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那木头一开始居然还想瞒我——我就知道必然是你这小臭丫头授意他不许告诉我的,于是我就对他说:‘情儿让你瞒我的事情无外乎两种,要么是会让我涉险之事,要么就是涉及凤箫之事,然而这两种情况之于情儿的危险更甚,若换作你是我,你肯让一个女人去替你承担这些事么?’

“傻家伙自然是摇头,于是我便说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肯做的事为何要让我去做?对情儿的承诺固然重要,但与情儿的性命安危相比,承诺又算个屁!所以——你若是觉得承诺重要,你就继续瞒着我,你若是觉得情儿的命重要,就把她对你说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傻家伙一听这话脑袋就更木了,最终…你知道的,情儿,秋水对你…所以他全说了。”

说至此处,楚龙吟故意眨巴着眼睛偏着头看我,见我没有作声,只好带了些许酸意地继续往下讲:“也就是那一次我知道了你这丫头心里转的笨主意——居然想以身试刀用假死来令凤箫死心,不过呢,这个主意虽然笨,却也不是毫无作用——我想起了怀谨世子为兄报仇的那个案子,想到了逸王爷和迅的冰释前嫌,两个例子不都是因为失去了对方才悔悟才通彻的么?所以我就剽窃了情儿你的这个想法,只不过以身试刀的人换成了我自己。

“情儿你既然问过秋水这一方法的可行性,想必也听秋水说了,那家伙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他说虽然人身上并没有那样看上去很严重却不致命的部位,但他可以保证,只要未伤在会立即毙命的部位、且半个时辰内还留有一口气在,他就能将人救活。

“也正是听了他这个保证,我才决定找个机会真正实施这个法子。然而我们一路到了沙城始终没有合适的契机,所以这个法子的具体实施步骤我也一直没有同秋水谈过,后来又出了陈轲的案子,这计划就暂时搁置了。

“直到那晚在幡然湖上的亭子里…子衿的突然出手令人猝不及防,我出于本能地替凤箫去挡那一刀,就在那刀要捅进我胸口的电光火石之间,这个法子突然窜进了我的脑中,于是我豁出去赌这一把,拼尽全力地闪开了心脏要害处,那刀锋就贴着我的心脏边缘捅了进来。

“事实证明秋水那木头果然没有说大话,他还真把我给救回来了,只不过伤得太重,养了三个月还是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害人家想趁情儿你昏迷不醒时鼓捣点那风月情浓之事都力不从心,唉唉,错失了良机,可惜啊可惜…”

“说正事!”听他这一番话下来终于让我感觉到眼前这情形多少有些真实感了,心里这才略略踏实下来,“那晚我不是用迷药把你迷昏过去了么?还有你们是怎么避开楚凤箫安排在王府中准备动手的龙禁卫的?”

“傻丫头,自从雪地露宿那一回之后,你以为秋水有事还会瞒着我么?哼哼,我告诉他,若日后再替你隐瞒我什么事,我就请逸王爷替他做媒,给他找个他不喜欢的人做另一半,他当然就怕了。”楚龙吟坏笑着道。

“大哥才不会怕,他那个人无欲无求的,只怕你就是给他找个嘴歪眼斜的大胖妞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我好笑地摇头。

“谁说要给他找大胖妞儿了,”楚龙吟一挤眼睛,“我说给他找个男人来着。”

“噗——”我忍不住喷了,被他这么一闹心情愈发轻松下来,“所以那天他就把我对他说的一切都转告你了?所以我计划把你迷昏过去之后再出王府赴约的事你也早就知道了?”

“没错,我事先服下了秋水给的解药,所以根本没有被你迷昏,”楚龙吟伸指在我的鼻尖上点了一点,“并且将计就计,让秋水好生保护你——情儿你的目的是要回孩子,所以我告诉秋水一旦你确认了孩子不是假充的,就立刻带着你离开幡然湖。

“秋水会功夫的事,我也是在那天王府夜宴的时候才知道的。宴至一半时我发现秋水不在厅内,他是个若无事绝不会乱走乱动的人,而他不在厅内只可能是因我托他在我无暇他顾的时候照看你、而你也不在厅内的情况下。之后过了好一阵他才从厅外回来,我发现他的袖子被挽了起来,但仍露出了一点疑似血迹的印痕。

