舒泰赛神仙,非但不苦反而很甜,吃过一次还想再吃,一次不够想三次,三次不够想十次,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吃一辈子都不会腻,想知道是什么药么?”

“不想。”我微红着脸想要推开他,被他将手握住,愈发压低了声音笑道:“我偏要告诉你——这包治百病的灵药啊,就是…”

“咳!”那厢迅一声夹着没好气的闷咳打断了楚龙吟后面的话,见他站起身盯了楚龙吟一眼,板着脸道,“既然这知府是熟人,想来不会乱判错判,我与情儿在此处干等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抓紧时间打探千树之事,楚小子自己在这里等着结案就是。”

“千树的事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低着头小声嘟囔,却被迅几步过来一把拽了胳膊就要往门外走,还没到门口,就见那位宁子佩知府已经散了堂,正迈着长腿跨进门来。

楚龙吟起身相迎,随口问道:“如何了?这案子可好解决?”

宁子佩皱着漂亮眉毛做了个请我们入座的手势,我悄悄望向迅,被他瞪了一眼,拉着坐回桌旁。宁子佩呷了口小衙役奉上来的热茶,依旧皱着眉道:“那凶手真真是丧尽天良!方才替秀儿检查身子并进行医治的郎中呈上了检查结果,你道如何?秀儿——曾遭凶手强.暴并施虐!伤处都在私部,已是——已是惨不忍睹…”

楚龙吟闻言也皱起了眉头,道:“秀儿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如何会与人结下此等深仇大恨?那尸首容貌与她九分相像,想来定是其母无疑,其母既死,与凶手结仇的应当是这母亲而非孩子,为何凶手要对孩子下此毒手呢?…仵作验尸的结果如何?”

宁子佩眉头皱得更深:“怪就怪在这里,仵作验过尸体后发现,这位母亲的身体竟然并未遭遇任何侵犯!甚至周身上下连挣扎过的痕迹都没有,妆容整齐,头发都一丝不乱,神态更是安祥,唯一能查出来的就是死因,即中毒身亡,此毒也非异毒,乃几种草药混合制成,从服下到毒发不过十二个时辰,却是毫无痛苦不适,心脏瞬间停跳,死前一刻周身反而会产生十分舒适之感并伴有美妙幻觉,所以死者脸上才带着笑意。这种毒药只要在医术上略有造诣的郎中都可配得出来,配药所需的各类草药在各个药铺也均有售卖,因此若想查出毒药来源怕是大海捞针之事。”

楚龙吟沉默片刻,伸手拍了拍宁子佩的肩头,笑道:“你要有的忙了,若没了我什么事,我就不多做打扰,自去办我的事了。”

宁子佩这才略略舒展了眉头,也笑着拍了拍楚龙吟的肩,道:“我自出仕便被派来这沙城当了地方官,天高路远,对朝中之事所知不多,更不知你几时也做了知府、还成了家,如今既然有缘在此相聚,你若不急着离开沙城,不妨等我结了此案后好好做回东道,请你喝上一天的酒,你看如何?”

楚龙吟边起身边笑道:“就怕你家里的酒不够我喝半个时辰的!”

宁子佩也是哈哈一笑:“你可别小看塞北烈酒,俗传‘三碗放倒英雄汉’,我且看你能撑到第几碗!”一行说一行将我们三人送出厅门,楚龙吟拱手正要与他作辞,却见他扬了扬眉毛,只作随口地问了一句:“凤箫呢?没与你们同来么?”——却是不叫楚凤箫的表字,只呼本名。

楚龙吟似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般,淡淡笑着也顺口答道:“我们都宿在鸿升客栈,凤箫在天字三号房,他倒是没什么事,日日得闲。”

宁子佩面上有些不大自然,轻咳了两声,拱手与楚龙吟道辞。

由于横插.进秀儿这档子事,浪费了我们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再加上楚龙吟的外套还在秀儿那里,不方便再在街上乱逛,我们三人只好先回了客栈。趁着逸王爷他们还未回来,我先回房洗了个澡,正坐在妆台前面擦头发,就从镜子的反光里瞅见身后楚龙吟像只大耗子似地蹑手蹑脚溜进门来,心下好笑,假作未觉,低下头继续擦头发,估摸着他已经走得近了,便将手里湿漉漉的一把长发向着身后一甩,便听他“啊呀”一声被甩了个正着,捂着脸扑过来将我从椅子上箍起身,连搂带抱地径往床边带。

我连忙用力推他,指着门口冲他瞪眼:“迅就在那厢呢,让他听见不冲过来揍你才怪!”

