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两道硬菜上来。”雷猛摸出一枚鹰洋拍在油腻腻的桌子上。

看见银洋,老板眼睛放光,乡下小店平日里哪见过银子啊,小本生意每天最多进账连一吊钱都不够,这一枚鹰洋能在城里大馆子置办一桌上等的酒菜了。

店家夫妇忙着把家里报晓的公鸡给杀了,在厨房忙着褪毛,十六七岁的小伙计先给他们上了一坛子白酒,几个粗瓷碗中摆着刚烙的鸡蛋烙馍,还有一碟小葱拌豆腐。

“煮几个鸡蛋。”刘彦直吩咐道,他不会照料孩子,只记得自己小时候生了病,妈妈总是煮一个鸡蛋来安慰自己。

苏菲抱着孩子坐在棚下,凉帽遮挡着她的金头发,再加上天色已晚,小伙计也没注意到这个身材娇小的官差是个洋女人。

包袱里还有林怀远给他们准备的肉干和大饼,小伙计又拿来几根大葱,大伙儿用大饼卷着大葱,大快朵颐起来。

“客官从近江府来?”小伙计长得很机灵,话也稠密。

“是啊,你去过近江?”刘彦直随口答道。

“没去过,我连县城都没进过。”小伙计挠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他脑后拖着一根大辫子,看起来很久没打理过,油腻腻的很是肮脏。

“那你们见过洋人么?”小伙计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警觉,难道露马脚了,雷猛不动声色握住了刀柄。

“见过。”刘彦直答道,他从小伙计的眼神中看出,这孩子并未看出苏菲的真面目。

“那洋人是不是膝盖不能打弯,走路都是直挺挺的?”小伙计好奇心很强。

“谁告诉你的?”刘彦直笑道,“洋人又不是妖魔鬼怪,也是普通人,只不过住在万里遥远的地方,长的和咱们大清的百姓有些不同罢了。”

“他们可不就是妖魔鬼怪么。”小伙计压低声音道,“我听过路的客人说,洋人的兵舰都是铁打的,上面摆满了红衣大炮,发一阵炮就能把近江府给轰平了,除非拿狗血泼他们,能破洋人的大炮。”

刘彦直哈哈大笑:“没等你端着一盆狗血靠上去,就被洋人的快枪打倒了,这事儿不靠谱,纯属瞎扯。”

小伙计很严肃的反驳道:“洋枪也不是不能破,我听他们说,义和拳的大师兄烧的符水喝下去,能刀枪不入哩。”

刘彦直还想再教育他两句,雷猛干咳一声,再说可就要露馅了。

小伙计却意犹未尽道:“最坏的还不是洋人的兵马,是洋人的教堂,他们专门偷小孩,开膛破肚,用血涂教堂的墙壁,把五脏六腑放在玻璃瓶子里,听说是做长生不老药用的。”

店家端着一盘腊肉过来,乐呵呵道:“客官慢用,小栓你胡咧咧什么呢,也不怕客官笑话。”

小伙子道:“叔,我可没胡说,教堂后门,整天往外扔死孩子,这事儿谁不知道。”

刘彦直道:“掌柜的,我们随便唠嗑,没关系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店家道:“都这么说,八成是真的,伤天害理啊,还有那些信教的人,一个个都是好东西。”

“莫非教民为非作歹,祸害乡里?”刘彦直问道。

“可不是么,教民信了洋人的什么天主教,整天拿个十字架,就跟中了功名一般神气,比我们平头百姓高了一头,欺凌乡里,连地主乡绅都斗不过他们,为啥,还不是洋人牧师给他们撑腰,惹出官司,官府也偏向他们,你说咱们老百姓能不恨他们么,得亏巡抚大人英明,一心向着咱们老百姓…”

他婆娘在锅屋喊了一声什么,店家赔个笑,去帮忙了,小伙计也去帮官差老爷们喂马,刘彦直低声问苏菲:“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吧?”