“我抽了个空当问他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的情儿,秋水这个人向来不说谎话,除非是我们叮嘱过他,或是我们从来不问他——他不说并不是刻意隐瞒,而只是因为没有人问到他头上罢了,所以我一问他便说了——原来是他跟着你去了后花园,见子衿要偷袭你时本来正要赶过去制止,却不料从树上跳下来个龙禁卫将他拦住了。

“龙禁卫得到过凤箫的命令,监视周围动静不许他人靠近,然而你又不包含在这‘他人’里,宁夫人当时同你在一起,龙禁卫掂度之下便未阻拦你们两人,而秋水靠近时就不得不拦了。秋水听得你同子衿在那厢动起手来,恐你受伤,只好决定先制住那龙禁卫,交过手后龙禁卫被秋水揍得喷了一口血在他袖子上便晕了过去,秋水将他放在了树上暂时藏起身形,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秋水将此事经过告诉我之后,我就忽地有了一计,让秋水不惊动任何人把那名被打晕的龙禁卫带来,并请辽王爷悄悄地将其关入王府大牢,之后再请迅假冒这龙禁卫去打探凤箫那厢有什么计划。照理说秋水的功夫还在迅之上,有他们两个在,对付剩下的三名龙禁卫也足够了,然而当时我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一来防不胜防,二来我们还不知道凤箫把孩子藏在了何处…那时我就已经有了要把孩子带离他身边的想法,毕竟凤箫的心态…实在不宜让孩子跟着他长大。

“所以在知道你想去赴约把孩子要回来的意思之后,我就索性将计就计,让秋水这个绝顶高手贴身保护你我也放心,一旦确定孩子到手就由他立刻带着你离开幡然湖,那时凤箫身边只有一名龙禁卫,秋水对付他绰绰有余。而留着那名龙禁卫让他跟着你们去幡然湖的目的是怕他用龙禁卫之间特有的法子给凤箫或另外两人报信,只有让他远离王府才能不使其和另两名龙禁卫联络上,也能让凤箫那边不会提早发觉。

“而我们这些留在王府的人,自然是要等迅处理了另两名龙禁卫后再有所行动。迅假冒其中之一先将那两个分别调开,然后再逐一制伏——由于那两人都身处暗处,行动诡异,很不好对付,迅很花了一阵时间才彻底摆平,我们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你也该到了幡然湖,这才由王府出来直奔湖边与你和秋水汇合。

“再之后你也就知道了,看到你跳进湖里,迅立刻从我们划的那只船上飞扑过去抢救,我和侍卫们也赶到了亭内…之后情儿你昏了过去,三个月来任凭秋水翻遍了医书用尽了法子也无法将你救醒,只好任你这么一直昏睡,我伤得太重动弹不得,吃饭喝药都是秋水和你那两个王爷老爹亲手喂你的。我这里才刚能坐起来就让他们把我移到同你一张床上,咱们夫妻两个病号凑在一处也方便他们每日来探视不是?最主要的么,我是不愿秋水那小子趁机亲近你,哼,哼哼,你道他那功夫是跟谁学的?竟是跟他老爹学的!

“原来啊,庄栩的前身竟是宫里专为皇帝培养龙禁卫的教头!这些教头既干了这一行就注定没有好下场,每个年老力衰的教头最后都是被一碗毒酒赐死的,以防泄露大内机密,而庄栩入宫做教头之前在江湖上人称‘医武双绝’,自然是说他医术高超,所以他入宫做教头没几年就觉得不妥,然而想脱离时却已晚了,逃了一次没逃成,反被人捉回宫去,当即被赐毒酒一碗,好在庄栩医术高明,先服了粒随身带的解毒药预防,而后假死逃脱,却因此被毒瞎了双眼,武功也尽失,从此后隐姓埋名远走沙城,以行医度日——庄栩本不叫庄栩,至于他本名叫什么,只怕庄夫人和秋水也不知了。

“庄栩有本武功秘笈和一本医术秘笈,尽是其平生所学,秋水就是靠着他老爹传下来的这两本书日夜学习参研才成了一位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然而他那木头似的性子却不是装的,毕竟极小的时候就失了父亲,同庄夫人一直颠沛流离,小小年纪就承担得太多,很难外向起来。说到他不会游水,却也挺有意思:原来庄栩那本武功秘笈有一大缺憾,就是练了这功夫的人都游不得水,至于是什么原因,那就是他们学武之人才懂的了,咱们也没必要穷究。

