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距我最近的除了辽王爷便是楚凤箫,辽王爷大大咧咧惯了,没意识到我是个女子根本禁不起他这气势磅礴的一掌,因此我这腿被他拍得一软,却是楚凤箫眼疾手快地横跨一步将我搀了住。我飞快地甩开他的手,向旁边避了开去,辽王爷因方才急火攻心并未注意到楚凤箫的存在,此刻乍一见他,不防吃了一惊,向他一指道:“你小子几时换了身衣服?也忒神速了些个!”——他还道楚凤箫是楚龙吟,没看见真正的楚龙吟其实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楚凤箫抱拳行礼道:“小民楚凤箫,乃楚龙吟之孪生胞弟,因故暂代沙城衙门师爷一职,协助宁大人追查此件连环残害母女凶案。”

“孪生兄弟?!”辽王爷转头看了看楚龙吟,再看看楚凤箫,又看向迅和逸王爷,最后甚至还看了看我,不由连连咂嘴,“有意思,真有意思!这世间事还真是巧合得好笑——竟有两对孪生兄弟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且还彼此有所关联——小钟情儿,别告诉本王你也有个孪生的姐妹啊!”

我暗抽嘴角连忙作答:“回王叔的话,情儿是独女。”——不过,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比起那一世时看过一本记录真实发生过的巧合事件的书——诸如一对从出生时起就因故天各一方的双胞胎兄弟39年后偶然相遇得以相认,说起各自的经历时惊奇地发现:兄弟两个都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都叫琳达、后都因性格不合离婚、第二任妻子都叫贝茜、婚后兄弟俩都生有两个孩子、大儿子都叫詹姆斯,以及他们都有一辆湖蓝色高级宝马轿车、都养有一只叫做“伊”的法国名犬——这类惊人且不可思议的巧合来说,在我此刻所处的架空的朝代里有三对双胞胎彼此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亲密关系这样的巧合简直弱爆了不是么?

这厢说着,那厢宁子佩已经传完话从外面回来了,辽王爷因确信了才刚受害的第三对母女并非王妃和小郡主,心下稍安,便向宁子佩说明了将令他与楚龙吟二人联手破案的决定和原因,宁子佩这才知道王妃和小郡主也失了踪,不由吓了一跳,心知此事干系重大,自然不敢有半点异议,连忙躬身领命。

辽王爷便道:“案情紧急,刻不容缓,你们两个就在本王府中办案罢,本王不亲自参与便不能心安——宁大人,你去叫人把你衙门里的衙吏和负责此案的手下全部带来,什么案宗资料的也全都搬来!本王这府邸就是临时衙门,一切都在此处解决!”

宁子佩领命,再度迈出门去着人传令,之后回得厅来,也不敢多耽,同楚龙吟至偏厅一张红木镶大理石的大圆桌旁坐下,由楚凤箫执了纸笔,立刻进入讨论状态。辽王爷当然也是跟着进了偏厅,在靠窗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旁听,迅和逸王爷自不能置身事外,于是我便也只好跟着两人一起进去,都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静静听着厅中心圆桌旁的三人分析案情。

便听宁子佩道:“虽然我们现在有三个当事人,可毕竟都是小女孩子,又经历了那样的事,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死去,这样的打击不是一两日能平复的,所以我们一时只怕无法从她们口中获取有用的线索,只好另辟蹊径。”

不待楚龙吟接话,楚凤箫却是先插口道:“既如此,我们不妨先把手头上掌握的线索整理出来,然后逐一推演,好过东想一条、西凑一句,弄得一团乱。”

宁子佩立即点头:“凤箫说得极是,就先整理现有的线索罢,还请凤箫代为执笔做一下记录。首先我们能够确定的是:凶手的目标定位在二十五、六岁的少妇和其七、八岁的女儿身上,作案手段毫无例外的是先绑架、再杀害、最后抛弃;犯罪动机暂不清楚,行凶地点以及凶手藏匿地点推测为本城及周边方圆百里之内;凶犯的作案时间并不固定,对本城街道并不陌生,因此推测其至少在本城居住过三个月以上,对药物较为熟悉,城中所有行医卖药之人可先列入嫌疑人范围,以及所有流动人口可以暂时排除在嫌疑之外。以上是我们目前对于凶手身份、受害人类型、作案时间、地点、方式所掌握的线索,沧海和凤箫可有要补充的么?”

“我认为…”楚龙吟和楚凤箫异口同声地接口,两个人同时一窒,又同时住了口,等着对方先说,静了片刻,见对方不说话,便又异口同声地开口,“凶犯…”再次静默,又,“凶犯其实…”

辽王爷先忍不住了,提声道:“喂喂,你们两个,就算是孪生双胞也不至心脉相通到这个地步罢?!本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个一个说!”

楚龙吟顺手端了杯子喝茶,楚凤箫便先说道:“我认为凶犯不管是什么身份,至少是个身强体壮之人,否则他不可能将一具成年女尸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丢上大街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至少他的行动相当利落,并且有精力接连不断地作案。”

趁楚凤箫略作停顿的空当,楚龙吟接着道:“凶犯的年纪推测在十八岁至三十五岁之间——低于十八岁的人往往冲动莽撞,年龄所限,他们没有如此细腻的心思和冷静的情绪将死者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穿戴整齐;而高于三十五岁的男人,就算平日修身养性甚至身怀功夫,也不可能接连四天里清早出来寻找目标并动手、晚上对受害者中的女儿实施强.暴和虐待并且将两名受害者抛弃街边——凶手几乎是连续四天不眠不休还兼着费体力费精力地‘活动’,若是三十五岁以上的中年男人,他根本撑不住。”

“另外,”楚凤箫接着他的话尾又道,“从凶手替死者梳头整衣这一点来看,凶手必然有或曾经有过一个与他十分亲密的女伴,这个女伴有可能是他的母亲、乳娘、关系亲厚的姐妹或者是妻子,他同这个女伴相处的时间应该不短,否则他不可能会梳女子的发式,甚至可以说,他对女子的妆容很注意很上心、他了解女子天性.爱美的心思,这证明他的那位女伴要么容貌出众,要么喜好打扮,要么就是注重仪表,所以他深受她的影响。”

“这一点并不十分确切,”楚龙吟紧接着楚凤箫的话道,“偌若那女伴与凶手关系亲厚,那么凶手就不会有凌.辱女孩儿的行为发生了。照理说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与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相比,少妇才该是更吸引男人产生欲望的那一个罢?可我们知道这三对受害母女中的母亲们在死前并未遭到凶手的任何侵犯,反而是女童们都被强.暴了,更加奇怪的一点是,凶手虽然没有凌.辱母亲们,最后却用药让母亲们在毫无痛苦中死去,被虐待侮辱过的女儿们反而都被留下了性命——究竟他是亲女子呢还是恨女子呢?”