“爷就是要在老虎嘴边拔胡须,图的就是个刺激,怎地?”楚龙吟一脸色眯眯的坏笑,双手只管来解我的腰带。

“你走开!我才不要!”我奋力推他,“每次…都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情况发生,没事还弄出点儿事来呢,何况现在就在我爹眼皮子底下!他正窝着一肚子没好气,我才不去当炮灰!”

“那好,不做也成,但是…你得帮我【哔——】它…”楚龙吟极尽暧昧地在我耳畔轻轻吹着气,一手牵着我的手按向他身下某处,我烧红了脸拼命推拒,却被他霸道地镇压,只得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用了小半个时辰这混蛋才心满意足地长长吁出口气去,懒洋洋地倒在了床上。

“唔…对了,宁子佩方才使人送帖子过来了,邀我们今晚去他府上用饭。”他开口时语调里还带着未褪尽的沙哑的情.欲味道,让人听得又羞又恨,我不理他起身要走,却被他长臂一伸揽住腰兜回床上摁进他怀里,低笑不已地向我道:“怎么,恼了?大不了下回换我帮你用【哔——】和【哔——】弄…”

“闭嘴!混蛋!”我气得用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伸了舌头在手心儿里舔了一下,道:“啧,好香好软的小手儿,难怪方才弄得我欲.死.欲.仙的…且让我再来尝尝小嘴儿,看是不是也跟刚才一样…”

“楚龙吟!”我大吼,“你是不是欠揍?!”

楚龙吟哈哈笑着翻身下床,边整衣衫边道:“老婆大人息怒,为夫再不敢了!来来来,我替娘子擦头发。”说着取过巾子强行把我摁坐在椅子上,仔细轻柔地替我擦起头发来。半晌,他从镜中窥得我脸色好了些,这才又笑道:“今晚这邀约我一个人去便成了,娘子好生歇歇,明儿还要奔走一整天呢。”

我正要冷哼一声当作答应,却听他说起明天还要上街查问千树之事,思路一下子就转到了这沙城开放的民风上去——今儿个白天可没少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当着我的面冲这混蛋抛媚眼,还有一个甚至甩着巨.乳撞过来,被我眼疾手快地把他给推开了——天知道那宁子佩请了他去除了吃饭喝酒外还有没有什么附加项目,比如请班歌姬舞娘之类的放.浪一下,而楚龙吟这流氓刚才…又没能尽兴,万一禁受不住诱惑给我整出个小三来,我怄都怄死了!

“我不累,为什么要让我歇?为什么不让我一同去?那帖子上写了只请你一人么?”我翻着大白眼从镜子里瞪住他。

“嗳?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应酬,”楚龙吟自是不知道我心中所想,眨了眨眼睛之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布上满脸的警惕,“坏丫头是不是瞅那姓宁的小子长得俊,所以上赶着要凑热闹去?”

“诶,你说对了,我就是瞅着他俊,怎么地?!”我故意气他以报复刚才之事。

楚龙吟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突地哈哈一笑:“那就去!爷最不惧接受正面挑战,我倒要看看哪个王八蛋有本事从爷手里把老婆抢走!”