第五十七章 跋涉

苏菲穿着不合身的号衣,顶着红缨凉帽,蓬头垢面,神色凄然,这些无中生有的指责她已经听过太多,也辩解过许多次,早就厌倦了,但是救命恩人问起,她还是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首先是偷小孩做长生不老药的问题,教堂附属有一座育婴堂,实际上就是收养弃婴的所在,中国人喜欢男婴,女婴往往溺死或者丢弃,生下来带残疾的孩子也如法炮制,有些人不忍心,就把婴儿丢弃在育婴堂门口,而这些孩子往往是带有先天疾病本来就养不活的,收进育婴堂没几天就死了,久而久之,就给人留下育婴堂专门杀害婴儿的假象。

至于用人血刷墙和把人体器官装在玻璃器皿中的事情,则完全是误会,天主教堂装潢华丽,十字架上挂着耶稣像,有些不明就里的人远远看见,以讹传讹,把教堂说成了魔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一项,苏菲倒是认了,教民们确实良莠不齐,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冲着教会的保护而来,假借信教,鱼肉乡里,不乏作奸犯科之辈,而传教士们为了扩大教会的影响力和吸引力,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而酿成大祸。

来自一百年后的人很容易接受苏菲的解释,但是这个时代的人却是愚昧而偏执的,他们只相信自己能理解的事物,苏菲对刘彦直等人所持的态度非常不解,在她印象中,清国人,尤其是穿着官服的男子,对女人和孩童是极为不屑的,可是这四个人却像欧洲绅士一样,不但仗义援手,还一路照顾有加。

小伙计端着煮鸡蛋上来了,苏菲赶忙低下头来不再言语,不巧孩子醒了,咿咿呀呀的说话,引起了小伙计的注意,凑过来想看,苏菲赶紧抱着孩子转过身去,凯瑟琳金发碧眼,看见了就露馅。

“客官慢用,有事儿叫我。”小伙计乐呵呵的下去了。

雷猛口干舌燥,端起酒坛子倒了一碗酒就要喝,被刘彦直拦住。

“车船店脚牙,无罪都该杀,荒村野店,小心为上。”刘彦直道。

初夏的季节,晚上起风了,有些凉,雷猛放下了酒碗,嘀咕道:“我看他们挺忠厚的。”

刘彦直道:“在他们眼里,咱们是官差,十字坡上孙二娘,可不就喜欢宰官差做人肉包子么。”

他这么一说,三人都害怕起来,连小伙计端上来的热腾腾的辣炒鸡肉都不敢吃了。

刘彦直拿起毛竹筷,捡那大块的鸡肉猛吃,边吃边解释:“我帮你们试毒,有事就毒死我。”

三人发出一阵笑骂声,也拿起了筷子,唯有苏菲不会使用筷子,剥了几个煮鸡蛋喂孩子。

天色已晚,再赶路是不成了,雷猛提出要住店,店家见他出手阔绰,愿意将自己住的床铺让出来,但是雷猛进屋一瞧,先被气味熏了个跟头,再看席子破损,枕头上一层油腻,被褥也脏的不像话,便推说天热,还是睡外边吧。

“大棚下面铺上席子就能睡,还有那边草垛也能睡人,小店平时也不怎么住人,就卖点酒饭啥的,招呼不周,见笑了。”店家尴尬的直搓手,朴实的面孔让人看了就放心。

“你们怎么不多盖几间屋呢,官道旁边还怕没人住店么?”刘彦直问。

店家憨厚的傻笑,不说话。

当晚就宿在这家野店,苏菲也不敢进屋去住,睡在草垛中,其余人在大棚下安歇,四人轮流值夜,以防万一。

四更天的时候,刘彦直起夜,特意走到草垛旁边看了一眼,苏菲衣不解带,抱着孩子,双目炯炯,大概是防范着这些“好汉”。

“睡吧,别硬撑了。”这句话刘彦直是用英语说的,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自己是个文明人,但是回头来仔细想想,觉得有些懊丧,英语成了文明的标志,而汉语则成了落后愚昧的象征,这是谁的责任。

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这不是一家黑店,清晨时分,草叶上还带着露珠,穿越小组开始整理行装,给战马上鞍具,水壶里灌满了清水,店家煮了一锅面疙瘩汤,大家吃完了赶路。

走出去二里地,刘彦直忽然哈哈大笑,大伙儿看看前面,也都大笑起来,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家野店不但生意不好,还不多盖几间房用来供客人住宿了,原来前面不远就是县城,距离城市这么近,谁还住店啊。