楚凤箫略一沉吟,道:“强.暴、虐待、当面杀其母、裸身弃街头——如此对待这些年方八、九岁的女孩儿,简直就是由身到心、由名声到命运彻彻底底给毁了,凶手虽然没有杀掉她们,可这样的她们根本再难在这世上活下去,死反而更像是一种解脱,由此来看,凶手不杀她们并非心存怜悯或是不屑动手,而完全是凶手所使出的最残忍的一个手段,这说明凶手心怀强烈的恨意,他泄恨的对象不是母亲,而是女儿!”

楚龙吟几乎就是接着楚凤箫的尾音立刻续道:“然而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如果凶手心怀恨意,这恨意总要有一个源头,源头就是最初那个令凶手生恨之人。凶手既然恨那人,第一个杀害的对象就该是她才对,那么凶手究竟杀掉她了么?若是杀了,恨意当消,为何还要继续杀人?若是未杀,又是什么原因未杀呢?不愿杀?不想杀?不是时候杀?还是不能杀?不敢杀?想杀杀不了?”

楚凤箫摇头道:“这一连串的发问便是第二阶段要调查清楚的问题了,而我们现在必须立即要做的是马上调派人手进行全城居住人口的排查,符合凶手的条件是:一,十八岁至三十五岁之间的强壮男子。”

楚龙吟接道:“二,家中有或曾有过女眷、与其关系很可能先亲厚后生隙,导致反目成仇彻底决裂,这一点需要通过走访邻里亲朋来证实。”

楚凤箫道:“三,会用迷药,城中各大药铺医馆需重点排查,江湖术士、地头蛇、青楼武馆中买卖或使用此种迷药的人也要多方打听。”

楚龙吟道:“四,大街小巷广布人手,凡面色疲倦、看似几夜未睡的男子都要细细盘问。”

楚凤箫道:“五,封锁城门,防止凶犯畏罪潜逃。”

楚龙吟道:“六,翻查衙门以前的案宗,凶犯胆大心细、手法熟练,极有可能有过前科,重点放在受害者是女人的情杀或仇杀的案件上——暂时就这么多了。”

话音落后,厅内一时静得可闻针响,两人一齐带着些许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向我们,除了一个见怪不怪的我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了这对兄弟的脸上——思维敏捷、逻辑缜密、考虑周详、安排细腻,更莫说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得行云流水默契十足,须臾之间便将一桩本来毫无头绪的疑案整理出了经纬清晰的追查脉络——如何能不让人惊讶和叹为观止?一旁的宁子佩甚至根本插不上口,这张圆桌俨然成为了楚家兄弟掀起头脑风暴的奢华舞台!

潜在心理

楚龙吟轻咳了一声令众人回过神来,宁子佩收回一直望着楚凤箫的有些痴的目光,垂下眸子掩住情绪。辽王爷吁了口气,道:“这个…就是文官的风采罢!都道武将上阵杀敌气吞山河英姿盖世,却原来文官不动刀枪也一样可以斗气如虹、酣畅淋漓啊!本王从今后需收了往日对文官的偏见了,头脑与武功,只要用得好,一样能斩敌万千、睥睨天下!”

迅在一旁淡淡道:“你就甭在这里发劳什子感慨了,还不赶紧调你府中亲兵依他二人方才的安排展开行动!”

辽王爷闻言连忙叫了府中总管进来,按照楚家兄弟方才所说的那几条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给了令牌,着那总管速去安排。这厢方布置妥当,那厢便有下人来报说衙门所有的任职人员全体赶来了,连带着搬了十几箱的案宗和资料,甚至本案中的三名死者的尸体都一并用带乌蓬的牛车驮运了来,死者的女儿们由几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领着,也在王府门外候令。

一座知府衙门可绝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除了知府、师爷、仵作和几名喊“威武”的衙役之外就没别人了,事实上单师爷一职就分四类,楚凤箫以前在楚龙吟身边做的以及现在所暂替的就是其中的一种,也是最为重要的“刑名师爷”。而一座衙门里又设有吏房、户房、粮科、礼房、匠科、马科、工南科、工北科、兵南科、兵北科、刑南科、刑北科、铺长司、承发司、架阁库、牢狱、监押所、常平仓、马号、吏廨等众多部门,又有孔目、曹司、书吏、令史、主事、都事、知印、虞候、堂吏、勾押、都头、公人、书手、典库、吏典、贴司等职——总而言之,连幕僚带胥吏再加上各色无品无阶的草芥小职员算在一起,少说也有一二百人。

——而辽王爷一句话便让这乌压压百十来号人倾巢出动,弃了衙门跑到王府来办公,这就是权力,这就是权力的诱人之处,这就是为什么男人们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它的原因。我望向桌旁此刻正托着腮凝思的楚龙吟,暖意掩不住浮上眉梢眼尾——在这样一个权力至上、为权疯狂的时代,这个男人却肯为我舍弃远大的前途、炙手的权位,甘愿同我浪迹天涯、平凡一生,这是何等的洒脱闲放?!我又是何等的幸运无双?!

辽王爷这时才发觉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发的那道命令有些过火了,这么大一伙子人龙蛇混杂,岂能让他们随意就踏进王室府邸呢?!王府是什么地方?琼楼玉宇、尊贵之地!你一隶属衙门管理的打更的更夫也能随便踏足染趾么?!