待得逸王爷他们回来,楚龙吟便将今日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宁子佩下帖子请了我和他去府上用饭之事,尽管迅坚决表示了不同意,但考虑到对方好歹也是本城知府,又明确在帖子上写了邀请我去,如果不去的话未免太托大,所以最后逸王爷也投了赞成票,气得迅一脚跨出门去不知去向,我则跟了楚龙吟出得客栈,打了顶轿的直奔沙城府衙。

府衙后门外,早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等在那里,这位宁知府和楚龙吟一样也是住在府衙里的,想必父母什么的并没有跟着来任上,所以没有另开府住。管家引着我和楚龙吟穿过第一进院子来至正院,见上房正厅里灯火通明,隐隐有说话声传出来,守在门外的小僮见我们过来忙将厅门推开,身着便装的宁子佩已是迎了出来,身旁跟着位年轻貌美的少妇,想来是他的妻子,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位穿着月白袍子很显单薄的人,略略一露脸,却是楚凤箫。

宁府夜宴

宁子佩既然邀了楚龙吟必然也会邀请楚凤箫,所以在此处见到他并不奇怪,宁子佩上来携了楚龙吟便往厅里迈,口中笑道:“你们兄弟两个倒真是奇怪,要来还不一起过来,反而错开脚,莫不是闹了别扭?”

原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宁子佩却不知道这话倒是正中了我们三人心中痛处,只是我们都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依然微笑着与他招呼寒暄。

宁子佩将他的夫人和我们彼此做了番引荐,而后分宾主落座,子衿仍是一身男装打扮,低着头立在楚凤箫身后两米开外随时听唤。宁子佩的妻子宁夫人令下人开始上菜,这空档里便听宁子佩向楚凤箫笑道:“你们兄弟两个既是孪生,年纪一般大,怎么令兄都成了家,你这里却还孤家寡人一个?”

这话又让我们三人齐齐中了枪,楚凤箫毫不避讳地看向我,口中却向宁子佩淡淡地道:“我早已成家,孩子都有了。”

“咦?那今日怎么不一同带了来?”宁子佩好奇地看着楚凤箫,眼角却顺着他的目光瞥向我。

“孩子太小,走远路带着不方便。”楚凤箫只答了关于孩子的话。

宁子佩也是个剔透的人,见状并没有继续追问,只若无其事地笑着问了几句孩子身体如何、叫什么名字之类的话,然后便转了话题,同楚龙吟说起了沙城与清城的民风差异以及治理技巧等问题。倒是他身旁的宁夫人听了笑起来,轻轻推了宁子佩一把,道:“老爷,您请了客人来是聊天叙旧得开心的,怎么这会子同人家又说起政务来了?我们女人家可听不懂这些,难不成要我和楚夫人撤离此席另开一桌,只让你们三个大老爷们儿随便聊去?”

宁子佩闻言连忙笑道:“怪我怪我,成日忙公务忙得都成了习惯,做什么都难免牵到公事上去,三位莫怪!不知楚夫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知道他将话题转向我是怕我被冷落,又有宁夫人刚才话中暗示他,自然不能拂了他夫妻两个的好意,便微笑着作答:“不过是普通人家罢了,倒是听宁夫人言词爽利、举止大方,莫非就是本地人么?”

因为此前我们已经说好了,千树的事能不惊动当地官府就尽量不惊动,毕竟此事也多少涉及了皇室子弟的丑闻,所以我也绝口未提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请求宁子佩帮忙查寻千树下落的事,只是不动声色地再次把话题从我这里转给了宁夫人。

“正是,我就是本地人,说什么举止大方,不过是规矩懂得少些罢了。”宁夫人爽朗地笑道,“楚夫人应是江南人罢?五官这般精致,身材又纤细玲珑,我向来最是羡慕你们江南女子这股子水儿般的味道,不似我们这边的女子,个顶个儿的粗枝大叶,像极了沙子地里的石头块儿!”

我被宁夫人说得笑出来,倒真心有几分喜欢她这样的性格,因而应道:“粗有粗的好,细有细的妙,夫人莫要妄自菲薄,各花入各眼罢了。”

楚龙吟闻言忽地正儿八经地插了一句:“对女人来说,其实粗的更好一些罢。”

我愣了一愣,蓦地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一时又窘又气地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那厢宁子佩也听了出来,不由垂了眸子低笑,楚凤箫面色却更冷了一分,端茶微抿,一声不吭,只有宁夫人一个没有听出这话中隐藏的意思,还笑着接口道:“我倒觉得男人细致些才好,像我们沙城这里满大街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么就是五大三粗的兵士,哪懂得什么怜香惜玉!”