“关于子衿…人疯了,关在沙城大牢里,估摸着这辈子就在里面终老了;宁子佩呢,同宁夫人和离后便辞了官,我劝他去塞外走走,开阔一下心胸,他倒也听进去了。

“再说到九王爷…那个老变态在死牢里玩儿过了火,硬是让那帮死囚给玩儿死了,善后的事有咱们逸王爷顶着,只上折子说是老家伙水土不服,遗体运回京厚葬也就完事儿了——就他那死状,皇上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虽说他是皇上最为敬重的人,但是在皇家哪里有什么真心可言?九王爷府上不定有几个皇上的眼线呢,他的那点子爱好皇上能不知道?所以这事根本不会追究,已经彻底掩下了。…差不多事情就是这样,呵…欠…为夫困了…”

楚龙吟说了偌长的话,什么细节都提到了,什么人也都说到了,可…可就是不提我的孩子,不提我的云舒…我紧紧在被下捏着拳头,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再次崩溃。

苦海无涯

收回思绪,轻轻替他整好敞开的衣襟,柔声道:“回房去换件衫子罢,一会儿他们来了总得穿得齐整些,免得干娘她又念叨你。”

楚龙吟捞住我即将离开他胸前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坐起身坏笑道:“听说可忆又怀上了,想不到秋水这木头疙瘩还挺有两下子,莫不是他私给自己配了什么易怀胎的药?今儿我得好生拷问拷问他,今年一定得让老子得个小千金才成!”

“你确定若我们再生个女儿将来不会被她两个混世魔王般的哥哥欺负?”我捏着眉心。

“且看那俩小兔崽子哪个敢?!”楚龙吟将眼一瞪,“谁不老实我就送谁去庙里当和尚!”

“要送最好现在就送,我天天的都快被他们两个闹得疯了,”我立刻告状,“你们家云玄,学堂里的孩子被他打了个遍,霸王似的无法无天,手底下还收了七八个小弟,组了个帮派叫‘云雷门’,还请他外公当什么名誉掌门为他们撑腰——这整个雷神岛都是他外公的,还撑的哪门子腰?!放眼整个岛上谁敢惹他这个混世魔王?!成天斗鸡走狗上窜下跳,搞得岛上居民一见着他身影就人人自危,混蛋事每天不干上一两件就浑身难受!

“还有你们家云悠,小小年纪一万个心眼儿,骗吃骗喝骗钱骗玩儿,男女老少一个都不放过,上回竟然骗到他外公头上了,硬从爹那里哄走了十两银子全买了糖吃!十两银子啊!能买多少糖!?把咱们家全塞满了也花不清!更可恨的是这小混蛋还给云玄助黑拳,云玄打完人就走了,他还得再敲被打的人一笔钱才罢休!

“你在私塾教书又不教他们两个那一班,他们的先生都拿这两个没办法,咱们这家门哪天没有一两个跑来告状的人冲进来找我评理?害得我天天紧关着门假装不在家,爹比你还溺爱他们两个,回回我找爹诉苦都被挡回来,搞得俩小混蛋愈发有了仗势,一看我恼了就往爹那里跑,让爹护在屁股后头还冲我做鬼脸,真真气死人了!赶紧把他们送走!送走了省心!”

楚龙吟哈哈笑着将我揽住:“娘子莫气,娘子莫气,娘子辛苦了,今晚为夫好生慰劳慰劳娘子——我在上面,可好?娘子你只管躺着享受就是…”

“你——闭嘴!跟你说正经的,你又来这套,护犊子也没这么护的!我——我不干了!我回娘家去!呜呜呜…”我恨恨地挥拳捶他。

“这雷神岛不就是你娘家?”楚龙吟笑个不住,“去了岳父那里他不是比我还惯着那俩小混蛋?”