辽王爷捏了捏眉心,向宁子佩道:“你出去安排一下,该留的留下,用不着的就让他们还回去罢。案宗都搬到这厅里来,就在这儿查,那三具尸体和受害的小女孩也一并带到外头院子里,本王要亲自过目。”

辽王爷尚武,听说还带过兵、平过几回边关的小战乱,死人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忌讳的,所以宁子佩也不多言,匆匆出得厅去到王府门外做安排。不多时回转,带了十来个着吏服、抱案宗的人进来,个个面带惶恐,垂首敛声,谁也不敢抬眼看向厅中之人。

厅中早有王府下人添了数张或方或圆的桌子进来,宁子佩便令这些衙吏立刻落座,分组分类地查阅往年的案宗。之后我们几个跟在辽王爷身后一同出了偏厅,穿过几座院子、绕过几道长廊,七拐八转地终于来至一所极偏的院落,院里院外都有侍卫把守,庄秋水也在院子里候着,想来此处就是方才专门腾给他用来配迷药药方的。

院子正中间的地上,此刻正并排摆放着三具年轻妇人的尸体,若不是因为此刻时值正午,这三具尸首脸上所带着的诡异笑容还真够令人心惊胆颤的。

“秋水,你来看看这几具尸首身上是否有残余的迷药。”楚龙吟向着庄秋水招手,然而转脸问向在场衙役,“第三具尸体是谁最先发现的?”

一名衙役立刻拎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半大老头出列,指着他道:“回大人的话,是挑粪的李二狗,今天一早挨家挑粪的时候在朝阳街边发现的。”

“李二狗,你发现死者时,死者是怎样的状况?”宁子佩问向吓得脸色苍白的李二狗。

“大、大人,小的看、看见她时,她、她就躺在地上,她家闺女昏、昏在她身旁,身上没穿、穿衣服…”李二狗结结巴巴地答道。

“死者是以怎样的姿势躺在地上的?”楚龙吟忽问。

“怎、怎样的姿势?”李二狗有点迷茫。

楚龙吟索性走过去,蹲到第三具尸体身旁,将她的两只手交叠着摆到腹部的位置,而后抬眼看向李二狗:“是不是这个样子?”

“是、是!就是这样!小的开始还道她睡、睡着了,心说这是谁家的小媳妇怎么睡在大街上…”李二狗连连点头,表情十分肯定。

“小龙,你问这个有何用意么?”辽王爷也跟到楚龙吟身旁,细细将尸体看了一番问道。

…小龙什么的…除了楚凤箫,我们这些但凡熟悉楚龙吟的人听了辽王爷对他的诡异“昵称”后面色都有些古怪,这么萌的称呼用在一头流氓的身上实在是太不搭调了,而且这称呼还是出自一位性子粗犷、作风强硬的王爷口中,就更增添了不合时宜的喜感。

楚龙吟也觉好笑地挑了挑眉毛,口中却正经地道:“除了这第三名死者之外,前两名死者下官皆是亲眼见着的抛尸现场,三个人的姿势惊人一致,皆是下官方才给这第三位死者摆出的这副样子,这便说明凶手这么做绝不是无意而为,他是故意如此摆放尸体的,这便很奇怪了:他为什么要如此费周章呢?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一旁的楚凤箫插口道:“或许是一种强迫症状,我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一本记录奇闻怪事的杂书,书中就记载了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总会强迫自己去做某件事,或是必须将某事做到自己所要求的那种程度,如果不做或是做不到,就会感到不舒服、焦虑甚至痛苦不堪直到发狂或是完全崩溃。本案的凶犯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强迫症状患者,他强迫自己每次杀完人之后必须将尸体摆放成这样的姿势——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我心中暗暗点头,至少从现代穿越过来的我对强迫症并不陌生,以古人的认知也许并不清楚强迫症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但楚凤箫的想法还是相当大胆并且可能性很高的。蹲在那里正查验尸体的庄秋水听见楚凤箫这种说法,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看来这位“尸痴”加“医痴”的木头先生似是对这个说法从未听闻并且很感兴趣。

就听得楚龙吟接口道:“强迫症状的确是一种可能,而我更在意的是凶手这么做究竟想要表达自己的什么想法。就算他有强迫症状,这种强迫行为也总是有一个目的或者原因的,比如有些人一天要洗十几遍手,只要摸过什么东西就要去洗一遍,因为在他看来,手只要摸过东西就会变脏,而这脏让他很不舒服很难忍受,所以就一遍又一遍地洗——那么本案凶手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因为他喜欢女人摆出这种姿势?”

楚龙吟提出的这个问题很重要,这对于搜查凶手来说有着相当大的帮助,毕竟患有这种强迫症的人并非多数,只要细查还是可以查出来的。至于凶手有此强迫症的原因,当真只是因为他喜欢女人摆出这种姿势么?这种姿势看上去也并不具有什么对异性的吸引力啊,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动作罢了,看上去很庄重、很安祥,简直就像那一世绝大多数年轻人在照相时会很自然地做出V字手势一般,V字代表胜利或是调皮的兔子耳朵,那么这个姿势呢?

唔…且慢,我记得那一世的、我那刑侦经验丰富的老妈曾经对我说过:一桩刑事案件、特别是杀人凶案,它的案发第一现场是最为重要的原始证据簿,你不仅可以从中推理出作案时间、工具、凶手的身高、性别、年龄、体重等等客观事实,还可以根据推理出来的凶犯的行为来推测其心理状态和思想感情。凶犯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作案过程中的一些小习惯、小细节以及处理方式,正能泄露自己潜意识中埋藏着的情感和意图。

很多人都不了解自己,但身体语言却常常能够真实地将人的内心反映出来。

——所以,这三具尸体被摆成仰面平躺、双手安置腹上的姿势又是反映了凶手怎样的潜在心理呢?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上一世曾经从老妈的书架子上抽来胡乱翻看的关于人类行为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等书上的内容,越想越觉得凶手这样的行为十分古怪矛盾,眉毛不由微蹙了起来,正被楚龙吟瞧见,不由轻声笑着向我道:“情儿对这一问题可是有了什么想法么?不妨说出来听听,咱们可以集思广益。”

留给我们解救辽王妃和小郡主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我也没有犹豫推脱,直接进入正题:“我曾经看过一本冷僻的医书,书中有这样一种主张:说是人的行为有时是受意识不到的心理倾向所支配的,而刻意做出的行为又是受潜意识影响的结果。说得通俗些,就是人们有时候做出来的事情往往表达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隐藏在他脑子里的意图和愿望,而某些刻意做出的行为又是因为受到了自己潜在心理的暗示的结果。