“纵是懂得怜香惜玉又能如何?”楚凤箫幽幽接口,目光再一次毫无遮拦地望向我,“若对方是一副铁石心肠,宁可抛夫弃子也不领你这份情,你就算把命都交给她又能怎样呢?”

我攥紧手中的茶杯以压制心中的怒火——他在外人面前这般不管不顾简直是幼稚得可笑!眼见他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几乎忍不住要在桌下一脚冲他踢过去。桌上气氛骤冷,幸好饭菜及时上桌,宁子佩夫妻俩连忙招呼我们三人动筷,又有小厮搬上几坛子酒来,三个男人干了一杯,说了几句祝酒之语,总算稳住了局面。

“这就是你所说的‘三碗放倒英雄汉’的塞北烈酒?”楚龙吟又斟了一杯,端在手里嗅了嗅,“入口倒是温润滑爽,并不辛辣,想来是属于后劲足的那一种。”

“沧海兄是品酒的行家,”宁子佩笑道,“这酒入腹后半个时辰方才起效,若是不明究里的外地人喝了这种酒,十有八.九都得上当,过后醉个半死。不过这酒平日小饮几盅却也对身体很有好处,最能祛寒散湿,治疗风湿、关节痛、老寒腿什么的效果显著,我年年都托人往家中捎几坛这酒,家父那风湿的毛病也因此好了许多。”

“说到这儿,贵府当初是迁到何地去了?”楚龙吟问。

“我们家祖籍本非京都,只因家父经商,生意重点都在京都,这才一直定居在那边,后来家祖年事渐高,让我们一家迁回去,家父这才转移了生意重心,重新回到了原籍居住,就在江南浣城。”宁子佩好似在解释什么一般,虽是对着楚龙吟回答,眼角却瞟着楚凤箫。

江南浣城,不就是去年楚龙吟奉旨巡查江南并放粮赈灾的最后一站么?他和逸王爷在那里还平定了黑虎山的山匪来着。楚龙吟果然也问道:“去年江南数城遭遇洪灾之事你可知晓?”

宁子佩点头:“家父在书信上说了,所幸敝府居于地势高处,倒没有遭到什么损失,却是折了位姨娘,那日正好去郊外寺里烧香,不幸被洪水卷走…”

“哦?是哪一位姨娘?记得令尊是有两位姨娘的罢?”楚龙吟倒是对宁子佩家中之事知之颇多,“那时我们一起读书,你常常带了贵府一位张姓姨娘亲手做的凤尾酥去书院与我们分食,那味道比外面卖的强了十倍,我尤其喜欢吃呢。”

宁子佩轻轻一叹:“被洪水卷走的是李姨娘,张姨娘么…我们迁回原籍之后没两年,张姨娘曾怀了一胎,却不幸在八个月时因意外小产了,还是个男胎,张姨娘深受打击,竟导致最后成了失心疯…”后面的话便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宁子佩倒真没把楚家兄弟当外人,自己家中这些避讳之事也不曾隐瞒,可见少年时的同窗之谊总是亲切而美好的,而年纪越大、涉世越深,反而极难交到真正可靠知心的朋友。

宁子佩边说边唏嘘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这件事说来有些沉重,便笑着问楚龙吟道:“说到孩子,连凤箫都有了嫡子了,你们两口子怎地还没动静?”

孩子,又是孩子,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我的孩子,可当不知情的外人一次次这么问过来,我还是有些难以承受心中的揪痛,只好低下头佯作羞赧,实是掩盖已经泛红的眼圈。楚龙吟在桌下用力握住我的手,脸上却带着调笑地道:“我这不是一直勤勤恳恳地努力着呢么,说不定过两日便能同你分享好消息了。”

宁子佩哈哈笑道:“如此更好,我可等着接消息呢!”