店家有着农民的狡黠,故意不告诉他们前面就是县城,他们几个更是人生地不熟,被骗了也只能认栽。

大清早的就不必在县城打尖了,小队伍穿城而过,刘彦直特意看了一下,城门口并没有四人的画影图形通缉令之类,小地方消息闭塞,巡抚衙门的文书怕是没这么快,因为夜里并未听到官道上的马蹄声。

县城的规模很小,四四方方一座城池,城墙是土坯的,城门上的敌楼破败的都快塌了,宛如这风烛残年的大清国,时候尚早,大街上没什么行人,从南门进去,一眼就能看到北门,青石板路上,只有一位骑马的旅客,马背上横着一杆枪,只是枪头用袋子包了起来。

是京城镖师赵避尘。

赵镖师认识去京城的路,和他同行可以少走很多冤枉路,刘彦直和雷猛交换一下眼神,一提缰绳追了过去,和赵避尘并辔而行。

赵避尘比他们提前一个时辰从近江府出发,所以并未在路上遇到,此时邂逅,自然要结伴同行,镖师都是常走江湖的人精,对方队伍里多出一个人来,而且还是个带孩子的女人,这属于不该问的事情,赵避尘只装作没看见。

有了向导加入,大伙儿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说说笑笑向前走,走了大半日,沿途的风景都看腻了,除了庄稼地还是庄稼地,艳阳高照,官道上尘土飞扬,大伙儿鼻孔里全是黑灰,脸更是脏的不像话。

男人们尚且如此,女人和孩子就更别提了,长途骑马本来就是受罪的活儿,骑上一天,屁股都能磨烂,一岁多点的凯瑟琳被母亲背在身上颠簸了两天,终于生病了,额头滚烫,高烧不退。

苏菲提出要求,找地方休息,给女儿治疗退烧。

雷猛说:“赶路要紧,荒郊野外的也没法看病啊。”

苏菲的眼泪落了下来,在肮脏的脸上划出两道印迹,她说:“发烧是会把孩子烧傻的,会把眼睛烧瞎,耳朵烧聋。”

这种时候,赵避尘就不得不发话了:“赵某本不该打听你们的公务,可是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诸位怕是良心上过不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皱着眉,一脸严肃。

刘彦直道:“赵爷,您想多了,既然同路,我也不瞒您,这洋人母女是我们救下来的,义和团要杀他们满门,我们兄弟几个实在看不过眼才出手相助,已然是惹下大麻烦,所以想尽早赶到京师,把人送到法国公使馆,抛开那些是是非非,孤儿寡母是无罪的,赵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句话解开了心结,一伙大男人滚鞍下马,在路边找了块树荫,把凯瑟琳放下来,解开衣服散热,苏菲拿了手帕蘸了清水擦孩子的胳肢窝和腹股沟,进行物理散热。

附近有座村庄,刘彦直独自前往,花重金买了一辆马车,说是马车,其实就是个简陋的平板车,俩箍着铁皮的木头轮子,车上搭着席篷,坐这个长途旅行同样是受罪,但是总比在烈日下骑马要强得多。

苏菲母女被安排在马车上,总算是免了日晒颠簸之苦,但是带着这样一个拖累,什么时候能赶到北京成了大问题,赵避尘说,照这个速度,最快也得半个月,这还是一路好天气,不刮风下雨的情况。

穿州过府,几日后抵达鲁南境地,山东省是义和拳兴起的地方,再加上前任巡抚毓贤的纵容包庇,祸害尤其严重,动辄就是数百上千的拳民活动,一路上光烧毁的教堂就见了不下三座。

据赵避尘说,拳民们不但烧教堂杀洋人,杀的更多的还是中国人,但凡是家里有一件洋人的物件,不管是洋火还是洋油灯,只要搜到就能灭门。

“洋钱算不算洋人的物件?”刘彦直问。

“洋钱和洋枪,都是大师兄们的最爱。”赵避尘冷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前面烟尘滚滚,红旗招展,一面大纛上四个黑字“扶清灭洋”,数不清的红包头正朝这边涌来。

退避已经来不及了,拳民们铺天盖地,如蝗虫过境,行军走的不是纵队,而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躲哪儿都躲不过,硬拼估计胜算也不大,毕竟带着妇孺很难突围。

“只能指望这身皮了。”雷猛苦笑着看了看身上的武弁袍服,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左轮枪的枪柄,虎皮不顶用,就得这玩意上阵了。