“我又不是只他这一个爹!我去京都找父王去!以前说的一年住雷神岛一年住京都的规矩我看废了算了,以后我就住京都!你们祖孙四个自个儿在雷神岛逍遥快活罢!”我怒道。

“嗳嗳,娘子莫恼,娘子莫恼,”楚龙吟笑意不止地用力揽住百般挣扎的我,“逸王今儿不就送秋水他们娘儿几个一起过来了么,他信里说这回要在雷神岛上住上个把月,到时你就有了能为你做主之人——秋水他们不也应你之请这一回将药铺彻底转移到雷神岛上来开了么?今后他们家就在这里生根了,你也有了可忆陪你聊天说话,有了干娘疼你,有了义兄护着你,还多了个小侄子承欢,照我看逸王爷这回回去后用不了多久就耐不住寂寞了,必然也要跑来雷神岛同我们在一起的,再加上…凤箫,大家快快活活地在一起,总算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娘子你还生的什么气?多了这么些来疼咱们儿子同时又能让咱们儿子可以尽情捉弄的家伙,娘子你也可以歇歇了。”

听了他这话,心情这才好了不少,想起那锅烧糊的鱼,不由哎呀了一声:“晚饭!晚饭还没弄呢!我得赶紧——”

“情儿情儿情儿…”楚龙吟忙笑着拉住要往外冲的我,“为夫早便料到你这小笨蛋那半吊子的厨艺赶不上趟,方才从学堂回来的路上顺便去张家饭馆点了几个菜,稍后就送过来了,那么一大伙子人今儿全到齐了,你就是厨艺再高超这会子也来不及做了。”

“好…好罢,原想今儿让云舒尝尝我亲手做的鱼呢…”我不免有些遗憾。

“傻丫头,”楚龙吟轻抚着我脑后发丝柔声道,“云舒一直都在,什么时候不能尝?”

我点点头,心中又揪又暖,掩饰住略显激动的心情,理了理发丝就想开门出去,却见楚龙吟又是一拉我,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而后悄悄过去将门开了一道缝,我们俩便从这缝里一齐往外瞅,见云玄和云悠两个小子正并肩坐在门外台矶上背对着门低声嘀咕,一个道:“何小苗那小子忒没骨气,今儿我才揍了他几拳他就哭着求起饶来,倒教我不好再下手,真不痛快!”

另一个便道:“你倒是走得痛快,我在后面跟着,正看见那小子忿不过,叫了两个十来岁大的孩子想追上你去讨回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他们拦下了,害得身上这衫子破成这副样子,娘没撕了我就算好的。”

那一个扭了脸在这一个的脸上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道:“伤了哪里了?过来,我帮你上药,方才从屋里出来我把外伤药一并拿出来了。”说着拽过这个的胳膊撸高袖子便在那青紫处小心抹起来,“你平时精得猴子似的,怎么这回倒犯起傻来?双拳难敌四手,跟他们硬碰硬做什么,该当去叫我,我才跟外公学了几招新功夫,正愁没机会施展呢。”

这一个便笑:“我当然想把麻烦推给你自己省事了,谁知他们…哼,他们说话不中听,被我听到在骂你,这火气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

那一个伸手在这一个的头上敲了一下子:“骂就骂呗,又骂不掉我一块肉,平时你巴不得我捱娘的骂呢,这会子倒知道护我了?”

这一个揉了揉被敲疼的地方,咧开一口亮晶晶的小白牙笑道:“小爷本来就护短,我的人我骂可以,别人骂不得,我打可以,别人打不得,谁敢骂我的人打我的人,小爷穷尽一切办法也要让那人惨到哭爹叫娘!”

那一个便又在这一个的头上敲了一记,笑道:“啥叫‘你的人’?我是你哥,你是我的人才对!上面这话也该我说!——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不许你同人动手,好汉不吃眼前亏,看你这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晚上要是疼得受不了可不许你再抱着我抹眼泪儿!”

“你也不过比我早出生不到一柱香功夫罢了,凭啥什么事都你自己一个人担?!小爷也是男人,同你是一个爹一个娘生出来的,你敢不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一个曲指在那一个的脑门儿上狠狠弹了一下。

“不敢不敢,爷您是咱们家的‘尊’,小的敢不听您的?”那一个抹了把脑门,一伸胳膊将这一个的肩膀搂住,压低声音道:“何小苗那小子记吃不记打,脸皮比他娘还厚,我看下次咱们得变变方式了,总归我们的目的是把他娘儿俩赶出雷神岛去,收拾他不如直接收拾他娘,省得那女人身为寡妇还不知检点,天天去勾搭咱爹,害咱娘不高兴。”

这一个眼珠儿转了几转,坏笑了两声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去月老坊给那婆娘报上名,吹她个花容月貌多才多金,届时必然有百八十个急着找老婆的汉子跑来探视她,俗语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家门外要是天天都徘徊着七八条汉子,这闲言碎语能少得了么?雷神岛就这么大,什么闲话传不开?到时候儿不用咱们逼她,她自己就住不下去了,她脸皮再厚也得过活、也得同人来往不是?若是人人都避着她恐沾上流言,你道她还能若无其事地住在雷神岛上不走?”