“比如一个牙齿生得很难看的人,他在大笑的时候总是习惯用手捂着嘴,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住身体的缺陷。牙齿生得不好看的人并不罕见,为什么有些人并不在意而他却如此在意呢?这首先同一个人的性格有关,这个人很可能十分好面子、自尊心强、有些虚荣,所以对外貌甚是在意;同时他又有些许内向自卑、心胸不广、容易低迷、时常因各种事生气——而正因为他是这种性格,在他小时候难以避免地被人当面嘲笑过牙齿上的缺憾后,就给他的心理造成了一定的阴影——我们都知道幼年时发生的事往往能够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而性格又决定命运,很多手段残忍的罪犯都或多或少地在童年和性格两方面的完整性上存在缺失。

“举上面这个例子是为了套用到本案中来。本案的凶手每次杀人弃尸之后都会将死者的身体摆放平稳,并且把其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凶手的这一行为就如同上例中那人每次大笑都要用手捂住嘴一般,摆放尸体和捂嘴在凶手和那人表面上的想法来看,都是为了美观,都是为了取悦自己和别人的视觉。例子中那人的潜在心理是自卑心作祟,对于童年时被人嘲笑过的那件事极感厌恶和丢人,潜意识地希图将那件事完美地补救回来,甚至从生命中彻底抹去。

“而本案凶手这一行为的潜在心理是什么呢?且看死者被凶手摆放出的姿势,看上去庄重安祥,并没有丝毫亵渎之意,这对于才刚将之杀死的凶手来说完全是一种反常行为。如果我们不考虑‘杀害’,只单单看尸体的这个姿势,能得出什么结论?答案是:尊重、敬爱、维护。凶手替死者一丝不苟地梳头、整衫、用配出的毒药让其毫无痛楚地死去,甚至死后脸上还带着安逸的笑容,再加上摆出的这个姿势,种种做法都使凶手表现得像在对待一位他所尊重或爱护的、对他有着十分重要意义的人一般。

“再来看这个姿势平时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很明显,一是睡觉时,二是死后入殓时。但是人在睡觉时不会梳着头发更不会衣着整齐,那就只有在入殓时才会和凶手所‘塑造’出的死者的状态完全吻合。凶手一次次在自己的受害者身上重复死人入殓时的妆扮和状态,就像例子中的那人每次笑时都要捂嘴一样,所以我们是否可以将例子套用过来大胆假设——凶手曾经十分尊重敬爱一位女子,这女子已经死了,且很可能死状极为凄惨不堪,凶手亲眼看见了那情形并且留下了鲜明刺激的记忆,所以他每次杀人之后都给受害者梳头、整衣、摆放出一个死得安然的姿势,就是因为潜意识里想要弥补那女子未能安死的遗憾,或是想将记忆中那女子惨死的画面彻底用这一次次‘美好’的死状所抹去并取代!”

小试牛刀

一大篇话说至此处,我稍作停顿看了看众人,毕竟我所阐述的概念属于犯罪心理学的范畴,而这一门学术对罪犯心理所作的结论都是建立在一系列实例研究归纳出的科学数据上的,对于古人来说不啻于空中楼阁毫无根据,所以我想看看他们对我的这番“异想天开”的推理有什么反应,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地望着我,好半天处于鸦雀无声的状态。我忽略掉充当背景布的侍卫、衙役、李二狗的大眼小眼们望在我脸上的神色,好笑地躲过了庄秋水求知若渴的目光、无视楚凤箫自始至终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那双黑亮得怕人的眸子、老爸们“我有闺女我骄傲”的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信任,以及辽王爷和宁子佩脸上的半信半疑——我只在乎楚龙吟一个人的看法,只要他肯用我的观点做破获此案的重要依据,我就敢把自己后面更大胆的推测说出来。

楚龙吟并没有看我,而是一直盯着地上的尸体一边摸着自己的下巴一边认真地听我说话,此刻似乎还在消化我刚才的那些推测,半晌方道:“情儿你的意思是,凶手摆放尸体的这一行为,其实是为了弥补或者抵消深埋在他记忆中最大的遗憾的——是么?”

“正是。”我点头,并且很高兴他能从我的长篇大论中一下子找到我要说明的重点。

“而凶手专门挑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下手,就说明对他十分重要的那名女子惨死时也是这个年纪,对么?”楚龙吟转过脸来看我,眸子明亮清透,宛如阳光下的琥珀。

“是的。”我再次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最终的赞同或者反驳。

楚龙吟见状不由好笑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转过脸去向着宁子佩道:“凤起,派个人去前厅告诉那些正查案宗的衙吏们一声罢:其它的不必再管,只找死亡时是二十五、六岁的女受害者的案件来查就是了。”

——楚龙吟相信我!对于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做为一个古人能够做出如此决断实在是太难得了!尤其此事还关系着一位王妃和一位郡主的生命,关系着他若判断失误很可能会落个以命偿命的严重后果——他就这么毫不迟疑地选择了信任我,在其他人看来,他这个决定简直无异立于刀锋擎巨石!

我紧紧抿了抿唇,将心中感动强强压下,正要继续将未说完的推测和盘托出,却听得宁子佩迟疑地向楚龙吟道:“沧海,事关重大,不可轻易下论断哪!仅凭凶手的一个行为就拟出他一段所谓难以释怀的经历,这未免也太想当然了些,我们缉凶破案讲究的是运用已经被证实了的理论基础和掌握事实存在的证据,毫无根据的揣测与儿戏有何两样?”

“宁大人,我方才说的并非毫无根据的揣测,”我在楚龙吟开口之前接住宁子佩的话尾,“您能说这推论不是从一般人的心理出发所做出来的么?我所引用的这本书的方法,是笔者研究了很多罪犯的真实想法而总结出来的经验和规律,在您平日断案的过程中不也经常会用到自己积累的经验来判断犯人的心理么?”

宁子佩扬起眉头望住我,那对深深的眸子便又有了那种颇为吸引女性的痴迷之色,可惜那不过是他天生的皮相罢了,实则我却看得出他此刻已将锋芒对准了我,声音却仍旧温和清朗:“那么本府想请问楚夫人,楚夫人口中所说的那本书著作者是何人?他研究的罪犯是哪间大牢的?研究过多少人?他对各类案件又亲眼见过或是经手过多少?”

宁子佩尚不知我的身份,所以仍以“楚夫人”呼之,我知道这个问题无论我怎样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争论无用,便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住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而他也从容自若地接受我的审视,并且微微抬起下巴,表明他有相当的自信我会难以自圆其说。

一旁的辽王爷也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向我道:“丫头,咱们这可不是在看戏文里胡编的故事呢,事关人命,你不懂这个的,不如本王叫人陪你去后花园里逛逛,等这边的事处理清楚了再随你找谁闲聊,可好?”