赵避尘也把包着枪尖的袋子松开了,动手的时候一抖就开,他们五人端坐马上,将马车护在当中。

拳民们发现了这一小队人马,慢慢围了上来。

第五十八章 亲历战争

大队拳民还是继续赶路,只有三五十人围着穿越小组,盘问他们的来历。

“有没夹带洋货,让俺们检查一下。”一位大师兄模样的汉子喝道,他腰间插着两把板斧,估计是请的李逵的神,身后一帮小子,都拎着刀棍,眼神直往马车上踅摸。

义和团最恨洋人,连带着洋货也恨之入骨,被他们发现任何一丁点洋货都会带来灭顶之灾,更何况马车里藏着的不是一般的洋货,而是一对货真价实的洋婆子母女。

连战马都感觉到肃杀之气,不安的打着响鼻,蹄子在地上刨着坑。

“我们是山东巡抚衙门的人,护送袁大人的家眷前往济南府,这位大师兄可有指教?”刘彦直一抱拳,朗声答道,同时不经意的露出驳壳枪的枪柄来。

听到山东巡抚四个字,拳民们的杀气腾腾立刻变成了低眉顺眼,没人敢说半个字,偃旗息鼓从旁边绕行,倒让众人大感意外。

“没想到这身虎皮还挺管用。”雷猛讪笑道。

“是袁世凯的名头吓走了他们。”刘彦直说。

“袁大头?”雷猛一愣,“他这么牛么?”

“我学过历史,袁世凯在山东当巡抚的时候很铁腕,把一帮义和团首领请到巡抚衙门,让他们当众表演刀枪不入,结果一顿乱枪全给毙了,就这样。”

刘彦直的解释让大家松了口气,看来这后来的窃国大盗袁世凯在此时还算是个头脑清醒的官员,在山东境内的旅程就放松多了。

事实证明,除了在鲁南见到两股义和团之外,整个山东境内还算太平,烧毁教堂也不是袁世凯任内发生的事情,而是他的前任毓贤做下的好事。

数日后,小队伍终于绕过东岳泰山,顺利抵达济南府,住进了干净的客栈,洗澡吃饭,好好睡了一觉,赵避尘走南闯北多年,江湖上的朋友比比皆是,他独自出去半天,带回来一个天大的消息,洋人的军队在大沽口登陆,正在向京师进发。

“天津已经开战了,北边不太平。”赵避尘忧心忡忡,他并不担心北京城陷于敌手,只是怕耽搁了行程,家里人担心。

“不妨事,他们打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雷猛说,“咱们绕开战场就是。”

“既然诸位都不怕,那赵某就舍命陪君子了。”赵避尘淡然道。

在济南府歇了半日,小队伍再次出发,一路向北,先前买的那辆简陋的马车速度太慢,被刘彦直卖掉换了一辆省城大作坊造的四轮马车,带弹簧钢板减震和胶皮轮子的马车显然也属于洋货系列,也得亏这个,价钱卖的不贵,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上路的时候,还有幸遇到了袁巡抚的八抬大轿,差役扛着写着“肃静”的大木牌在前面开路,八抬绿呢大轿左右跟的都是带红缨帽的武弁,腰间佩刀,肩上竟然是新式的德国造毛瑟快枪,瓦蓝的精钢枪筒,雪亮的刺刀,配上宽大的中式袍服和靴子,有种奇异的感觉。

从济南府到天津卫之前都是平原,有赵避尘同行,住什么店,吃什么饭,都不用他们操心,只是越往北气氛就越不对劲,据说袁世凯严厉打击义和团,所以山东的拳民都北上了,整个直隶地方,起码几十万的拳民在活动。

笔直的官道两侧是快要成熟的麦子,一阵风吹过,麦浪滚滚,麦田里空荡荡的没人劳作,男的义和拳,女的红灯照,谁还管地里的庄稼啊。

初夏的季节,北方中国的天气还很凉爽,大路上只有被砍倒的电线杆,没有什么行人,这份安逸和静谧让人觉得心灵宁静,似乎超越了时空。

雷猛和赵避尘在前面并辔而行,张文博和郭宇航殿后,刘彦直负责赶马车,苏菲抱着孩子坐在车里,车帘挑起,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用的是汉语和法语。