楚凤箫听了两人对话,面色愈发不佳,只管默默夹菜勉强掩饰,却是心不在焉地夹了一筷子葱花。楚龙吟看了他一眼,反问宁子佩:“你们二位呢?成亲三年了怎么也没有动静?”

这话问过去倒令宁子佩夫妻两个生出些许不大自然的神色来,宁子佩笑着给楚龙吟夹菜道:“我才一出仕就被派到这边远之地为官,人又年轻没经验,想着先把政务搞好再说私事,免得顾得了外面顾不得家,子嗣之事倒也不急,总归我夫妻二人也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呢。”

楚龙吟顺势敬了他一杯酒将话题打断,转口问起沙城中的奇闻轶事来,不多时气氛又转圜了回来,只有楚凤箫静静地有一筷没一筷地吃着,几乎很少开口。一时下人又端上一盘刚出锅的剁椒鱼头,热气腾腾香溢满厅,楚龙吟夹了一筷子正要放到我的碗中,却听楚凤箫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道:“情儿不吃这个。”

此言一出气氛立时又变得怪异和尴尬起来,楚龙吟的手在半空僵了一僵,还未及收回,楚凤箫又沉声补了一句:“情儿从来不吃鱼头,你怎么到现在都不知道?!”

“因为我和龙吟过去的一年聚少离多,就算在一起时也没有吃过鱼头这道菜,他又如何能知道?!”我强压怒火硬声接过楚凤箫的话茬,“二叔倒是心细,我只偶尔提过一句便记住了——说来也是,二叔向来是个有心人,家中成员的性格喜好都记得清清楚楚,龙吟却比不得你,他的心思都用去想了怎么才能偷闲得懒、海阔天空了,哪里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说至此处我偏开脸不再看楚凤箫已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只向宁氏夫妇道:“适才酒喝得有些猛了,这会子觉得上了头,这里跟二位道声罪,想出去透透风,还望莫要见怪。”——我实在怕再和楚凤箫同处一室下去事情会演变到无法收拾。

宁夫人闻言连忙起身笑道:“我陪楚夫人到园子里走走罢,正巧我也觉得酒意有些上来了,嗳,我们女人果然还是不能像男人那样痛快喝酒、纵马江湖的。”

宁子佩便也笑着嘱咐宁夫人好生陪着我,我向楚龙吟递过一个眼神去,告诉他我还好,让他不必担心,只管同主人应酬,将方才的种种不愉尽量弥补回来——毕竟在外人眼中楚龙吟和楚凤箫是一家人,若因此失了礼数,传出去对楚龙吟也有影响。

楚龙吟回给我一记抚慰的眼神,我便同宁夫人离席出得厅去,慢慢沿着一条月光铺径的小路行往宁府的后花园。“让夫人见笑了,”我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向宁夫人道,“我们三人平日在家大大咧咧惯了,人前人后的都不大讲究,说话又没什么避讳,还望夫人莫要见怪才是。”

宁夫人笑着拉了我的手道:“是你太见外了,我们沙城这儿的人最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反而是你们中原人动辄这个礼那个仪的,我家老爷在这边住了三年还改不过那迂腐劲儿呢!”

见她爽快,我也不多客套,笑道:“宁大人若真是个迂腐的人又怎会看中夫人这么直爽坦率的人儿呢?”

宁夫人微红了脸啐了一口:“我哪里是他看中的!不过是媒妁之言罢了…”

“喔…那就是公婆看中了,也是一样的。”我笑着打趣她。

“哪里是呢…”宁夫人面色变了变,“我二人的婚事是我家老爷在沙城的一个上峰做的媒,公婆那边自然不好拒绝,先不说二老看不看得中我这种粗枝大叶的北方女子,就是这成婚三年还一无所出一条来看,就足以令二老不喜我了…前儿还来信和我家老爷说,若是三个月后我这肚子再无消息,就…就做主在那边给老爷纳一房妾室着人送来…”

听闻此言我心中不由一揪,同是女人,我当然能体会到宁夫人心中的恼火与愤闷,可我又能怎样劝慰呢?对方是彻头彻尾的古人,她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心里斟酌了一下,小心开口道:“方才宁大人说因忙于公事所以不急于要孩子,可既然父母那边都已经急着催了,怎么…怎么不刻意试试呢?”