我没有应辽王爷的话,只是盯住宁子佩的眼睛淡淡问他:“宁大人同令尊的关系僵到什么程度了?从小到大一直没有缓和过么?”

宁子佩乍一听我如此突兀地问出这个与案件毫不沾边的问题不由登时怔在了当场,那对漂亮的眼睛也因惊诧、疑惑和恼火而瞳孔瞬间放大,死死瞪着我的脸,好在他毕竟也已做了几年的官,失控的情绪一闪即逝,只是脸色却冷了七分,大约碍着楚龙吟的面子不好给我难看,因此只略显生硬地道:“此乃本官家事,还请楚夫人莫要妄论擅言。”

我冲他微微一笑,向前跨了几步,直至站到他面前一步的距离处,仰脸仍旧望着他的眼睛,将声音压低到只有离我们俩最近的楚家兄弟和王爷们才能勉强听到的程度,继续淡声道:“宁大人自小就同令尊的关系不好,可以说是相当淡漠疏离,令尊是经商之人,常年在外奔波,你父子一年到头见面的机会少而又少,彼此之间的的隔阂也就随着亲情的淡薄越来越大,因此大人你从小就是跟在令慈宁老夫人的身边长大的。

“又因宁老爷常年在外跑生意,老夫妻俩想多生几个孩子的机会也就少而又少,所以大人你是宁老夫人膝下唯一的儿子,自然宠爱万分,娘儿俩几乎算是相依为命过来的,感情更胜过寻常母子,于是当宁老爷接连纳了两房妾室从而令宁老夫人产生相当大的怨忿之后,大人你自然是站在宁老夫人这一边的,也因此与宁老爷的关系变得更加水火不容。

“宁大人是宁府唯一的少爷,老夫人舍不得让你早早离了内宅一个人去外书房住着,所以从小到大宁大人都是在内宅里长大的,与一位姨娘所出的庶妹关系亲密,两个人无话不谈…事实上,宁大人你小时候的玩伴少得可怜,哪怕后来去了书院读书、出了仕做了官,身边真正深交的朋友也不多。

“宁大人你不喜欢热闹的场合,倒并非你孤僻或者自卑,而是因你自傲,不过大人你掩饰得相当好,只怕在所有人的眼中大人都是位谦虚温和内敛的彬彬君子,其实大人不但自傲,还相当的自信——这绝非贬义之词,大人是遇强则强、遇弱则让的性子,既有魄力又有风度。

“只不过大人既然连外人都肯相让,又为何明明心里想同令尊修复父子关系却倔得不肯先低头示好呢?以及…以上对于大人幼时家中之事不知我说得可对?”

“你——”宁子佩眉头紧皱地瞪着我,两颚紧绷——显然此刻他的情绪正处于暴走边缘,然而未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我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其实夫妻之间最需要用言语来沟通,如果大人不喜欢吃鸭头的话不妨直接告诉宁夫人,这样的话下回即便是有客上门她也不会吩咐厨房做这道菜的了,你不说她又怎会知道呢?客人也不是非吃这道菜不可,对么?”

“你——你怎知道我不爱吃鸭头?!”宁子佩更加惊异了,以至终于没能摁捺住,问题脱口而出,“此点只有家母一人知晓…”

我微笑:“大人请先回答我,方才我说的关于大人之事可都准确?”

宁子佩目光闪动,嘴唇抿了几抿方才压抑着声音道:“我不知你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探人家中私事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还请楚夫人顾及自己身份,莫再做这些不入流的事了!”

这话说得可就重了,我的余光瞥见旁边迅的脸色明显不虞起来,只怕宁子佩再多说一句他那老拳就直接揍上去了,便笑道:“宁大人,在来沙城之前我可是从未见过您的,您倒是说说我要从哪里去打听您呢?我又为了什么要打听您呢?”

宁子佩一塞,看向我身旁的楚龙吟,还没张口就听楚龙吟道:“你家中的事我所知道的都是你告诉我的,情儿方才所说的那些你既视为私密之事自然不会无意走嘴,究竟对我说没说过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

宁子佩一时无语,他当然清楚自己有没有对楚家兄弟说过他同他父亲的事——必然是没有说过,毕竟父子不和就是家宅不宁,家宅不宁那可是丢人的事、是绝对的隐私,连亲友都不好告诉的,何况还是曾经揍过他的楚龙吟和那时对他避之不及的楚凤箫。

宁子佩垂着眸子进行了良久的思想斗争,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盯住我,冷冷地道:“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要挟本府采用你所臆想的关于本案凶犯的种种线索去查案么?”

“不是要挟,而是通过事实让大人你相信这种推理方式的可行性并且真心地认可我方才对本案凶犯的特点进行的推测。”我坚定地望着他没有退让。

“你是说,你刚刚对本府家事进行的猜测全是你用那书上的方法推测出来的?”宁子佩皱着眉头死死盯着我,脸上全是惊异与怀疑。

“我的推测都对了么?”我以问代答,含笑看着他。

“你倒是说说看,这些东西你都是怎么推测出来的?有什么依据?”宁子佩仍旧不肯正面回答,典型的控制型人格,莫非在同性关系中他是攻的那方?咳。

“令尊是经商之人,这点并非我的推测,而是之前去大人府上做客时大人自己说的。”我先声明道,“还有宁老爷纳了两房妾室,这也是您自己说的,庶妹的事是宁夫人那晚在花园中偶尔对我提起的,除此之外其余的才是我的推断。”

宁子佩已冷静下来,面色不变地道:“就算家父是经商之人,常年在外奔忙,你又如何能断言我与家父关系疏离淡薄呢?若只是信口胡言毫无根据,就请莫怪我不念与沧海的同窗旧情而将楚夫人以侮辱朝廷命官之罪收押入监了!”

“@#¥%&…”这一串乱码是三位王爷同时开口各说其话所至,以至于我根本没听清他们都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必定是想告诉宁子佩我是郡主不得无礼什么的,于是将手一摆,霸气侧漏地示意三位王爷先莫要出声,泰然笃定地望着宁子佩道:“我所依据的情况事关大人的个人隐私,大人若要细问,就请借一步说话。”

宁子佩略一点头应了,我便转身引他往旁边人少之处行去,却听楚龙吟笑道:“情儿是我娘子,夫妻一体同心,她要说的我自然也需知晓才行,凤起不会介意我旁听罢?”