刘彦直语言天赋极好,记忆力惊人,能靠看好莱坞电影学一口流利英语的人,有个原装法国人在旁边交流,学会法语自然不成问题,至少现在日常对话已经没有问题,而且是正宗巴黎城里人的口音。

距离天津卫越来越近了,刘彦直可以从空气中嗅到硝烟的味道,有中国式的黑火药,也有欧洲人用的苦味酸和TNT,看来战争已经开始了。

在天津城外,他们终于亲眼目睹了一场近代战争。

作战双方分别是清军和八国联军一部,打的是遭遇野战,清军方面乌压压上千人,旌旗招展,煞是威风,他们的旗杆很长,旗帜五颜六色,有将军的认旗,有指挥作战的令旗,也有不知所谓,只为好看的各种杂色旗帜,远远看去,好像奥运会的入场式。

另一方不知道是八国中的哪一国,看起来已经有点现代军队的架势了,没有醒目的旗帜,军装也是卡其色,排着稀稀拉拉的散兵线,手中是上了刺刀的步枪。

两支军队隔着大约一里地开始互相射击,清军方面服装很杂,武器也杂,但是听枪声都是进口的快枪,硝烟不大,用的是苦味酸发射药而不是黑火药,但是明显不敌联军方面,时不时有人中弹倒地,分明是他们鲜明醒目的旗帜和号衣给敌人指明了靶子,这就是时代的差距。

穿越小组和广大天津老百姓一同目睹了这次战斗,令人称奇的是打仗也有围观,而且看热闹的人还不少,比打仗的士兵还要多,大伙儿显然并不在意谁输谁赢,就图个热闹。

联军人少,只有一个连百十人的样子,坚持射击了半个钟头,侧后方忽然出现义和团的旗帜,这伙人打起仗来气势就又不一样了,无数赤膊大汉抡着大刀冲锋之前,悍不畏死,估计是此前喝了符水,相信刀枪不入的神话,不然哪来的勇气。

联军小部队没有携带机关枪,单凭步枪无法抵抗这种死亡冲锋,瞬间败阵,仓皇逃窜。

这场局部战斗貌似以大清国胜利,但是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不知道为什么,清军和义和团又干上了,双方互相对射,打得不亦乐乎。

再看下去已经没有意义,穿越小组在赵避尘的带领下向西行进,天津城正处在战火的中心位置,此刻进城是不明智的。

正走着,赶车的刘彦直忽然勒住缰绳:“吁~~~”

拉车的马停了下来,他跳下车走进路边树丛,众人还以为他是出恭,没想到顷刻后刘彦直从树丛里拎出来一个英军印度雇佣兵。

这名士兵围着印度式的包头,穿着卡其军装,没背枪,身上的皮质子弹袋还在,面色漆黑,慌张万分,腿上还有枪伤,血把裤子和绑腿都侵湿了。

“毙了吧,省的祸害北京的老百姓。”雷猛说,对于八国联军的恶名,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刻骨铭心的,首度被占领,人民被屠戮,这个仇,记一百年都不会忘。

刘彦直没掏枪,子弹补充不易,能用刀的就不用枪,他缓缓抽刀,用英语喝令那名印度雇佣兵跪下。

“饶命啊,俺也是混口饭吃。”那印度兵竟然一嘴地道的山东口音。

“你是中国人?”刘彦直狐疑道,仔细看去,那大兵果然是东亚人面孔,只是被晒的漆黑,再加上印度包头和洋式军装,先入为主就觉得是英军中的印度雇佣兵,雇佣兵倒是货真价实,只不过不是来自印度,而是来自山东。

“我是山东威海卫人。”那兵哀求道,“家里还有七十岁老母,三岁的孩子,都指望我吃饭呢,杀了俺,他们就完了。”

刘彦直将刀架在士兵脖子上:“你他妈的狗汉奸,为什么要给英国人卖命!”

士兵磕头如捣蒜:“官爷饶命,洋鬼子关的军饷多,一个月八两银子,比种一年地都多,俺家人多地少,不吃粮当兵就没活路啊。”

刘彦直说:“呸,帮洋鬼子打中国人你还有理了,今天我非杀了你不可。”

雷猛等人也聒噪道:“别废话了,杀了他,老子最恨的就是汉奸卖国贼。”

苏菲抱着孩子躲在了车里,不让幼小的凯瑟琳看到血腥场面。

赵避尘面无表情,不管不问。

刘彦直举起了刀,那人竟然不再讨饶,反而引颈就戮:“杀吧!横竖都是死,来世俺还给英国人当差!”