“好主意!”那一个一拍这一个的后背,把这一个拍得直咧嘴,“就这么着!明儿一早我就去给她报名,再让外公手下的汉子们乔装成来相亲的,先造起势来再说!”

见这两个小子偷偷笑成一团,活像两只才刚偷吃了香油的小老鼠,忍不住同楚龙吟相视而笑。我不求自己的孩子多有能耐,做官、发财、受人瞩目,都比不上健康快乐、兄弟亲密。什么先天的遗传后天的环境都不重要,什么样的孩子取决于他有什么样的爹娘,我无比庆幸老天让我拥有了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豁达潇洒不仅仅在改变着我,也在影响着我和他的孩子,我相信,这一对双生兄弟,绝然不会步上父辈的后尘,他们会相亲相爱直到皓首,他们会有幸福的人生,他们,一定会活得很好很好。

打开门走出去,天空晚霞映着桃花正是一片灿烂,院门忽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探进一张与身边这爷儿仨几乎完全相似的小脸儿来,带着温和沉静的微笑,穿着一袭雪似的春衫,秀秀挺挺地立在那里,一双明眸望向我,轻声开口,道了声:“娘。”

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拉入怀中,鼻中泛着酸,不敢用力收臂怕抱疼了他,只得用手轻轻抚着他披在身后的柔顺的黑发,语声哽咽地道:“云舒,回来了?累不累?饿了么?想吃什么?穿这衫子冷不冷?渴了么?有没有受委屈?身上有没有伤着痛着?有没有…”

“娘,”怀里的孩子温声笑起来,双臂轻轻拥着我的腰,“您看舒儿不是好好儿的在这儿呢么?莫要担心,娘,舒儿一切都好,倒是娘却比上回舒儿离开前瘦了,是不是没好生吃饭?”

“吃呢,吃呢,娘吃得可多了。”忍不住落下泪来,心中愈发暖并痛着。

云舒抬了一只手,用袖子替我揩着脸上泪水,依旧笑得温润如风:“娘,快莫掉泪了,看哭红了鼻子,春天最容易皴皮肤,待会儿脸上又该疼了。娘,舒儿不是回来了么?娘该开心才是,舒儿以后不走了,一辈子陪着娘,娘不喜欢么?”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傻孩子,娘这是太高兴的过…”我连忙强按下险些失控的情绪,埋下头来在云舒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这才将他放开。

“娘…”云舒红了脸,羞涩地垂了垂睫毛长长的眸子,而后抬手替我整理方才因相拥而致有些纷乱的发丝,“娘,舒儿这一次跟爹去了南国,给您买了一把镶红豆的木梳,也不知您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舒儿给娘买的东西娘哪有不喜欢的?!”含着泪花笑起来,心中只剩了暖。

“大哥!”两个清脆的声音齐刷刷地叫着,一左一右飞扑过来,其中一个将云舒狠狠抱了嚷道:“这回给我们带什么稀奇的礼物了?上回你和二叔从西川寄回来的水苍玉让云玄给摔坏了,这一次啥也甭给他!”

“二叔呢?二叔呢?我想二叔了!今儿晚上我要和二叔睡!我要听二叔讲你们游历天下的新奇见闻!谁也甭跟我抢二叔!”另一个也嚷嚷着。

从三个孩子的身上抬起笑眼来望向院门外,见桃花树下静静地立着一袭白衫,黑软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是沉静温柔的微笑,海风轻抚下衫角轻扬,如温玉,如逸云,如红尘之外不食烟火的白衣仙人。常年在外游方的经历并未给他那如月的容颜上增添任何岁月的印迹,倒是那白衣飒飒的风姿更教我忆起了多年前清城小湖上散发弄舟、对酒当歌的身影来。

“大嫂。”他温润地笑,平和如春风,“我们回来了。”

“辛苦了,凤箫。”我也望着他微笑,“快进来罢,你大哥早就想你了,一整天坐立不安,不看见你进门是安不下心来的。”