反正此刻这后花园中也只有我们两个女人,服侍的小丫鬟们都在十来米外跟着,这些闺中的私密话题倒也不是不能交流。宁夫人苦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妹妹——请许我如此称呼,第一眼见着你便觉亲切,我们两个就不要再见外了。不瞒你说,要孩子这事我也同公婆一样的急,可、可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家老爷他…他对敦伦之事向来寡淡,每月也就区区一次…还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又总挑着不会受孕的日子…我也曾劝说过几句,他反而还不耐烦…倒教我也不敢再开口了。妹妹你说,这两头为难之事我却要如何才好?!”

抛砖引玉

这…宁子佩是个性冷淡?不,不可能,就算是性冷淡,也不至于每次房事都挑避孕期,除非是他真的不想要孩子。可是古人历来把子嗣看得极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这么做可是大不孝,是遭天下人唾弃的罪名啊…我忽然想起了在山洞中时楚龙吟讲起过的关于宁子佩以前和这兄弟俩之间的种种牵扯,心下不由一窒:莫非…他当真是个只爱男人不爱女人的同性恋者?

真若是这样的话,宁夫人的命运就太可悲了。我心中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宁大人平日公务很忙么?应酬多不多?”

宁夫人倒是极其聪明敏感的,一听这么问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苦笑着摇头:“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可惜的是:没有。我家老爷既无外室也无相好,绝不涉足花街柳巷,应酬赴宴也从不叫人贴身陪酒伺候。每天他在前面办完公事就直接回来内宅,在书房里看书独坐,若无要紧之事绝不出门——不怕妹妹笑话,当初我本也是怀疑他心中另有所属才对我如此冷淡,因而暗中叫人偷偷…监视过他,谁知两三个月跟下来,老爷他一点不妥之处都没有,反而愈是如此才愈让我倍感苦闷,有个目标还好,起码有的放矢,而这根本没有目标的话,我却要从何处下手解决呢?”

我一时无言,如果宁子佩在沙城没有相好的话,那就是…眼前闪过从见他第一面至方才的他的种种表现,心中有了七八分的答案,只是这答案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宁夫人说的,所以我也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宁夫人许是难得逮着个人听她倾诉,见我不吭声,便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有时也恼我那婆婆,她自己也不喜欢丈夫纳妾,为何偏要给他儿子往房里塞人?同是女人,她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什么叫‘已之不欲,勿施于人’呢?!妹妹莫笑我善妒,我们塞北女人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你且去打听打听,这沙城本地的男人有几个是家中有妾室的?”

我只好从古人的角度劝道:“宁老夫人毕竟是中原人,与塞北人的想法不同,从小是耳闻目染过来的,在她看来这么做并没什么不妥,就算她自己也不喜欢丈夫纳妾,不也一样是接受了宁老爷的两房姨娘么?”

宁夫人听了忽地一声冷笑,表情异样地低声道:“婆婆若是当真甘心与他人共享一夫的话,那两房姨娘又怎会一疯一死?”