“当汉奸你还当出自豪感来了是吧。”刘彦直反而放下了刀,“我倒想听听,你怎么就那么想当汉奸,那么想当卖国贼?”

那人面无惧色,拖着伤腿坐在地上,侃侃而谈:“俺不知道汉奸是什么,这大清国本来也不是汉人登基坐殿,西太后,皇上,都是满人,这官府也不是俺们老百姓的官府,是朝廷的官府,是举人老爷的官府,是地主东家的官府,前年家里遭蝗灾,一粒庄稼打不出来,官府不但不赈济,还派了如狼似虎的官差征粮,俺爹为了护来年的种子粮,被他们打死了,俺媳妇也跳井了,家里的二亩薄田让地主收走了,俺要不是吃了英国人的粮,老娘和娃都得活活饿死。”

刘彦直道:“那也不能替英国人当走狗啊。”

那人道:“英国人怎么了!英国人仗义,英国人讲规矩,英国人不喝兵血,每个月八两银子,说到做到,不但给足额军饷,每季还给新衣服穿,顿顿饭高粱米猪肉管够,俺一辈子没吃过饱饭,自打进了华勇营的大门,顿顿饭都没饿过,这样的主子,俺愿意为他拼命。”

刘彦直无言以对。

“国不知有民,民不知有国。”赵避尘远远地说了一句,老镖师见多识广,早就看透了。

“你叫什么名字?在华勇营当的什么兵?”刘彦直问道,将刀收回鞘内。

“俺叫梁定邦,华勇营第二连下士。”威海籍雇佣兵指着胳膊上的V形军衔标志不无骄傲的答道。

第五十九章 无政府状态

梁定邦腿上中弹,失血过多,嘴唇都发白了,他肆无忌惮的汉奸言论让人愤怒却又深思,清廷腐败不堪,而且是异族统治,当年孙中山的革命口号之一不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么,百姓对这个压榨自己的政府只有仇恨没有丝毫感情,当“汉奸”自然毫无压力。

“你走吧,我不杀你。”刘彦直回身上了马车,可是举起马鞭又放下,梁定邦已经失去行动能力,还穿了一身洋人的军装,不论被谁发现都难逃一死,反正已经救了两个洋人了,也不差一个汉奸。

于是,梁定邦被抬到了马车上,雷猛受过战地医护训练,他撕了一件衣服,用干净的布条帮梁定邦的伤口包扎了一下,嘱咐他每隔十五分钟松开一下。

“十五分钟是什么?”梁定邦体质不错,受了重伤仍未昏迷,头脑也足够清醒,他不懂分钟的概念,雷猛说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明白。

小队伍继续前进,刘彦直向梁定邦打听了一下战况,原来此时八国联军已经抵达天津,正沿着京津铁路北上,他们这批英国部队是从威海卫乘船赶来的,在大沽口下船的时候还遇到了来自香港和印度的友军,也就是说,英军是以拼凑的殖民地部队为主,战斗力不高。

穿越小组的四位战士学历都不高,但初中历史总学过,课本上的廊坊大捷恐怕就要发生了,但没人想去凑这个热闹,手持冷兵器的愚昧百姓高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去冲洋人的机关枪阵地,这是每一个中国人心里的伤疤,揭不得。

义和团最擅长破坏洋人的物件,京津间的电线杆和铁路线都破坏殆尽,洋人的大部队要走陆路,势必受到清军和义和团的阻击,现在是一个极佳的时间窗口,可以趁乱赶到北京完成任务。

到了直隶地面,就是赵避尘的天下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换下了官服,穿上便装,搞了几块红布扎头,扮成一股义和团直奔京城。

天津到北京只有二百里地,一路都是平坦官道,虽说遇到过不下十股拳民武装,但是凭着地头蛇赵避尘的面子,有惊无险全都过来了。

次日傍晚,终于抵达京师,远远就看到巍峨壮丽的永定门,连绵不绝的青灰色城墙直到天际,北京的城池与小县城相比就像是帝国大厦和小平房的差距,即便是见惯了现代化大都市的人也会被这种壮美所慑服。