“我也想他了,所以才跟师父求了情,让我带着云舒比书信上说的早了十来天回来,”楚凤箫微笑着走过来,步伐轻且稳,似一抹流云掠过晴空,“从此后就要叨扰你们了。”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笑着迎他入院,“本就是一家人,早该生活在一起。房子你大哥早就给你们找好了,就离这儿不远,也临着海,学堂那里也给云舒递了入学申请,随时可以就学,你大哥也提前跟书院的院士打了招呼,只看你想要教孩子们哪门课,到时再安排就是。”

“让大哥和嫂子操心了。”楚凤箫偏身欠了欠肩以示礼谢。

“你再说这么疏远的话我可就生气了,”我佯怒地瞪着他,“怎么游历天下自在潇洒了这么些年反而行事更加迂腐了?你哥当年带发出家修行也是一样的经历,怎他就养成了那副没皮没脸的样儿,你却恰相反呢?难道不是一个师父带的?”

“是一个师父,”楚凤箫不由笑弯了眼睛,“大哥当年亲自带我去寺里拜的师,怎会有错?只不过家里已经有了一个没皮没脸的人了,何苦再多一个让大嫂头疼呢?”

“好家伙,才一回来就编排我的不是,你小子是不是欠揍了?”换了身干净衣衫的楚龙吟笑着从屋里迎出来,先几步上去把云舒一把从地上拔起来扛在了肩上,惹得正缠着云舒问东问西的云玄和云悠两个一阵吱哇乱叫。

“大哥几时也这么讲礼数了,见我们回来还特意换身衣服?”楚凤箫笑着也迎面过去。

楚龙吟在云舒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才把他放下地,而后突地大步迈上来一把将楚凤箫摁进怀里,笑道:“就你嫂子爱讲究,逼着我换了,照我的意思大家都光着屁股相见,回归自然才好呢!”

“那可不成!爹你的屁股臭臭,会熏到我们的!”云玄那厢耳尖听到了,捏着鼻子叫道。

“放你小王八羔子的屁!哪个说老子屁股臭了?”楚龙吟回过头去瞪他儿子。

“娘说的!昨晚你们两个在房里折腾,我亲耳听见娘说——唔唔!”

我一边捂着云玄的嘴一边假做什么事也未发生地招呼众人:“都进房去说话,云悠,给你二叔和哥哥泡茶,我到外面看看你们逸外公和庄舅舅一家快到了没。”

“娘,您也进来坐罢,外公他们又不是不认得路。”云舒好笑地望着我柔声说道,那神情、语气、细腻体贴的心思都像极了他的亲生父亲。

于是厚着脸皮同众人一起进了屋,只坐在云舒身边拉了他的手细细地问他这段日子同他父亲在外游历的点点滴滴——身为母亲却没能时时在他身边给予他应有的母爱,这令我始终对云舒有着莫大的亏欠感,这个孩子从在我腹中时起就多灾多难,尤其是那一回在幡然湖上,任谁也想不到楚凤箫当时沉湖的其实也只是个被易容成云舒相貌的死婴,真正的云舒就是我第一次抢回船上的那个婴儿——楚凤箫让龙禁卫在他的脸上覆了两层人皮面具,后来我跳下湖去救假的云舒时把真云舒放在了船舱里,再后来楚龙吟被子衿刺中,所有人都只顾了我们这厢而忘记了船舱里的孩子,那一次回去后云舒被冻得发了高烧,险些就…夭折了。对他,我有太多太多的疼惜和愧疚,总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后悔没有珍惜,幡然醒悟时已是太迟,幸好楚龙吟命大,当初被子衿刺了那一刀后看似毙命实则尚留有一口气在,只是楚凤箫早被眼前情形震得心神俱裂,只当他死了,这才突然大悟,悟到自己有多么的傻,有这样一个疼自己爱自己的亲哥哥不懂珍惜,悟到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多可笑。

好在一切尚可挽回,楚凤箫的癫狂症在这样一番冲击下并未向着最严重的一端发展,反而像是以毒攻毒般地被镇压住了,然而楚龙吟仍不肯放心,便带了楚凤箫一同去他当年带发出家的那座寺里拜了他的师父为师,楚龙吟相信他自己之所以没有像楚凤箫一样受遗传的癫狂症影响,得益于那位高僧带着他游历天下数年的经历。

天地浩然,人如蝼蚁,世间百态,苦乐无极。一个人胸中有再多的怨,再多的不平,当把自己置身于广袤的天地中和茫茫的人海里时,他就会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是多么的不值一提。你苦,有人比你更苦,你难,有人比你更难,可再苦再难,渺小脆弱的人类也仍在想尽办法地活下去,千方百计的想要活得更好。饥饿时食亲儿骨肉,危难时自断肢体求生,哪一种不震撼人心?你那幼稚纠结的儿女情长与之相比简直像个无滋无味的笑话,你还会执着于此么?