这话令我吃了一惊,听她言中之意似乎那两位姨娘的命运并非宁子佩所说的那么简单呢!宁夫人在月光下红着脸庞——不是因气愤,而是酒意上头,否则她今儿也绝不会同我说这么多事关自家隐私的话。一句话既开了头,后面想停也是停不住了,便又将我一拉,凑过身来更加低声道:“我可并非信口胡说,原本我也不知内情,直到有一次我家老爷喝多了酒,同我谈起宁府之事,无意中说漏了嘴,我这才知道原委的。

“那位疯了的张姨娘确是因小产折了个男胎而疯了不假,只不过造成她小产的那起‘意外’的原因却有待商榷,听说当时也是数九寒天,张姨娘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还要每日早晨去给婆婆请安,才一走上台矶子,不知怎么那上面就有一块冻得既结实又滑溜的冰,张姨娘不慎踩上去一跤滑倒,这才把肚里的孩子给摔没了。

“公公一向是最重男孩儿的,这一摔把个儿子给摔没了,立时便恼了张姨娘,直怪她走路不小心,没把他宁家子嗣大计放在心上,从此后再也不正看张姨娘一眼,失了孩子又失了宠的张姨娘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双重打击?没过多久便疯了,公公便让她娘家来人把她领了回去,连张姨娘此前生的一位庶出小姐也一并给打发了…”

“这——这也太不合理了!”我忍不住惊讶地插口,“庶出小姐也算是家里的小主子,再怎么说也是宁老爷的亲骨肉,怎么能够把孩子赶出家门呢?”

“还不是我那婆婆的手段!”宁夫人借着酒意冷哼着道,“那个时候那位小姐也已经是知事的年纪了,保不准知道自己的生母是为谁所害,若还把她留在府里岂不等于在身边养了条狼么?且她又还未到嫁人的年纪,两三年内只能留在府里,所以我那婆婆干脆逼着张姨娘娘家唯一剩下的亲人、她的亲哥哥将那庶出小姐过继到自己名下做了女儿,如此一来这一家人就同宁家再没半点关系了——真真是使的好手段!”

我一时又是无语,古代大宅门内的脂粉战争向来不比真正的沙场缺少残酷,宁子佩的母亲、楚家兄弟的母亲,都是战争中的悍将,这就更注定了我永远不可能与楚龙吟的母亲有言归于好的一天了。

宁夫人还在说道:“我家老爷原本最是疼爱他那个小庶妹,听他说他们兄妹两个向来无话不谈,彼此间从不存着心事和秘密,纵是同母兄妹之间也没这么亲密的,自从知道那件事后,他还托人去打探过他庶妹的消息,先开始还说是在她舅舅那里过得有些贫苦,再后来就渐渐没了音讯,邻居说是这家人已经穷得过不下去了,卖房卖地卖儿卖女,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些悲苦之事听得我兴味索然,宁夫人倒也会察言观色,立刻住了这话题,泛起个笑脸只作轻松地道:“我家老爷今儿是真的高兴,与他成亲三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脸上笑意不绝呢!可见他与楚大人兄弟的交情非同一般,想来当年同窗共读时就已十分交好了。不知楚大人可曾同妹妹说起过他们读书时的趣事?”

我正要顺口说没有,心中却忽然一动,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宁夫人,见她眼底有几分急切的探询之色,不由恍然——这位宁夫人原来并不简单呢!看似胸无城府口无遮拦的样子,其实她却是用了一招抛砖引玉的伎俩!

所谓的“砖”就是她刚才看似全无保留地向我透露的那些关于她和宁子佩之间、她公婆家中那些几乎可以算得是家丑的隐私之事,她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我认为她已经将我当成了贴心之人,对我毫无防备、全然信任。

而要引的“玉”则正是她刚刚问我的这个问题——她想来个以心换心,用自己的隐私来换我所知道的真实讯息。什么讯息呢?就是宁子佩和楚家兄弟在读书时发生过的事。她当然对楚家兄弟不感兴趣,她想知道的是关于宁子佩的曾经,她自己从宁子佩那里什么也打听不到,所以她费尽了心思的想从我这里得到她想要的重要线索!这么做的原因么——原因就是她根本不相信宁子佩是个性冷淡,她认为宁子佩之所以冷淡她,是因为宁子佩确系心有所属,而这所属之人,必然是他的“曾经”,既是“曾经”,与他交好又是同窗的楚家兄弟就应该知道些蛛丝马迹,而哪怕只是蛛丝马迹,宁夫人也不惜下血本自曝家丑而将宁子佩的“曾经”弄个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