正值夏季,城外绿树如茵,大路上来往的一半都是缠红头巾的拳民,刀枪耀眼,气势汹汹,城门口倒是有清军把守,但是形同虚设,谁也不敢阻拦检查拳民,小队伍进了城门,一座巨大的城市呈现在面前,道路两旁全是店铺,虽然铺面都是关着的,但依然可以想象往日的繁华。

庚子年的北京城,就像一个巨大的竞技场,来自山东、直隶的义和团们就是运动员,只要是稍微敞亮点的地方就搭起了台子,大师兄们卖力地表演着刀枪不入的本领,胸口碎大石,枪尖顶喉咙,口吞长剑这种低层次的把戏,倒也博得了一阵阵的喝彩声。

“耍的好看的,都能被请进王府哩,连王爷都在团。”赵避尘说道,正经练家子出身的他,显然瞧不上这帮野路子。

“看!尸体。”张文博指着胡同口说道。

众人望过去,一具尸体倒伏在胡同深处,看不见面孔,身下一滩血。

路边店铺里传出打斗吵闹的声音,几个辫子缠在脖子上的好汉腋下夹着绸缎说说笑笑走出来,掌柜的追出来,拽着其中一人不撒手,那人努力,抓住掌柜的辫子,一刀剁下去,脖子砍掉一半,血忽忽的冒,人软塌塌倒下去,眼见是不行了。

刘彦直从马车上跳下去,雷猛想阻拦没拦住,眼睁睁看他砍瓜切菜一般将几个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拳民砍翻在地,吓得他冷汗都出来了,不过转念一想,这算个什么事,既然别人能当街杀人,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隐约有鞭炮声从内城方向传来,但是仔细一听应该是枪声,大概是义和团在攻打东交民巷使馆区。

“诸位,就此别过了,我就住镇武镖局,有事招呼一声。”赵避尘以为他们几个都是老北京,而且有机密事情要办,就没冒昧的发出邀请,一拱手,骑着马径直走了。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雷猛身上,等他下命令。

“找个旅馆住下。”雷猛说。

京城所有的客栈都被义和团占了,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总坛,红包头们进进出出,神气活现,穿越小组有八匹马,一辆车,在城里太过扎眼,只得拐进一条胡同。

胡同一侧是围墙,另一侧有扇大门,门敞着,寂静无声,刘彦直嗅到血腥味,抽刀进去,过了一会儿出来,脸色有些难看,招呼大家进去看看。

众人进了二门,全被残酷场面震惊了,院子里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成河,家里跟遭了飓风一般,柜子敞着门,值钱的东西全不见,西厢房卧室床上还有赤裸女人的尸体,女人身旁是一具婴儿的残骸,已经被人撕成两片,血迹已经干涸,凶杀应该发生在昨天。

张文博当场就吐了,杀人归杀人,虐杀是另外一码事,义和团这种暴虐行为和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

众人默默将尸体归到一处,用被子蒙上,他们没有能力收敛埋葬,只能做到这些了。

处理完这些,刘彦直将雷猛拉到一旁道:“我看暂且就把这儿当成临时基地吧。”

雷猛瞪大了眼睛:“你不怕闹鬼么?”

“又不是咱们杀的,给多烧点纸钱呗。”刘彦直满不在乎。

“我还是觉得心理有阴影。”雷猛看了看墙角的一排遗体,这是全家老少十三口人,夏季炎热,绿头苍蝇嗡嗡的飞,要不了多久就会发臭。

“我去林怀远老泰山家里送信。”刘彦直说,这也是他们来京的另一项任务。

“你去吧,我们把这些倒霉鬼埋了。”雷猛拿了一把铁锨出来,开始刨院子里铺着的砖头。

第六十章 大清国要完

林知府的老泰山是致仕的京官,府邸位于内城,刘彦直只身前往李府,他是从正阳门进的内城,进了城向东就是著名的东交民巷使馆区,此时这里已经变成一片街垒,不下数万清军和义和团将这里团团围住,日夜攻打。

刘彦直一身拳民打扮,一路畅通无阻,直奔西城李府,李侍郎的府邸在太仆寺附近的一条胡同里,门脸很大,朱漆大门敞着,门口摆着两张条凳,坐着三个人,一老一少两个红布包头的拳民,还有个戴瓜皮帽的家人。