楚龙吟希望楚凤箫通过见天识地而开阔心胸,通过旁观不同人的人生而知晓自己真正所求,通过我下了狠心而让他带着一起去游历天下的云舒让他感悟亲情的可贵,届时他就不会再纠结于儿女情长难分难难舍的执念了,而待他彻底放下一切,心中释然之后,就是我们这些饱经磨难考验的人最终合格、可以团圆幸福至终老的时候。

楚凤箫合格了,他带着与我初次相遇时的那个温润如玉的他回来,没有心魔,没有残念,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地回来,他还是楚龙吟那聪明温和的弟弟,还是我知心信任的知己,是云舒相依为命的父亲,是云玄和云悠敬重亲近的叔叔,是我们这个偌大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是无边苦海中蓦然回头的情痴,是我穿越至这异世界后,第一次为之动心的,泛舟湖上的白衣男子。

不疯魔,不成活,若成佛,先入魔。——那年八月十五楚凤箫月饼中的偈语,就以此为我的故事收一个不算漂亮、但还是对美好生活充满着希望的尾罢。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

这是一部让我经历了各种心灵磨难的作品,比之当初创作事件簿时尤甚。曾经说过作者的每一部作品都像是自己的孩子,哪怕它长得再丑、再傻、再不讨人喜欢,身为“母亲”的我也一样爱它疼它护它。可是…这一部作品实在让我感到不堪回首,从被人质疑到自我质疑,从鼓足勇气坚持自己的想法到抓狂地想着怎样做出改变,从喜欢和文下评论区的读者朋友们互动交流到惧怕看到那一楼楼小小黑字散发出的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从《我的穿越时光》到《穿越事件簿》,我看到了自己的成长和成熟,从《穿越事件簿》到《穿越杂事儿》,我却不知道自己几经艰难所做出的改变究竟算是从善如流还是失去自我。

有人说:这么多读者都要求你改变,你若还坚持己见那就是死不认错,是不虚心听取意见。可我觉得一个作者如果因“所有的读者”都要求你改变而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想法,那当真是一件再悲哀不过的事,悲哀的不是所有读者对你的不认可,悲哀的是你终于为了取悦别人而放弃了你所挚爱的写作事业中所一直坚持并保留的自尊。

也有朋友劝我说你不必在意那些反对意见,写你自己的就好了,放宽心淡然以对。说实话,我尝试过不去看任何评论,假装听不见任何反对的声音,可这么做反而让我心里更加没底,我得承认我就是很在意读者的看法,不听不看,那是消极自大,我在意因为我想让自己进步,人在逆境中的成长不是更快么?而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我在前面所写的那样:自我怀疑,抓狂,敏感,焦虑,神经兮兮。

最终本文还是以如此狗血+天雷的方式结束了,有朋友拿它同事件簿相比,说它苦情,说它逼仄,说它不够大气,我不否认,因为我本就不想写一部事件簿第二出来,如果我的作品全都是一个风格和布局,莫说读者朋友们会看腻,连我自己也会写腻。但我承认它狗血,它雷人,它矫情,它纠结,可,哪怕它一个优点也无,一个读者也无,它也是我的孩子,是我历时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一个键一个键地按出来的,它的确让我爱之也恨之,因为它证明了我的不坚定和不勇敢,也承载了这一路走来太多的快乐与不快乐,它是我写作道路上最难走的一段路,让我难忘又不愿忆起。

因以上种种,不免心生感慨,忍不住后记一下,就这些。

关于剧情,原想在此解释些什么,可解释得多了就成了为自己上不得台面的文笔找的各种借口,所以免了。

谢幕之前想要对读者朋友们说很多感谢的话,可千言万语也无法尽述我的感动和感激,既然“淡极始知花更艳”,那就不妨“简极方显情意深”吧,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表达我最深的谢意,致那些明知登上了我这艘贼船还肯与我同舟共济无怨无悔的读者朋友们??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