宁子佩当然不好拒绝,就算楚龙吟现在不跟去旁听,我回去后一样可以告诉他,我们是夫妻,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宁子佩没有任何理由要求我对楚龙吟保守外人的隐私。

楚龙吟话音才落,楚凤箫亦开口道:“凤起,我也想听听情儿的推理,可否?”

宁子佩回眸看他一眼,低声道:“你这么问我可就见外了。”

于是我们便将三个王爷丢在原地,径直去了院子一隅,我瞥见逸王爷正要开口时被迅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制止住,就未再吱声,旁边辽王爷也没有任何反应,略一转念便明白了——迅和辽王爷都有功夫在身,迅的功夫自不必说,瞅辽王爷的神色只怕也是修过内功的,习武之人本就比常人耳更聪、目更明,而修习内功更可将身体机能成倍的发挥出来,所以纵使我们几人跑到院子角落里说悄悄话,迅和辽王爷大概也是能够竖耳听到的。

难怪这两个人都一副不急不慌不感兴趣的样子,我悄悄冲迅抛了个“老爹你狡猾狡猾滴干活”的眼神过去,他竟也冲我眨了眨左眼,一副坏小子正在干坏事的坏样子。

在角落里站定,我微微歪着头仰起下巴看着宁子佩,这个人外表温和实则内心强势,他是个希望将身边形势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控制欲很强的人,要想让这种人服低,就必须在气势上比他更强才行,所以不能等他开口主导形势,我劈头的第一句便直指话题中心——

钟尔摩斯

“宁大人你,是位‘欢人’。”——欢人是古代对男同性恋者的称呼,我的话音一落,宁子佩的脸色刷地就变了,在古代,爱南(男)风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有那么一段时期甚至还被那些上层名流看做是风雅之事,只不过风雅是一时的,不能代替全部的生活,如果因此而耽误了子嗣,那可就真成了天下笑柄了。所以至今没有生养子女的宁子佩乍闻此言不免心虚,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当然,宁子佩有断袖之癖也不是我推理出来的,这一点楚龙吟在山洞那会儿时就已经告诉过我了,但是宁子佩本人却不知道啊,所以我用来忽悠他足够了。不给他有任何反应的机会,我紧接着道:“有句话说‘眼睛是心灵之窗’,一个人的心思掩藏得再好,也难免在情绪受到极大波动的时候从眼睛里流露出几丝真情实感来。就像我刚才对本案做推测时所说过的:人的行为有时候是不受思想控制的,比如有些人过分激动的时候手就会不由自主地颤动,想停都停不下,而眼睛里的情绪就更难在我们自己看不见的情形下收发自如了。

“当我们不喜欢某人或看见某事时,身体会不自觉地微微转离该人或该事,同样的,当我们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或物时,眼睛的瞳孔就会下意识地扩张,眉毛会上挑或是弯成弓形,眼睛也会不由自主地睁大,这些神态变化出自最真实的本能反应,虽然挑眉或睁大眼睛刻意做也能做出来,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喜欢和高兴是伪装出来的话,笑意不会达到眼底,瞳孔也不会随之放大,而上述这些表情的细微变化如果第一时间出现在脸上,那就几乎可以肯定是出自该人下意识的最真实的反应了。

“宁大人脸上也出现过这样的表情,而且不仅仅只是片刻的事,是几乎在你望着那人的所有时间里都始终保持着这个状态,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宁大人是十分喜欢这个人的,这种喜欢不是仅指欣赏与投契,而是近似于男女之间的吸引与心动,只有心动才能使人长时间地保持这种亢奋,而单纯的欣赏只是一种评价,是很平和的一种情绪,不可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波动。

“宁大人这种持续亢奋的神态和目光只出现在一种情形之下——就是我们应邀前往贵府做客赴宴的那一回,您在望向楚二公子的时候…您心悦楚二公子,并且每每看向我的时候眯起眼睛微扬下巴——这是不喜与排斥的表现,当然您不是只针对我一人,您对所有女性都保持着距离,您府中的丫鬟负责布菜时只给宁夫人夹菜而未给您夹,说明您平时就是这样吩咐她们的,您对女性有排斥感,不喜她们近身,甚至几乎从不落眼正视,而对家夫却热情坦诚,连家中折了姨娘这种私事都肯拿出来说,对楚二公子就更是…所以我断定,您是有南风之雅的人。”

我这番话还未说完时,宁子佩的脸上已经是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了,他没料到我居然当着楚家兄弟尤其是楚凤箫的面就把他的心思说了出来,以至他最后几乎是涨红着脸又羞又恼地到了爆发的边缘,却早已连看都不敢看就站在他身旁的楚凤箫一眼。

眼看着宁子佩就要发飙,忽听得楚凤箫“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惹得宁子佩不由自主地带着惊讶偏脸看他,就连我也有些诧异——楚凤箫难道不是应该正感到尴尬着么?刚才我可是一点都没顾念他的感受——他们两个尴不尴尬我才不会介意。

楚凤箫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他勾着唇角,也偏脸去看宁子佩,复又低声笑道:“宁凤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毛病,读书时就因这个你伤了十里八乡无数怀春少女的芳心,如今又想让整个沙城待嫁女子泪淹全城么?我看你还是莫叫凤起了,改字‘倾城’罢,宁倾城,昔有佳人绝世独立,今看公子引泪倾城——倒也是一段佳话。”

楚凤箫这话里并无任何嫌恶或讥讽之意,反而像是在打趣老朋友一般,完全没有尴尬不自在,仍旧泰然自若微笑坦荡。

不得不佩服他这四两拨千金的一招,将这么一件难堪的事轻而易举地转化成了一个亲切的玩笑,连宁子佩原本恨不能钻进地缝去的困窘都因之渐渐消退,他望了楚凤箫片刻,眼眸一弯,转回头来自语般低声骂了一句:“连你楚老二这么个混球爷都倾不了,还倾个鸟的城!”

楚凤箫望天摇头,宁子佩就垂着眼皮儿笑,半晌才又抬起头看向我,语气已是平和了不少,道:“楚夫人又是如何推断出我与家父关系不好的呢?”