难不成李府也被拳民们霸占了,刘彦直疑惑不已,决定来个先礼后兵,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是李府请来的,李老太爷深明大义,在家里铺坛练拳,供养了百十口子义和团,每天在这儿吃在这儿睡,换句话说,李府现在是义和团的基地了。

李府下人听说刘彦直是江东姑老爷派来送信的,便问他信在哪儿,刘彦直说必须亲自交给你家老爷,下人便让他在门口稍候,飞速去报告老爷。

闲着也是闲着,刘彦直和一老一少俩拳民唠嗑,原来他们是攻打西什库天主教堂的人马,今天溜溜打了一天,刚撤回来休整。

老家伙叫王三,年纪小的叫六子,俩人都是从直隶保定府来的拳民,跟着大师兄到北京城见世面,初来乍到就被拨去攻打北堂(西什库教堂俗称),眼睁睁瞅着上百个刀枪不入的兄弟死在冲锋的路上。

六子问:“老王叔,大师兄给的符水怎么不管用,我看柱子哥喝了两大海碗,照样让枪子给打死了。”

王三说:“这你就不懂了,不是大师兄的符不管用,是柱子他头天晚上睡了女人了,就破了功法,知道不,咱们的道法怎么都好,就是不能碰女人,一碰就失灵,小六子,以后你可不能沾女人的边。”

六子却说:“可是头天晚上我和柱子哥以一块吃,一块睡,没见他碰女人啊。”

王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过这个问题难不倒他,他说:“柱子没碰女人也不行,为啥哩,有奸细告密,洋人知道咱的命门,北堂里的老鬼子主教,法术也是不得了的,他手上有一把拂尘,是用女人下面的毛做成的,那教堂的墙上,挂的全是女人的牝户,专克咱们义和团的兄弟。”

六子问:“啥是牝户啊?”

王三干咳一声:“就是逼。”

六子脸红了,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刘彦直在一旁插言道:“听说洋人的八国联军已经在大沽口登陆了,正往北京开来,咱们义和团有什么对策?”

王三不屑一顾道:“这事儿大师兄都知道,昨儿个端王爷请了黄莲圣母奶奶做法,圣母奶奶受了香火,连夜驾云去了大沽口,今天早上才回来,在端王府按下云头,丢下个死沉死沉的麻袋,啥也没说就驾云走了。”

六子问:“麻袋里是啥?不会是洋人大将的脑袋吧?”

王三道:“御剑千里之外取人头颅那是别人的招,圣母奶奶不喜欢造杀孽,这一麻袋装的是螺栓,从洋人炮舰上拧下来的螺栓,足有好几百个。”

六子欣喜道:“没了螺栓,洋人的炮舰就开不动了,那敢情好。”

王三道:“可不是么,圣母奶奶出手,哪还有洋人的活路,再说了,天津那边有咱们义和团几十万人,别说八国联军了,就是八十国联军,也叫他有来无回。”

六子深信不疑,对圣母奶奶佩服的不行。

下人来报,说老爷有请,刘彦直跟着管家进门,李府是大宅门,看格局至少五进的院子,分内外宅,外院全被义和团占了,举石锁的,耍官刀的,徒手对练的,宅子里热闹的如同马戏团。

刘彦直拿出一枚银元递给下人,向他打听李府的底细,下人顿时眉开眼笑,知无不言,说现在家里是老爷在当家,老太爷以前是礼部侍郎,现在告老还乡,不问世事,老爷是总理衙门的五品章京,每天可忙了,尽管洋人的事儿。

“谢了。”刘彦直心里有了底。

在内宅正房客厅里,一位长袍马褂的中年人会见了刘彦直,他是李老太爷的长子,林怀远的大舅哥李重正。

分宾主落座,丫鬟奉茶,刘彦直口渴,端起茶杯来就喝了一口,李重正一怔,心说这人怎么如此豪放,待客的茶哪是用来喝的,只是一种礼仪而已,当主人端起茶碗来,就代表要送客了。

刘彦直不懂得这些,也没喝出茶水的好坏,他纯粹是为了解渴,牛饮一杯清茶后,将信封双手奉上,李重正接了信,说声有劳,将信封放在一旁,也端起了茶杯,掀起盖碗,轻轻吹拂着热气。