我便接着方才的话题续道:“令尊经商,常年在外跑生意,没有时间与自己的儿女相处,久而久之你们彼此的关系自然会越来越疏远,因此宁大人你才同令慈的关系更加亲密,进而只对令慈产生认同感。又因为对令慈的过分认同,当令尊先后纳了两房妾室进门之后,令慈所表现出的对其他女子反感和厌恶的情续就十成十地转给了你。

“这种情绪在那时尚年幼的宁大人你的心中日积月累,对正在成长中的你造成了很强的影响,善恶亲疏的评估标准由此形成,使得宁大人你对自己的父亲愈加不满、对除自己母亲及庶妹之外的女人完全不能信任和产生好感,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大人你成年之后不喜女子。

“而父亲毕竟是血亲,父子天性再怎样也无法泯灭,但凡为人,谁都缺不了父爱和母爱,纵然宁大人对父亲有着不满情绪,可内心深处还是渴望被父亲关怀或重视的,只不过这种渴望连你自己也未察觉罢了。

“因大人你受令慈溺爱,自小就生活在后宅之中,身边皆是女子,极度缺乏来自同性之人的关爱和认可,这种缺乏又经日积月累,终于演变成为对同性的过分关注和亲昵,以至转为…龙阳之好,其实是潜意识里想要弥补同性关爱的不足罢了。

“以上,皆是我所说的那本书中阐述的理论,龙阳之好者,多半家中父母关系不和或破裂,而其本人则亲其母、远其父——在这里,依据和结论可以互为因果、反向推理亦能成立。

“说到宁大人不喜热闹、知交不多,我是由大人腰间所挂的这块圆柱形玉饰上看出来的:这枚玉饰通体墨绿、没有丝毫杂色,更无任何雕纹,而用来络着他的绦子亦是纯色编成,花样简单——这类的人通常不大喜欢一群人在一起吵吵嚷嚷,也不大重视表面的交友关系,只与少数能真正交心的人长久交往,不能说是性格孤僻,只能说宁大人是个很简单的人。

“再说到宁大人性子里的强势:我注意到大人坐在桌边与人讨论问题时,双手十指分开并只将指尖相抵而非交叉相握,两只手掌并不接触,这样的手势谓之‘尖塔式手势’,尖塔式手势是一个人十分自信的表现。另外,宁大人方才在与我产生争论的时候双脚叉开站立,且随着争论激烈下意识地越叉越大,这种潜在的心理叫作‘领地意识’,就如同每个狼群都有自己的领土一般,领土越大越能表现出自己的强悍,人也是群体活动的种族,所以表现强势的意识也是类似的。

“然而大人虽然性格强势却绝不张扬,只看大人走路时的姿势便能知道——低眉敛颌,步履轻稳谨慎,这一点要归诸于你自幼身边相处的皆是女子的原因,虽然从小生活在女人堆里通常会令男人带上脂粉气,但幸好大人天生就是个要强的,没有像大多数处于同样境遇中的男子那般把自己置于弱势地位而只想寻求保护,大人反而是更加追求使自己变强的那一类人,因为只有自己变强了才能更好地保护母亲和姊妹,这便又涉及到那书中阐述的一项观点:

“所谓阴阳互融、异性相吸,通常情况下母子与父女的关系分别要比母女与父子的关系更亲密,在人三至五岁的时候开始有了性别之分,因而出于原始的占有欲与嫉妒心会对父母中异性的一方产生依恋与独占情绪,并对同性的一方产生排斥与嫉妒之心。

“但与此同时,父亲和母亲之间亲密的夫妻关系会让孩子下意识地模仿学习双亲中同性的那一方以期在异性一方的眼中得到同样亲密的对待,比如男孩子会模仿父亲的行为、说话方式和行事作风等等,希望能在母亲那里得到相同的平等对待,而在宁大人这里,又因为不满令尊对令慈的冷落,潜意识里便想使自己变得比令尊更强,以替代他来照顾和保护令慈,这就是大人这种既强势却又能示弱忍让的性格形成的主要原因。

“最后再说说我是如何知道大人不喜欢吃鸭头的,”我抿了抿说得有些发干的嘴唇,看着宁子佩已经怔忡的脸轻笑,“当时那道菜就放在大人你和尊夫人的面前,而尊夫人恰巧似乎很喜欢吃鸭头,所以每当她动筷夹它或是入口时,宁大人你总会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倾向远离尊夫人的一侧并且移开视线,这种举动被那本书命名为‘阻断行为’,即身体本能地对不喜欢的人或物回避开,阻断任何发生接触的可能性。——以上就是我的推理思路和引用的那本书上所阐述的理论依据,现在宁大人可否能正面回答我——关于我的这些推理,究竟对了几成?”我说罢牢牢地盯住宁子佩的眼睛,逼他正面作答不容回避。

宁子佩皱着眉头沉默良久,终于艰涩地开口道:“就算你料中了绝大部分,可又能说明什么呢?毕竟那凶犯不是我,你根本从未与他照过面,更没有机会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你又如何能保证仅凭他的某一行为就能十成十地断定他的生活背景和心理状态呢?”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平静地道,“但我相信凶手为尸体摆放姿势的行为必定有他的用意,而且我有八成的信心敢断定这个凶手的想法和心理已经不属于正常人了,换句话说就是——他是个心理和人性发生了扭曲的‘癫狂症(精神病)’病人,即我们所说的变态杀人凶手,而如果当真如此的话,他的行为模式以及作案原因和背景反而更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我从那本书上看来的推理方法就更有针对性了。”

宁子佩仍在做最后的坚持:“太过依赖书本上的知识也未必实用,毕竟你对凶手所做的推理眼下无法证实,而你对我的那些推断虽然绝大部分正确,但仅以那几点为例的话似乎说服力还不够强…”

“那么如果我再推断中关于大人的一件事,大人是否就肯允我将这种法子用在凶手身上了?”我立刻追问。宁子佩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楚凤箫歪着头看他:“我们时间已经不多,除非你有更好的法子迅速缩小搜查范围,否则又何妨按情儿的法子一试?”

宁子佩伸手在自己脸上搓了一把,叹声笑道:“我以一敌三,不是你们对手,识实务者为俊杰——也罢,若楚夫人能再让我吃一回惊,我便再不反对了,如何?”

我立刻伸手向他的左腿一指,飞快地道:“宁大人你小时候曾经在用左腿迈门槛儿的时候被自己的衣摆绊倒过并且摔得相当惨对不对?”

“你——”宁子佩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瞪着我。

“因为我注意到你每次出门迈门槛的时候都刻意地低头仔细看过门槛的位置后才肯迈腿并且将下摆拎得很高因此显得相当不自然另外不论你走到门前原本该轮到哪条腿迈门槛都会调整成用右腿来迈因为幼时那次被绊倒摔惨给你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和阴影从此后不敢再用左腿迈门槛从而逐渐形成了习惯所以你总会下意识地调整成用右腿来迈——对是不对?”我因为自己再一次推理正确而兴奋得几乎一口气说下来这一大串的推理依据。

宁子佩转身就走,边走边道:“楚夫人刚才说凶手之所以给死者摆出那样的姿势是因为幼时的某种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逐渐形成了习惯且融入他的潜意识中了,对么?”

我知道宁子佩终于因自己的事例对我的推理依据产生了认同感,不由转脸冲着楚龙吟胜利一笑,迎接我的是他完全信任与绝对纵容的笑容,更有着我乐意看到的惊艳与欣赏…嘿!

受害标准

重新回到院子中央,三位王爷面色不变地“候”在那里,庄秋水已经重新将尸体检验完毕,此刻却未在现场,听说正在厢房里为那三个可怜的女孩子做简单的医学检查。

“你们几个的悄悄话咕叽完了?可以重新开始查案了么?”辽王爷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毕竟他的妻女此刻还处在危险之中,能容忍我们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了。

我们四人连忙应是,宁子佩先吩咐一名下人去前厅通知众衙吏,依照我刚才推测出的线索叫他们只挑出死亡时是二十五、六岁年纪的女受害者的案件来查阅,随后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转脸向我道:“就请楚夫人继续对凶手进行推理罢。”

我也不耽搁,将头一点,道:“方才说到凶手为受害者摆出这样的姿势是为了想弥补和美化记忆中的遗憾或是想将之彻底替代、消除,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弄清的问题就是这段记忆的主角是谁?也就是说,那位与凶手关系亲密、却在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时惨死的女子是谁?所谓的关系亲密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且看凶手给死者摆出的姿势,刚刚我们说这是一种安然祥和的姿势,从生理心理学和行为心理学的角度…咳,我是说,从那本书中所研究的论点来看,这样的姿势有时也表明了凶手对他的受害者——或者说成是他的‘杰作’,有着一种膜拜或是忏悔的心理。

“为何说会有膜拜心理呢?请细看死者的手:手心向下覆于腹部,这腹部是孕育后代延续种族的地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这个地方获得的生命,没有这里就没有我们,而凶手将死者摆成以手护腹的姿势,很有些要保护这里的意味。并且同远古部落的图腾崇拜一样,有些部落崇拜蛇图腾,是因为蛇的形状很像男子的——呃,嗯…那个,反正,咳。而那个罢,又能带来种族的繁衍和壮大,所以被视为一种神圣的存在。

“因此我觉得凶手这一行为同蛇图腾崇拜有着异曲同工的意思,蛇图腾被崇拜是因为它被看做生命产生的‘圣器’,而凶手对女人腹部的保护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崇拜,但他崇拜的只是他自己的图腾,与他息息相关亲密无间——说到这个地步,似乎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个对凶手至关重要、让他想挽回、想保护,并近乎于膜拜的女人——只能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是从母亲的肚子里降生于世的,所以他对这个部位有着亲切感和保护欲,再联系之前的推理,我大胆得出一个结论,即:这个女子的身份是凶手的母亲,母子两个的关系十分亲密,然而因为某种原因,凶手的母亲在凶手面前惨死,给凶手的心灵造成了十分严重的创伤,导致其思想和行为开始有些异于常人,这样的情况被称为‘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

“所谓‘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书中的解释是指人在遭遇或对抗重大压力后——比如生命遭到威胁、严重的肉体伤害、身体或心灵上的胁迫等等而受到异乎寻常的威胁性、灾难性的心理创伤所引起的一种异常的精神反应,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心理障碍。

“在遭受如此巨大的心理创伤后,如果当事人没有及时调整心态,反而将自己封闭起来终日沉浸在受创的情绪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引发这样的症状。如果凶手有这样的症状的话,通常会出现两种反应:一是再体验,二是回避反应。

“所谓再体验,是指凶手曾遭受的精神创伤的情境会在他的思维与记忆中反复地、不由自主地涌现,闯入意识中索绕不去,梦境中亦经常出现。有时会出现‘重演’性发作,再度恍如身临险境,出现错觉、幻觉、精神恍惚等情况,有时还会有‘触景生情’式的精神痛苦。

“而回避反应则与再体验相反,凶手会对曾经历的创伤情境刻意地选择遗忘,经历的事件被排除于记忆之外,即使脑子里会不由自主地提醒自己,也会被自己予以否认、不肯相信。

“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凶手之所以为他的每个受害者摆放姿势,要么是对记忆中的事件重新体验,要么就是在回避那件事真正的事实而自欺欺人地重新做个假象。而不管凶手是这两种反应中的哪一种情况,我都认为这个凶手的思维和心态已经异于常人了,就是医者所谓的‘癫狂症’,用俗话说就是疯子——一个有着正常人的智力却像疯子一样思考和行事的变态!

“于是结合此前我们所作出的所有对这名凶手的推测,大致是这样的一个范围:凶手的年龄在十八至三十五岁之间,孔武有力,很可能身怀功夫,并且懂得迷药的配制,说明他有一定的交游和阅历;凶手和其母的关系十分亲密,多半同宁大人一样从小是被母亲带在身边宠溺着作养的,因而同其父关系疏远;其母二十五、六岁时因某事惨死,那时他的年纪应超不过十二三,所以如果凶手现在的年纪在十八至三十五岁之间的话,那么他母亲死亡的时间约是六至十二年前之间,如此一来我们需要查找的范围就又能缩小了。

“以上就是我眼下所能做出的所有推测了,要想尽快找到凶手的话,我认为还是得想法子从那三个受害的孩子口中问出线索来更好些。”

宁子佩这人虽说是个好强的,但他一旦认可了你,做起事来倒也十分干脆,见他立刻又叫了下人过来,把我刚才对凶手情况的总结让人递到前厅衙吏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